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贺兰阙4
    菩兰悠连拖带拽地把人带回跃金楼。

    室内温香,四肢百骸以极快的速度回暖,菩兰悠撑着他身子,环绕一圈,绝望地发现她这一室一厅没有别的房间可以安顿贺兰阙。

    她侧头,睨少年身上血污脏污,方从雪洞而归,一身冰冷寒气还未褪尽,面容是无血色的白,嘴唇紧抿,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眉梢耷着,见菩兰悠复杂难言的神色,顺着她目光望向自己,脏污的身子上,许多伤口还在渗血。

    他看出了,菩兰悠不知道把他安置在哪处。

    嫌他脏。

    贺兰阙嘴角扯动,方才某一刻,他竟然觉得菩兰悠有点好……

    他真是疯了,别人一点温和情绪,他就胡思乱想?

    将手臂自她掌中抽出,不明情绪作祟,贺兰阙拒绝搀扶——

    菩兰悠方才一路撑着他,此刻他自己强行站直,失去依靠,贺兰阙身形一僵,不受控制地往前栽。

    两人身前,袅袅轻烟自莲花小炉中腾起,对着他的,是莲花炉一瓣尖锐的叶。

    菩兰悠眼疾手快地,趁他撞上香炉前将人扯回来,箍的更紧,“干什么干什么,硬撑什么,没人笑话你。”

    弱的鸡仔一样,路都走不直,倒有精力折腾。

    她也不管少年骤然阴冷的脸,这根本吓不到她,径直扯着人往床榻方向走,“我天生怕热,这床靠窗,会有风进来,但我睡着还好。”感受着搀扶的手臂冷硬,“你好冰,睡在这会不会冷?”

    她方才沉思,原是在想这事……

    将人扶到床边,菩兰悠按着他坐在床上,视线在床上转了一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啊,有点儿乱,你将就一下。”

    她起床从来不叠被褥,偏她床上又有许多东西,塞满了柔软棉絮的大抱枕便有三四个,菩兰悠指着几个造型怪异的抱枕,“你需要吗,不要的话我就撤走了。”

    贺兰阙自然不要。

    于是少女便忙活起来,将床上被褥换了个遍,又将抱枕收起来,她动作利索,抱着一只大鹅抱枕跑远,想起什么似得回头望向他,“对了,你要不要沐浴?”

    他身体应该是不太舒服的,这样子睡下去也睡不好。

    少女面孔白腻,唇微张着,一缕发丝黏在她脸上,怀中的大鹅抱枕造型诡异,一只眼珠子往上翻,和少女一起,都望向贺兰阙。

    她将他带回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贺兰阙微微错开视线,扶着床沿起身,顿了顿,抬脚径直出了门。

    菩兰悠冲他喊:“热水在一楼奥。”

    留给她的,是少年孤瘦背影。

    菩兰悠做了个鬼脸,她忙了这一小会儿,有些渴,便放下手里东西,坐在桌边给自己倒茶,贺兰阙出去的时间很短,也不过是两刻钟的光景,门扉再次张开,一个人影走回来。

    “噗——咳咳咳咳咳——”

    菩兰悠搁下茶杯,几步走到贺兰阙身边,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少年,瞪大眼睛,“你干什么去了?”

    他脸上血瘀洗净,漏出一张完整的脸,脆白的像瓷器,上面几道绽开的血口,因为沾了水,此刻有些肿。

    长发湿答答的垂在身后,洇透他的衣裳,整个人跟一只掉在水里的小狗一样。

    唯有一双眼,冰凉凉的,像是黑珍珠,沉默望着她。

    菩兰悠:“你去哪儿沐浴的……”

    看着不像是她备好的浴桶里……

    她皱皱眉,凑近他,冷气钻进鼻腔,狐疑道:“你不会跳河里洗的澡吧?”

    “……”

    沉默代表肯定。

    “哎呀,真是瞎搞。”菩兰悠登登两步跑到柜子里,翻出一条巨大的毛绒毯子,贺兰阙转个身的功夫,那条毯子铺天盖地的罩在他身上,扯的他一晃。

    暖烘烘的,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长发在滴水,菩兰悠垫脚,用毛毯在他头上囫囵地擦着,“你怎么能去洗冷水澡?你的伤加重了怎么办?”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贺兰阙望向她的目光,罕见的有些呆。

    他习惯受伤,不习惯被照顾,他讨厌这样虚伪的关心。

    他方才明明打算走的,可为什么又回来了?

    或许是室外寒冷,而这里实在太暖。

    前两日还要杀这个杀那个的少年,此刻却一直沉默。

    “够不到……你好高啊……”菩兰悠没察觉他异样,少女垫脚,毛毯还在贺兰阙头上揉来揉去,“你能不能低一点?”

    他们离得很近。

    “……”像是被按开了开关,贺兰阙皱眉退开一大步,抬手扔了那裹着他的毯子。

    菩兰悠:……真的搞不懂你们喜怒无常的人。

    不擦就不擦吧,难受的又不是她。

    折腾半天,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让贺兰阙在床榻上休憩,“你休息会儿,我去抓药。”说完几步出了房门。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身下是柔软床铺,寻常女儿家怕冷,床榻位置都远离窗户,但菩兰悠偏把床榻搬到了窗边,床榻很高,几乎比窗台还要高。窗子开着,转头能望向楼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海。

    置身于床上,有一种翻身就会坠入海里的错觉。

    一条窄窄的窗几上,还摆着几个小花盆,花枝细瘦,却也顽强抽出几朵素白花苞,窗边挂着贝壳做的风铃,海风拂过,叮当作响。

    室内只他一人,菩兰悠把他扔在这,自己跑到楼下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贺兰阙靠在床边,手指漫不经心地揪下一朵乳白色的花苞,随手扔进了窗外的海里。

    花朵轻飘,又被一阵风吹了回来,落在贺兰阙身边。

    贺兰阙:......

    _

    约莫一个时辰后。

    “药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菩兰悠走向他。

    淡蓝色液体被一只木质小碗盛着,菩兰悠制药独特,药汁颜色漂亮,甚至散发着甜甜的香。

    贺兰阙皱着眉,见菩兰悠神态自若地端着药碗坐在床边,一点都不怕他是妖,肆无忌惮地举起碗向他嘴边凑,“喝了。”

    他讨厌她无所畏惧的模样。

    “五百年。”贺兰阙终于说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句话。

    “啊?”刚想把人拎起来灌药的动作一顿,菩兰悠对上那双妖瞳,里面幽幽燃起细弱的焰,透出浅浅的红,“什么?”

    “你今日不杀我,五百年。”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睛,“最多五百年,我一定会变强,会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他坦坦荡荡的让少女看到他眼底杀意,贺兰阙憎恶这里的一切,这座山,这山上的每一寸土地。

    菩兰悠闻言垂下目光,话里是贺兰阙听不懂的情绪,少女似乎勾起一个笑来,“我相信你。”

    “……”贺兰阙一僵。

    “五百年不够的话,你也可以六百年为限。”

    六百年后,人间倾覆,修仙界崩塌,血戮印遮天万里,人间再无一丝日光。

    “但是贺兰阙。”她声音悠然,仿佛从亘古传来,夹着药香,飘入他耳畔,“我这人爱赌,赌等到那日到来,你会心软呢。”

    心软?

    “……你是不是有病。”贺兰阙嗤笑,看她的目光如同看一个傻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菩兰悠海潮般思绪渐渐消退,她歪了歪头,眼中明媚澄澈,“哎呀我乱说的。”

    “栖霞镇有妖物作祟,我要去查明原委,你和我一起去吧。”

    “与我何干?”木碗被贺兰阙接过去,他只看了一眼,便一口气全倒进自己嘴里,然后被奇怪的味道逼得差点吐出来。

    菩兰悠的药,色香俱全,味奇差,太阿山人人知晓,但贺兰阙显然不知。

    他被恶心的眼底都带了水汽,听到菩兰悠口中栖霞镇之事,一口气憋了半天,眼尾熏红,被苦蒙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你怎么了?”菩兰悠压抑嘴角,佯装镇定。

    贺兰阙偏头,咬着牙,“你看我这副样子,能杀妖还是能救人?”全身是伤,战斗力下降很多。

    还有,什么东西这么苦?她到底放了什么?

    这是给人喝的药?

    贺兰阙眼底莹润,舌根发麻,即便眼神依旧凶狠,但被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见少女努力憋笑的样子,贺兰阙更觉得自己被耍。

    他好好的跟她回跃金楼做什么?

    她和那些戏弄他的太阿山弟子有何区别?

    少年白皙的脸庞因怒染上绯红,自眉下而起,一路氲到颊边。

    几缕湿发滴水,在他脸上留下渍痕。

    像泪。

    菩兰悠眨眼,鬼使神差地喃喃,“你怪好看的……”

    她说的是实话。

    少年眉眼锋利,长睫鸦黑,论这面皮,绝非寻常人可比。

    眼见着贺兰阙因她的话明显身子一僵,而后眼里澄然,抬眼看她。

    “……不好意思,冒昧了。”

    菩兰悠咳了一声,“师父说,栖霞镇有古怪,寻常妖物不能在轩辕台有如此大的动作,除非,可能有神器帮助他们。”,顿了顿,继续说,“你应该,很需要吧?”

    贺兰阙转身望向她。

    菩兰悠立在床边,四方窗子将她和无垠夜色框在一起,暗夜无星,她却散发着淡淡金光,贺兰阙见她将剩余药汁浇在窗边的花盆里,‘咦’了一声,“我花苞怎么少——”

    她未说完的话被一股大力遏住,贺兰阙手掌成爪扣住菩兰悠的脖子,一瞬间把她按进柔软的床上。

    窗台上,萌芽的花朵颤了颤,没开。

    “你说的当真?”他毫不避讳地悬于菩兰悠上方,目光定定地锁着她,辨她话中真假。

    神妖血脉,除非找到破解之法,若任由两股力量在体内撕扯碰撞,早晚有一天会爆体而亡。

    破解之法,便是用神器涤清他体内的某一股力量。

    这办法并非密辛,只是显而易见有个弊端。便是无人知晓,神器净化掉的,究竟是哪一股力量。

    是危害极强的妖力,还是充满佛性的神力。

    菩兰悠被他按着脖子,纤细脖颈脆弱地仿佛一掐就断,她蹙眉,抬手一刀劈在少年脖颈旁,自然是劈不晕的,只是趁他吃痛,菩兰悠一个翻身将贺兰阙压在身下。

    位置反转。

    他身上伤口又迸出血来,未干的头发在床褥上留下水渍。

    菩兰悠咬咬牙,“你爱信不信。”

    话虽如此,菩兰悠知道,贺兰阙一定会随她去。

    毕竟,那可是关乎他性命的东西。

    贺兰阙垂眼,唇边噙着嘲讽,半晌刺道:“以他人性命攸关之物来威胁,你们所谓的神道又有何高尚之处?”

    “......”怎么办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

    菩兰悠僵了僵,垂头看着少年,干巴巴道:“你不要这么瞧不起神和仙,你忘了吗,你的母亲也是古神。”

    母亲?

    贺兰阙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自他有意识起,周围充斥着的,便是妖族的不屑,人族的惧怕,修仙之人的唾骂。

    他体内两股神妖之力昭示着,他是那对活在传说中的两人之子。

    可他从未因他们得过什么好处,却只因是沾染了他们的血脉,便自出生起便低人一等,贺兰阙讥诮讽道:“你以为我愿意?”

    若有得选,他宁愿剜开一身骨血,悉数还给他们。

    “......”

    还是不聊了。

    菩兰悠起身,见他因这一番折腾又开始渗血的伤口,“我说你这一身的伤——”顿了顿,“你确定不会死吗?”

    都说神妖血脉为不死之身,可这是谁发现的?准不准啊?毕竟神和妖自己都会死,他们的孩子为什么就可以不用死?

    “......”贺兰阙不想回答。

    想这些也没用,“把药喝干净。”花不浇了,菩兰悠把药碗端过来,仗着贺兰阙此刻妖力不济,直接上手捏开他的嘴巴把剩下的药灌下去,贺兰阙抵抗不济,被迫悉数咽下,舌尖直接丧失了味觉。

    “……”

    菩兰悠想起明日的正事,打破僵硬气氛,“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去栖霞镇。”说完,她望着少年未干的发,半晌后退出房门。

    少年目光落在远海,静默不语。

    窗外,海潮拍打着礁石,无数海鱼顺势跃起,而后沉入水中肆意奔游,阴云压低,仿佛触手可及。

    阴霾渐漫,明日又是雨天。

    然而黑云在跃金楼角几十丈外停住,再未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阙终于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