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年
    昏耀从霜角雪山回来,已经是次日的凌晨。

    他许久没有唱着祭歌走过雪山了。极寒日的大山堪称白色地狱,等到昏耀结束了祭礼,重新踏入自己的宫殿时,连漆黑鳞片的缝隙里都是冰碴子,已经冻得快没知觉了。

    饶是如此狼狈,当他看到迎上来的兰缪尔露出惊愕的神色,依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快乐。

    “吾王!”兰缪尔显然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焦急地想搀扶他,“怎么弄成这样……”

    昏耀哑着嗓子,嘲笑他一声“大惊小怪”。

    周围的侍从忙忙碌碌,烧热水、烫酒、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在暖炉多加一倍的火石……昏耀却并不急着沐浴或是进食,而是盯着自己的人类奴隶,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魔王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句。

    “您今日明明唱了祭歌。”兰缪尔道,“说什么不是您唱,骗我的。”

    昏耀:“对,骗你的。”

    侍从们:“……”

    众人内心崩溃:不是啊,正常来讲首领确实不需要颂歌啊!

    王总不会是为了戏弄这个人奴才临时起了颂歌的兴致吧?

    兰缪尔又问:“我也可以学着唱吗?”

    昏耀:“当然不可以,人类怎么配唱魔族祭祀先祖的歌?”

    兰缪尔抿唇垂眸,不再说话了。昏耀故意晾了他一会儿,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热酒一口口喝下去。等喝完了,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用鳞尾轻轻扫过人类眼尾下的那枚鳞片。

    兰缪尔眼眸蓦地亮起来,他下意识抓住昏耀的尾巴:“吾王,我现在并不能算纯粹的人类了,对吗。”

    侍从们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用眼神疯狂和同僚示意:他!他!这个人类!他他他居然碰了王的——

    昏耀却只是挑眉:“嗯哼。”

    兰缪尔:“那您可以教我……”

    魔王幽幽地叹一口气,这时才穷图匕见般地露出怜悯与讥讽的神色,摸了摸人类的脸颊,说——

    “兰缪尔,你怎么就不懂规矩,哪有王亲自教奴隶唱歌的道理?”

    侍从们:“…………”

    昏耀说完,干脆地抽离自己的鳞尾就走。徒留兰缪尔露出难以言喻的苦笑,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盯着他的背影,嘴里说些什么“空腹饮酒不好”之类的话。

    ……

    应该说,在宫殿里伺候的侍从们,是最早意识到“王对这个人奴似乎不太一样”的那批魔族。

    首领豢养美貌奴仆的事情并不少见,有些也确实能得到一时的宠爱,但终究只是玩物。像兰缪尔这样,与主人同寝同居,病重的时候有主人亲自喂药,平常连饮食都由主人亲自盯着的……绝无仅有。

    如此“盛宠”之下,自然会有眼红者。

    在这位人奴成为魔王的合化伴侣之前,昏耀身边还有一位固定的合化伴侣,是贴身服侍魔王的女侍官,名叫硫砂。不固定的则来来去去,兴致来了,便享受一夜的露水情缘。

    兰缪尔对此表现出极大的抵触。每次昏耀带人进寝殿,他都要躲到禁锁能容许的最远处,试图逃避那些激烈的动静。

    但自从魔王撬过一次蚌壳后,无论是固定还是不固定的伴侣们,都奇异地不再被召进宫殿里了。

    硫砂无疑是其中最着急的那个。

    某个夜晚,体态曼妙的女侍官妩媚地摇摆着鳞尾走进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不等进到深处的寝殿里,她便迫不及待地拥住魔王,当着好几个侍从的面,将身子贴了过去。

    兰缪尔立刻抿唇转过身去,恹恹地垂着眼往外走,仿佛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似的。

    昏耀却没什么兴致,鳞爪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敷衍道:“乖。”

    硫砂的脸庞僵硬了一下,知道王这是拒绝的意思。

    “吾王。”她小声地哼了一声,试探着说,“您身上都有人类贱猪的味道了,不好闻。”

    昏耀不动声色地看了兰缪尔一眼:“忍着。”

    “王……!”

    硫砂恨恨地瞪着人类,嫉妒得牙痒痒。

    她的王至今尚未婚配。也是,王的眼光高得很,硫砂心里知道,自己大约是不可能成为王后的。

    但就算如此,魔王对她也足够厚待。她每个月的赏赐都是多多的,足够让重病的阿父和年幼的小妹在冬天也能吃上好几顿肉干。

    可是自从这个人类出现,王就明显对她失去了兴趣。硫砂不仅嫉妒,更是害怕。

    “王,吾王,人类的味道真的不好闻。就叫他滚嘛,好不好?”

    硫砂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她跪了下去,用脸颊贴着昏耀的手臂,嘟囔道:“吾王的宫殿里,怎么可以养着一只下贱的人类呢?”

    “叫他滚去奴隶棚吧,等王想使用的时候,再叫过来就是了。”

    昏耀笑了笑,说:“滚。”

    兰缪尔立刻加快脚步,忽然颈间一痛。

    他无奈只得看向昏耀:“吾王,奴隶带着禁锁,骨钥还……”

    昏耀:“所以说的不是你。”

    魔王缓缓将手臂从硫砂怀里抽了出去,退后一步,望着她。

    血色从女魔的脸上一点点褪去。

    硫砂腿一软跪倒在地,牙齿咯咯发抖:“吾王!”

    昏耀转身向寝殿深处走去,淡淡说:“他是我的奴隶,即是王的所有物,你不该置喙……滚下去吧。”

    不远处的侍从们交换眼神,悄悄摇头。

    硫砂侍官糊涂啊。人奴再怎么样,那也是王亲手养着的。下不下贱,住在哪里,私下说说就算了,岂可当着王的面前插嘴评判?

    “吾王!”硫砂含泪膝行着,极尽卑微地一路跟了过去。爬到近处,她一口咬在自己的右手腕上,顿时鳞片噼啪碎开,血淋淋地露了骨头。

    她道:“硫砂知道错了……!”

    兰缪尔陡然变色,被栓在昏耀身边好几个月,他依然无法习惯魔族动不动搞得血沫横飞的作风。

    他看向昏耀。站在烛光下的魔王连一个表情都没变。

    硫砂发狠,低头在腕骨上又咬一口。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响起,鲜血如雨点似的往下落。

    再抬起头时,侍官的下半张脸已经被血染红了,她哽咽道:“请吾王垂怜……”

    兰缪尔实在看不下去,蹙眉跪在昏耀脚边:“吾王,硫砂侍官……”

    昏耀看了看他,巨大的鳞尾一卷,将话没说完的人扔上了床。

    “王……!?”

    兰缪尔猝不及防。身下的床榻往下一陷,昏耀高大的身躯在他上方投下阴影。

    下一刻,魔王伸手扯下了他的衣袍。

    跪地的硫砂哽了一下,竟不敢再哭。

    兰缪尔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怎么也没想到昏耀居然不仅不怜惜跪在地上流血的硫砂,还准备当着她的面和自己合化!

    以兰缪尔的观念,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行为,几乎是立刻挣扎起来。昏耀蛮力将他按住,俯身在他耳边:“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想造反?”

    兰缪尔脸色发白,直直瞪着昏耀,颤抖着说不出话。

    就这样,又是一次昏天黑地的合化。

    结束的时候,硫砂早已经离去了,砖地上的那摊血迹也被擦拭得几乎干净。

    夜色已深,兰缪尔闭着湿濡的长睫,将脸歪过去埋在枕头里,浑身发抖地喘着,一言不发。

    这对昔日的神子而言无异于又一场精神折磨。他没有出声,只是从半途开始就咬自己的下唇。魔王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他口中,这才免得鲜血淋漓。

    昏耀凝望着床边的铜灯。

    里面跳跃的火苗,正一点点黯下去。

    今夜过后,这位过分心善的圣君陛下,应当不会再说出“您应该多穿一点”这种蠢话了吧。

    或许,也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不厌其烦地问他魔族的习俗。

    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昏耀心想,何况本该如此。他揽着奴隶清瘦的肩膀,将其拽进自己怀里,又扯过被子,胡乱蒙在这人身上。

    他按住兰缪尔的后脑,缓缓揉按着那头漂亮的长发。

    “为什么?”

    沙哑的嗓音从手底下传来。

    “没有为什么。”昏耀闭目说道。

    兰缪尔伏在他肩头安静了片刻,又开口:“……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吾王只是叫她下去,硫砂侍官为何要自残?”

    “……”昏耀睁开了眼。

    他手臂间禁锢着人类的力度松缓了些,兰缪尔就往后动了动,抬起脸——那双眼眸,明明都被泪水浸过一层,居然依旧是清透而且平静的。

    “她为何说请您垂怜?”

    “兰缪尔,”昏耀终于皱起眉,他缓缓支起上半身,“你是在装傻吗?”

    兰缪尔茫然,歪头时几缕碎发随之散落。

    “这个问题十分奇怪吗?”他问。

    不,问题当然不奇怪。昏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奇怪的难道不是你吗?

    人类是有丰富情绪的生物,再怎样心胸包容,在看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又遭到了粗乱的欺凌之后,难道就半点都不痛苦?

    你应当质问魔王为何如此残忍,质问自己凭什么被这样对待,质问魔族的粗陋、残暴、邪恶——

    而不应该如现在这样。

    贴在他怀里,膝盖抵着他的大腿,双足乖巧地叠起来安放在他的鳞尾间。询问时眼眸认真望着他,透澈得像湖水。

    “你……”昏耀眼角直跳,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兰缪尔伸出手,有点凉的指尖轻碰了碰魔王面颊上的鳞片。

    他认真询问:“刚才,吾王为什么不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