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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算》巧克力流心团

    文学城独家发表23.7.5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到我睁开眼,无明灯指引。——《少女的祈祷》

    2012年的第一场雪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大,铺天盖地,连着两次暴雪预警信号后,大雪素裹着整座城市变为银装。

    路梨矜裹紧羽绒服,嘎吱嘎吱的踩着雪往自己的“婚房”走。

    彼时还没有禁止烟花爆竹燃放的条例,白雪中参杂着红色的碎屑,好不漂亮。

    呼吸带出的白色水雾被围巾包裹,面前湿漉漉的,连睫毛都仿佛结了冰,看不清前路如何。

    泠冽的疾风拂过,吹彻枝头压得积雪,洋洋洒洒地飘了满脸。

    路梨矜驻足,背过身去,逆着风向慢吞吞地往后挪动,她仰起头,看见大雪初霁后蔚蓝的天际,莫名其妙地生出些想流泪的冲动。

    是谁说的来着?太阳不可直视?

    她未来的“婚房”在明清苑,帝都排得上号的高档小区。

    陈家向来待自己不薄,家中没有出事前,也曾门当户对过,两家早早订过娃娃亲。

    早年间路家在帝都,祖宅就在陈家隔壁,两家交好,后来出事,举家南下才断了联络。

    未婚夫陈扬是知根知底的对象,大路梨矜三岁,在国外读商科,青年才俊,为人温润体贴。

    陈老爷子更是视自己如己出,这桩用来为陈老爷子冲喜,讨老人家欢心的婚事,除开路梨矜跟陈扬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基础外,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路梨矜的生日小,在十二月,要到今年年底才满二十岁,没到领证的年纪,于是陈扬想了个办法,先订婚。

    他求婚得突兀,在长大后重逢的第二面。

    偌大的餐厅里灭了灯,幽微的烛火落在男人眼底,路梨矜错愕地看着单膝跪地的陈扬,不知所措。

    陈扬说得很诚恳,诚恳到把记忆瞬时拉回小时候。

    那年都还是稚子的他们在海边戏水,路梨矜不甚溺水,离岸甚远,以至于呼救都不被注意到,陈扬豁了命救她,反倒是自己肺炎住了半个多月的院,陈家没人因此呵责过路梨矜,多是安慰。

    “我从八岁开始,知道喜欢是什么概念时,就已经喜欢上你了。”陈扬目光灼热,单膝跪地举出枚素戒,“可能会有些突兀,但请你考虑下,除你之外,我没有想过别的结婚对象,订婚后我们也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试着交往。”

    路梨矜想了很久很久,才到陈扬答复,她答“好”。

    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漂泊无定多了,身边只剩下奶奶,反倒对安定的苛求大过一切,她是真的做了跟陈扬共度一生的预设的。

    路梨矜在帝都念音乐学院,而陈扬求婚后依然要回英国处理学业,婚房的装修就全权交到了她手里。

    大半年来都忙着硬装软装设计,终于赶在了订婚前半个月完成。

    一砖一瓦都是自己亲自对比出来的,风格是陈扬说他喜欢的简约冷淡风。

    路梨矜这趟过来是取之前落在卧室里的相机,她手头拮据时常常会接些商务演出,多数需要提供唱段的视频筛选,之前在给婚房通风时接到了活,顺手录下了段,还没来得及导出,室友尹悦华的夺命call就打过来,讲下节课老师要点名,没到的直接平时成绩计0。

    挂科是顶大的事,重修耗时且贵,路梨矜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教室上课,还好教室在一楼,能走靠外侧的窗。

    尹悦华开了瓶没喝的水揶揄她,“虽然但是,矜矜你爬窗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问题很小,起码能爬窗,总比爬不过来的强吧?

    路梨矜大口喝着水,反手指向绝望站在窗边的男同学,因为体型庞大,对方三番五次的尝试也没有结果,正门外,老师又正在“守株待兔”。

    ****

    年节时商演价格水涨船高,订婚宴的日子订在了正月初六。

    节气雨水,最宜合婚订婚。

    路梨矜在家陪着奶奶过完了年三十就匆匆往帝都赶,空出的几天刚好可以用来接点儿私活。

    假期前递交了留宿的申请,刚好可以住宿舍,陈扬对此颇有微词,“反正装修好了,你一个人住宿舍怪不安全的,不如直接搬进来。”

    路梨矜笑着推诿,“也有别人留宿呢,暖气烧得很旺,不用担心。”

    实则是有几分抗拒跟陈扬的亲密举措,大概是感情尚未升温到位,对于些触碰总在回避。

    陈扬也显得相当绅士,退到安全距离,道歉说是自己性急。

    毕竟是即将订婚的未婚夫妻,反而是路梨矜理亏、不好意思居多。

    防盗门的密码锁是路梨矜的生日,陈扬亲手设的。

    很难不心动。

    路梨矜成功在床头柜上找到了已经没电关机的相机,装进包里往宿舍赶,天寒地冻,室外不宜久留。

    相机电池取出来充电,sd卡被插入读卡器连接笔记本电脑。

    她的原意是找点儿以前录制好的,看看能不能用,却发现上次录制的视频很长。

    长达十个钟头之久?

    路梨矜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走得急,忘了关相机,所以才录到没电的。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视频,手指忽然一划拖长了进度条,屏幕上出现赤条条的两团身影,纠.缠不清。

    路梨矜蹙眉,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往前拖动回去。

    相机拍摄的范围并不算大,反倒是声音都收录完备。

    “在这儿不太好吧?”女声娇滴滴的,听着耳熟。

    陈扬轻佻的扯着女生的红裙,“有什么不好的?你勾引我时候怎么没想过你好闺蜜?”

    路梨矜悬然不绝的心在床尾出现张熟悉的脸时彻底落空,她闭眼又睁眼,看向结满冰花的窗柩。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大过年的,顶好的日子,背叛的竹马未婚夫,信誓旦旦给她当伴娘的闺蜜,漂亮死了。

    陷在情.潮中的两位都没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相机开着,以至于事后还来得及讨论更多。

    “我听矜矜说是你爷爷身体快不行了啊,他没事吧?”

    ——“害,我骗她的,老爷子不知道多康健,他就是喜欢路梨矜,这不,我跟他讲跟路梨矜订婚后,遗嘱都改了,我拿八成呢,稳赚不赔。”

    “算计这方面,还得是你啊。”

    ——“那可不,你男人什么不行?再来一次?”

    许久未动,电脑自动黑屏,投映出路梨矜波澜不惊的明艳脸庞。

    葱白般纤细的手指触碰到鼠标,路梨矜把视频导入pr,忍着恶心将一长段剪辑出来,拷贝进u盘。

    小巧的u盘没有盖,前段接口处卡得指缘泛红生疼。

    ****

    大雪在午后又重新落下,路梨矜依约在sakr的门口等待自己那位久不来往的二叔。

    她已经走投无路,只剩下这条能搏上一博。

    巍峨壮阔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还没日落,远不到夜店酒局开场的时候,路梨矜来得早,倒是显出了几分所谓的诚意。

    雪天阴沉而闷,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知是哪个节点开始,门口的车流多了起来。

    路梨矜一辆一辆的打量过去,生怕错过二叔的存在。

    一辆迈巴赫exelero自西驶来,这是她为数不多认识的豪车,只因陈扬曾经指着图片,无比艳羡的介绍,“全球仅此一辆,出厂价六千万呢。”

    车牌是显赫的京a8808。

    那辆价逾千万的豪车倏然放下车窗,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窗外,青筋微浮,指尖星火明灭,瘦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掸掉烧过的猩红。

    路梨矜的心猛然震颤,就好像是被掸掉前的烟灰,尚聚在烟体上挣扎,可不灭也别无他法。

    后来每每回忆起初见时刻,都仿佛是命运降临。

    她来不及多想,二叔的车就出现在视线中,大腹便便地中年人快步下车,迎到迈巴赫前,殷勤地陪笑开门。

    路梨矜提步走近,来不及出声,视线被颀长挺拔的身影占据,耳畔是二叔奉承之极的嗓音,“今儿包了个新角儿,号称小王菲,您听听……”

    迎面而出来的风如利刀刮蹭脸颊,雪花迷乱目光,路梨矜昂着头看台阶之上,转瞬间黑色长呢风衣的男人就已经迈入旋转门中,再难窥见。

    路梨矜退回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搓着冻红的手给二叔发短信。

    [叔,我在门口等您,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出来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约莫半个多钟头后,才得到条简短无比的回复:[等着。]

    没有时间范畴,天寒地冻,路梨矜下意识想找个小店避风,又惶恐错过,原来人在绝境里真的会抱紧救命稻草。

    蹲过后又站着跺脚,试了几次都无法找到舒服的等待姿势,反而是麻木后,再感觉不到什么寒意。

    手机震动,路梨矜双手捧起,是二叔的短信,只是内容惊奇。

    [你也别干等着了,会唱《暗涌》吗?不会现学着给我唱,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出去,你没再唱这首,就别找我办事了。]

    多稀奇?

    街边卖唱又不给钱。

    路梨矜年少时在港城待过小几年,跟着剧院里老师父学过阵子粤剧,粤语说得八九不离十,她戴着耳机现学现卖。

    正月初二,帝都夜雪,举家欢庆。

    路梨矜站在空旷的街边卖唱,昏黄的路灯扯着她瘦削的身影,形孤影孑,歌声散在凛冽寒风中。

    有保安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就那么一遍一遍的清唱着。

    开始时唱得字正腔圆,愈到后来音色越低靡。

    夜场也开始散局,有酒醉的人寻着歌声凑近,摸出粉红色的钞票递给她。

    大过年的,人人都图个吉利。

    楚淮晏才喝完酒,被人拥簇着出门,寻声掀眼皮,抬眸望见道对面的女孩子。

    她拿蹩脚的粤语唱《暗涌》,调子还是跑的,就全靠一张明艳漂亮的脸撑住场子。

    唱到“我的命中命中”的时候,眼圈泛红,哭腔微颤。

    视线虚空中逢迎,对方居高临下睥睨来的那一眼让路梨矜的调子跑得更远。

    她终于看清楚男人的正脸,五官凌厉,凤眼漆黑深邃,极出挑的面容,但与她无关。

    路梨矜跳过他,去男人身后簇拥的人群里找自己二叔的身影,混沌间嗅到极具侵.略性的焚香气味,混着淡淡的尼古丁。

    那人已经站定在半米外开外,扬手退却了追随者们。

    路梨矜与他对视,歌声还没有停下,正唱道“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不过一句歌词的时间而已,却犹如整个世纪般漫长,男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梭巡过她的脸庞,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他的影子全然拢过路梨矜的身体,身后夜场的镁光灯斜斜投来,给宽阔的肩头蒙了层薄晕。

    男人沉默着,二叔倚着车门远远看过来。

    路梨矜仿若无人般继续唱下去,她要赌一把。

    穿街而过的风也穿过路梨矜的胸腔,久违的感知被唤醒,风吹得人通体生寒,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膨胀起来,快要炸掉。

    这世上从没有那么多奇迹和巧合,多得是机关算尽。

    溺水的人会竭尽全力去抓救命的稻草。

    后来最好的时候路梨矜有越界的缠着楚淮晏问他们的初见,被评价道,“那天我难得想要日行一善。”

    男人站在路梨矜面前点了根烟,听到一曲终了,才转着腕上的紫檀木佛珠冷淡开嗓。

    音色慵懒低沉,“唱成夜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