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瑶芳
    翌日刘娥登台,眉妆依然如男子般斜飞入鬓,眉下目色清澈,眼波往台下一横,原本喧闹的茶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启唇。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的鼗鼓一拨,本应清脆的两记鼓声中似有一声哑了下去,一丝惊诧于刘娥眼中如火花一现,她随即不动声色地用小指迅速将鼓边按住,一敲牙板,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她尽量少用鼗鼓,巧加牙板,着意掩饰鼗鼓的哑声,神情如常地将《会真记》说完一段,然后向茶客深施一礼,借口更衣,退入戏房。

    她手持鼗鼓,径直来到张瑟瑟那一端。张瑟瑟正在对镜梳妆,眼角余光一扫刘娥,对着镜子阴沉一笑,却用她一贯娇媚的语调柔声道:“妹妹今儿的鼓儿词唱得不错吧?想必又挣了不少赏钱。”

    刘娥扬手将鼗鼓送至张瑟瑟面前。张瑟瑟垂目一瞟,也未细看,便迅速抬眼看刘娥。刘娥冷笑,镇静地答了她的话:“托姐姐福,还好。”

    刘娥自知其中缘故。今日她提前从居处来到戏房,以便从容些化妆,却见张瑟瑟新雇的女使匆匆自她戏房出来,见了她颇不自然,称风大,吹得刘娥戏房窗棂响,她便进来关窗。刘娥点头道谢,女使微微一福,便着急离去。刘娥不免生疑,然而进至房中不见异状,也没短了什么物件,便暂时不管,开始化妆。而后台上鼗鼓一拨,她闻声便知鼓裂,联想女使神情,已晓其中端倪。

    那鼗鼓此刻杵在张瑟瑟眼下,而刘娥未再说话,只冷面盯着她。张瑟瑟不由心虚,不太利索地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刘娥将鼗鼓在她面前来回摆动两下,却不多言。

    张瑟瑟不耐烦地挥手将鼓拨开,道:“你这鼓破了,怪得谁……”

    刘娥一哂:“我这鼓是好的还是破的,你又怎么知道?”

    张瑟瑟愣了愣,再留神看鼗鼓,才发现刘娥向她展示的那面并无破损。这时刘娥翻转鼗鼓,另一面鼓面边缘处,一条细细的、锋利刀刃划出的整齐裂纹尽入二人眼底。

    刘娥再顾立于一侧的张瑟瑟女使,道:“说,你今日去我戏房做什么?”

    女使瑟缩着退后两步,深垂首,不发一言。

    张瑟瑟见状怒火浮升,冷笑着提高声调:“哟,这才没登台几天呢,就摆足了名角派头,先和我争戏房,这会儿又来呵斥我的丫头!”

    “争戏房?”刘娥心下又是恼怒又是鄙夷,“你若不想我用你相邻戏房,与店主和我直言便是,何苦摆弄这些手段。”

    “说起手段,妹妹可不遑多让,哪像是刚吃我们这一口饭的。”张瑟瑟收敛那皮里阳秋的笑容,变色喝道:“你从服侍我那天起就处心积虑地想取代我吧?眼见我的歌喉你及不上,便去讨好鄢七,哄他教你技艺,终于取而代之。这下一步,就是设计赶我出门了。”

    刘娥嗤笑:“你以己度人,不值一辩,我不跟你吵。你若不满,我可以搬出戏房,但日后你若再生事端构陷我,我必不忍气吞声。”

    “搬?妹妹若想搬,何不搬远点儿?”张瑟瑟站起,踱至刘娥身侧停下,又露出讥诮的笑:“以妹妹的本事,原不该屈居此地。外头有的是豪门朱户,以妹妹人才,何愁找不到藏娇金屋。”

    刘娥侧目看她:“你想赶我走?”

    张瑟瑟挑衅地与她对视:“五日后,我们同时献艺,谁的客人多,谁就留下,另一个立即出门,另谋生路。”

    张瑟瑟满目盛气,久不见刘娥回应,以为她会退缩,不禁笑了笑,引得头上点翠步摇一颤。

    然而步摇垂珠摇摆未歇,便听刘娥沉声道:“一言为定。”

    言罢刘娥转身离开,行至门边又回顾有些错愕的张瑟瑟,道:“还有一事,忘了嘱咐你。”

    张瑟瑟朝她微扬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

    刘娥唇角一挑:“收好你的蜜糖。蜂蜜放在面粉里,可以做糖蜜果子,放在胭脂里,只会招蝼蚁。”

    五日之期转瞬即至,两人依据约定,张瑟瑟于中庭戏台,刘娥在茶楼厅堂之中,同时向茶客献艺,由客人自主选择何处就座。

    戏台之上,为张瑟瑟伴奏的乐师坐下,开始吹笛。

    戏台侧面低垂的帘幕中有婉转的歌声传出:“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

    张瑟瑟一壁唱着,一壁引纨扇蔽住面容,侧身缓缓走出。待到台中,引袖起舞,才慢慢将纨扇移开。

    精心修饰过的俏脸上媚眼如丝,一曲清歌,漾动目中两剪秋水,神态更比往日柔美。而今秋意渐浓,她却仍穿着浅色轻容纱裁成的褙子,薄如轻烟淡雾。小五凝视着她若隐若现的玉臂肌肤,忍不住问身边张瑟瑟的女使:“张娘子不冷么?”

    女使瞪了他一眼。而原本坐在稍远处的几位茶客此刻已起身移位,挪到离张瑟瑟更近的台下坐下。

    厅堂中,仍着男子青衫的刘娥牙板一响,对着略显冷清的茶席,开始说一出新书《南柯太守传》。

    这故事讲的是东平人淳于棼尝豪饮于宅南大古槐下,一日沉醉,梦见被槐安国王招为驸马,坐拥娇妻美妾,任南柯太守,又位极人臣,荣华半世。直至邻国来犯,淳于棼兵败,公主病故,淳于棼又遭人诽谤,被槐安国王遣送回乡,旋即梦醒。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绝弃酒色,潜心修道。

    虽也是唐代传奇,但这一出并不像《会真记》那么流传甚广,有许多茶客没听过。淳于棼初入槐安国,刘娥讲得绘声绘色,细细铺陈府邸馆舍彩槛雕楹、华木珍果之富贵气象,听众渐渐有了些趣味。待听至槐安国王召见淳于棼,称“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席间男子纷纷相顾而笑,拍案叫好。

    原没坐在堂中的茶客听见动静,未免好奇,便有几个从中庭进入堂中,开始驻足听刘娥讲鼓儿词。

    张瑟瑟看在眼里,心下有气,朝乐师横目示意。乐师遂曲风一转,另换曲目。张瑟瑟应着乐声,开始唱一段从未唱过的艳诗:“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

    堂内人听见,多侧首相望。张瑟瑟又着意将声音提高了些,“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

    中庭茶客听得心驰神荡,大声喝彩,引得堂中又有回到中庭者。

    刘娥见状并不焦虑,依然不疾不徐讲淳于棼见闻:“赐婚那夜,驸马馆舍羔雁币帛陈列,妓乐丝竹不绝。宴饮之间,忽有一群戴凤冠,着霞帔,彩碧金钿盛妆打扮的美人带着数十侍从相继进来。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一个比一个娇媚,伶牙俐齿地与淳于棼谈笑。其中一人说:‘去年上巳节,我随灵芝夫人路过禅智寺,在天竺院看婆罗门舞。我与众姐妹坐在北牖石榻上。你这少年郎呀,也下马来看,一定要和我们说笑。我和琼英妹妹将一方绛色丝巾,结于竹枝之上,你难道不记得这事了?’”

    刘娥话音甫落,便听堂中一隅有少年高声应答:“记得,记得!”

    众茶客与刘娥举目望去,却见那方茶席坐着笑吟吟的赵元侃,他身后另有数名随从侍立,张耆位列其中。与刘娥四目相对,赵元侃扬了扬眉,怡然自得。

    众茶客皆笑。刘娥不理赵元侃,继续讲述:“又有一个女子说:‘七月十六,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我施舍了两支金凤钗,上真子舍了一枚水犀角盒子。那时你也在讲筵之中,到法师那里请来金凤钗和水犀盒赏玩,赞叹不已,还问我姓什么,是哪里人,我都没回答。你看着我脉脉含情,恋恋不舍……这事,你还记得么?”

    这时不待赵元侃开口,堂中众茶客均齐声作答:“记得,记得!”

    说完众人皆大笑,且纷纷抚掌,为刘娥喝彩。

    这笑声与掌声响亮如雷鸣,听曲的中庭客人坐不住了,接踵而至堂中,争相观看刘娥表演。堂中茶席不够,便有多人立于后方,踮足眺望,而中庭茶席则空了一大片。

    张瑟瑟暗暗切齿,深吸一气,强将满腹怒火压下,烟视媚行地向前挪步,款摆腰身,曼声歌舞:“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刘娥闻声,手中鼗鼓一滞,听出此刻张瑟瑟唱的正是她此前拒唱的《会真记》艳诗。

    张瑟瑟平素自矜名伶身份,原不屑唱过于露骨的香艳诗词。这日与刘娥竞技,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料刘娥忽换戏码,令她眼睁睁看着客人流失大半,遂将心一横,放下身段唱艳诗,刻意选了刘娥不唱这段,意在隔空挑衅。

    此举的确吸引了部分茶客,又有一些回到中庭。

    刘娥不动声色,从容往下讲。讲到淳于棼被宫人迎至修仪宫,等待与金枝公主瑶芳完婚时,牙板一敲,戛然而止。刘娥旋即含笑告退,称中场小歇,请客人品茶,稍待片刻。

    堂中客人顿感无趣,便纷纷离席欲往中庭观看。赵元侃朝张耆示意,张耆立即带其余几位侍从疾步来到通往中庭的门边,朝众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凡留在堂中品茶者,主人皆赠钱两百文,以添茶资,还望诸君笑纳。”

    两百文足够买一斤好茶,欲往中庭者颇有一些在犹豫。

    “五百文。”赵元侃又于席中笑道。

    便有多人笑逐颜开,朝赵元侃笑称“恭敬不如从命”,旋即回到堂中。

    亦有一些不领茶钱,直往中庭去了,但放眼望去,人数仍是厅堂居多。

    张瑟瑟继续唱艳诗,中庭有叫好声此起彼伏。

    少顷,堂中忽有茶博士扬声唱道:“金枝公主驾到。”

    众人举目以望,但见一严妆女子自内而出,描斜红,贴花钿,穿齐胸襦裙,披大袖衣,头上绾着凌云髻,雪肤花颜,俨若神仙。

    那女子缓缓走到堂中,含笑唱道:“早梅天气,正绣户乍启,琼筵才展。鹊渡河桥,云游巫峡,溪泛碧桃花片……”

    刘娥说鼓儿词一向着男装,虽也描眉画眼,化的却是男伶人妆容。这时有茶客惊呼一声“之湄娘子”,众人才如梦初醒,认出堂中女子正是首次以女装登场的刘娥。

    堂内顿时欢声雷动,茶客们竞相前顾,争睹以女儿妆容示人的之湄娘子。消息传至中庭,又是一番骚动,几乎所有人都瞬间离席,三两步奔至堂中,听瑶芳公主妆容的刘娥吟唱新婚情景:“欢宴,当此际,红烛影中,檀麝飘香篆。掷果风流,谪仙才调,佳婿想应堪羡。少年俊雅狂荡,蓦有人言拘管。镇携手,向花前月下,重门深院。”

    空荡荡的中庭,伴奏的笛声兀自绕梁,而张瑟瑟已停止歌舞,垂袖立在台上,双目含恨,怒视厅堂。

    二楼雅阁垂帘忽地一动,帘后人影交叠,席中之人朝躬身的侍者附耳说了些什么。须臾,那侍者下至一楼,对着厅堂扬声宣布:“在中庭品茶听曲者,袁大官人赠钱一千。”

    堂中看客动容,但暂不移步,均看向此前赠茶资的赵元侃。

    赵元侃微微一笑,对那侍者道:“我出钱百贯,请袁大官人下楼一叙。”

    那侍者摆首,客气地朝赵元侃一抱拳,再转朝旁观的胡掌柜,一顾赵元侃,朗声道:“袁大官人说了,愿出钱千贯,请掌柜赶走此人。”

    胡掌柜尴尬地不知如何作答。赵元侃不愠不怒,徐徐啜了点茶,才道:“还有这等事?当真有趣。”

    言罢掷茶盏于案上,起身,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楼阁子,不顾身后侍者的追赶,伸手掀帘。

    雅阁中的袁大官人侧首后顾,与赵元侃目光相触。

    赵元侃表情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