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贺兰阙8
    夜晚到来时,菩兰悠和贺兰阙循着‘记忆’,回到了‘家中’。

    既然想弄清魇妖目的,那定是要跟着魇妖给他们安排好的剧情往下走。

    脑中片段纷飞,是魇妖给他们新加的记忆,菩兰悠闭眼顺了顺,如同开了一本话本子——

    按照记忆来看,如今,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

    两人对着室内一张单薄木板床,双双沉默下来。

    实在是……这记忆安排的太过逼真,这张床仿佛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一样……

    菩兰悠偷偷瞄了一眼贺兰阙,没想到被他看到个正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莹润甜蜜的脸,压低眉目,冷冷提醒,“你知道的,这些都是假的。”

    少年朗朗,衬得他眉眼阴郁都淡了些。

    反倒是自己扭捏……

    菩兰悠自然知道这都是假的,但知道是一码事,脑中那两个滚在一起的身体顶着她和贺兰阙的脸,她很难忽视好吗!

    菩兰悠故作冷静,嘴皮子开合,差点咬到舌头,“我自然知道,只是不如你,见多识广,面不改色。”

    魇境的月亮是照搬栖霞镇未淹没前的模样,月光柔柔地洒向这个早就不存在的地方,菩兰悠心头怅然,“你睡吧,明日我们再去镇里逛逛。”

    贺兰阙看向少女,月华落尽她眼中,如同清辉洒向海中漩涡,盈起柔金细光。

    星之闪烁,园中垂柳依依,在地上投出几道细影。

    魇境当中,除了眼前之人,一切皆为虚妄。

    贺兰阙却仍因脑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而泛起一阵阵情绪。

    对月小酌,策马捞星,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幻境中,仿佛他们曾真的死去活来爱过一回。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些虚假记忆带给自己的心跳,怦然而响,一声接着一声。

    皆是眼前人赋予他快乐和酸涩。

    很陌生的情绪,心脏因他人而产生异样感觉,贺兰阙本能地排斥,情绪不受自己掌控,那是很恐怖的事情。

    可如果是她呢?

    “我没见过。”半晌后,贺兰阙抿唇,神情自若,似是不经意地补充。

    菩兰悠脑子卡壳一下,才明白他是回答自己那句“见多识广”。

    “……”她严肃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实在无法直视这张床,菩兰悠把房间留给贺兰阙,她独自一人出了门。

    她不由得感叹,今夜注定要露宿街头。

    贺兰阙余光瞥了一眼,见她坐在院中石凳上闭目休息。

    天高月明,她如同卷中神女,垂目含笑,善良悲悯地对着苍生。

    -

    第二日,天刚破晓时,菩兰悠被一阵湿润早风吹醒。

    日光眩目,透出虚假的白,菩兰悠揉揉眼睛,发觉她竟真在院中睡了一夜。

    她刚起身,又差点栽到桌下。

    腿好麻。

    菩兰悠用手捶了捶僵硬腰侧,继而目光微滞—

    石桌另一边,少年静静伏案而眠,晨光细微,在他眉眼投下浅浅柔光,他合着眼睛,长长睫毛垂下,温和无害。

    他没在房中休息么。

    菩兰悠没叫醒他,反而来了兴致,托着下巴静静瞧他。

    一路同行,菩兰悠经常恍惚,有些难以把眼前少年与六百年后的大魔头对上。

    怎么就走到了毁天灭地那一步呢。

    他虽冷漠,动辄打打杀杀,可仔细想来,他报复的都是曾经欺辱过他的人。

    至于性格嘛——

    有人天生热情如盏中沸水,有人天生冷淡像清润白玉,这无谓好坏,只是差异而已,花叶都有千百种形态,何况是人?

    菩兰悠挪了挪身子,又凑近了些。

    想到在水中,他将自己护在身后,菩兰悠视线落在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上。

    虎口裂开一道口子,已经凝成暗红的痂。

    菩兰悠怕疼,每次受伤,她服止痛药总是先于伤药。

    可贺兰阙从不提及自己的伤。

    无论是何血脉,哪有不怕疼的人?

    只不过说出来,也无人在意他罢了。

    菩兰悠眨了眨眼,见少年没有醒来迹象,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很轻地点在他手心上。

    他苏醒时,少有的几次肢体相触,菩兰悠从未逾矩,而今动作轻缓,生怕把人吵醒。

    少年肌肤冰润,菩兰悠想到几次碰到贺兰阙,都是冰冷冷的,不似常人体温,他的手指纤长,透着不常见光的白,皮肤下淡青色经络清晰可见,指腹将将沾上一点肤粉。

    手腕以下,被黑衣包裹着,隐隐可窥见细细伤疤。菩兰悠抿唇,动作更轻柔了些。

    她想,他过去是受过多少伤啊。

    和他的手掌相触之处,渐渐显出一只金色萤蝶,随着萤蝶振翅,贺兰阙虎口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菩兰悠弯唇。

    有她在,她的同伴绝不可以受伤。

    “咚咚咚——”

    敲门声猝不及防,菩兰悠心下一跳,立刻收回手。

    她视线偏移,瞬间和少年对视——

    贺兰阙眼梢微扬,此刻望向她,眼底澄然,似笑非笑。

    ......他醒着?

    “咚咚咚——”

    敲门声更加急促——

    菩兰悠来不及思索,她压下心底腾起的微妙情绪,急忙走到院门口拉开插销。

    少年未动,目光盯着自己的手,轻轻眨眼。

    门外竟是昨日那包子铺老板娘的丈夫。

    魇境中人皆是死去许久而困在这里的怨魂,男子脸上瘢痕溃烂,菩兰悠勉强正视这张乱麻一样的脸,不动声色道:“何事?”

    男人焦急道:“妹子,我家娘子情况不妙,时候太早医馆还未开,我娘子说你习得医术,能否去给我家娘子瞧瞧?”

    他声音焦急,整张脸都是担心神色。

    菩兰悠不知,这对夫妻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如今既能参与到他们的故事里,菩兰悠自然不会拒绝,干脆点头,“带路吧。”

    那男子立刻躬身道谢,菩兰悠摆手示意不用,回身给了贺兰阙一个眼神,后者知意,拿起法刃静静跟在她身后。

    菩兰悠反倒摸不着头脑。

    他这次怎会如此听话,竟然没冷声拒绝?

    -

    等到男子家院门口,菩兰悠便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味,里面妇人惨叫声不断,菩兰悠步子加快,一把推开房门——

    场面极为血腥。

    妇人脸上因过度用力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点,她孤零零躺在床上,高耸腹部微微蠕动着,身下是大片大片的鲜血,闻声望向菩兰悠,眼中满是绝望。

    她死于这场生产……

    眼前是妇人生前景象,结局既定,菩兰悠改变不了什么。

    她深吸口气——

    即便知道这女子早就不在人世,疼痛于她而言不过是魇妖安排的记忆回放,可她魂魄被困此处,无数次重复此般痛苦,菩兰悠终究有些不忍。

    她上前几步,给妇人渡了些灵力,而后握住她冰冷的手,“别急,会没事的。”

    妇人见她如此说,眼角渗出血泪,喃喃道:“我的孩子,还能保住吗?”

    菩兰悠转身,见贺兰阙自进了院门便停在那处再未上前,视线正落在院中男子身上。

    产房污秽,那男子不愿进来,只在门口喊,“我儿子能保住吗?”

    他竟丝毫不问这虚弱的妻子……

    菩兰悠见榻上女子因男人的话嘴唇翕动,终是未说一字。

    -

    撕心裂肺的惨叫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

    菩兰悠蹙眉,放在妇人膝头上的手一顿。

    妇人腿间,一个婴孩浑身是血的产出。

    还未等菩兰悠有动作,等在廊下的妇人丈夫便冲到床边,也不介意那浑身带血的婴儿,将孩子举到自己眼前,欢喜道:“儿子!我有儿子了!!”

    那男婴竟缓缓睁眼,眼瞳硕大无一丝眼白,漆黑空洞地望向自己的父亲,面孔诡异。

    血腥味弥漫,妇人身下血流得更快。

    菩兰悠注意到妇人依旧高耸的肚子时,终于发现了奇怪之处......

    她既已经生出了孩子,为何腹部丝毫没有变小??

    就在菩兰悠想要伸手去摸女子脉象时,榻上妇人倏尔面孔扭曲,眼睛翻转,腹中竟然渐渐有哭声传来——

    “呜呜呜呜呜——”

    这熟悉的哭声……赫然是在水底时遇到过的纸妖!

    菩兰悠眉心一跳,快速后退,拉着旁边的男人闪出房间。

    男子惊恐道:“我的儿子!他怎么不哭?他怎么没有声音?”男子面色扭曲,将手中血淋淋的孩子递到自己眼前,“他…他....”

    与此同时,菩兰悠抬头,她透过半阖门扉,窥得房中景象。

    那妇人生下男婴后已然气绝,而她□□,竟然缓缓有薄薄物什蠕动出来——

    和水中遇见的纸妖一模一样!

    随着纸妖彻底娩出,女子面容肉眼可见的渐渐枯败,她面上似有不甘,浓重怨气将她面孔裹满,只露出一双阴森的眼,盯着门扉外的丈夫。

    这便是她生前最后一幕。

    妇人为何会产妖胎?

    菩兰悠沉沉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头闷堵难受。

    贺兰阙站在少女身侧,见她蹙眉望向正在逐渐妖化的女子尸身,淡淡提醒:“无需有过多思绪,这早已是过去之事。”他们只不过是重看了曾经景象而已。

    菩兰悠垂下眼睛。

    片刻后,房中女子僵直坐起,眼珠转动,脸上似凄似恸,“我的孩子......”

    那薄成纸般的血红婴儿蝉翼般落在母亲手中,五官模糊,内脏却清晰。

    菩兰悠手指攥紧,转头看向那男子,压制怒气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男子颤抖着抱着手中男婴,可他定睛细看,才发现手中婴儿正露出森白牙齿,黑洞洞的眼睛嵌在眼眶中快速转动,那男子瞬间将男婴扔出,惊恐万分,“我不知...我——”

    “你还说你不知!”

    菩兰悠抽出破军,锋利剑尖直指男子咽喉,他被吓得瘫坐在地,连忙颤声说:“我只是......我只是去寺庙中求子,遇到个老道,老道说,他说......”男子咽了口水,艰涩道:“他说,我娘子腹中孩子是个女胎,若将他给我的药给我妻子服下,他保证我妻子一定会生个男孩。”

    贪欲,妄念,将他推进深渊。

    老道即是魇妖。

    男人抱住头,痛苦道:“我,我真的不知会变成这样......”

    菩兰悠心下哗然。

    哪有什么真正的转换性别,不过是硬生生在妇人腹中灌下妖胎,而原本她腹中女胎则被挤压在腹壁上,成为一张纸片大小。

    妇人孕育妖胎,注定成为魇妖的养料,被困在这栖霞镇内,反复重现今日景象,不断生出怨念供魇妖吸食。

    而原本他们的孩子,则成为千万纸片妖之一,永不得往生。

    菩兰悠瞬间明晓水底那千百纸妖的来由。

    她们曾经,也是一条条鲜活生命。

    怪不得在菩兰悠放下杀意时,胎妖攻击变缓……

    房间内,彻底妖化的妇人正抱着怀中血红纸胎声声泣血,丝毫不惧怀中诡异面貌的婴孩。

    那被压成薄纸般的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无论男女,是否康健,皆会全心珍爱自己的骨血。

    无论她是人,抑或是妖。

    片刻后,女子抬首,森然目光看向门外的丈夫,她抱紧纸胎瞬间掠出房门,与此同时,贺兰阙伸手将菩兰悠拉开——

    不过一瞬,女妖长厉指甲迅诡刺入男子颈喉,湿热的血喷出,贺兰阙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将要落在菩兰悠衣裙上的血珠。

    少女纤尘未染,仰头望向他,贺兰阙淡淡移开视线。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孩子!”女子僵硬地转动脖子,长甲将男子喉咙穿透,捏住粘腻血肉,又流出血泪来,“不,我也有错,我未能发现你的冷心,我也应该去陪她的,我也应该去陪她的......”

    一段梦境结束,她暂时恢复记忆,想起一切前因后果。

    丈夫一心求子,她盲目喝下他递过来的补药,却是葬送她腹中之子的毒丸。

    妄念与求子的偏见,让男人步步踏错,逐渐害了一家。

    老槐低垂,风渐起,似有无声哀鸣之音。

    男人睁大眼睛在女妖手中气绝无息,妇人眼中流出血泪,怨气四溢。

    菩兰悠一时无言。

    这是妇人短暂的清醒时刻。

    等过一会儿,她会逐渐忘记此刻一切,再次回到一切开始之时,周而复始。

    血腥浓重的院内,怨气缓缓朝着远处汇集,贺兰阙凝视汇聚的方向,眉心微凝。

    菩兰悠握紧破军剑,来到女子身边蹲下,安抚道:“若你愿意,我可助你魂归轮回,得到往生。”

    总比困在这里要好。

    女妖对菩兰悠的声音恍如未觉,即便在魇境中反复受此折磨,但能以这般形式见到她的孩子,她心甘情愿不得往生。

    无论她的孩子是何面貌。

    见她不做声,菩兰悠复又看向女子怀中那张血淋淋的纸胎,第一次觉得自己话语苍白,“她......她未能出世化成人形.......”自然入不了黄泉。

    菩兰悠手掌轻轻放在女妖肩膀上,不惧不畏,似悲似悯道:“我可将她的一缕精魄化作萤蝶,你入轮回时,带在身旁。”

    “若来生,你们有缘的话。”少女脸庞温柔,安抚道:“或许可以续上这一世未成的母女缘分。”

    若有下一世,愿你能得丈夫关爱,愿你的孩子可以没有偏见,平安健康地出生长大。

    那女妖浑身一僵,豁然抬头,氲满妖气的空洞双眼中燃起微光,颤声道:“真的,可以吗?”

    菩兰悠坦荡地望向她眼底,“当真。”

    太阳高悬,一切阴霾渐散,她眉目恬淡,神纹昭昭。

    贺兰阙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她毫无偏见,为这对母女真心着想,即便来世未可知,她亦力量微薄,可她在尝试,在努力地去帮她们一把。

    无论她们是人还是妖。

    她对谁都这样好吗?

    少年眼底暗潮颤动,置于身侧的手轻轻攥紧。

    那妇人似乎想在菩兰悠眼中寻到丝缕玩笑,但少女坦荡,任凭她探究与审视。

    反复在魇境中折磨,女妖清楚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命运。

    若这陌生女子的话可信……她是否能赌一把?

    菩兰悠静静等她答复。

    她自有一股让人安心愿意托付的力量。

    半晌后——

    满脸血泪的女人,跪伏在菩兰悠身前,额前触地,嘶哑开口,

    “倘若真能如愿……”

    “如有来生,必定结草衔环,再报答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