针尖刺破皮肉,陶柚眉心微微一皱,手背传来细微刺痛。
他偏着头,自始至终没去看针头,生怕医生水平不够给扎出一串血珠,导致他再次两眼一翻厥过去。
幸运的是,医生水平比预想的好很多,起码比裴于逍家私人医院的容嬷嬷护士强。
陶柚还没觉得多痛,他就已经收起了托盘。
“好了。”医生贴好胶带,把点滴流速调慢:“好好睡一觉,再有什么不舒服就让你室友叫我,我在隔壁呢。”
“好的,”裴于逍说:“谢谢医生。”
陶柚在床上跟着点头,比起病号本人,更像个捧哏。
医生又好奇地在他俩之间看了几眼,笑着摇头走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室内安静下来,裴于逍环视一圈。
学校,医务室,很陌生的场景。
他还从来没试过四肢健全没病没灾地在医务室里睡一晚上,大部分人应该都很难有这种经历。
托陶柚的福,裴于逍今晚也算是体验到了。
他插着兜慢悠悠走近,陶柚没听医生的话乖乖闭眼睡觉,反而举着扎针的手艰难玩手机,眼睛烧得血红也不放下。
裴于逍不由地皱了皱眉:“再看下去就该回血了。”
飞速打字的手指一顿,陶柚从手机屏后探出一双眼睛,谨慎地、略带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背。
而后松了口气。
针管还是透明干净的,药水缓缓流进血管,没有倒流起令人心慌的红色血液。
“你也知道害怕,”裴于逍走近,“手机就这么好玩?”
陶柚撇了撇嘴,似乎对他的说法很不满意,眼里写满了被误解,把手机摊开给裴于逍看。
裴于逍盯着陶柚的脸,几秒后,弯腰看向屏幕。
两个聊天界面循环私聊,一东一西俩室友不间断地发送一堆嘘寒问暖的消息,和治疗感冒的偏方。
陶柚每条都回了,手指按得起火。
他把手机收回来,裴于逍自然而然地看向他的嘴唇,不知道这次又能给出什么理由。
“是他们先主动的,”果然陶柚开始发力:“不让话题掉地上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彰显我个人富有亲和力的优秀品格,根本停不下来。”
“……呵。”
分析完长难句,裴于逍冷笑一声:“跟我聊天的时候没见你发挥品格。”
“?”陶柚:“我没有吗?”
眼含纯真。
裴于逍:“……”
手机还在滴滴答答响着,俩话痨室友源源不断输送关心,陶柚悄悄咪咪拿起了手机。
下一秒手里一空。
裴于逍径直抽走,按下语音键:“刘东,告诉赵希,陶柚跟你们说晚安。”
寝室里,刘东床上,大声外放。
赵希和他面面相觑。
“柚儿心里真是有我们,”赵希感叹,“自己说不出话,让裴总代劳也要和我们道晚安。”
“是啊,”刘东四十五度仰起头:“明明也才认识不久,他真是个暖男。”
消息发送成功,暖男面无表情摁灭屏幕。
他手机放回床头的柜子上,一言不发去拉帘子。
诶等等!
衣角被人揪住,陶柚眼巴巴仰着脸。
医务室里两张病床分别都用帘子围了以来,拉上后就是一个单独的私人空间。
帘子很新,是粉色的,比起学校的医务室,更像妇产科,充沛的暖光下,陶柚的脸蛋也被映成了粉色。
一屋子粉色,粉得裴于逍眼花。
“怎么?”他声音轻了些。
“为什么要拉帘子?”陶柚歪头:“你不想看见我的脸吗?”
“……”
什么茶里茶气的发言。
裴于逍正直地:“隔绝一下环境,有利于我们双方拥有更好的睡眠,你在宿舍不也有床帘吗?”
“可是我出不了声。”陶柚指着自己的喉咙:“如果再看不见,都没办法叫你。”
“你可以敲床,或者直接用手机。”
陶柚:“qaq..”
裴于逍:“……好吧。”
他松手,任由两床之间的帘子被拉到一半,躺回自己床上。
陶柚上半身都露了出来,裴于逍略一偏头就能看到他又灿烂了的脸,他默不作声,却觉得这辈子的气都快在今天叹完了。
大约是凝视的目光太明显,陶柚直接翻了个身,侧躺着和他对视,眼眸水盈盈的含着笑,亮若繁星。
裴于逍蓦然恍惚一瞬。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张脸上看过这种眼神。
“你压住手臂了,”他说:“这样也会回血。”
陶柚连忙不笑了,小心地托着手臂平躺回去。
裴于逍垂下眼帘,直到那样陌生却令人震动的眼神消失于视野中,他熄灭了医务室的灯。
“睡吧,很晚了。”
·
陶柚烧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退了下去。
怕吵醒他,裴于逍特地没有开灯,摸黑去叫医生。
医生还在值班室里打呼噜,醒来时七荤八素的,朝裴于逍摆手:“马上,马上,我穿个衣服就来……”
裴于逍便回去看了看陶柚的情况,第二瓶药水就快输完了,还剩了点底。
他把点滴停下来,刚松手,床上的人就动了动,睁眼时眼神清明。
裴于逍有些惊讶:“醒这么早?”
陶柚抿唇微笑。
其实是根本没怎么睡着,中途裴于逍来摸他脑袋,找医生换药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现在头还是很昏。
“我是不是还在烧?”他眼里闪着希望。
如果还在烧,就有非常正当的请假理由,谁想上早八啊,又没疯。
“没有。”
虽然半小时前才测过体温,裴于逍还是先敬业地摸了摸陶柚的额头,才告诉他:“恭喜你,你退烧了。”
陶柚绝望闭眼:“喜从何来啊?”
“从你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小伙子而来。”
陶柚:“……咳。”
他虚弱地捂住胸口:“你看我生龙吗?活虎吗?”
裴于逍单手撑着床,维持探体温的姿势,仔细瞅着陶柚,唇角浮现浅浅的弧度:“我看你真的很不喜欢学习。”
话音落下,裴于逍含笑的神情不变,陶柚却微微顿住。
他被裴于逍盯得有些发毛,琢磨自己是不是又ooc了。
按照反派坚韧不拔的人设,他应该是全身心热爱学习,恨不得一天学48小时改变命运的人,只可惜最后路走劈叉了。
陶柚:“……”
呆了几秒,他坐起来了——坚韧地,拒绝搀扶地坐了起来。
裴于逍眼睁睁看着陶柚突然文静,挺直的脊背孤傲倔强,细白伶仃的手指撑着床铺,垂眸时侧脸清冷。
然而烧了一晚上的眼神还是呆的。
裴于逍思忖片刻,抬手扶了下他的后背,这人立刻就顺杆子倚上来了,靠在他臂弯里双眼犯迷糊。
前前后后清冷了不到一秒,骨气和骨头是都没有的。
裴于逍:“……”
医生搓着眼睛从值班室里出来,三下五除二替陶柚拔掉输液针,再开了些药交给裴于逍。
“这个一天吃三次,一次一片。”他已经习惯对裴于逍交代一切,裴于逍也自然地接过药垂眸听着。
直到陶柚从后面探出一只脑袋,夹在两人中间,指了指自己。
吃多少药,怎么吃药,难道不应该对病号本人说吗?医生老师。
医生瞅了他几眼,微笑:“早上好。”转头又对着裴于逍:“这个一天两次就行,一次两片,但一定要饭后服用。”
裴于逍点头,“好,我记下了,辛苦您了,多少钱?”
医生掏出收款码。
全程被隐身的陶柚:“……”
hello?
·
教室里,陶柚喝完八宝粥,接过裴于逍递来的药片,就着温水一口气闷了。
“滋~~哈~~!”
白开水干得跟二锅头似的。
裴于逍瞥了眼四周,低声地:“吃点药,倒也不用这么夸张。”
“你不懂,”陶柚擦了擦嘴,“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发出来的声音,我太怀念了。”
“怀念什么?”
“怀念我还是只百灵鸟的日子。”
裴于逍:“……”
哑了话都这么密,没哑的样子……不是很期待看到。
他把垃圾拿去外面扔掉,回来时教室里差不多全坐满,小班专业课,没有胆大包天的敢逃。
教授是位老爷子,讲话慢,写字慢,喝水也慢,开课不到十分钟,教室里就有人陆陆续续开始打哈欠。
陶柚更是拿手死死杵着太阳穴,该死的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
明明烧了一晚上,偏偏上课之前就退了,他扪心自问这是什么天选早八体质。
趁着教授低头看课件,他悄悄戳了戳裴于逍。
裴于逍扭头:“?”
下一秒手被陶柚抓住,他心里一提:“陶柚你干——”
陶柚把他的手放到自己额头上,“我是不是又烧了?”
裴于逍:“……”用力抽出来。
“没有。”他不太自然地:“别做无谓的抵抗了,你就是天生该上课的体质。”
陶柚:“??”
你非要说出来吗!?
老教授终于抬起了头:“好——现——在——我——们——来——到……”
陶柚:“@.@..”
咚!
他一头栽在桌子上,桌面震动,连带着周围一圈打瞌睡的被吓醒,一激灵地直起身。
痛……
陶柚捂着额头,眼泪都浸了出来。
教室里彻底安静,老教授放下鼠标,严厉的目光从镜片底下透出来。
“睡够了吗?”苍老的声线带着愠怒:“要不要我给你特批个假条请你回家睡舒服啊!”
陶柚垂下了头。
“一个个的大早上就瞌睡,怎么晚上都熬夜打游戏去了?这种精神面貌到底是怎么考上首大的!”
他用力将书甩到桌上,声响震得陶柚一抖,抬手捂住额头。
“大学没有人再追着你们喂饭吃啦!要是还摆脱不了高中生的身份,那就像高中一样,你——”
他指着陶柚:“去最后一排站着听完!”
“!”陶柚:“老师我……”
他捂住喉咙,整张脸纠在一起,痛得半死却一点声都没能发出来。
这嗓子,实在太影响发挥。
他其实不是不想听课,也不是故意打瞌睡,实在是这种理工科类的专业课,他根本听不懂。
人的天赋都是有限且有指向性的,陶柚从小文科任何一门课都是第一,但数学物理化是从来没学懂过的。
偏偏传过来变成了理工科的,还是学霸,这次他是真演不动了。
陶柚撑着额角,叹了口气。
“对不起老师,他不是故意的。”身旁突然有人说话。
裴于逍抬了抬手,在全班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氛围里,自然地和老教授对视。
“他昨天晚上发高烧,烧了一夜,现在是刚从医务室过来的。”
教授托了托眼镜,不为所动:“发烧就请假,现在这样来了又睡觉是想感动我还是感动他自己?”
“是啊,我们也是这么说的,”裴于逍略有感慨:“医务室的刘医生都劝他多休息,可早上他退烧了,知道第一节是您的课,说什么也要来。”
他说看一眼陶柚,回忆一般:“他说您这么大年纪,在学术上有那么多突出贡献,还肯坚守的一线教育的岗位,我们身为大学生,又怎么能因为小小病痛就放纵自己缺勤呢?”
“刚刚也是为了想更有精力听您的课,特地吃了感冒药,可惜药效上来了,有点没撑住,他也很难过。”
陶柚:“……”哇。
他立即蔫眉耷眼地垂下眼睛。
老教授嘴唇抿得紧紧的,扶着眼睛去看陶柚,陶柚随即抬头起头。
教授:“……”
仔细一看还真是吓一跳。
孩子小脸煞白,人又瘦,下巴削尖的,胳膊就那么一小把,刚可能还被他吼吓着了,有点发抖,一双眼睛委屈的哟。
一看就不是什么坏孩子。
衣着也朴素,可能真是费劲吧啦考上来的,读书熬坏了身体,就这么烧了一晚上也要赶来听他的课。
“咳,”教授清了清嗓子,仍然严厉却不再追究:“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只知道读书,熬得再晚学得再用功有什么用?身体才是本钱!”
他掸掸课本,扭过身子:“继——续——来——看——第——二——节……”
陶柚轻轻呼了口气,皱眉按住额角。
裴于逍垂眸注视着他:“后面的课还是请假吧。”
他拿手背在陶柚额头上贴了下,温度其实还在正常范围。
“好像是又烧起来了。”裴于逍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