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各派俱灭,四洲崩塌,贺兰阙以玉石俱焚之势屠了这个飘摇的世界,还有六百年。
菩兰悠眨了眨眼,缓缓走向少年。
白雪将他锋利上扬的眉宇染成冰冷的霜色,脸色灰白,唇色却秾彩血红。
他们于风雪中这样对视,少年如同黑水河边垂败但侵略力极强的枯槐,细瘦却坚韧的枝条深深刺入污浊的泥壤,不顾凛冬对他的夺取,只一心吸干这大地所有养分来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这是菩兰悠对他的第一印象。
菩兰悠走到庄绍坤身边蹲下,层层叠叠的裙摆铺开,少女腰肢纤细,腰上还环着一柄精致的软剑。
修仙之人在成年时皆会有山主替他们择一种趁手的法器,软剑上篆刻‘破军’二字,是上古的神器。
少女步步生莲,葳蕤如花,干净圣洁的仿佛和他二人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庄绍坤见菩兰悠过来眼睛一亮,立马伸手抓住菩兰悠轻软的裙摆,像立刻在上面印上肮脏的手印,“兰悠师妹!我的腿,快救救我!贺兰阙这个妖物竟然驱蛇害我!”
灵愈术让菩兰悠面色安恬温柔,举手投足皆是善良仙家小姐的风度,她伸出手,掌心朝上,一律金色的灵力缓缓化成一只翩跹的萤蝶,萤蝶身上落下淡淡的金粉,随后振翅飞向庄绍坤被毒蛇啃食的双腿。
灵愈术可活死人,肉白骨,犹如枯木逢春般,庄绍坤的双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贺兰阙阴沉沉地盯着菩兰悠给庄绍坤治疗,眼中满是防备。
不愧是灵愈术弟子,她身上仿佛带着一股天生吸引人的魔力,让人忍不住觉得她可靠,想要亲近,即便是贺兰阙对太阿山恨之入骨,也无法对菩兰悠生有杀心。
世间功法大成为九重,四洲各宗主虽然修习的术法种类各异,但皆为八重境,如太阿山山主卿道定便是淬火道八重境,只差一个契机便可突破九重。
而菩兰悠因天生善根,不能修一些伤害力强的功法,但恰恰因此更适合修习灵愈术,也正因善根的缘故,即便她此刻年纪尚轻,灵愈术已经快要突破八重。
灵愈术,可医天下毒,净妖魔气,只要她菩兰悠想救的人,就一定能活。
......
庄绍坤嘴里含着少女刚递过来的清毒丹,没过一会儿,原本缠在他腿上的红色小蛇纷纷化成血水,在雪地上发出‘滋滋’声。
风吹过,变成一地的红梅。
蛇是红梅幻化而成。
菩兰悠一愣,而后弯唇勾起一个俏皮的笑,“呀?你这蛇……要消耗不少灵力吧?”
还真是仗着自己死不掉,就不心疼。
“……”
贺兰阙眉眼冰冷,声音嘶哑如同吞了沙砾,他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动作粗暴地不在乎唇上裂开一道又一道的血口,“你要救他?”
他克制那股因对方灵愈术而产生的依赖信任感。
真是令人恶心的术法。
贺兰阙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而菩兰悠保持着方才蹲在地上的姿势,被迫仰头看他。
少年身量修长,北风把那一身破败的衣服刮的作响,枯长的头发在他身后飞舞,垂眼扫向她竟然带着一丝睥睨,菩兰悠又蓦地笑了,她眨了眨眼,面孔灵动,笑容良善,然而吐出的话却不是,“若我要救呢?”
“......”贺兰阙周身气压骤低,他俯视着少女,冷笑,“那你今日和他一起死。”
凶得很。
尽管双腿恢复了许多,但庄绍坤现在还是站不起来,如今听了这话,阴狠道:“贺兰阙,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就凭你也想伤兰悠师妹?”
身受重伤,咒术反噬,贺兰阙如今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那就试试。”贺兰阙话音刚落,周围空气瞬间变得滞缓,他袖中冰凌刺瞬时间射向蹲着的菩兰悠,目标是她的双眼。
干净的让人想毁掉的一双眼。
那股杀招扑面而来,菩兰悠毫不怀疑,贺兰阙此刻是真的想要了她的命。
耳边罡风乍响,菩兰悠拍地而起,灵巧地快速侧身,她御风而退,飘逸裙摆如同盛放的蔷薇,动作很快地避开贺兰阙的攻势,还不忘把留在原地的庄绍坤一起带着往后撤了十几米。
“砰——”
“砰——”
“砰——”
几声巨响后,他们原来所处的位置被冰凌炸开一个巨大的雪坑,漫天的雪粒飞起,然后——
坑旁边的贺兰阙掉了下去。
???
一切发生得太快,菩兰悠惊呆了。
他自己的术法,把他自己炸进去了?
那人在坠入雪坑时,一双毒蛇般的眼死死盯着菩兰悠,只一瞬便坠下。
“喂!”菩兰悠头痛极了,她一把扔开了庄绍坤,声音急促,“你先等等我!”一边跟着贺兰阙跳了下去!
神妖之力如今本就仅仅保持着微妙平衡,贺兰阙如今看起来状态不对,怕是要出事。
*
然而刚跳下去,菩兰悠就后悔了。
贺兰阙此人格外阴险狡诈,他自己的术法炸出来的坑,怎么会让自己有事。
果然,漆黑地洞看不见光,四处暗藏的冰冷杀机大有要命的势头,甫一落地,菩兰悠便想御风出去,此刻腰间便多了一双手死死扯住她的身子将她拽向那人,菩兰悠愤然转头,简直想给那张苍白的脸踹上一脚,“放开!”
“你要救他。”
“我当然要救他!他被你伤成这个样子,若是他死了,你的罪孽便更重,离入魔就——”
“闭嘴!”贺兰阙骤然发怒,一双黑瞳渐渐染上血红,他靠在洞底壁岩上,阴戾地盯着菩兰悠,声音诡异,“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神妖血脉,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全在个人取舍。
杀戮太重,他便注定坠入魔道,再无翻身可能。
贺兰阙在太阿山的日子吃喝用度并不好,一身骨头没有一点肉,菩兰悠被他按在身前,血腥味冲上鼻头,她被咯的心口一跳,“我怎么不能知道?天下医书古籍我都看过,我什么都知道!”
她这话倒是不错,灵愈术即便突破九重也不含杀招,反而治病救人的本事大大增加,各宗巴不得这样的人多些,不和他们竞争,却又有益于各宗。是以各种奇怪的古书,只要菩兰悠想要,自然有人替她寻来。
少年闻言一怔,下意识松了松抓着菩兰悠的力道,喃喃低语,“那你知——”
“拜拜了您!”趁他怔愣之际,菩兰悠赶紧结印攻向贺兰阙,她的术法不能杀人,不过折磨人还是可以的,贺兰阙只觉眼前一阵刺痛,他下意识抬手捂在眼睛上,怀中一空,少女如同灵巧的鸟儿瞬间从他的桎梏下挣脱,裙袂纷飞,一个漂亮的御风而起,一瞬就回到了地面上。
噼里啪啦的雪块掉进洞里,砸了少年一身的狼狈,贺兰阙抬头,无言盯着菩兰悠。
天色变暗,远处最后一丝余晖照清贺兰阙的样貌,他睁着一双妖瞳,瞳仁摄人心魄,里面仿佛藏了漩涡,正倒映出菩兰悠的脸。
黑发白雪,孤冷的少年如同一把锐剑。
菩兰悠垂首,注视着贺兰阙血红的眼。
她方才扬出的粉末是采来的野辣椒磨成的,制作过程不易,闻一下都能让人睁不开眼,可菩兰悠方才朝着贺兰阙的眼前一扬,此刻他竟然强行睁着眼睛,任由眼底血红。
可真是,一丝都不肯示弱。
无惧无畏,才能在自焚己身之时,毫不留恋。
“你们修仙之人,真是让人恶心。”他仍仰头注视菩兰悠,嫌恶写在他脸上,却依然挡不住他逐渐灰白的脸色。
狡诈伪善,令人作呕。
菩兰悠闻言蹙眉,“我和他们不一样。”
人性丑陋之处比起妖来更加可怖,贺兰阙似乎笑了下,仰起头看她,眼底红色潋滟,光润的让菩兰悠忍不住错开目光。
“哪里不一样?”他嘴角翘起,嘲讽满满。
“我比他们美。”菩兰悠忽然又跳下雪坑,走到贺兰阙面前,似乎是想让他看清自己的脸,非要跟他确认一下,“你看看?我是不是比他们好看?”
“……”
有病吧。
菩兰悠见他脸色铁青闭了嘴,舒心地笑了,不再逗他,少女伸出手,掌心萤蝶飞出,随后她握住少年枯瘦的胳膊,缓缓将修复的力量渡进他体内。
贺兰阙一僵。
她在用术法,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金绿色光芒,将昏暗的雪洞内照成一方暖橙色。
妖体不受控制地贪婪吸吮着甘霖,身体内大大小小的暗伤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迅速修复愈合,贺兰阙不受控制地向她的方向靠。
菩兰悠一愣,后退一步,谨慎地只捏了他衣服一角,她在尽可能地避免接触到贺兰阙的身体。
察觉到菩兰悠的动作,少年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顿时阴沉,眼底如同蕴藏着恶毒嗜人的诅咒。
什么灵愈术,什么善良的仙子,不过是仙门中伪善恶心的一种,她对身为妖物的自己避之不及,骨子里的憎恶做不得伪。
尽是丑恶之辈。
察觉到他体内气息暴动,菩兰悠蹙眉轻斥,“静心!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这一身沉疴痼疾不是一两次能治好的,菩兰悠只能先草草整理个大概,她还是用那根手指在贺兰阙的手臂上源源不断输送灵力,口中嫌弃道:“脏死了,你身上都是土。”
还有结成块的血,此时正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
“……?”
灵力温热又舒缓,像一条绵柔的锦布包裹着他。
贺兰阙看向少女巴掌大的脸。
嫌弃是真的,为他疗伤也是真的。
而且……她的嫌弃……好像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妖物……
她是真觉得自己太脏了。
贺兰阙偏了偏头,菩兰悠身上特有的温和气息破天荒的让他嗓音低了下来,带了些疼痛后的疲惫,淡淡开口,“你为什么救我?”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
“积德行善,多做好事总不会错。”雪光将她的脸映出温润的亮,她半调笑半认真地道:“希望将来有一天,若有人性命系于你一人之时,还望你能伸出援手,救人于危难。”
贺兰阙垂眸,眼里那股嘲讽淡了下去,他不带任何情绪时,眼睛纯粹的和普通少年没什么两样。
“你认为我能舍己救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的玩味压都压不住,原本恹恹的一张脸竟带了些血色。
这世间对他从来都是恶意凄苦,这女子却让他有朝一日舍己救人,简直荒唐。
菩兰悠被晃了一瞬,装作没听出他话中嘲讽,表示相信他的能力,“你是神妖血脉,必要之时,自然比其他人更有能力救人。”
虽然她没指望着贺兰阙有一天能救人,她只盼望着他能当个正常人,在他发疯想要炸翻全世界之前,稍微冷静冷静。
风雪停了,圆月升空,子时将至。
贺兰阙随口说,“行啊。”
冷月之下,远处仿如自亘古传出的钟声悠悠传来,菩兰悠蓦然抬头,在黑暗中寻找那双刺骨的冷眼,“你答应了?”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少年看向她,默不作声。
不过一瞬,菩兰悠便知道这人在耍她。
菩兰悠和一双充满讥笑的眼睛对视,像是有千百个恶毒小人儿在贺兰阙眼底齐齐抬头,用充满恶意的目光嘲讽着她的话,他向前走几步,菩兰悠被迫向后退,一双眼却不服输地始终看向贺兰阙,少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如今慢条斯理地向她施压,即便是身受重伤,上古之力的压迫仍然不可小觑,贺兰阙似笑非笑,等着菩兰悠开口求饶。
然而她没有。
菩兰悠挑眉,“吓不死我吧,是不是很气?”
“……”
一双眼圆而明亮,冰珠子似的明润。
雪壁迎着月光,她衣裙颜色浅,整个人被映的暖亮,像会发光似的。
贺兰阙抿唇,皱着眉头不语。
“……”
灵愈术毫无杀招,也能化解大部分杀招。
贺兰阙如今身受重伤,便是他有力气向她释放出上古威压,还得多倚靠自己给他输的灵力呢。
少女收回给他治伤的手,眼看着对方因为她的动作而踉跄几步靠在墙壁上,菩兰悠再次和那双冷漠的眼睛对视,强忍着忽视他眼底的冷意道:“我走了,你好好疗伤,明日我寻你有事。”
不等他反应,说完最后一句,菩兰悠动作利索地出了雪坑,她像个会发光的灯笼似的,刚出去时空气里还留着未散的金色荧光,没过一会便渐渐消散。
只剩一地月光。
贺兰阙听到她在忧愁地地对庄绍坤说不要把今日之事说出去,她如今正是闭关之时,若是被山主知道了定是要责罚她的,她如同一个害怕被父亲责怪的小女儿家姿态,庄绍坤本来不想答应,可以想到今日之事皆由他而起,竟然害死了两名弟子,此刻也后怕起来,只得艰难点头,“师妹放心,我知晓其中利害。”
菩兰悠见此总算松了口气,她给庄绍坤留下治疗腿伤的药,又走到不远处那两名弟子身边,她看了眼两人惨状,默然片刻。
本不想管的,这两人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可一想到贺兰阙因此多造杀业......菩兰悠抬手,将两人漂浮在半空中的灵魄收进锦绣囊内,打算等下山再亲手放入忘川,希望这二人怨气能少些。
真是操碎了心呐。
贺兰阙不知菩兰悠心中想法。
他在太阿山无住所,赶回来也不过是找卿道定要咒术的解药,如今伤势被菩兰悠稳定下来,他索性靠坐在雪洞地下,不急着出来了。
苍白的月亮孤吊在天空上,贺兰阙抬头只能窥见它露出的一角莹白。
除此,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