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像一条小金蛇,一按就消失了。消失的瞬间,一阵狂躁的山风刮过,山林古树被吹得剧烈摇晃起来,远处的林子里惊起一大群乌鸦,它们阴云般掠过古寺上空,太阳躲在云层后面,气温骤降了好几度。
“你干了什么?”于苍染右手手腕一紧,池落抓着他,语气急促问道。
于苍染右手食指上沾染上了湿润黏腻的苔藓,又被人以这种指责和质疑的态度问话,心情不太好,说:“没干什么。”
池落见黑塔没有任何异样,放开了他,不高兴道:“施主不是真心拜佛,还是请回吧。”
于苍染实话实说道:“我来,是为了能和池……先生坐下来聊聊。”看穿衣打扮言谈举止,他感觉池落不是出家人,于是还是叫他“池先生”。
池落拒绝得干脆利落,“坐下聊聊就不必了,昨天我说的很清楚,寺院不会参与旅游开发。”
于苍染:“于氏集团可以一次性付给池先生三十年的使用权租金,还会给您免费修缮和维护,不需要您参与管理,门票和后期的文创产品收入,于氏集团还会和您分成。”说实话,他抛出的条件足够优厚,因为他看中的是古寺对整个诸泰镇、无妄山的有利影响,“我们坐下来谈谈租金和分成?”
池落打开一间杂物室,搬出一箱泡面,所答非所问,“于总吃不吃?给你多加根肠。”
于苍染这辈子就没吃过泡面,也对这种速食食品没有兴趣,追问道:“池先生有什么顾虑?”
池落搬起泡面箱子往回走,“没有顾虑、没有要求、没有条件、没有想法,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行。”
于苍染跟着他,“您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够虔诚?”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看得出池落很缺钱,古寺的信众只有山下的几个村子,路不好走,连诸泰镇的人都不来。
没有信众就没有香火钱,他只能靠在村子里打工做法事为生。听王村长的意思,他还想攒钱买材料自己修缮寺院。就靠一个月几百几千的攒钱,得攒到什么时候。
池落敷衍道:“啊,对。”
于苍染:“我可以找皈依的俗家弟子做负责人,施工队的工人也是信众,保证不破坏古寺的一砖一瓦,植被……”
池落不耐烦道:“我都说了不行,你就算请来大罗金仙施工,我也不同意。”他轻轻巧巧地跳上横倒的大树,“寺院是我师父留下的,产权证土地证宗教场所登记证三证齐全,这个山头也是我的,我有权决定要不要修缮。”
他说得对,寺院是私人财产,没有合同,于氏集团不能随便开发。
于苍染不放弃,钻过大树,“如果我们只是免费修缮,收不收门票随您,只是请您后期配合宣传呢?”
池落回头看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好一会儿,走到他面前说:“于总,执念太深了不好。”
于苍染:“是的,但贵寺对于氏集团和诸泰镇项目来说很重要……”
池落:“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们豪门的恩怨我不想多说,但你最好先处理好家里的事,家宅不宁,你的事业也不会好。”
几个年轻员工围了过来,都要吃泡面,还有要让池落看运势的。
于苍染愣在原地,手指上的黏腻仿佛渗入了皮肤,钻进了血肉。
诸泰镇的项目不成功,他在于氏集团的地位就会受到冲击。他放弃科研放弃学术回集团任职,是因为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项目公司没人知道他的想法,只知道小于总年纪轻轻就是个拼命三郎,来到项目公司一个月,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工作。
“……你的生命线很长啊,能活到九十九!什么!?还有嫌命长的?”池落挨个给看手相,“你的情路坎坷,会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我不是说你头上绿,嗐!天机不可泄露!!”
“你有男朋友吧?他挡了你的财路,看你是选他还是选三年内财务自由了……”
“你最近要注意安全,少走夜路……”
“你也是,注意安全,尤其少喝酒……”
“考试运?你都有工作了还考什么?哦~想跳槽?”
池落看了眼于苍染,员工都要跳槽了,他这个做老板的还有心情发呆放空呢,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无所谓。
俩年轻女孩窃窃私语之后,用不大不小刚好让于苍染听见的声音说:“大师,您给我们小于总看看呗!”
她俩这么一说,众人都开始起哄,小于总年轻多金有才华有能力,华京有名的钻石王老五,谁不想知道他的小秘密啊~
严肃的小于总听见了,却难得没制止,他莫名想听听池落能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他啊……”池落蹲在地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于苍染,坏笑着说,“生育能力很强。”
此次以拜佛为名义的实地考察结束,池落这块铁板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于苍染选择留在安宁村,他没有放弃,想找机会再和池落谈谈。
从小爷爷就教导他,是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弱点,找到弱点就能找到突破口。
于苍染拒绝了王村长的好意,租住在镇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的老宅子里。
韩浩当天往返一百多公里,把小于总的生活用品和文件资料从诸泰镇都搬了过来。
别看韩浩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像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其实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之前在于氏集团旗下的地产板块子公司做行政,后来因为工作能力出众,被调来诸泰镇项目公司。
几个村里的阿姨过来帮忙,很快便把空置许久的房间打扫干净。
于苍染有洁癖,所以打扫起来更简单——只要把旧家具全扔掉换新的就行了。即使打扫得再干净,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还是有一股难以消散的陈旧味道。养尊处优的于少爷狗鼻子灵,就着霉味直挺挺地躺在崭新丝滑的真丝床铺上,快天亮才睡着。
他马上要进入深度睡眠时,公鸡开始打鸣,那极高分贝的声音就跟贴在他耳边一样,他腾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砰砰乱跳,足足五分钟才缓过来。
卧室窗户朝南,窗纸外隐隐透出紫粉色的光,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干脆起床洗漱,换上了一身精致的休闲装,套上薄羽绒外套,便出门了。
韩浩还没起,他一个人在村里闲逛。
资料上写,安宁村有两百多户,村里大多是老年人和学龄前的孩子,青壮年都去镇上或者更远的地方打工了。村里没有学校,学生全都要到诸泰镇读书,附近的村里的孩子也一样。
村里炊烟袅袅,小孩的奶音嬉笑与犬吠鸟鸣合成一片。穿村而过的小河旁边,已经有很多人在洗菜洗衣服挑水了。朝霞落在无妄山东麓,随着逐渐升高,染红了一片茅檐低小、山水安闲。
村民们没见过于苍染,但消息灵通,都知道前天王村长请来了华京来的贵客,猜也猜得到是他,纷纷跟他打招呼。
小于总一一礼貌回应,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大婶儿问道:“小哥还没吃早饭吧?去我家吃啊?”
于苍染:“阿姨不用客气,我……”
他还没说完,另一个大婶儿打断道:“你家吃什么?猪食啊!人家是华京来的贵客,要吃得吃最好的!小伙子,你往前走,左转再右转,有家单家豆粉,他家好吃,吃了你就爱上了!保准你天天想吃。”
于苍染谢过两位大婶儿,往前走去。吃当时的特色美食,也是于苍染快速了解项目的方法。
身后爆发出八卦的声音,丝毫没有避讳他的意思,“这小哥长得真好!”“可不是,细皮嫩肉的!”“看这走路姿势,这腰身……”“腰身怎么了?挺壮实的啊,搁地上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谁家姑娘嫁给他,啧啧……”
“……”于苍染突然就不会走路了,脑子里冒出昨天池落对他唯一的那句评价。
“生育能力挺强的。”
“噗——!”坐在单家店门口的池落看见于苍染,一口豆粉喷了出来。
“…………”于苍染拿出手帕,弯腰擦了擦裤腿上的豆粉。
“你怎么还没走?”池落问道。
于苍染又擦了擦小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安宁村很美,正好休假,我想多住几天。”
池落看了他两秒,继续吃豆粉。
单老板跑出来,“哎哟,您就是华京来的大老板吧?吃点什么?”
于苍染看了看张贴在门口的手写菜单,说道:“跟池先生一样吧。”
“好嘞,您等会儿啊,我去给您盛!”
池落呼噜噜一直吃,很快就吃完了一碗,朝店里喊道:“叔,我还要一碗!”
没一会儿,单老板就端了两碗豆粉出来,还摆上了好几碟小菜。
“叔,你这不公平啊,为什么给他不给我?”池落看着碟子里的卤牛肉眼馋,单叔做的卤牛肉一绝,但只有逢年过节才给他和单权吃,平时都是按斤卖的。
单老板笑道:“贵客来了,当然得上好酒好肉了!”他对于苍染说,“您这餐我请客,你这几天想吃什么别客气,给叔说,叔给你做。”
于苍染微笑道谢,深感安宁村民风淳朴,对这里印象更好了,只有灵山秀水才能养育出善良热情的人。
单老板:“你们慢慢吃啊!我去忙了。小池,替我好好招待贵客!”
池落心不甘情不愿地“啊”了一声,根本不理于苍染,继续呼噜呼噜吃豆粉。
于苍染把装卤牛肉的小碟子推到池落面前,“吃吧。”
池落抬头,从过长的额发发丝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碟子把里面的牛肉全扒进自己嘴里。
“……”于苍染从没见人嘴里能塞这么多东西,愣了一下把所有的小菜都推到他面前,说,“你是不是很饿?”
池落嚼了半天,把食物都咽下去才说:“嗐,昨晚干活太累了,晚饭又没吃……”
他愿意跟自己说话就算进步,于苍染跟他攀谈起来:“项目公司派了厨师,池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每顿饭都来吃。”
池落直接扔了句话在他脸上,“你少跟我套近乎。”
于苍染嘴里本来味道惊艳的鲜嫩豆粉,被这句话噎得没了滋味。他这辈子几乎没被人拒绝过,尤其是这么直接不留余地的拒绝。
“池先生昨天说我的执念太深,我要如何化解呢?”
只要不打寺院的主意,池落就能跟他聊,“执念深,是你命里注定的,化解什么?怎么化解?只要别老钻牛角尖就行。”
于苍染眉头紧锁,说:“可是有些事情,不争取就没有机会不是吗?”
池落:“你这人真没意思,人生的大事就吃喝拉撒睡,纠结其他的干什么?难道你死了还能带走?人死了……诶,你不是无神论者吗?我跟你讲你也听不进去,别搞这些弯弯绕绕的了,反正就是不行。”
于苍染微笑道:“听你讲话很有意思,我喜欢听。”
“……”池落吃完了站起身。
于苍染:“你去哪里?”
池落:“工作。”
于苍染:“我能一起去吗?”
“行啊!”池落坏笑道,“要走三十里山路~小于总半路要是走不动了,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面对他明目张胆的挑衅,于苍染眯了眯眼睛,说:“多谢提醒,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