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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最后的咨询

    毕京歌最近有点忙。

    过年很忙,过了年依然很忙。

    下飞机时,秘书来接机,在路上汇报最近的工作内容。

    汇报完,看她没什么表情,秘书提议说:“毕局,需不需要取消几个不重要的见面?”

    毕京歌抬手,又放下,制止了。

    秘书从后视镜看到,默默闭上嘴。

    她打开车门,笑说:“你回吧。”

    秘书注视着她走入旋转门,背影消失,叹道。

    毕局,像从来不会累一样啊。

    年后,毕京歌等来了准时抵达的谢松亭。

    刚过了年,他静静说完自己最近的遭遇,问:“你之前和我说过唤醒反应,是吗。”

    毕京歌:“是的,说它是反应,是因为它非常快。就像你之前提到席必思,几分钟之内你完全变了个人,这就是应激之后唤醒反应被触发了。被触发之后,人对神经产生的强烈反应耐受程度很低。最关键的其实是被触发后的短短几秒,人无法思考。”

    谢松亭:“最近没有了。”

    他想了想,补充:“很久没有了。”

    毕京歌:“你们都做了什么?你说自己回到十年前,你们肯定重新提到了很多次以往对你来说困难的经历?”

    谢松亭摇了摇头。

    “不多,倒是说了很多好笑的事,偶尔绕到我身上,很快又聊别的,在那几天一直这样,循环。真要说说了什么好玩的,倒也没有。”

    “这就是疗愈的过程。”

    “这么简单?”谢松亭拧起眉头。

    “在你的认知里,你觉得疗愈有多难?”毕京歌笑问。

    “让十年不运动的我跑赢博尔特。”谢松亭说完,自己笑了。

    后面几周他依然来。

    第七周第八周,他说自己去旅游了。

    去了冰城,在冰雪大世界里发现很多被封在冰块里的鱼,滑雪时被席必思铲了一身的雪;

    去了圣彼得堡,看冬宫的孔雀钟开屏;

    去了曼哈顿,走过第五大道的马路,看了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药师经变图》。

    路过大都会博物馆的其中一个展馆,谢松亭已经不记得是哪个了,总之席必思说这儿三十年前还是餐厅,现在没有了。

    他们就一起去看望了一名之前在这里做饭的西厨,做的炖牛腩非常好吃,酱汁浓郁,还给他们展示了几十年前的餐厅照片。

    去看了富士山,他说日出时他们从山脚下的旅馆醒过来,开窗外看,一片静谧,下着雪。

    刚好有片云来,像富士山的头发,在空中散开,又聚合。

    他说,他回想起去年冬天这个时候,因为手机掉进床垫和墙的夹缝,他伸手进去也拿不出来,破防地对着床垫踹了好几脚,把自己脚趾甲磕紫了。

    毕京歌:“疼吗?”

    谢松亭笑着说:“那当然,疼死了。”

    毕京歌也笑了笑:“那看来不用问别的了。”

    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受,还如此洒脱。

    那个缠着他的古旧躯壳,终于蝉蜕一般,从这具新生的身体上脱落了。

    “对了,试过和自己说对不起吗?谢谢呢?”毕京歌想起来什么似的。

    谢松亭点点头,说试了。

    他本以为说对不起会很难,没想到说谢谢更难。

    但好在都说了。

    他对着那个飘散的雾海,笑着说了谢谢我。

    他回忆起那个梦幻的经历,说:“我也还不错吧。”

    毕京歌笑了:“你当然很好。”

    第九周,他说自己去看了以前的大学,在首都。

    毕京歌:“你想再去上大学吗?”

    谢松亭摇了摇头:“短时间内不想。”

    路过那所学校时,他站在悬铃木下呆愣地看向学校檐角,抓紧了席必思的袖子。

    席必思低声说,要哭吗,我挡着你,我双开门。

    谢松亭原本的难过被他这句冲散,笑了出来。

    “其实有点害怕……重蹈覆辙。”谢松亭说完,“很多问题我最近才开始想,之前逃避了太多,现在堆在一起了。除了害怕又有点着急。什么时候想明白,我就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回学校。”

    “想吧,再加上你身边有了可以和你一起解决问题的人,你会事半功倍的。”毕京歌微笑看他,“你自我感觉,害怕和着急这些,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谢松亭:“没有,想不起来就无所谓,想起来了可能会分神一会儿,又被席必思岔开了。”

    毕京歌:“嗯,那就好。”

    “说到席必思,”谢松亭又说,“我的占有欲还是没消失。”

    毕京歌:“有占有欲也可以,其实愤怒、恨、嫉妒这些情绪,本就是人都会有的情绪。有这些情绪都是可以的,有,那说明你是个七情六欲的人。”

    “嗯,”谢松亭斟酌措辞,“不过占有欲不在别的东西身上了。”

    毕京歌:“?”

    “在席必思身上。”谢松亭问,“会很奇怪吗?”

    毕京歌停顿两秒,开了个玩笑:“一,我不是狗,二,我不吃狗粮。”

    谢松亭笑了。

    席必思是唯一一个别人没有,他有的……

    大猫。

    毕京歌把话题拉回来:“那高中呢?还有什么遗憾吗?”

    谢松亭把他们回去的经历说了,说:“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回去,我以为我还会像高中那样想起对席必思的讨厌,但实际上没有。”

    他在回到高中那段时间,总算拥有了青春,和同时对青春的感受。

    毕京歌:“你自己觉得是为什么?”

    谢松亭:“我想了很久。”

    他看着自己的手,食指中指上被笔磨出的薄茧仍在那里。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必定会输之后依然坚持,好在我是。

    “我真金白银地赢过。

    “再回高中我一点都不难过了。我知道我赢过,我自己赢的。我那时候那样了也赢了,我很厉害,我对自己有个交代。”

    他笑了。

    笑得像温度渐升的初春。

    也笑得像要流泪。

    冬天虽安静,却实在冷,过去多少次他坐在屋子里,像坐在一个黑沉的眼球中,咕噜咕噜转动着观察外界,默默看万物发芽,雨水丰茂。

    那生机与他无关,他那时倔强地催眠自己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任何物接近他的世界。

    实际如今才能承认,他羡慕,他想要。

    他实在羡慕,实在想要。

    那种自由生长的、无所畏惧的人生。

    席必思来之后,他才颤抖着敞开心扉,面对那个自己,也面对他。

    “所以我没有任何遗憾了,毕老师。”谢松亭笑得微微露齿,难得的孩子气。

    在渐暖的春风里,他说。

    他没有任何遗憾了。

    毕京歌主动提起:“关于有些仍会反复想起的事,等你真的觉得准备好了再说就好。其实到了现在,我能给你的帮助微乎其微了。再加上你有了爱人,你可以多向他寻求帮助。”

    谢松亭:“每个咨询即将结束你都会这样吗?”

    毕京歌:“什么样。”

    谢松亭:“打预防针?”

    毕京歌笑了笑:“咨询结束是注定的。我和你并不一样,你可能会避而不谈,我会选择直面而上。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提了。我们下一周也像以往每个周一样,我说再见,你说再见,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谢松亭竟然反问了:“是吗?”

    毕京歌疑惑地说:“难道不是?”

    长发男人小小地笑了一下,罕见地神色不恭,说:“是。”

    他起身告辞。

    最后一周,谢松亭穿了件驼色大衣,白色高领内搭,洗过的过腰长发在尾部微卷,像个刚从拍摄棚下来的名模,推开了门。

    毕京歌:“你来了。”

    谢松亭:“嗯,让我想想我要说什么。其实最近生活没什么变化,我打算搬家了。”

    毕京歌:“搬去哪?”

    谢松亭:“搬去首都,不在这里住了。”

    毕京歌这句话是个陈述句:“你对这没什么留恋。”

    “嗯。”谢松亭静静地回想,“不想住这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从未觉得自己和所住的城市有过链接。他只是住在一个屋子里,仅此而已。

    还好他并未延伸出自己的触角,因此带走一切也显得简单。

    他像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离开。

    他们又聊了点别的。

    谢松亭说说停停,毕京歌耐心地听,给予回应。

    都陷入沉默也不要紧。

    没人会怪罪,没人会紧张。

    咨询进入尾声。

    毕京歌两个小时的计时器跳到00:00。

    谢松亭像第一次来这里一样注视她,说:“你要走了吗。”

    毕京歌拿起衣服:“嗯,一会儿还有个见面。”

    谢松亭:“为什么要走?在哪谈不是一样?在这和在咖啡厅,有什么区别吗?反正都是我们。”

    毕京歌饶有兴趣地放下衣服。

    这个表情,是从工作状态完全脱离了。

    “我哪里露馅了?”她问。

    谢松亭:“第五周结束那天,席必思来这接我了。”

    毕京歌:“所以?这露了什么马脚?”

    谢松亭:“我从来没告诉过他你咨询室的地方在哪,你们早就认识了。”

    毕京歌摇了摇头:“原来如此,是他给我拖后腿。”

    谢松亭肘住脸:“而且你之前打电话那六个月实在太凑巧了,就像是故意给我听的一样,毕老师,你早就想提醒我了不是吗?而且你来我家之后,我的猫就不是席必思了。不怀疑你,我还能怀疑谁,认识的人太少,线索都好找得多。”

    他语气难得有些谴责:“第一次来这咨询,你还说自己是人。”

    “工作需要,工作需要。”毕京歌笑着拿来一把折叠椅,在他面前坐下。

    谢松亭:“席必思为什么说你能给我介绍个工作?”

    毕京歌微哂:“咨询结束,就不叫毕老师了,直接叫你。”

    谢松亭:“我以为你想更专业点。”

    两人很熟了,谢松亭说话相对随意。

    毕京歌:“可以叫,只不过不是心理咨询的老师了。先说好,我没做任何违反心理咨询师职业道德的事,我事先没从席必思那里得知任何你的私人信息。”

    谢松亭重启了这个称呼:“老师。”

    毕京歌:“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毕京歌,国家异常情况联合调查局的局长。名字有点长,记不住也没关系。”

    谢松亭:“心理咨询是你的副业?”

    毕京歌闲适地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你是毕方?”

    “没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你眼里我是金色。”

    “原本是什么颜色?”

    “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白喙。”

    原本是青色羽毛,红色斑纹。

    谢松亭:“我这两天大概明白为什么是金色了。”

    “为什么?”显然毕京歌对他看到的幻象一样好奇。

    “我看到了席必思给我的幻象。”

    谢松亭抬起手,好像避开了什么东西,视线落在地毯上,追随着那物移动。

    在他的视野里,一只有吊坠大小的小老虎正充满活力地乱跳,蹦来蹦去,最后跳回他手心,撒娇一样在他手心里一拱,露出肚子。

    谢松亭伸手戳了它一下,没有实感。

    但小老虎浑身泛痒,滚了个滚。

    席必思刚过了四百岁生日,他想过很多次席必思带给他的幻觉是什么。

    没想到这么小。

    吊坠一般。

    活蹦乱跳。

    这次的吊坠,他再也不会弄丢了。

    “颜色大概是……别人对我的好感,或者态度,”谢松亭揣摩着说,“你的金色比席必思的淡一点。不过没有根据,只是猜测。”

    毕京歌若有所思:“你这种人果然很神奇,在妖怪神兽里,这也是难得一见的能力。”

    谢松亭:“那我是什么?”

    毕京歌含笑问:“你不是猜测吗?对自己有什么猜测?”

    她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

    谢松亭:“可能性太多了,我没什么根据。而且我不是人吗?人在山海经里很少。”

    毕京歌:“所以才好找。”

    谢松亭摇摇头:“老师,我真的想不到。”

    毕京歌:“只是有个怀疑,现在还不确定……”

    谢松亭突然想起什么:“等一等,在展开说明之前我还有个问题。”

    毕京歌:“什么,你说。”

    谢松亭:“蠓虫……怎么年轻?”

    高中时,他犯病那会儿反复想过,如今也找不到答案。

    毕京歌:“看我的手。”

    她一抓一握,再打开,就是一只微小的蠓虫。

    那只蠓虫在她手中慢慢有了变化,它的翅翼在回缩,身躯也在变小,那变化越来越快,似乎带动着周围的空气一起有了变动,由成虫变回卵,最终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

    谢松亭半晌无言。

    原来年轻在这里是个动词。

    “这么年轻。活得久了就是有很多奇妙的小手段。”毕京歌双手交握,“现在我们可以说说你的新工作了?有兴趣来我这里上班吗?”

    “所以我可能是……?”

    “虞舜后人。”

    谢松亭走出大楼时,外面全是车,碰上了下班高峰期。他边走边和席必思打电话。

    “到哪了。”

    “堵在三环一动不动,等急了?”

    “有点。”

    谢松亭走出一段路,突然一声提示,发现自己手机电量只剩2%。

    他不经常来这边,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

    “我好像迷路了,手机没电马上关机。”

    “周围有什么建筑物?”

    谢松亭看向一旁的牌子:“‘我在电线杆下很想你’?”

    那边很快回答:“电线杆编号多少,七位数,油漆漆上的。”

    “028……2728。”

    “等我。”

    谢松亭嗯了一声,再去看手机,已经关机了。

    他在电线杆底下站着,从傍晚等到路灯亮,期间有无数男男女女路过,被第五个人要微信时,席必思还没到。

    谢松亭:“我等人。”

    他面前的寸头见被拒绝,挑了挑眉:“行啊,那我陪你一起等,等不到怎么说?陪哥哥一晚?”

    谢松亭想了想,抓起兜里的指甲刀捅向他!

    这寸头好险避开,差点被捅进耳朵,怒道:“你麻痹精神病啊?怎么无缘无故就捅人?”

    “你怎么知道,”谢松亭走近半步,抬手又要捅,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不只是精神病,还是重性精神病,杀你我都不用坐牢。等你头七,我把我病例复印件烧给你。”

    寸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谢松亭收手,走回电线杆下。

    身旁一个原本要解救他的大姨看他这么干脆利落,欣慰地拍拍他:“聪明。这年头,普通人被骚扰都得装精神病才能拯救自己了,唉。”

    谢松亭温和地点点头。

    “你还不走?”大姨古道热肠,又问。

    “我等人。您走吧,我不会有事。”

    “我看也是。”

    “您走好。”

    大姨高高兴兴地走了。

    突然被一双手蒙住眼。

    熟悉的体温和气味包裹他,身后人轻轻捂住他眼皮:“想什么呢。”

    谢松亭把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想你怎么找到我的。”

    席必思贴着他耳鬓:“找我同事定位了一下电线杆。”

    谢松亭笑笑:“车呢,怎么只有人来?”

    席必思:“堵死在那边,让司机来换我了。”

    席必思更近一步把他抱进怀里,果不其然受到了推拒。

    谢松亭一向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和他亲密。

    在之前席必思会退开。

    但今天他没有。

    谢松亭推了两下没推动,手按在他后心感受他的心跳,有些疑惑:“怎么不高兴?”

    席必思摇头,吻贴在他发上。

    他一路从堵车的地方跑来,从天桥上下来时,正巧对着谢松亭的侧影。

    谢松亭一背微卷的长发,寂寥地垂眼下望。

    呼吸间,白雾从他鼻唇间升起,周围成双成对的人经过他。

    他被狗叫吵到,皱了眉。

    原本美丽的眉眼泛起涟漪。

    席必思本想问,过去十年你是不是一直这样?

    但跑近了,一点也不想再问了。

    只想抱紧他,贴着他,把他周身的寒全部驱散。

    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谢松亭,我要和你一起活到世界尽头。

    “想吃冰糖山楂。”

    “要多少,一斤?”

    “好。”

    谢松亭拿好席必思递来的山楂,被他拉着一只手向前走,又问。

    “那边放的什么歌?还挺好听的。”

    “《虎口脱险》。”

    “老虎对我挺好的,不至于要跑。”

    歌词当然不是这个意向。

    只是这么解释很可爱。

    两人同时漫上点笑。

    “还要找魏奶奶退租……收拾屋子……这边的东西还带过去吗,那里什么都有了。”

    “二手市场卖了吧,要不就直接送给魏奶奶?”

    “好。”

    人群熙攘,灯光尤亮。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入五光十色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