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眷者是个守信的人,对方离开后不久,诺瓦便成功得到了干净的衣物和更加柔软的被褥。
换好衣服,黑发青年推开门,便被长长的风幡糊了一脸——他半闭着眼,拨开布条,然后被一只擦着他的脚尖滚过去的、怪模怪样的生物惊得一顿。
那是一只……地火龙的幼龙?
它和一只牛犊差不多大,四只粗壮灵活的爪,尾巴末端生着球状瘤体,浑身布满铁锈色的粗糙鳞片,唯有背部生着一排极为鲜艳的亮橘色尖刺,还有一对小小的翅膀。
幼龙本来在用爪子追逐那些风中飘舞的长幡,但是它被绊了一跤,在地上滚了几圈,刚爬起来便瞧见了身体僵硬的陌生黑发人类。幼龙顿时压低身体歪着脑袋朝诺瓦逼近,摆出一副狩猎姿态,喉咙里发出跃跃欲试的咔咔怪声。
“达达!”
站在门口的纳塔林人高声呵止道,幼龙不满地用鼻孔喷气,金红宝石般冰冷明亮的眼珠死死盯着两个人类。
很快有一个小孩子飞奔而来,抱住那只不情不愿的幼龙的脖子,硬是将它拖走了。
诺瓦还在愣神,身边的纳塔林人和他说了句什么。
也许是巧合,对方正是诺瓦苏醒时见到的那个战士,自我介绍叫“拉姆达”的——或者是“拉姆拉”,还是“拉姆那”?教授决定用自己的习惯来翻译——迄今为止,他所遇见的普通纳塔林人对于通用语表现得十分陌生,那位神眷者的异样因而更加显眼。
诺瓦被拉姆达带到了一幢更加宽敞坚固些的土石房屋门口,拱形的门架上挂了一顶独角巨鲸的头骨,已经发黄的细密尖牙依旧泛着寒光,依稀能见海洋霸主昔日的威能。
屋内光线昏暗,气味有些一言难尽。这里人声嘈杂,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事做,有牵着长毛羊的,有抱着一麻袋土豆的,有扛着铁器的,甚至还有一只老年地火龙,正翻着肚皮躺在柜台下打盹。拉姆达拽着他挤过人群,来到木质柜台前——台面上压着一条面目狰狞的巨大海鱼,一旁的一个纳塔林人正自豪地拍着鱼身说些什么。
见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挤过来看,他干脆用小刀剜下一小块漂亮的淡红色鱼肉,高高举了起来,让人们欣赏鱼肉上标致的纹理。
诺瓦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看起来至少有三个买家想要这条鱼,他们争论了一会儿,然后由柜台后的老板娘将鱼身分成了三份,鱼头鱼尾则被她收了起来。
至于那块儿供人欣赏的鱼肉被那只老龙叼走了,而纳塔林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
“哦,别担心,老卡兹它很友善——其实在谷里常住的龙对人都很友善,小达达也只是因为不熟悉你的气味。”
拉姆达再次安慰了黑发青年几句,对方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再避让慢吞吞凑过来嗅闻两人裤脚,又重新就地躺下的老卡兹。
“嘿,拉姆达!”那边总算将鱼头收拾好的老板娘心满意足地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就算穿了传统服饰,却依旧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黑发青年。
“他也是神眷者从海上救回来的人吗?”一旁抱着土豆的纳塔林人也不急着数土豆了,凑过来插嘴道。
“没错,还是我亲自把他救活的!”拉姆达骄傲地宣布道。
更多人围了过来。哪怕是早已习惯了神眷者的脸的纳塔林人,也不得不感叹一下,对方确实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年轻人。
拉姆达刚开始还兴高采烈地回答着族人的问题,但是很快就招架不住了。他干脆拨开那群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家伙,挤到最前面朝老板娘嚷道:“巴娜婶婶,我要三条银背鱼和一袋玛姆果——哦对了,再给我一瓶治扭伤的药膏!”
老板娘一咧嘴:“行,都记你账上?”
“没问题!”拉姆达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笑嘻嘻地说:“这几天猎队收获相当不错,我分到了很大一笔点数!”
“是啊,然后不过三天就全被你换成蜜酒了。”
一个女声冷冷地插进来,其余纳塔林人嬉笑着互相推搡了一下,为红发的女战士让出一条道。
“拉米娜……”
拉姆达讪笑着挠了挠脑袋。
女战士没理他,严肃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提高声音道:“猎队马上就要回来了,别堵在这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虽年轻,说话却极有威信。很快,其他人又重新忙碌起来,而拉米娜则拽着两人走了出去,来到一处少人来往的角落。
拉姆达试图搭话,缓和一下莫名紧张的气氛:“拉米娜,你今天不是跟着猎队一起出去了么,其他人在哪?”
“出了点意外,我先提前回来了。”拉米娜轻轻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冷着脸审视站在哥哥身后不远处的黑发贵族。对方正用一只手撑着墙壁,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平静地对上了她的眼睛。
“你带这家伙来易物所干什么?”
女战士没有从诺瓦脸上移开视线。
“带他来换点食物和药,他的脚踝受伤……”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拉米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着重强调了“带他来”这个单词。
“呃,神眷者不是说可以放他出来了么?”拉姆达嘀咕着,声音却变得越来越低。
他悄悄看了黑发青年一眼,对方顿时敏锐地看了过来。在那双烟灰色眼睛的注视下,哪怕拉姆达心知对方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心虚感依旧油然而生。
“可以放他出来不代表可以任由这家伙到处乱逛,你——”拉米娜还在教训不着调的哥哥,却听见有人腔调有些怪异地问道。
“海上,救回来的人?”
“……?!”
兄妹俩步调一致地猛得扭头,见鬼似得瞪着神情冷淡的黑发青年。
罪魁祸首浑然未觉自己突然开口说话有多惊悚,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个容貌相像的异族战士,重复道:“海上救回来的人。”
这次他说得流利了许多,又慢吞吞地加了一个单词:“在哪。”
对面两人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让诺瓦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判断错了那些单词的含义——但是下一秒,红发的女战士忽然暴起,将他重重掼在了地上,一柄锋利冰冷的弯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你这家伙明明会说我们的话!”拉米娜咬牙切齿着将刀锋递进几分:“为什么装成听不懂?你想干什么?!”
拉姆达在后面焦急地劝阻:“等等,拉米娜你先冷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
“在哪,海上救回来的人。”
哪怕是狼狈地躺在地上,黑发青年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多变化。他又重复了一次,拉姆达忽然明白了什么,握紧妹妹的手臂,将她拽了起来。
“拉米娜,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
对方恼怒地低吼:“你开什么玩笑,他——”
“他只是在模仿。”拉姆达低声道:“你听,他的口音是不是很熟悉?”
黑发青年半撑起身体,捂着嘴低低咳嗽了一会儿。不怪纳塔林战士担心他会轻易死掉,在微卷黑发的称托下,年轻人肤色苍白得堪称病态,唇色也淡薄得令人担心,眉间还有道常年皱眉形成的浅淡刻痕。
偏巧对方还有双极为锐利分明的烟灰色眼睛,看人时眼神如一柄精巧的解剖刀,从中折射出一种毫不加掩饰的、公正冷漠的审视与研析,显露出不符合世俗规则的怪异来,这使他明明容貌出色,却令人感到格外不好亲近。
说实话,有点吓人——更何况这家伙竟在不到五分钟的混乱对话中,从陌生的语言中准确推测并提取出了自己所需的信息……
拉米娜突然有些理解神眷者对这个人的格外在意了。
……
最后纳塔林人还是带他去见了被关起来的水手。三人被关在同一处,没有人遭受虐待,除了受到惊吓,他们看起来好极了。
“布洛迪教授!”
斯卡波船长仔细打量着年轻瘦削的黑发贵族,发觉对方没有任何额外的损伤后,顿时松了口气。
“那群该死的野蛮人,那些该死的龙!”他粗声抱怨着,眼下一片青黑:“昨夜外面有只龙在不停地挠门,我喊了半天,没有人理我们——我差点以为会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没有人来见你们?”诺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我想这和我有些关系,”他难得降低了语速,有些含糊地斟酌道:“我需要一些证据。”
对方也许会因此迁怒与他同道的水手,而正常人该对此心怀愧疚,从而谨慎行事。
无论如何都无法熟练应对教授那诡异脑回路的斯卡波船长顿时提高了警惕:“……等等,您又要做什么?”
这一次对方回答得很迅速:“证实一些猜测,但是目前不能告诉你。”
“……会很危险?”
“也许,因为在纳塔林人眼中我们应该是一体的。”诺瓦平静回答道:“不过我有计划,会教你在最坏情况下如何威胁那群人,且有较大把握让他们放你们离开,不必过于担心。”
“我不是在说这个,教授,我在担心您的安危。”斯卡波船长无奈地咧了咧嘴,都不知道该吐槽四个老弱病残“威胁”一整个族群的强悍战士和一只凶神恶煞的风行者是否过于嚣张,还是疑惑“纳塔林”又是什么鬼。
“因为您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也不希望您把命丢在这里。”他干脆采用最简单粗暴的句式。
“……这样,我明白了。”黑发青年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再次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