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作嫔
    楚王元佐被软禁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诸臣皆猜到是因廷美之事所致,兼又有楚王突发癔症的传闻,于是京中议论纷纷,推断楚王必将失宠于君父,不再是储君人选。有好事之人刻意向冯继业家人询问楚王近况,追问冯子璿与楚王的婚礼是否能如期举行,亦令冯氏尴尬不已。

    赵炅再看这桩婚事,也觉似乎不妥。选择冯子璿为楚王夫人,原有向冯继业家人施以天家恩泽,安抚失势藩将之意,而如今元佐即位无望,又情绪不稳,疑患癔症,想来冯氏必有怨言,再让元佐娶冯子璿,只怕又会物议纷纷,被看客解读出许多不利于政局的言论。

    于是赵炅命人向冯氏委婉地表达解除婚约之意,承诺将另择优秀宗室,依旧与冯氏联姻。冯继业家人商议之后回复称,冯氏上下凡事皆谨遵圣意,任凭皇帝定夺,惟冯子璿坚决不同意退婚,称若不嫁楚王,便出家为女道士,再不另适他人。

    赵炅此前听李清瞳描述冯子璿,原以为她不过是贵胄之家养出的淑女,三从四德,娴静柔顺,却不料她外柔内刚,竟有如此气节,不免对她心生几分敬意。然而终觉退婚有益于大局,冯子璿还须说服,遂命李清瞳邀请冯子璿入宫面圣,自己要亲自与她解释。

    见了冯子璿,赵炅与李清瞳先叙述赵元佐癔症之状,称治愈或遥遥无期,不可累冯子璿长年侍疾。冯子璿道:“妾虽不敏,家中亦有姆教婉娩听从,知妇德谓贞顺。既蒙天恩受纳聘之礼,作嫔王室,岂可因夫君有疾便摒弃婚约,另适他人?惟望婚期不改,妾事夫君,自会问衣燠寒,扶侍疾痛,无不尽心。”

    赵炅见她容颜温婉,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知她素心贞静,不易被劝服,但听她提到“作嫔王室”,又疑心她是留恋元佐皇长子的身份而不愿放弃与之联姻,遂又劝道:“元佐虽为朕长子,但既染重疾,损及神智,恐怕将来不堪社稷重任。小娘子禀训侯门,多识壸仪,何不在宗室中另择良配,异日夫婿前程,或胜于元佐,亦未可知。”

    冯子璿缓缓摆首,道:“妾只知受聘于赵元佐。无论他是何身份,亲王、储君,抑或庶民,均与婚约无关。妾愿做的是元佐之妻,而非宗室之妇。”

    赵炅不由笑了:“你与他仅有一面之缘,若不为他名爵,却又爱他什么?这般矢志不渝。”

    想起元佐的模样,冯子璿目中柔情一现,唇边漾起浅淡笑意:“水利万物而不争,妾与族人,皆慕楚王若水之德。”言罢,她抬首,目光投向赵炅所坐之处,又微垂眼帘,轻柔而清晰地强调道,“不争。”

    赵炅凝眸审视她,真是要对她肃然起敬了。她以这“不争”二字,既表明了她及其家族对元佐的心态境况了如指掌,不惧元佐失势,仍对其十分欣赏,也是在暗指冯氏在大宋国君面前选择和坚持了“不争”之德,再次向他表达家族的臣服。

    他于这一瞬间放弃了劝她解除婚约的想法,微笑着看向身边的李清瞳:“你为大哥择的新妇,真不错呀。”

    李清瞳一怔,仓促地笑了笑,朝他欠身,道:“冯家小娘子出自公侯之家,自然高才淑德,有邦媛之姿。臣妾也舍不得她另适他人,只是大哥尚在病中,据说旁人一提亲事他便烦躁癫狂,恐怕不会答应如期成婚。”

    赵炅沉吟不语。冯子璿见状再拜,道:“妾斗胆,有一不情之请:望官家允妾与楚王隔帘相见,若楚王表示不愿与妾成婚,妾必将禀明母兄,同意退婚。”

    赵炅答应冯子璿请求,让李清瞳安排她与赵元佐相见。赵元佐整日郁郁寡欢,原不领命,但李清瞳让周怀政传话:“冯家小娘子表示非楚王不嫁,一定要大王亲自向她说明退婚意愿,她才从命。”

    赵元佐不愿成婚,一是难舍与刘娥之情,一是亦觉冯子璿是个好姑娘,而自己处境堪忧,让她嫁过来倒是拖累了她。而听周怀政如此说,赵元佐暗忖,一味拖延下去只怕耽误了冯子璿终身,不如趁早表明退婚之意,让她断念。遂同意入宫,与冯子璿隔帘相见。

    李清瞳请二人进至后苑水榭,让冯子璿坐在自己身侧,赵元佐与她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两厢间垂着一道竹帘。

    三人寒暄后,赵元佐与冯子璿均默默无言。李清瞳自觉他们顾及自己在场,不便畅言,遂借口身怀六甲,不耐久坐,然后起身,在两名内人的搀扶下出了水榭。门外侍立的小黄门迎上前来,请示是否该将门虚掩,李清瞳摇摇头,默然朝外走,走得两步,又不禁回头看看。

    水榭内寂静无声,一帘相隔的两人均正襟危坐而无言,代替他们拂过彼此眉目的是博山炉中逸出的百和香。

    良久后,赵元佐注视着帘内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形,徐徐开口:“想必姑娘也知道,如今我被禁足于王府中,与囚徒无异,父皇虽未削去我王爵,但已是前途渺茫。”

    竹帘后依旧沉默,冯子璿身姿端然,大袖衣袖角委地,腰悬的玉珂瑶佩纹丝不动。

    赵元佐又道:“漫漫苦海,元佐一人渡过即可,不敢累姑娘同行。”

    冯子璿透过竹帘,脉脉追寻着赵元佐黯然的眼,轻声应道:“那日子璿上得大王的车,便已暗暗立誓,愿将终身托付于大王。”

    赵元佐朝冯子璿郑重长揖:“姑娘厚爱,元佐来世再报。此生前路茫茫,实不忍姑娘无端受我牵连。”

    冯子璿欠身还礼,然后坐正,和言应道:“容我有幸,受你牵连。”

    赵元佐无奈叹息:“姑娘何苦如此,元佐于你,不过是个陌生人。”

    冯子璿清眸如静湖,始终映照着帘外的男子。闻见元佐此言,目中涟漪渐起,她微笑幽凉:“虽然现在的我,对你而言,仍是个陌生人,但我愿意,用我一生,来结识你。”

    赵元佐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见他无语,冯子璿取出两人相逢那日赵元佐为救她掷出的玉佩,从竹帘之下轻轻将玉佩推至帘外赵元佐面前,道:“大王曾以这枚玉佩救过子璿,现今,请大王收回。如此,婚约解除,子璿将以为大王祈福终此一生。”

    赵元佐动容,喟然轻叹。闭目须臾,睁开眼时,他缓缓伸手,把玉佩推回了冯子璿一边。

    冯子璿凝视被送回帘内的玉佩,泫然欲滴,双唇轻颤,似笑非笑。有把握将语调控制如初时,她再次启口,轻声道:“会有一天,你认得我,就像认识第一个你遇见的人。”

    明亮日光照进屋内,在地上投出窗棂斑驳的影。竹帘两端,赵元佐与冯子璿保持着符合仪礼的坐姿,相对沉默着。

    冯子璿美目凝盼,温柔而坚决地望着赵元佐,赵元佐将目光移向身侧光影,眼中一片荒芜,不露悲喜。

    李清瞳垂目缓步行走于后苑中,丽日当空,满地黄叶堆积,那阳光激起的金色刺得她眼睛有些痛。她瞬了瞬目,仰首望向天际,见一只孤雁在逆风中挣扎着朝南飞去。她有些眩晕,身子晃了晃,立即被身后的内人穆秀婉扶住。

    穆秀婉看看她隆起的肚子,温言道:“娘子临盆在即,不宜劳累,还是先回阁中歇息吧,稍后楚王与冯家小娘子,可请王都知相送。”

    李清瞳点点头,一手被穆秀婉搀扶着,一手扶腰,踏过一路丰饶秋景,回到自己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