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可怜
    针尖刺破皮肉,陶柚眉心微微一皱,手背传来细微刺痛。

    他偏着头,自始至终没去看针头,生怕医生水平不够给扎出一串血珠,导致他再次两眼一翻厥过去。

    幸运的是,医生水平比预想的好很多,起码比裴于逍家私人医院的容嬷嬷护士强。

    陶柚还没觉得多痛,他就已经收起了托盘。

    “好了。”医生贴好胶带,把点滴流速调慢:“好好睡一觉,再有什么不舒服就让你室友叫我,我在隔壁呢。”

    “好的,”裴于逍说:“谢谢医生。”

    陶柚在床上跟着点头,比起病号本人,更像个捧哏。

    医生又好奇地在他俩之间看了几眼,笑着摇头走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室内安静下来,裴于逍环视一圈。

    学校,医务室,很陌生的场景。

    他还从来没试过四肢健全没病没灾地在医务室里睡一晚上,大部分人应该都很难有这种经历。

    托陶柚的福,裴于逍今晚也算是体验到了。

    他插着兜慢悠悠走近,陶柚没听医生的话乖乖闭眼睡觉,反而举着扎针的手艰难玩手机,眼睛烧得血红也不放下。

    裴于逍不由地皱了皱眉:“再看下去就该回血了。”

    飞速打字的手指一顿,陶柚从手机屏后探出一双眼睛,谨慎地、略带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背。

    而后松了口气。

    针管还是透明干净的,药水缓缓流进血管,没有倒流起令人心慌的红色血液。

    “你也知道害怕,”裴于逍走近,“手机就这么好玩?”

    陶柚撇了撇嘴,似乎对他的说法很不满意,眼里写满了被误解,把手机摊开给裴于逍看。

    裴于逍盯着陶柚的脸,几秒后,弯腰看向屏幕。

    两个聊天界面循环私聊,一东一西俩室友不间断地发送一堆嘘寒问暖的消息,和治疗感冒的偏方。

    陶柚每条都回了,手指按得起火。

    他把手机收回来,裴于逍自然而然地看向他的嘴唇,不知道这次又能给出什么理由。

    “是他们先主动的,”果然陶柚开始发力:“不让话题掉地上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彰显我个人富有亲和力的优秀品格,根本停不下来。”

    “……呵。”

    分析完长难句,裴于逍冷笑一声:“跟我聊天的时候没见你发挥品格。”

    “?”陶柚:“我没有吗?”

    眼含纯真。

    裴于逍:“……”

    手机还在滴滴答答响着,俩话痨室友源源不断输送关心,陶柚悄悄咪咪拿起了手机。

    下一秒手里一空。

    裴于逍径直抽走,按下语音键:“刘东,告诉赵希,陶柚跟你们说晚安。”

    寝室里,刘东床上,大声外放。

    赵希和他面面相觑。

    “柚儿心里真是有我们,”赵希感叹,“自己说不出话,让裴总代劳也要和我们道晚安。”

    “是啊,”刘东四十五度仰起头:“明明也才认识不久,他真是个暖男。”

    消息发送成功,暖男面无表情摁灭屏幕。

    他手机放回床头的柜子上,一言不发去拉帘子。

    诶等等!

    衣角被人揪住,陶柚眼巴巴仰着脸。

    医务室里两张病床分别都用帘子围了以来,拉上后就是一个单独的私人空间。

    帘子很新,是粉色的,比起学校的医务室,更像妇产科,充沛的暖光下,陶柚的脸蛋也被映成了粉色。

    一屋子粉色,粉得裴于逍眼花。

    “怎么?”他声音轻了些。

    “为什么要拉帘子?”陶柚歪头:“你不想看见我的脸吗?”

    “……”

    什么茶里茶气的发言。

    裴于逍正直地:“隔绝一下环境,有利于我们双方拥有更好的睡眠,你在宿舍不也有床帘吗?”

    “可是我出不了声。”陶柚指着自己的喉咙:“如果再看不见,都没办法叫你。”

    “你可以敲床,或者直接用手机。”

    陶柚:“qaq..”

    裴于逍:“……好吧。”

    他松手,任由两床之间的帘子被拉到一半,躺回自己床上。

    陶柚上半身都露了出来,裴于逍略一偏头就能看到他又灿烂了的脸,他默不作声,却觉得这辈子的气都快在今天叹完了。

    大约是凝视的目光太明显,陶柚直接翻了个身,侧躺着和他对视,眼眸水盈盈的含着笑,亮若繁星。

    裴于逍蓦然恍惚一瞬。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张脸上看过这种眼神。

    “你压住手臂了,”他说:“这样也会回血。”

    陶柚连忙不笑了,小心地托着手臂平躺回去。

    裴于逍垂下眼帘,直到那样陌生却令人震动的眼神消失于视野中,他熄灭了医务室的灯。

    “睡吧,很晚了。”

    ·

    陶柚烧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退了下去。

    怕吵醒他,裴于逍特地没有开灯,摸黑去叫医生。

    医生还在值班室里打呼噜,醒来时七荤八素的,朝裴于逍摆手:“马上,马上,我穿个衣服就来……”

    裴于逍便回去看了看陶柚的情况,第二瓶药水就快输完了,还剩了点底。

    他把点滴停下来,刚松手,床上的人就动了动,睁眼时眼神清明。

    裴于逍有些惊讶:“醒这么早?”

    陶柚抿唇微笑。

    其实是根本没怎么睡着,中途裴于逍来摸他脑袋,找医生换药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现在头还是很昏。

    “我是不是还在烧?”他眼里闪着希望。

    如果还在烧,就有非常正当的请假理由,谁想上早八啊,又没疯。

    “没有。”

    虽然半小时前才测过体温,裴于逍还是先敬业地摸了摸陶柚的额头,才告诉他:“恭喜你,你退烧了。”

    陶柚绝望闭眼:“喜从何来啊?”

    “从你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小伙子而来。”

    陶柚:“……咳。”

    他虚弱地捂住胸口:“你看我生龙吗?活虎吗?”

    裴于逍单手撑着床,维持探体温的姿势,仔细瞅着陶柚,唇角浮现浅浅的弧度:“我看你真的很不喜欢学习。”

    话音落下,裴于逍含笑的神情不变,陶柚却微微顿住。

    他被裴于逍盯得有些发毛,琢磨自己是不是又ooc了。

    按照反派坚韧不拔的人设,他应该是全身心热爱学习,恨不得一天学48小时改变命运的人,只可惜最后路走劈叉了。

    陶柚:“……”

    呆了几秒,他坐起来了——坚韧地,拒绝搀扶地坐了起来。

    裴于逍眼睁睁看着陶柚突然文静,挺直的脊背孤傲倔强,细白伶仃的手指撑着床铺,垂眸时侧脸清冷。

    然而烧了一晚上的眼神还是呆的。

    裴于逍思忖片刻,抬手扶了下他的后背,这人立刻就顺杆子倚上来了,靠在他臂弯里双眼犯迷糊。

    前前后后清冷了不到一秒,骨气和骨头是都没有的。

    裴于逍:“……”

    医生搓着眼睛从值班室里出来,三下五除二替陶柚拔掉输液针,再开了些药交给裴于逍。

    “这个一天吃三次,一次一片。”他已经习惯对裴于逍交代一切,裴于逍也自然地接过药垂眸听着。

    直到陶柚从后面探出一只脑袋,夹在两人中间,指了指自己。

    吃多少药,怎么吃药,难道不应该对病号本人说吗?医生老师。

    医生瞅了他几眼,微笑:“早上好。”转头又对着裴于逍:“这个一天两次就行,一次两片,但一定要饭后服用。”

    裴于逍点头,“好,我记下了,辛苦您了,多少钱?”

    医生掏出收款码。

    全程被隐身的陶柚:“……”

    hello?

    ·

    教室里,陶柚喝完八宝粥,接过裴于逍递来的药片,就着温水一口气闷了。

    “滋~~哈~~!”

    白开水干得跟二锅头似的。

    裴于逍瞥了眼四周,低声地:“吃点药,倒也不用这么夸张。”

    “你不懂,”陶柚擦了擦嘴,“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发出来的声音,我太怀念了。”

    “怀念什么?”

    “怀念我还是只百灵鸟的日子。”

    裴于逍:“……”

    哑了话都这么密,没哑的样子……不是很期待看到。

    他把垃圾拿去外面扔掉,回来时教室里差不多全坐满,小班专业课,没有胆大包天的敢逃。

    教授是位老爷子,讲话慢,写字慢,喝水也慢,开课不到十分钟,教室里就有人陆陆续续开始打哈欠。

    陶柚更是拿手死死杵着太阳穴,该死的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

    明明烧了一晚上,偏偏上课之前就退了,他扪心自问这是什么天选早八体质。

    趁着教授低头看课件,他悄悄戳了戳裴于逍。

    裴于逍扭头:“?”

    下一秒手被陶柚抓住,他心里一提:“陶柚你干——”

    陶柚把他的手放到自己额头上,“我是不是又烧了?”

    裴于逍:“……”用力抽出来。

    “没有。”他不太自然地:“别做无谓的抵抗了,你就是天生该上课的体质。”

    陶柚:“??”

    你非要说出来吗!?

    老教授终于抬起了头:“好——现——在——我——们——来——到……”

    陶柚:“@.@..”

    咚!

    他一头栽在桌子上,桌面震动,连带着周围一圈打瞌睡的被吓醒,一激灵地直起身。

    痛……

    陶柚捂着额头,眼泪都浸了出来。

    教室里彻底安静,老教授放下鼠标,严厉的目光从镜片底下透出来。

    “睡够了吗?”苍老的声线带着愠怒:“要不要我给你特批个假条请你回家睡舒服啊!”

    陶柚垂下了头。

    “一个个的大早上就瞌睡,怎么晚上都熬夜打游戏去了?这种精神面貌到底是怎么考上首大的!”

    他用力将书甩到桌上,声响震得陶柚一抖,抬手捂住额头。

    “大学没有人再追着你们喂饭吃啦!要是还摆脱不了高中生的身份,那就像高中一样,你——”

    他指着陶柚:“去最后一排站着听完!”

    “!”陶柚:“老师我……”

    他捂住喉咙,整张脸纠在一起,痛得半死却一点声都没能发出来。

    这嗓子,实在太影响发挥。

    他其实不是不想听课,也不是故意打瞌睡,实在是这种理工科类的专业课,他根本听不懂。

    人的天赋都是有限且有指向性的,陶柚从小文科任何一门课都是第一,但数学物理化是从来没学懂过的。

    偏偏传过来变成了理工科的,还是学霸,这次他是真演不动了。

    陶柚撑着额角,叹了口气。

    “对不起老师,他不是故意的。”身旁突然有人说话。

    裴于逍抬了抬手,在全班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氛围里,自然地和老教授对视。

    “他昨天晚上发高烧,烧了一夜,现在是刚从医务室过来的。”

    教授托了托眼镜,不为所动:“发烧就请假,现在这样来了又睡觉是想感动我还是感动他自己?”

    “是啊,我们也是这么说的,”裴于逍略有感慨:“医务室的刘医生都劝他多休息,可早上他退烧了,知道第一节是您的课,说什么也要来。”

    他说看一眼陶柚,回忆一般:“他说您这么大年纪,在学术上有那么多突出贡献,还肯坚守的一线教育的岗位,我们身为大学生,又怎么能因为小小病痛就放纵自己缺勤呢?”

    “刚刚也是为了想更有精力听您的课,特地吃了感冒药,可惜药效上来了,有点没撑住,他也很难过。”

    陶柚:“……”哇。

    他立即蔫眉耷眼地垂下眼睛。

    老教授嘴唇抿得紧紧的,扶着眼睛去看陶柚,陶柚随即抬头起头。

    教授:“……”

    仔细一看还真是吓一跳。

    孩子小脸煞白,人又瘦,下巴削尖的,胳膊就那么一小把,刚可能还被他吼吓着了,有点发抖,一双眼睛委屈的哟。

    一看就不是什么坏孩子。

    衣着也朴素,可能真是费劲吧啦考上来的,读书熬坏了身体,就这么烧了一晚上也要赶来听他的课。

    “咳,”教授清了清嗓子,仍然严厉却不再追究:“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只知道读书,熬得再晚学得再用功有什么用?身体才是本钱!”

    他掸掸课本,扭过身子:“继——续——来——看——第——二——节……”

    陶柚轻轻呼了口气,皱眉按住额角。

    裴于逍垂眸注视着他:“后面的课还是请假吧。”

    他拿手背在陶柚额头上贴了下,温度其实还在正常范围。

    “好像是又烧起来了。”裴于逍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