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朕的心,早就没了。
顺安帝去而复返。
凤栖宫旁侧的小殿内,顺安帝坐在太监搬来的太师椅上,看着仅有三步之遥的太子,脸上不见喜怒。
太子垂首站于他之前,自入小殿,请过安后,太子就没说过话。
“说罢。”顺安帝别开吴英躬身递过来的茶,道。
“您喝两口,奴婢刚把它握温,您喝两口。”吴英端着参茶不动,道。
顺安帝瞅他一眼,接过参茶,入口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吊命的参药汤味,这是澜亭给他配的药不假了。
他喝了一口,想着眼前站着的太子,一口咽下,抬头便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吴英脸上刹那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忙不迭接过杯子,笑得合不拢嘴道:“您饿了罢?要不奴婢去给您端点小食来?”
这是得寸进尺了,顺安帝斜了他一眼。
吴英脸上笑容一滞,拿着杯子往门口退去。
有他一打岔,顺安帝这厢口气更好了些,“说说罢,你跟朕僵着作甚?”
卫襄眼睛余光瞧到了吴英退出去了,一掀锦袍,跪到了皇帝面前,头也不抬,看着地上道:“请您恕罪,孩儿今日要不拔去心口那隐患,无法安心替母后送终。”
顺安帝品了品“隐患”两字,看着近在腿脚处的太子,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往后一靠,十指交岔放于腹前,看着凤栖宫小殿门口顶头那处不知几年没有修缮过的旧漆。
仔细一瞧,这门还起了漆皮。
子童将将做皇后那阵儿甚是得意,那些年也是她最美的时候,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让她光彩照人,他心想他做为一国的皇帝,还能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她得意一点也无妨。
那厢他也是将将做皇帝,尚未亲身体会到做皇帝的难处与不易,是以他害了自己,也害了皇后。
可太子,他是没害过的。
卫襄跪地说完,等了半晌也未等到回复,他在他父皇面前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抬头来瞧顺安帝。
看到顺安帝看着小殿的门不声不响,不知在想何事,卫襄蓦地心口一滞,头重重往下一垂,吐出一口气来道:“孩儿知晓您放在禄衣侯身上的谋划,前些年孩儿也是尽力配合禄衣侯,哪怕如今只要是事关国事,孩儿对禄衣侯也无未有过刁难之处,可此一时彼一时,禄衣侯千不该万不该,仗着您的恩宠,就涉入内宫之争,内宫不得干涉前朝之事,可前朝之臣,就是那把亲生女儿送到宫里的重臣,也未像他一样,把手伸得如此之长,母后过逝,他妻子竟然是前脚一走,后脚母后就没了,父皇!他后院的女眷都可自由出入母后的凤栖宫了!”
太子声音之大,大得在门外守着的吴英也听到了。
原来是要搞禄衣侯。
要弄禄衣侯,岂不就是想弄死他?那位侯爷可是他一手扶持到如今的,吴英嘴角抽抽,心冷冷,在心中彻底抹去了他看着太子长大的那点情份。
“是他啊,你想如何?”太子到底是说了出来,顺安帝给他留了反悔的时间,可太子不领情呐。
“孩儿没想多的,就是他频频干涉内宫之事,该当何罪就当何罪。”太子沉声道。
“朕不治罪,你就不给你母后送终了?”
太子跪着别过身,斜对着他,“反正满朝文武,天底下的人都在看着。”
就是父皇对母后没有情份,看在大局的面子上,也要一个送皇后出殡的太子。
“你就不怕朕不治他,反治你?”顺安帝很好奇问道。
这厢卫襄猛地回过头来,抬头望着顺安帝痛声道:“可孩儿是您的太子,禄衣侯手里的事,孩儿也可以做得很好,禄衣侯仅是您众多臣子中的一个,可孩儿是您的亲生孩儿,我是您一手教导到大的!”
这是想禄衣侯手中的权和事。
他还没死呢,太子就想接手他手中最重要的一枚棋了,还如此堂而皇之,找足了理由,把太子妃陪进去也无所谓得紧。
这一步扣一步,不能说他没点心算。
可他还没死呢,太子太着急了。
不该是他以为死了娘,爹也赶紧死了才是好?
“禄衣侯必须要除,您看您的人,都快是他的人了,他都快把吴公公当自己的爹了,父皇,他说自己没有当王侯贵胄的野心,给您办完事他就走,可他现在干的是没有野心的事吗?他想扶持卫诩,到底图的是什么?他是图他常家往后的几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两百年,佩家到底是怎么持家到我们卫家的治下的,您心里难道没数吗?”皇帝一言不发,太子急了,拖着两腿爬到顺安帝的脚下,手扶向了顺安帝的膝盖。
顺安帝一动不动,眼睛从太子的手上看到了太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听太子继而厉声接道:“他如此心计,要是放任他下去,您有没有想过,您要是走了,我还能不能治得住他?他和他的岳父,佩家,皆是能忍辱之人,这种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父皇,孩儿没有了您照拂,治不住这样的人呐。”
太子字字气愤,字字激动,仿佛袒露的皆为他心中所想,顺安帝找了好几个老师教他帝王之术,把太子带到身边治理朝政,也是没想到,太子帝王的皮是出来了,可这内骨,简直不堪入目。
连个禄衣侯都容不下,他要是当皇帝了,这满朝得皆是顺他心的臣子罢?莫不是看他杀臣子杀的多了,以为有了这逆我者亡的胆魄,就是朕想要的太子?
顺安帝抓住太子的手,轻放了下去,招手叫身边的侍卫过来,和侍卫道:“拖出去,先囚到东宫。”
“父皇……”太子瞠目结舌,震惊之余,手朝顺安帝抓来。
顺安帝的贴身侍卫,一年近三旬的男子已处于他身后,从他身后矫捷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如顺安帝所说,他从后面抓着太子的手臂,拖着太子往门边走。
太子上身被他拖着,仰头对天,惨叫出声。
“父皇,父皇……”惨叫的卫襄终是认了错,“是孩儿不敬,可千错万错,孩儿是您的太子啊。”
顺安帝无动于衷,看着太子被死士无情拖走,又漠然看着吴英走入了小殿。
吴英过来,跪到他面前,替他敲着他腿部常年疼痛的那块,顺安帝垂眼看他,道:“佩家有他的百年大计,朕也有朕的百年大计……”
说罢,他嘴角冷冷一哂,道:“看来,太子也有太子的百年大计。”
不想着接手他打下的江山,只想着成全自己的一己私欲,这样的太子,看来是不能要了。
“太子不仁不义,不尊不孝,囚禁于东宫,没朕旨令,不得出东宫半步,太子妃仁义无双,以一己之力侍于皇后身侧,勇担太子太子妃之责,替皇后守陵百年,皇后出殡之日,即是太子妃出宫之日,当日即把皇后传于她的凤印交于她长媳太孙妃佩氏之手,此由佩氏替皇后太子妃掌管后宫之责。”
跟于皇帝身后的起居官跪于小殿门口,奋笔疾书,这厢又听吴公公小声道:“太孙妃太小了。”
“她不行,太子一脉可终,朕不是没别的儿子。”顺安帝拉他起来,“别按了,你这老寒腿也快废了。”
“奴婢这就起。”吴英没起身,继续按着腿道:“也是,熬不出来,就是他们的命,您是给了他们机会了,最重要的是,您了了皇后娘娘的心愿,她在天有灵,也知道您对她的心。”
这是,也不是,心是有的,可最要紧的还是为的他卫家的天下。
也仅有如此,情和天下,方有共存的地方。
“随她了,”如今他已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了,他爱恨憎怨过的皇后也不在这宫中遥远地陪他了,他身边就一个老太监陪着了,顺安帝寂静道:“吴英,朕早不在乎这些了,朕连一手培养出来的太子在朕面前耍猴戏,朕都感觉不到伤心,朕的心,早就没了。”
第102章 这宫里,哪像个人间。
狄后过逝,满城缟素。
皇帝圣旨,卫国皆国吊丧食素十天,十天后送皇后入陵。
世人不知皇后的皇陵此时并未修建好,皇后棺木这厢出宫,只会送入卫氏皇陵停椁处,待来日墓陵修建好,择日入土。
皇后出殡那日,半夜寅时有狄后娘家人进宫,送狄后入卫国皇陵。
半个时辰后,有内太监匆匆步入凤栖宫,面见太子妃。
刘湘这段时日住在凤栖宫内守灵,十日已毕,皇后今日出丧在即,刘湘守了皇后到子时,在床上躺了两个时辰,听到外面响了动静,就唤了儿媳到了跟前。
此时佩梅坐在她眼前的小方凳上,手里端着将将送到她手里的药汤。
刘湘昨日跟吴英要了一根百年老参熬汤,吴英甚是诧异,不过过后便让太监送来了一根年份颇足的吊命参。
刘湘切了半根让儿媳帮她熬汤,另半根她切成了片,分作了两份,多的那份她放在她的妆匣中,留给儿媳日后使用,小的那份,此时夹在她被裹紧的内衣与手腕处。
她将将吃了两口热参汤,外面宫人来传,皇后娘娘的娘家来人与此前老八王爷的通报不符,狄家只来十人,这次他们来了十二个,西门那边的守宫人拦着他们不许入内,狄家人当场换人,要把老八王爷通报的狄家中的两人换成另两个狄姓女子。
太监李明站在珠帘外,沉声道:“画押的时候就查出来对不上人头,之后就又冒出来了两人,我等又拦了一道,查出十二人,再行画押,这人名就又对不上了,替了两个狄家小娘子,吴公公身边的小吴公公也在,就让奴婢来通报您一声。”
两个小娘子……
刘湘哂然,待咽下儿媳送到嘴边的参汤,她望着眼前儿媳,道:“你去看看,别让不相干的人进宫。”
“这……”佩梅犹豫。
“去罢,你也该当事了。”刘湘看着她垂眼沉思,又道:“再喂娘一口。”
佩梅抬眼,清亮无垢的双眼定定望着她的婆母。
刘湘神情倦怠,一日这些日子以后她的神色,不见有何不对的地方,佩梅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她想着事,往婆母嘴里送了口药。
不待她说话,又听婆母道:“这时辰也快了,诩儿说他卯时过来?”
佩梅看了看沙漏,离卯时不远了,又听婆母淡道:“这宫里,如今你也算是个管事的了,你随李明去练练胆量,有诩儿过来陪我。”
“孩儿等诩儿过来就去。”佩梅掩下心头莫名的发慌,沉静道。
刘湘不再言语,一碗药尽,听李明在外头请示道:“娘娘,这如何是好?”
“还是你去罢,”刘湘提绢擦嘴,在佩梅的搀扶中站起,“这带着小闺女进宫,是想往诩儿跟前送人,还是想得这宫中哪位贵人的贵眼?”
她哂然一笑,脸带几分讥俏,“我就不笑话他们了,这拼死挣扎的,我也不比他们好看,梅娘,你过去好声劝几句,能劝得了就劝几声,他们毕竟是你皇祖母的亲人,血浓于水,你皇祖母对我们不薄。”
“梅娘稍后就去。”佩梅小声道。
刘湘脚下一顿,随即不再声响,她们一步出珠帘,在外面站着的李明抚拂垂身施了一礼,道:“卯时来送皇后娘娘一程的高僧们也即将由西门入宫。”
“去罢。”刘湘看向扶着她手臂不放的小娘子,她冷峻倦怠的玉脸突然展颜一笑,她道:“你聪明至极,定能逢凶化吉。”
“母妃……”
“儿,去罢。”刘湘掰开她的小手,望着眼前这个与她缘分不深的儿媳,心静如水。
“母妃。”
“去。”刘湘冷了神情,皱眉训斥道:“这要紧事要紧,你如此拖泥带水,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日后如何担当大任?”
她抚着胸口,道:“别让我这参汤白喝了,别气为娘了,赶紧去罢,周姑姑会……”
说罢,她意识到周姑姑早没了。
她那个可怜的小妹妹,早横尸凉坪了。
“丁姑姑会看着我的。”刘湘漠不在乎回头吩咐宫女,“叫丁姑姑过来,你们几个,跟你们娘子去,好好看着她,别让那外面的人惊了她。”
“是。”佩梅从娘家带进宫的侍女们皆弯腰称是。
“母妃……”佩梅跟着李公公出了内殿大门,转过身去,又犹豫着叫了婆母一声。
刘湘神色倦倦,朝她别手,“且放心去,诩儿马上就到了。”
佩梅朝她弯腰,施了一礼。
她走后,她前脚将走几步,后脚丁姑姑带着宫女踏进了内殿,看到丁女史,刘湘朝她展颜一笑,率先称呼道:“丁姐姐。”
朝她施礼的丁女史飞快抬起头来,双眼定在了她的脸上。
“你们出去罢。”刘湘让殿内的宫人退出去。
她的人很快退了出去,丁女史那边带来的人,得了姑姑的颔首,方才退出门去。
“差点没瞒住那小娘子,”宫人皆走,刘湘拉着女史进了她卧榻的小殿,坐到小床上,她握着丁女史冷如冰的玉手,嘴角带笑道:“我看她天生就是吃宫里这碗饭的。”
丁姑姑手冷冰,心冷如窖,她看着太子妃死死抓着她的手,那手跟皇后娘娘死前竟相差无几,同样的瘦如枯爪,血如死水。
“丁姐姐,想必知道我的打算了?”丁女史日夜跟着她,昨天她跟吴公公讨要吊命参的时候,这位女官大人看着她的双眼不停抽搐,刘湘还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无需过多言语,刘湘就已清楚,昔日皇后身边的这位第一女官,已猜中了她的心思。
“等会儿太孙过来,还请姑姑帮我和他说几句,就说……”
外面有人高呼,太子驾到。
被禁足的太子今日要来凤栖宫送他母后最后一程了。
人已到,刘湘站立,朝还坐在床上的女官大人道:“劳烦姑姑帮我跟诩儿说,我和他父王有点事要当面说几句,让他稍等片刻再进来。”
丁女史看着床铺一角,不言不语。
刘湘不再赘言,朝她施了一礼,款步姗姗,往门口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远至无声,丁女史闭上眼,泪珠从她的脸上滚下,掉入了褥垫之间,方许过后,她低声泣道:“娘娘,娘娘……”
那哭声透骨酸心,只听她嘴里呢喃着:“竟然让您料到了,我该怎么办?奴婢该如何是好?您毕竟就太子一个骨肉啊,那是您的骨肉啊,太子再不像太子,也轮不到您帮陛下解决,那是您的儿啊……”
父子反目,与夫妻相残,是前者更悲惨,还是后者更令人痛苦,她已分不清楚哪一个更对人残忍。
娘娘煎熬了一辈子,直至此时,她方知晓那位母仪天下的至尊为何日日惶惶不可终日,这宫里,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母亦不母,妻亦不是妻。
这宫里,哪像个人间。
第103章 诩儿该死!
刘湘款步缓入灵堂,太子卫襄负手驻足于皇后棺柩前,闻声往后别了别头,瞟了一眼刘湘,又回过了头去。
刘湘步于他身后,朝他欠了欠身。
卫襄看着供桌上的烛火不语。
刘湘走至他身侧,看着灯火摇曳,片晌之后,她张嘴启唇道:“妾身给母后请个安。”
说罢,她跪下磕头。
卫襄低头看她磕罢,他看着地上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漠然道:“不知道你给本王母后灌了什么迷魂汤,临死前还要替你摆我一道,就当你且有那孝心,那就替本王守在她墓前,替本王好好尽孝。”
刘湘出宫,只留下个黄毛丫头掌印,尚用不到他出手,后宫的那群老妃子就能把她吃干抹净。
佩家天大的本事,手也伸不到内宫,到时候内宫还是会回到他东宫手里。
他被禁足,刘湘转头就被送出了宫,这宫里,他才是皇长子,太子妃再得宠,也重不过他去。
他父皇疼爱他,亲自抚养教导他一场,他父皇信奉父慈子孝,事后他去认错,道出他有所感化,想必他们父子之间这点龌龊,一如以前他们父子之间种种被化解了矛盾一样,只会成为铺就他皇途大道的一桩小事情。
这些外面进来的女人,以为进了他们的门,讨好了婆婆,就有了与他们一争高低的能耐,当真是可笑。
太子居高临下,言语淡漠,刘湘从末见过他如此傲慢之姿。
夫妻多年,她当是形势变了,她和卫襄也回不到从前,甚至于她也曾扪心自问,是不是她把诩儿看得比太子重,她这才遭了太子的嫌弃。
她甚是想这般认为,可太子不容她如此天真。
他身边新得的美人,接二连三生出来的儿子,想废掉她等着她和儿子死掉换一个新的太子妃种种迹象,亦容不得她天真烂漫地想着不是他不再心悦她,而是他非昔日冷宫里的那个卫襄罢了。
她也曾为他找足了许多理由,开解他对他们母子俩的残忍,可她以为的那个丈夫卫襄,和对待她手段残忍的那个太子卫襄对不上,她不得不接受,当初对她温柔体贴的丈夫已经不在了。
那个她想象当中,对她情深意重的太子已经死掉了。
“您,用过早膳了吗?”拜完皇后,刘湘撑着地上缓缓站起。
卫襄厌烦她这番惺惺作态,别过眼,欲要叫福公公吩咐一声,他要先行出去,却听刘湘此时道:“您知道为了您当好这个太子,母后为您做过多少违心之事?”
“刘湘,”卫襄转过头来,“不要试图激怒我,今日是我母后出殡之日,我不跟你计较,你闭紧你的狗嘴。”
刘湘淡淡一笑,“王夫人送了姐妹,又送侄女,你好色贪欲,父皇却是一个连皇后背弃他他都没废的人,你知道为了不让你好色之名传得天下遍知,她缝了多少张嘴?为了让我闭上我的狗嘴,你知道她给我多少好处?”
卫襄不怒反笑,“看来你这张狗嘴,是愈缝愈利索了?”
“可她就是一心为你保驾护航,你还是当她做少了,不,你不是当她做少了,你恨她为什么不如你的意,明明想废了我,却还要把我抬起来……”刘湘望着他,笑靥如花,眼里满是泪,“她为你不得不对我好,可你连她死了都在恨她,连朝她磕个头,你都不愿意。”
“哼,”卫襄阴沉地笑了起来,“她欠我的,要不是她对不起父皇,我何至于在冷宫中长大?我是皇长子,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可我从小居然要看着太监的脸色长大?这种耻辱,哼,这种耻辱……”
他一生难忘。
“是啊,你念念不忘这个,所以都要补回来,都回补回来啊……”刘湘抚着胸口,咽下心头的心悸,眼泪如河流,从她的双眼里滚滚而下,“难怪她要死了那么高兴,明明可以多活几天的,也不想活了。”
“滚!”看着她那张怨妇脸,卫襄一身的烦躁,挥袖朝她大声喝斥了一句,转身门边守着门的福公公,“来人,把她拖出去!”
他原意是他出去,而这厢他不想给刘湘那脸面了。
福公公埋头过来,这厢刘湘往嘴里塞了两片参片,又道:“可谁想要你这种无情无义,不仁不孝的儿子?母后不想要,父皇也不想要,天下也不想要,你完了,卫襄,你今天是禁足,明天就会被废,你就是个贪婪好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没了母后为你保驾护航,你什么都不是,你最看不起的那个女人死了,你什么也不是了……”
她双手捏成了拳头,朝卫襄用力嘶吼道:“你以为父皇是看重你?不是,你错了,父皇是因为爱慕母后,把不能对她用的情用到了你身上,现在她死了,你还恨她,他恨死你了,母后今天出了这个宫,你明天就会被废,你以后日日夜夜都会看着太监的脸色过活,你看不起的那些人明天就会踩到你的脸上,你的那些女人们,女人们,明天就会向你那些有靠山的兄弟投怀送抱,你……呜!”
卫襄一巴掌过来,刘湘抱着脸倒在了地上。
“太子!太子!”福公公转了个方向,心急如焚奔向太子,抱住了太子的腰。
可他力道不如太子大,太子的脚还是踢向了地上的太子妃,只听卫襄这厢用力一脚接一脚踹着地上不能动弹的太子妃,嘴里暴跳如雷道:“贱妇,贱妇,竟然给你脸你不要这脸,你就去死罢。”
“太子,”福公公用尽力气抱住他的腰往外拉扯,哭道:“别打了别打了,今天不能出人命,您不能在娘娘的面前打太子妃,您不能呐。”
卫襄置若罔闻,抬脚朝刘湘的头踢,踢中了一脚,他把脚踩到了刘湘的脸上狠狠蹂*躏,嘴里同时气急败坏喝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指责孤?刘氏,你这个心机重的贱妇,没人要的东西……”
“来人啊,来人啊……”顾不上阻止太子嘴里脏言秽语,福公公喊起了人。
“别踢了,别踢了……”福公公喊完人,又着急万分道:“您别踢了,太子妃不行了,太子,太子……”
地上的刘湘闻言,抬头看了福公公一眼,她微笑着,紧紧死抓着手心里那片没来得及送到嘴里的参片,含笑闭上了眼。
卫襄太毒了,用不着她去进行下一步了。
“太子!”门外,大内大总管吴英带着侍卫快步跑了进来,他看着地上脸上血肉模糊的太子妃,奔跑过去跪在了地上。
太子被侍卫抱住了,吴英跪在地上,颤抖着手,伸手了鼻孔还流着血的太子妃。
刘湘脸上此时还带着笑,吴英心里这厢却是异常冷得紧,他哆嗦着没有探到鼻息的手,又急急朝太子妃的手腕摸去。
没有声息……
他没摸到心息,太子妃没心跳了。
他回过头去,没看向太子,而是看向了大门。
这厢,倒在门边的?*?卫诩双手着地,向这边爬来,他像兔子一样蹦跳着急急爬了过来,不等吴公公说话,他把耳朵伸到了他母亲的胸口。
不过片刻,他别过头,头挨着他母亲的胸口,就像小时候他害怕极了的时候被母亲拥在怀里,他依靠着他的母亲一样挨着她。
只不过那时,她的心是温暖的,不像此时,她是静静悄悄的。
他看向吴公公,轻轻道:“公公,公公,我娘不会说话了,你救救她吧,求求你了。”
“太孙,奴婢,奴婢……”
吴英爬起要去叫太医,却见太孙把头埋到了地上,浑身颤抖。
“娘,娘亲……”卫诩呜咽着,他往脸上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诩儿该死!”
第104章 最后的哀思。
“太子,太子!”吴英转身,朝卫襄惨叫了两声,“太子妃没了。”
卫襄一愣,接而勃然大怒,飞步过来朝地上的刘湘踩去,嘴间大喊道:“贱妇!”
“啊……”卫诩飞身扑向了刘湘,发出了悲痛欲绝的惨叫声,那声音凄厉无比,带着说不出的愤恨和痛不欲生。
“来人啊,来人,吴英泪流满面,看着这三个妻不妻,夫不夫,子不子的人,他哽咽着道:“把太子拉出去。”
侍卫们面带惊恐,过来拉住了太子。
太子狂啸,“放开本宫,这贱婢算计本宫,我让她不得好死。”
太子被吴英带来的侍卫强行拖了出去,他身边的老太监小福子一把跪在了他的面前,也是一脸的泪。
“公公,太子是气急,那不是他的真心,请您明鉴。”福公公哀求道。
太子妃已不得好死喽,明鉴什么?太子若不是那么狠,能把她逼到这一步?
吴英长叹一声,驼着背,踉跄着走到了太孙身边。
太孙趴在太子妃的身上,已没了声响,吴英没觉察到他的动静,大惊跪下,失声惊道:“太孙爷?”
卫诩在母亲的身上偏过头来,他脸色惨白,嘴上嘴下皆是鲜红的血液,他朝吴英张口,咕噜一下,他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苍天,”吴英转过身去,朝身后惊慌不已的宫人嘶吼:“快叫太医!”
叫太医呀,叫太医好,他还想活下去,他要替他娘报仇,他要让卫襄千刀万刮,万箭穿心,他会让卫襄不得好死的。
卫诩吐出一口血来,朝吴英露出了一记笑,他道:“谢谢公公。”
吴英听到了他微弱的声音,老公公哭着长叹了一记。
时也,命也。
要不是佩家请出了人打点他,而打点他的是在皇帝面前说要养他老的禄衣侯,为着这宫里的宁静,今日的太孙,跟着太子妃去了,方才是他在这盘根错节的宫里最好的归宿。
弱者的死亡,说来也是一种好命,至少往后不用受更多的羞辱、痛苦。
可这对母子不服啊……
不服也好,不服有不服的命。
等到丁姑姑带着太医过来,吴公公看着太医往太孙嘴里喂里了一颗只有死去的皇后才吃得起的长寿丸,吴公公眼瞥着跪在他身侧的丁女史,见她静静看着太子妃,发红的眼里一片木然,他摇摇头,扶着冰凉的地往上站。
等到站起,他看着皇后娘娘的棺椁,走了过去,朝棺椁躬身,道:“娘娘啊,小的们胡闹,胡闹了一辈子,就让他们闹罢,下辈子您也看不到了,奴婢送您出宫,宫外的天啊,亮得很。”
那风儿啊,也自由。
去了外面,不想爱就不爱,不想恨就不恨,奴婢盼着您,有个安宁的来生。
*
皇后出宫,要送去皇陵的宫殿暂放,等到她的墓陵峻工的那一日,方才是她正式下葬的那一天。
她出宫后,宫中也会放置一具空棺椁,当作是她的棺椁,日日祭拜。
佩梅被女官引到了卫诩面前,方才从她夫君嘴里得知,母妃已逝。
诩儿求她道:“梅娘,诩儿求你,诩儿对不住你,请你帮我去跟皇祖父说,让母妃陪皇祖母一道抬出去,我们不要名声,就让母妃当个普通的女婢,随侍在皇祖母身边就好,就当成了母妃想服侍皇祖母亲一生的心愿。”
“好,我去。”梅娘擦着他脸上的泪,心痛得木了,她也哭不出来,“不哭了。”
“好,不哭,”卫诩忍住眼泪,“午后皇祖母和母亲出宫,我不哭,我要送她们一程,梅娘啊……”
“嗯?”
卫诩看着眼前的小妻子,他惨笑道:“对不住了。”
“没有对不住,你好起来就好,我要去找皇祖父了。”说找便找,诩儿的心愿她要去全,佩梅抬起跪坐于他床前的腿,坐到他身边,给他掖好被子,“你暂且歇息一阵,积攒点精神,等午后送皇祖母和母亲出宫。”
说罢,她站了起来,朝卫诩浅浅一福。
她身姿瘦削,身穿孝衣,脸色惨白,站在卫诩面前,就像一个深坐闺中不堪一击的小娘子。
让她去找皇帝,无非就是仗着她身后有一个佩家。
他卫诩,卑微低下到需要一个外面进来的小娘子来救他。
卫诩强自咽下那已漫延至了他嘴中的苦楚,朝她微笑着颔了一记首。
拜托了。
佩梅看到了他的微笑,这道笑,就像黑暗的暮色当中的那一缕灰白,虽说不是很好看,可总也算是一点光。
诩儿尽力了,该到她尽力的时候了。
佩梅朝他再行浅福一记,朝站在门口的女官走去,走到人面前,她朝人福了一记礼,道:“姐姐,能带我去见丁姑姑吗?”
女官从头至尾皆低着头,此前便是她来领佩梅的路,她也只跟佩梅道了一句:“我是丁女史派来的,请您随我来。”
佩梅朝她施礼,她也回了一记礼,这时听到佩梅的声音,她飞快抬起头来,看了佩梅一眼,紧接着她抿了记嘴,朝佩梅福身,“您随我来。”
她带去试试。
佩梅被她带去了凤栖宫。
因着这个女官是凤栖宫的老人,她是丁女史身边的老宫女,大门口那道要拦她的御林军在看到是她后,又看清楚了她身边的人是太孙妃,犹豫了一下,道:“等一下,我进去通报小吴公公一声。”
小吴公公是吴英的徒弟,听到是太孙妃来了,想到这太孙妃的娘家,他眉头一蹙,道:“这……”
思来想去,他摇头道:“你去跟太孙妃说,皇后娘娘出殡在即,皇帝陛下在凤栖宫与皇后娘娘做最后的哀思,告别皇后娘娘,这等时候容人打断,还请太孙妃见谅。”
御林军领命而去,把小吴公公的意思转达给了太孙妃,佩梅静静听他说罢,方道:“请这位大人,再帮我去通报小吴公公一声,我想去见见我们母妃,请大人帮我再转告一声,多谢了。”
她朝御林军一福,御林军慌忙躲过,苦笑着去了。
他受过皇后和太子妃的恩,这位太孙妃的请求,他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佩梅这边不断请求进凤栖宫,那厢皇宫西门,等待皇后出宫的文武百臣已密密麻麻站在了西门之外。
午时西门出来了不少宫中的太监给文武百臣分发素食,不一会儿,人群当中,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大臣面色各异,还有几个人,不停朝禄衣侯看去。
禄衣侯在慢慢用过宫中的赏赐之后,朝身边的侯夫人淡道:“与我去后面看一看老外祖。”
今日佩家老太爷也来送皇后出宫了。
佩家作为皇室的姻亲,今日来了不少人。
禄衣侯作为佩家的外孙女婿,收到了宫里传出来的太子妃已逝的消息,需前去告知一声。
第105章 她好想娘啊。
佩家作为皇家皇亲国戚,离禄衣侯所在的位置不远。
众臣站着食膳,微微能走动,前后交谈两句的人也有的是,只是走运得不远,不过禄衣侯夫妇往后一动步伐,瞬间便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便连在低首低声交谈的当朝臣相和户部尚书,这时也停了嘴里的说话,朝禄衣侯看了过来。
两家离得不远,禄衣侯带着夫人一在佩家老太爷面前站定,太孙妃的父亲佩准就背过身,拦住了老太爷和外甥女婿的一侧,右手抱右手,抬手朝他们周遭的诸位拱了拱。
其子佩兴楠站于另一侧,低头弯腰,恭敬地看着地上,拦住了一部分人的靠近。
人群中,禄衣侯那派系的臣子们,离得近的也假装若无其事、心不在焉地朝他们靠拢,片息之间,呆在禄衣侯身边的皆为禄衣侯的自己人。
萧臣相作为百官之首,和一些王公大臣候在西门的最前面,此时就听身边有阁老状似自言自语道:“常侯爷这朋党可不少。”
萧相身边的户部尚书这厢淡言:“宋阁老这朋党可不少。”
宋阁老眼皮一撩,朝他看来,皮笑肉不笑道:“徐尚书此话何意?”
作为朝中与禄衣侯走得最近的户部尚书徐中此时侧身面向他,他的头垂着,双手垂于腹前,看着地上砖缝中爬走的蚂蚁漫不经心道:“宋阁老什么意思,本官便是什么意思。”
“你!”
“好了,”萧相开口,厉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是活腻歪了吗?”
阁老与尚书相互之间谁也不看谁,朝萧相施了一礼,紧而离对方远了一点。
那厢禄衣侯与妻家的外祖父把太子妃一早走了的事告知了佩家外祖佩圻,佩圻闻言往后倒走了一步,被禄衣侯迅猛握住了手,方才稳住身形。
立定后,佩圻只觉嘴内一片干涩,他涩然问道:“那梅娘呢?”
“太孙,太孙妃皆安好。”尚健在,毕竟宫里还有人在看着他们,命是保住了,禄衣侯淡道:“您看,您这边有什么想法。”
佩圻头昏脑胀,想骂孙女为一己之私拖整个家族下水,连自己性命都难保,可另一头,他也深知,这是佩家的命,只是轮到了他那个可怜的孙儿,摊上了这个命。
“接下来可还有性命危险?”
佩圻朝外孙女婿送去话,老眼腥红,便是他的眼球当中也充斥着血丝,说罢他便朝外孙女看去,低声恳求道:“没退路了,没得可退了,宫里只有你们夫妇能帮得上忙了。”
禄衣侯夫人那个不苟言笑的冰美人,闻言朝外祖淡淡一颔首,转首朝禄衣侯看去。
禄衣侯目光温和回了她一眼,两指摩挲着另一手的虎口,寻思片刻,和佩家老太爷道:“不知,看圣上的意思。”
背对着祖父的佩兴楠身形一震,正当欲要回身与表姐夫说话之时,他的腰背却被祖父压住了。
祖父的手甚是用力,压得他无法回身。
佩圻压住了孙子的反应,眼神坚定,朝外孙女婿颔首,“劳驾!”
禄衣侯点头,这时前面的人已朝先前站定的位置纷纷站好,也没时间让佩外祖再说话了,他朝夫人看去,随即转身,带着与他同步的夫人走了。
先前转着他们的人,在他转身动的那一刻,已提前一步,走回了他们之前的原位。
佩家也站回了他们的位置。
佩兴楠站在父亲身后,一时没克制住对妹妹性命的担忧,探头至父亲身侧,快快低语道:“表姐夫不是有人吗?”
为何要说看圣上的意思?
太孙在圣上那里,尚只是个走着看的病殃子长孙,他妹妹在圣上那里,何来的地位?
若是没人保她,在皇后死去,婆母太子妃也没了的后宫,让她怎么活?
“不看圣上的意思,那看谁的意思?”佩准此时心急如焚,从牙根里挤出话来,朝不懂事的长子咬牙切齿道:“不要说话,看不懂就听,教你的都忘了?”
不看圣上的意思,难道看禄衣侯的意思?
禄衣侯有那个决定后宫里谁死、谁不死的能力,他们也该当被诛九族了。
佩兴楠还是没听懂他的话,但在父亲的训斥下,他收回了头,对着地面垂着的脸上眼睛紧闭,告诉自己遇事要淡定,处事要冷静,不能慌张,不能恐惧。
他喃喃告诫自己,不知此时宫内,妹妹佩梅再次得了不准入内的知会,她跪于了凤栖宫前。
她找不到能放她进去见到丁姑姑的人,但有一点,皇祖父陛下此时也在凤栖宫,他是直接能做主的人,她还认识他身边的吴英公公,只是她现在见不到人罢了。
见不到要如何呀?
诩儿还在等着他的母亲能躺到皇祖母身边的旨意。
诩儿不想把他的母亲留在宫里,她答应了他的,会帮他全了他的心意。
“太孙妃,”老宫女此时跪在她身后,看着太孙妃孱弱的背影,心里甚是不忍,她往前爬了一点,趴在她身边道:“还是走罢,等一会儿皇后娘娘要离宫归于皇陵,被人看到了您在门口,会出事的。”
挡了皇后娘娘出宫的路,会出大事的。
“姐姐,”佩梅觉得这天儿真冷啊,比她出嫁那天还冷,她觉得她的手脚冰冷,便连心也是,她弯下腰去,趴在了宫人的身边,轻轻地道:“你可还有好法子教教梅娘?”
这深宫太深,太陌生了,她谁也不认识,找不到人帮她。
原来孤苦无依是这般的让人害怕,难怪诩儿那么可怜,便连一朵小花也想抓在手中,问问她能不能救他。
她真真是没有法子,她只是朵小花,还是朵在宫外长大的小野花,无权无势,便连自己的可怜,也是到了这深宫,方才懂那便是她自己的命,也半点不由她。
婆母死了,诩儿无依无靠,在这深宫,她也无依无靠。
她好想娘啊,也想父亲,还想那会给她梳头的老祖母,和她同读一本书的老祖父。
不知她死后,他们还能不能看得见她一回。
她好想他们。
“太孙妃,走了,时辰不早了。”对于太孙妃的异想天开,老宫人听得一肚子的心酸,她悲伤道:“快点走罢,要不您性命难保。”
不保了,也许她死赖在这里,被人打死了,会惊动皇帝陛下,到时候,要是皇帝陛下问起她的死因来,也许看在她们婆媳皆死在今日的份上,会全了诩儿的心愿。
以她的死招起注意,是她脑子里惟一能想得到的法子了。
“对不住了。”佩梅朝地磕头,和祖父母,父母家人告别。
想必有表姐夫的相护,家里人不会有事。
只是对不住诩儿,不能再护他一程。
更是对不住把她当儿子一样用心养育栽培的父母,还没尽孝,她就得让他们白发人送她这个黑发人。
这深宫,原来不止会吃皇后,吃太子妃,原来也会吃她呀。
第106章 太孙妃殿下,接印。
“走。”脚步声多了,宫女见太孙妃趴在地上不动,疾速往前爬了两步,抱着太孙妃后背,意欲拖她离开。
这厢,凤栖宫走出了一串脚步声,宫女拉不动太孙妃,大惊失色,背后冷汗涔涔,就当她以为今天要命丧朱门前之时,有两只鞋面定在了她的眼前。
她偷偷地往前瞄了一眼,瞄到了一双黑色棉布面的布鞋。
不是锦鞋,也不是官靴,这宫里……
就在宫女猜测来人是谁时,宫内大总管吴英开了口,他喊了一声太孙妃,站在高处,与抬起头来的佩氏四目相对。
吴英看到了一双没有生气与斗志的眼,那双眼里,唯有绝望与心灰意冷。
一天死两个,这宫里,不是死不起,可是死了一个太子妃,再死一个才进入内宫的太孙妃,这宫里就不吉祥了。
吴英侧身,无声弯腰,朝内伸手。
佩梅看到他请她入内的手,稍稍犹豫了片刻,仅片刻,她飞快爬起来,朝吴英福了福身,快步往大门走去。
她走得甚快,吴英走在她身后快走了几步,方才跟住她。
这小娘子……
吴英白脸孤傲,心想道还是有斗志的。
死是斗志,进入里面也是斗志,佩家这孙女儿,养得还挺有勇气。
佩梅路过凤栖宫最外面的大殿,看到候在角落的小吴公公,小吴公公站得甚是偏僻,见到他们进来,他头盯着地上,没有往他们这边看来。
她朝那边看了一眼,仅带了一眼,脚下步伐未停,朝内苑皇后娘娘的殓房走去。
直至最里面的小殿,殿外,丁女史站在殿门口,看到她欠了欠身。
佩梅一只脚要跨进内殿之时,被丁女史盯了一眼,丁女史的眼神冷酷无比,一眼便盯住了佩梅的脚。
丁女史朝后看去。
吴英就在佩梅身后,漠视了她的眼神,朝内禀告道:“圣上,太孙妃来了。”
“进来。”殿内响起了顺安帝疲惫的声音。
“是,奴婢这就领太孙妃进来。”
吴英越过佩梅,提步迈进了殿内。
佩梅这才后知后觉,丁姑姑又救了她一命,她朝丁姑姑投去感激的一眼。
她的眼里有泪,丁女史看到,不发一言,一脸冷漠的脸色,在佩梅越过她要进殿之时,她抬起手来,抹掉了佩梅眼边的眼泪。
去罢,小娘子,你还有我。
佩梅自从卧于病榻的诩儿面前知晓婆母过逝,就一直告诫自己,不可哀伤,不可哭泣,要把身上那不多的力气,用在照顾诩儿身上。
想来她到底还是软弱,丁姑姑这一擦,令她险些掉眼泪。
她蓦然抬起头来,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昂着头,在一只脚伸进内殿的那一刻,她又绝然低下头来,垂着头颅走进了殿中。
顺安帝坐在摆放着皇后棺材的一侧的座椅上,看着一个垂着头的小娘子急步走到了殿内的中间,在跪垫处坐下后,头便趴在了地上。
她没有出声,顺安帝也没有说话,站在他身后的吴英也没有。
小殿静得连蜡烛在燃烧的声音也能听见。
穿着孝服的背影还是没有动,便连出气声也没有,顺安帝想完皇后和狄家,就想太子妃和刘家,想完宫里这两个一大一小已经死了的主母,再去看那个更小的,他便想起了佩家。
佩家,藏得下锋芒的佩圻,放得下身段的佩准,听说他们家里的独枝长孙不入朝为官,往后的谋划便是去书院当山长……
一族三代,说忍就忍的佩家。
还是那个做事不邀功,担了一身骂名,人人猜测其结果不得好死的禄衣侯的妻外祖父家。
这亲戚关系,不远不近,但禄衣侯跟岳家和这妻外祖家走得甚近,这关系不近也近了。
佩家这女儿,娘家有千年的狐狸,还有能杀人的刀,比狄家和刘家强太多了,留在宫里也是个祸害。
但这祸害只是个小祸害,皇后死了,她儿媳妇今儿个也死了,留这小祸害,陪着那个她们想护一命的太孙,也罢。
皇后也出宫了,顺安帝心想就当这是今日她出了这宫,他最后送她的一点心意。
想毕,他开言:“吴英啊,凤印在哪?把它找来。”
吴英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他领着丁女史进了殿内。
丁女史捧着一个檀木方盒,跪于佩梅身后,顺安帝斜后方。
“朕前几日跟太子妃说,她出宫陪皇后,凤印给你,朕一语成谶。”宫里的这些人呐,从来只想着,让他成全他们什么,从来没想过,他们能不能为他省点事,一个个为自己那点小心思、小算盘图穷匕见,连命也要搭上,大的是这样,小的也是如此,顺安帝听到下面的人来说太孙那急切请求他的事,当真是生出了一股好生荒唐的触觉来。
他的孙子,是想把让他父亲打死的母亲送出去过安生日子,还是想着,给他母亲找了一个好的存尸之处,他就好父子相残了?
他娘想让他爹死,他也想让爹死不成?
顺安帝漠然闭上眼,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你们想死的就死,想活的就活,把凤印接了。”
“太孙妃殿下,接印。”吴英冷道了一声。
佩梅浑身一颤,不知为何,此时一股寒意从她脚底骤然生起,冷得她战战兢兢地发抖。
莫名的恐惧与害怕此时占据了她的身心,饶是如此,她还是爬着前往了出声地方,在看到熟悉的鞋子的那一刻,她抬起了头来。
吴英再次看到了她满是绝望的眼,这一次,她绝望的眼里,还有莫名的恐惧。
她在害怕?她知道害怕?她是知道了太子妃极端的行事,把圣上对他们的怜爱已毁于一旦了吗?
太子是残暴,可太子妃也是不想让太子活呐,他们个个,皆残忍不堪。
想起半柱香前,圣上一剑斩于太子手臂,把太子吓得跪下失禁那刻,圣上那满脸的失望,吴英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口疼痛不堪。
太子废了,圣上以为自己带大的孩子,就会当好他的继承人的梦想,也熄了最后的一点光。
他想让太子接手他的宏图大志,给太子铺好了路,他愿意把江山交给太子,可太子有他自己的主意呐。
圣上的冀望,就这般的又死在了内宫又一次的耗斗当中。
第107章 您慢点走,放宽心。
佩梅战战兢兢发着抖,她没有接印,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头磕在地上,眼泪流过她的脸颊,贴在了冰冷的地上。
她无声哭泣。
她只是想活啊。
她只是想带着诩儿一起活下去。
她以为她能帮得上他。
她从未想过,那些写在书本里的残酷,等真正降临到她的身上的时候,那些残酷是如此的摧毁人心,而她又是这般的软弱无助。
这一刹那间,她想逃回去,逃回母亲的怀抱,逃回那个无风无雨的家中,再当回佩家乖巧懂事的好女儿。
“太孙妃,接印!”吴英的声音冷酷又残忍,他厉声喝掉,就像天外无情雷公的震响,让佩梅心神皆颤。
顺安帝坐在椅子上,姿势跟之前一样,他轻合着眼,吴英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就像无关紧要的人在说话一般,他姿势没变,闭着的眼皮一动不动。
太孙妃的无助凄惶在他这里,更是显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这宫里的女人,没权力的想要权力,有权力的死了都想安排别人,狄后,刘太子妃,他的母后,无一例外。
真不知是这宫里养出了她们的狼子野心,还是她们原本,就该是这等的人物。
佩家的女儿,从小饱读诗书,又有好亲戚在他身边,不知她是又是另一个狄后,还是另一个刘太子妃,还是说,那百百千千心狠手辣、爱自作聪明的后妃当中,又得添她一个。
她知道怕了又如何?
容不得她了。
在他没找到新的太子,这后宫有新的后妃斗死她之前,她就得坐在这个位置上,受这后宫的蹉磨。
她怕了也没用,她自找的,皇宫岂是任由人自由出处的地方。
“太孙妃殿下!”地上的小娘子浑身发颤,抖如筛糠,然则吴英的厉喝一声比一声还要厉。
佩梅从他一声比一声还厉的厉喝当中听出了残忍,大有她再不抬头接印,她今日在此处必会因抗旨而死亡之势,她颤抖着抬起头来,乞求地看着吴公公。
她知错了,她怕了,她想回家。
让她带着诩儿回家罢。
他们再也不回皇宫了。
吴英白脸如丧布,煞白又凌厉,他无动于衷,居高临下冷酷的看着太孙妃,惨白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显得无情又刻薄,这一次,他声音不再厉声,这次他吐出的声音平静又冷漠,还有厌恶:“太孙妃,接印。”
不要让他再说一次了,再说一次,这后宫今日又得添一个死人了。
这宫里,能不死人还是别死人的好,可有人非要死,动刀的人也不会吝啬多动一下嘴。
皇宫里,想活不容易,想死可太简单了。
这不是一个容得下无知和后悔的地方。
接印?接印了。
佩梅的泪,不听话地夺眶而出,泪如雨下,她哆嗦着双手,去捧那高高在上的凤印。
等凤印落到她手上,就像一座大山死死的压在了她的胸口,她闭着眼睛,无声大哭,大滴大滴的眼睛从她脸上流过,滴落在了地砖上,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丁女史跪在她身后的门口,原本跪着的她,此时趴在了地上,她面无表情地贴着冷冷的地砖,任由眼泪横肆地流。
她的身体还有泪流,可她的心呐,疼得已经木了。
娘娘死了,周女使死了,太子妃死了,她在宫里熟悉的人,深爱的人,皆已经没了。
娘娘让她跟着太孙妃,可跟着命运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太孙妃,她不过是再看着她爱的人们想保护的那个人,在她面前死去。
人生好苦啊,苦了又苦,还要再尝这苦,她这一辈子,怎地就落到了此般田地,她真恨当初那个因为几两银,就把她送进宫里的娘呐。
她这一辈子。
她这一辈子……
丁姑姑就像一片沉重的落叶,死死地趴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丝毫动静也未发出,而佩梅在眼泪滴在地上后,她睁开了眼,她泪眼婆娑,看不清楚人,转着脸,朝那不远处那高大如山峰的人看去。
泪渐渐地流出去了,她的眼睛也清晰,她看到皇帝正在看着她,他的神情平静,眼如清水,正在冷漠又清醒的看着她。
他清醒,平静得不像一个老人,他不像她的祖父,也一点也不像她的父亲,他就像是一个皇帝,高高在上,看透一切,丝毫不容人在他面前放肆。
他是这个世间最冷酷的人,也是这个世间最吝啬的人。
“佩女磕谢皇祖父恩典,”她双手举捧着凤印,朝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磕头,“谢谢皇帝陛下恩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佩氏女。
这等时候还不忘礼仪的佩氏女。
又一个狄后。
顺安帝倦了,他起身站到狄后的棺前,淡淡道:“出去罢。”
这对小夫妻,是死是活,他们自己的命,自己挣罢。
“是,佩女告退。”
佩梅起身,只觉她的一步,皆像踩在棉花上,落过丁姑姑时,她茫然的看了地上的丁姑姑一眼,等落过丁姑姑,她发觉丁姑姑没有动,她停下步子,跪在地上,回身摸着丁姑姑的裙角,喊她:“姑姑,姑姑……”
姑姑,走了,带她出去,这宫里太危险了,她太不懂事了,她怕。
姑姑跟她走罢,这宫里,她和诩儿没人了。
周姑姑死了,母妃走了,没有认识的人,疼她和诩儿了。
“奴婢告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丁女史听到了她的召唤,也听到了她的乞求,可怜的孩子,在乞求帮忙,娘娘交给丁女的活,丁女还没完成,丁女死不得,丁女还要帮太孙活下去呢,丁女史朝皇帝陛下告退,声音细如闻吟,她不知她的声音细到无人听到,她扶着冰凉的地撑起身体,中途她只觉她的身体一晃,之后,她落在了一双大大手上。
有人扶着了她的背。
丁女史转过了头去,哪有什么大大的手啊,是太孙妃那个小娘子,在用瘦弱的身体撑住了她。
丁女史垂下眼去,看到了一双白瘦纤长的手,这双手,幼小又美好,却撑住了她。
大大的手,大大的力量,希望这不是她的幻觉罢。
她掉过头去,看向吴公公。
吴英站在小殿中央,朝她轻颔了下首。
丁女史站定,她摇摇摆摆的朝吴英轻福了一礼,谢过吴公公的宽容。
再回首,她的腰挺直了,眼睛也清明了,她扶向太孙妃,见太孙妃躲过,意欲来扶她,她严厉的看了太孙妃一眼。
她一瞥,佩梅收回了手,让她扶着。
丁女史扶了她出门,一出去,就和候在外头的凤栖宫女官道:“去主殿烧火,太孙妃要去落脚暖身。”
她今天,一定要把太孙妃送进凤栖宫去,坐实了名头。
“姑姑累了?”佩梅的这句话,落在了丁女史朝女官冷漠又铿锵的吩咐当中,她的声音被姑姑的声音盖住了。
佩梅看着强大威严的女史,眼里的泪光闪了闪,随即,她眼睛一闭,再睁开眼来,眼泪消失。
不哭了,再哭下去,她没了,姑姑也要没了,诩儿也会没的。
他们一家人,到时候地底下相遇,那该多惨。
还是好好活着罢,她不想跟诩儿同生共死了,她想活着,活着见到父母亲人,告知他们,她知晓他们对她的养育之恩了。
她知道了他们在她进宫前为她流的泪,是为何而流。
*
太子妃在皇后出宫之前为伴皇后赴死,凤印落到了其儿媳太孙妃的手上此事,在皇后还未出宫前,就传遍了前来送别的官员上下之间。
不久后,传遍了整个帝都。
百姓感叹太子妃对皇后的忠诚,又怜惜身子不太好的太孙的命运。
一朝之间,太孙就失去了疼爱他的皇后祖母,与亲生母亲太子妃。
太孙妃倒是好运气,进宫没多久,就接掌凤印了,真真是个命好的娘子。
佩家一家跟在送皇后出城的官员当中,偶见有官员,把手躲在长袖之下,朝他们拱手。
太孙妃上位,佩家要出头了。
佩家一家祖孙三代,皆面无表情,对那些暗中的动作视而不见,被人看在眼里,暗中嗤笑不已。
这假清高的一家。
日后借势起势的时候,他们的心不知要有多大,手得有多脏。
送葬的人群心神浮动,每个人的心思各不一。
佩梅走在棺材后,不多久,有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低头朝身边那双素净的鞋看去。
那双鞋洁白一片,无花无草,就是洁洁白白的一片,便连鞋底亦是。
那便是她的表姐。
佩梅发疼的身体一软,她听身边这时传来声音,表姐清淡的声音响起:“太孙妃殿下,妾身扶您一程。”
“是。”佩梅轻喃,过了方许,她反应过来,道:“好。”
她不是表姐的小表妹了,她是太孙妃殿下。
远处后面跟随的官员当中,佩兴楠看到表姐去到了妹妹身边,眼睛收了回来,他朝父亲靠近,朝父亲佩准轻轻声道:“表姐过去了。”
佩准紧随在老父身边,目不斜视,眼睛只看前方三尺,听闻长子话后,他圆圆?*?的冷脸没有动色,置若罔闻一般,朝身边的老父道:“您慢点走,放宽心。”
外甥女夫妻,开始接手了。
第108章 端看女婿的抉择了。
皇陵轻易不许人进入,百官送葬,只可送到皇陵入口,中途若是有人离席,告个罪便可。
只要是送出了城门的,皆不会治罪,送得远一点的,也可从中看出对皇后一片情意。
出城后,离开的官员并不多,但中途老八王爷出面找来的狄家的人送到一半,便离开了送葬队伍,之后离开的人便愈来愈多。
到安放皇后棺木,等待下葬的皇陵前,已是晚间天黑了,跟随的人,除了宫里的宫人,外臣便只有十几余人。
其中,佩家三人,禄衣侯夫妻二人,其岳父苏谶和小舅子苏居甫二人,太子妃的姻亲就占据了七人。
剩下的,除了被小舅子佩家人背在背上的太孙,和太孙妃,便是老八王爷,和皇族里和皇帝走得最近的小八王爷。
还有当朝老相萧相,户部尚书徐中夫妻二人,朝廷中的几个武官将军。
前往皇陵的路前两日下过大雨,路不好走,一路过来,送殓队伍下面的衣裤裙鞋皆脏到了半腿以上,这到了皇陵,大家又冷又饿,好在皇陵这边已有先行一步的御林军带着伙夫准备了热水热汤,还备了换洗的衣物,众人喝过热汤,又去里间换过衣裳,这才松了一口气。
众人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就送皇后去安放她棺木的灵台。
他们一路着着内宫的官宦前往皇陵深处。
棺木上盖着的凤袍已经换掉了之前沾了污垢的那一块,换上崭新的龙凤黑袍,众人跟着宦官往里的内宫走得愈深,心里愈发地沉重。
等他们在皇陵深处,只有停放先帝棺椁放才用得上的大殿大门敞开,便是老八王爷也是一愣,与也不知情的小八王爷面面相觑。
待到皇帝从门内走出,他们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跪下,大喊陛下万岁,顺安帝仅看了他们一眼,就站在皇后的棺木中间,扶着棺木,送皇后去他百年之后也会去的地方。
他的墓还没开始修,他也不打算修,他早晚都会死,皇后修好的墓便也是他的墓,他到时候跟梓童挤一挤便是。
顺安帝扶着他皇后的棺材,进入了皇帝死后落寝的大殿,他们一进入,几个落坐在殿角一处的和尚开始念诵经文,老八王爷惊鸿一瞥,居然看到了从不轻易出世见人的卫国国师。
他当下在心中为那些中途甚至到了后面才走的族中人叹息。
行至百步,止于九十。
这要是送到终,这情面就不得了了。
以后他们家中若有个大事,求到皇帝头上,看在他们送了皇后最后一程的份上,这个把感情藏在内心深处的皇帝,岂可能不管他们。
哪怕多分几块地,多赏两箱银子,也够后辈多活一两代了。
鼠目寸光的东西们!
出情份的时候不出,求人的时候不给他们办事,就怨天尤人憎恨人无情天不公,当真是好生糊涂。
老八王爷顿时心生哀凄,为有情不敢显的皇帝,更为不事生产的族人们。
卫家人,早就不亲喽。
大殿的上方中间,放着两个明显放棺木的地方,在大内总管吴公公的无声指引下,抬棺的宦官训练有素的把皇后的棺椁放在了右边的位置上。
他们衣着整洁,神情肃穆,一放好皇后,便极快地消失在了大殿当中。
老八王爷又在心中轻摇了摇头。
他老眼昏花,却也看出,这一路抬棺的宦官皆是从不在外面多出现的精兵强将,这可能得是吴英手下给吴英打下手的主力军了。
吴公公的人都出马了,这些人却还看不明白。
他看着除了老相还有户部尚书这两个文官,还有佩氏一干人等外,武官居然有五人之多。
还是武官眼睛毒辣,看出不同来了。
谁说武官没长脑子,他看只有那些只知道精于小算计的文官,那才叫没长脑子。
老八王爷又在心中叹气。
这一夜,谁也没说走,他们陪着顺安帝在大殿中给皇后守了一夜的灵,等到清晨,他们被吴英请出,出了皇陵,上了停在皇陵前面的马车,老王八爷和与他同座一辆马车的小八道:“你哥哥做人太走偏了!”
这把人心看透,又有什么好的?
小八王爷靠着软垫直打盹,回着老八王叔的话也是含含糊糊,“不看透了,谁骗他谁没骗他都不知道,卫家百年都撑不了。”
他皇兄不把两边分清,皇帝的宝座,谁知道会轮到哪个好命的会坐上去。
卫家脑子清白的人不多了。
他皇兄不挣扎挣扎,哼,活到他孙子那一辈,他孙子能有命去要饭,那都算他孙子命好。
只是独木不成林,太子也不是脑袋清白的,只想着卫家的荣耀高贵,没去想卫家在滚滚历史洪流当中所处的危险处境,还认为他父皇杞人忧天,一国的太子只想着仗着身份耀武扬威,不想着国家的百年大计,当真是好生荒唐。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是大树不久后就要倒了,后人还逢人就洋洋得意说我家有大树,他皇兄没被气出吐血来,许是这些年受的罪够多了。
独木难支,他也无甚好法,也只能被裹挟着走一步看一步,做一点算一点了。
他亦无能为力。
他的话让老八王爷发了呆,饶是一夜未睡,昨日又走了一天的路,这个老人已因过于劳累发起了烧,脑门发热,他还是没有睡着,靠在垫子上,怔怔地想着小八的话。
卫家的江山,也有几百年了。
是到了好像哪朝哪代都逃不开的由盛及衰的时候了。
卫家人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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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王爷上了最好的马车,佩家祖孙三代共用一辆,临走前,在佩老太爷佩圻的示意下,佩兴楠把妹夫背到了表姐夫禄衣侯的马车之前,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已上了马车的表姐夫。
这时候他们避不得什么嫌了。
他甚至都提不起埋怨卫诩的心。
因着卫诩在他背上,胸口只剩一口温热的气。
妹夫的手是冷的,脸是冷的,瘦弱的苍白的妹妹紧紧跟随在他身边,小手紧张的握着袖子,小手都青紫了,佩兴楠从未见她如此脆弱无助过,他的心都碎了。
佩家救不了妹夫,他们家没有好大夫,更没有能救人一命的好药材,只有表姐夫府上有。
见他背着太孙过来,德和郎苏谶父子也急步跟随了过来。
苏谶看看妻侄背上只剩一口气了的太孙,又看了看他的女婿。
于情感上,他想让女婿离太孙远点,可看着同为亲戚的岳父一家对女婿抱以期望的希望,于情感上,他还是于心不忍。
他苦笑着,朝女婿看去,硬是憋着不去看女儿。
女儿只会答应,而女婿会权衡利弊,端看女婿的抉择了。
这时,他却听女儿开了口,只见她在马车内探出一只手来,把一块折合的帕子往外递来,“这里有三片老参,爹把两片老参一块儿压到太孙殿下的舌下,另一片,让太孙妃……让梅娘妹妹含下,也是压在舌下。”
苏谶接过。
此时,不远处的佩家老太爷佩圻,和其子佩准顾不上在场还有朝廷官员在看着他们了,他们走了过来,由佩准接手,把禄衣侯夫人准备的参片压到了其女婿太孙的舌下。
一时之间,已昏了过去无甚动静的太孙卫诩的呼吸沉了一点,不再气息奄奄,呼吸微弱。
老参片当场便有了效果,佩准大吐了一口气,转身向女儿,这时他已沉不住了,朝女儿急急道:“快含下。”
佩梅急忙含下,她苍白里透着红紫的脸没有表情,她只是张着眼睛看着父亲,眼里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
佩准心酸至极,眼睛瞬间含满了热泪,他怒斥女儿道:“哭甚哭?我教你哭过吗?都已是为人妇了,你见你娘当着外面的人哭过吗?你不知晓笑比哭更有用吗?我没教过你吗!”
佩准痛心疾首,一时悲怒攻心,身子往后仰倒,被跟着过来看情况的一个将军一个箭步在背后扶住。
此将军托住了他,不禁安慰他道:“一日之间,送走了皇后与太子妃,不容易。”
唉,太子妃的棺材,就放在了皇陵的最外面,便连其棺木,也未曾见到皇后被皇帝亲迎扶棺进去的场景。
就搁置在最外头,不过一介皇族小嫔妃的待遇罢了。
冷落无视至此,太孙没有一口气死过去,已算得上坚强至极了。
他的母妃已死,死后那位人上人对他母妃的鞭笞,那是鞭鞭抽在他这个后人的身上,将军作为局外人仅是想想,就已是不寒而栗,何况太孙这个当事人。
他的命,可是他母妃护下的。
太孙妃,太孙妃只算得上一个小娘子,刚于母亲膝前长大不久就进了宫,这摇摇欲坠未倒,也已算是坚强了。
这位替卫国打过大仗的将军把一切皆纳入了眼前,心里也有了数,这太子妃的死,怕是有内情,惹了陛下的厌,太孙妃的命可能也好不了,凤印握到她手里那不是权利,那是皇帝赐给她的毒药引子。
这可怜的夫妻俩,这要是……
将军的眼,看去了马车上探出半身,静然看着他们的禄衣侯身上。
禄衣侯清贵俊美的脸上一片漠然。
第109章 太孙妃,保重。
在场之人,皆在等着这个皇帝眼前的第一红人的态度。
禄衣侯仅朝托住妻舅的将军浅颔了下首,便放下了挡风的棉帘,在里头发出了淡淡的声音,“放进来罢。”
他声音冷淡,听不出什么人情味来,而这时,佩家的老太爷已急忙去扶孙儿背上的孙女婿,托着孙女婿的背,急切地把人往禄衣侯的马车里送。
马车内,禄衣侯夫人望着夫君,手握着了她夫君的手,禄衣候下意识反手握住了她整只手,在手中捏了捏,脸上冷淡的神情不变,脑子里在思索着事后如何把太孙送回皇宫始央殿。
出来容易回去难。
太孙活着一日,就是烫手的山竽,便是他沾了,也得迎着皇帝陛下的阴晴不定。
见招拆招罢。
正在禄衣侯思索后面之事之时,太孙被趴着爬上来的佩兴楠背着进入了马车。
他一进入,候夫人忙伸手去拦,手伸到一半,被夫君拦住,她的身影也被他的大手拨到了他的身后,这时,禄衣侯又掀开门帘,朝不远处站在门口的御林军之一喊道:“小将,帮本侯找一个小公公,随我回侯府。”
那被他喊住的守卫军一愣,随即朝里头看去,转而回头道:“侯爷,末将不能擅离职守。”
禄衣侯也是忘了这事,朝他拱手致歉。
这时,还没走的几个武官,离门最近的那个朝他这边抱拳,“侯爷不嫌弃,本将去帮你问问。”
“有劳!”
“侯爷多礼了。”这将军去了。
禄衣侯随即下了马车,把门帘半挂,露出侯夫人的腿面。
佩兴楠在马车内表姐的示意下,把太孙放到了椅子上,太孙一下,侯夫人跪坐在了座位之下。
佩兴楠见状,背后凉汗滚滚,就像已经看到了他表姐夫那双无情的眼,一放好妹夫,他转过身,朝表姐苦笑,重重地朝表姐磕了个头。
让表姐救人,还害她委屈至此,是他的错。
他头磕到了一半,磕到了侯夫人的手背上,侯夫人常苏氏用手背把他扶起,朝他摇了摇头,下巴又往下点了点。
他该下去了。
话就不多说了,这种场景,话多错多,少说两句罢,免得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又成另一番景象了。
“兴楠,下来。”佩老太爷在下方,见状也沉声道。
佩兴楠赶紧下了马车,他祖父扶住了他,佩老太爷摸到他的背时,摸到了一手冰冷的汗水。
老太爷心中一凝,顾不上心疼孙子,见孙子下来了,颤颤巍巍转过身,朝外孙女婿所在的地方走去。
禄衣侯冷眼看着老人抱拳过来,等妻外祖父走至他面前,他托住了老人的手臂,扶起人后,近身在老人脸边轻声道:“我会把人送回去,后面我就要退一阵了。”
事后他得挨个大罚,平人心。
皇帝面前的红人,更是不能为所欲为。
他被罚退隐之后,他就帮上什么忙了,佩家只能靠自己了,他只能帮佩家到这一步。
佩家的事重要,可他自己更重要,他是皇帝办事的工具,工具因私事损坏得过于厉害了,佩家就得直面迎击皇帝真正的怒火了。
“唉!”禄衣侯平静话下的汹涌浪涛,佩圻每个意思都懂,他知道禄衣侯看在其妻他外孙女的份上,已经帮佩家帮到顶了,这一帮,侯府的折损也是不可估量,在皇帝那不知还吃什么样的挂落,他心内个中情绪繁杂,无言以对,只得发出重重的一记叹息。
他也没办法了,佩家如今只有禄衣侯可靠。
很快,前去找人的将军带回来了一个小公公,小公公一见到人就请安,随即一骨碌就爬上了马车去,见到侯夫人,帘子一放下,小公公脸上露出了一记欢快的笑,逗得侯夫人抿嘴浅笑了一记。
两人是熟人,这个小公公是吴英义子小吴公公跟前带的小公公,平日没少跟小吴公公去侯府吃饭玩耍,他现在身上里面穿的夹棉袄,还是侯夫人量了他的衣,亲手给他做的。
侯府的马车走了,带着给宫里作证证明太孙和禄衣侯夫妻只是同处一辆马车回侯府的小宦官走了。
他们一走,留下的几个将军对佩家人更客气了。
这个时候禄衣侯还能从里面喊得出人,这能耐不小啊。
且他们的军饷,还得禄衣侯时常帮他们在户部尚书面前美言。
他们今天这一帮,也是帮自己。
将军们在外面等了等,没等到还没走的户部尚书夫妻出来,见天气愈地冷,宫人们还在等着他们上马车,也就没再久留,上了马车就走了。
他们往常跟这些皇帝面前的红人走得不近,也就见面找个招呼的情面,今日这近距离的看着红人们在皇帝的优待,他们也在想着,往后是不是得找抓机会,跟这两个人走得近一点。
据说禄衣侯和徐尚书,那可是好得能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好搭手,是皇帝掌握卫国民生的两粒大棋。
他们一走,只留了佩家一家人还在,佩家祖孙看着孤零零的佩梅,见再无外人在,禁卫军和太监离得很远,佩老太爷背着他们对着孙女潸然泪下,“你怎么回?你等他们出来,还是自己进去?”
他们可以送太孙到禄衣侯府救命,可禄衣侯府至多只救得了一个,孙女是万万不能进的,一进,小两口有进无出,可能这一辈子就得成禄衣侯的累赘,再也回不了宫了。
是以,哪怕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送回到皇帝身边,让她一个小娘子去面对宫里的洪水猛兽,他们当祖父的,当父亲的,当兄长的,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进去。
她进去了,还能争一下命,不进,家族跟着她,一起坠落灭亡。
“梅娘送你们上了马车,就自己进去。”她自己进去,她会死皮赖脸的蹭着回宫的马车,自己回去的,佩梅惨白着脸,宽慰着祖父:“里头还有丁姑姑,她是皇祖母留给梅娘保护梅娘的帮手,皇祖母死前明言让丁姑姑跟着我,祖父可听苑娘表姐跟你们说过?皇祖母和母妃,对我是做了安排的。”
佩圻惨笑,摸了摸孙女苍白的脸,道:“你好好的,祖父以前教过你的书,你得空的时候,就多想一想。”
没有哪个拥有权利的人,无不是熬过无数漫漫长夜,承载了无人理解的痛苦,方才走到天明。
有些人的生,在求生的时候,比死还苦。
卫诩就是如此,他本该安静的死去,太子妃也该消失就消失,可这母子俩,就是不服,就是不服呐……
拖了他可怜的天真的孙女下水,他们才是始作俑者。
而事已至此,他们便当能当这是他们佩家的命了。
“梅娘懂得。”祖父和父兄在她面前如此凄惨,为了求表姐夫救诩儿,她此生从未见雅如清松的兄长如此卑微过,父亲的焦虑,祖父的惶恐,这一张张脸,让佩梅心口悸痛,要是可以,她真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原谅她,可事已至此,哭已不管用了,后悔也不管用了,她得抹干眼泪进宫去,去争一个生计。
这一次,她不是为诩儿而争了,她是为父兄,为她可怜的垂垂老矣还不得不为她殚精竭虑,弯下撑了一背子的傲骨去求人的祖父,为她明知她日后境遇悲惨埋头大哭却不得不送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出嫁的母亲。
她害了他们啊。
她怎地如此的天真。
佩梅抹干了眼泪,朝祖父、父亲、兄长三人屈膝福了一礼,“梅娘恭送祖父,父亲,兄长上车。”
走罢,我的亲人们,再留下去,梅娘就要哀求着你们带我回去了,趁我尚还有勇气在身,就送你们走罢。
他们走了,她就可以安心地回去,谋划她的生计了。
“走了,祖父,父亲,走了。”佩兴楠放下扶着的父亲,去扶了祖父,祖父摇首,拉上了父亲的手,看着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而去,那一别眼间,他看到了父亲脸上满脸在静静流淌的眼泪。
他那一生圆滑八面玲珑的父亲,独有今日,怆惶得像一只汲汲于生的鼠辈,找着每一个他能求生的口子,在门口唧唧叫着,最后虚弱惊恐得就像要死去了一般。
佩兴楠看着他们搀扶着爬上了马车,他掉过头来,看着双腿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的妹妹,他没有过去,他木然地看着妹妹,举手一揖到底,朝她道:“太孙妃,保重。”
妹妹,保重。
被激流裹住的人,只有抓到浮木,才能逃生,而退,是不可能退了,他们已在激流中央。
“哥哥,保重。”
在他转身走后,佩梅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在嘴里轻喃着这句话。
太孙妃,保重……
她是太孙妃,为了这个身份,她付出了没有家的代价,让整个家里的人为她卑躬屈膝。
她们女子的命啊,坏是那般的难过,好竟也是这般的难过。
她读了好多的书,以为在里面读到了她的未来,她从未想到过,仅从家里踏出了一步,她就坠落到了一个她爬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第110章 他父王不会饶过他的。
送走了佩家,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皇陵面前,只有佩梅一人站立。
佩梅转身往皇陵内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年轻太监朝她走了过来,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此前,佩梅看到了表姐丈夫在这里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心里暗自想着,这兴许又是看在表姐夫的面子上罢。
路过看守的禁卫军时,禁卫军目不斜视,威武庄严,也没有拦她,等佩梅走到里面,以为要迎接到一场狂风暴雨时,却迎来了丁姑姑拿来了温暖的衣服,新的衣袜,帮她换下身上里里外外那冰冷的丧服。
佩梅这时方知,她身上的衬衣这时便已湿了,裤子已湿至大腿根处,外面的白裙,被水沾得沉得就像一块旧丧布。
她心不在焉,并不在乎身上的处境,脑子也不听她的话,在只有丁姑姑在帮她换衣裳的时候,频频往停放婆母棺木的方向看去。
她离婆母不远,婆母就停在离她有一个宫殿的地方。
她就在内宫宫女妃子落脚的地方,她婆母,就停在一个放置女官小妃子的小殿当中。
太子妃,也无非如此。
太子妃尚且如此,太孙妃,更是算不得什么了。
佩梅如木偶一样让丁姑姑换好了身上的衣裳,等丁姑姑蹲下,把她的脚放到怀中暖和时,佩梅被那一阵温暖搅醒。
她回过了神来,看向了丁姑姑。
丁女史见她魂归身体,抿了抿惨白的嘴唇,听太孙妃关心问她道:“姑姑可换上干燥的衣裳了?”
她甚是虚弱,声音细如蚊吟,可还是在关心的问她,语气里带着尊重示好,这时候都不忘讨好人。
也许能在宫里活下去罢。
娘娘的眼光,她也不知道了,也不想去想了,活一日算一日罢。
丁女史不发一言,给她套上鞋子,鞋子有些大,找得不合适,她脱下鞋子,又拿上了一双足袜,套进了太孙妃的脚。
“姑姑……”
“姑姑,你说,我能回宫吗?”
丁女史闻言,停下动作,竖耳仔细听了听外面,没听到有很多人走动的动静,大抵是陛下还没走。
“能。”她系好袜子,把鞋拿了过来,给太孙妃继续套上。
“姑姑。”太孙妃更是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
丁女这一刻突然知道了太孙妃想问什么,她抬起头,见太孙妃紧张的舔了舔嘴唇,声音细细小心的说道:“母妃会和皇祖母一起去吗?”
诩儿的母亲,她的婆母,会埋在皇祖母的墓里吗?
丁女木然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陛下不会允许的。
娘娘可能无谓她的儿媳妇毁了她的儿子,甚至是杀了她的儿子,她做得到,可陛下做不到的。
每一个损害陛下投入了心血的人,都会付出代价的。
太子妃学会了娘娘前半生的狠,可没学会娘娘后半生的忍耐。
不过也怪不得太子妃了,再忍耐下去,她一家三口都要没命了。
时也命也,都是沉浸在苦海里爬不出来的人。
谁也救不了他们,他们只能挣扎着自救。
“那母妃会去往何处?”佩梅又问。
“放着,也许等哪天宫里死人了,多挖一个坑,就进去了。”丁女史淡淡道。
“诩儿和我,还能来看她吗?”
丁女史惨声哼了两声,这不是不天真的太孙妃问出来的话,她娘家可是掌史理史的重官。
“我是说,”佩梅舔了舔嘴唇,声音更小了,“诩儿要是在宫里活得甚好,一直好下去,好了很多年,母妃会不会一直在着,在到她有墓碑的那一日?”
诩儿若是一直当着太孙,甚至地位更是坚牢,那母妃是不是就会一直存在着,直到存在到诩儿拥有帮她立碑的权力的那天?
没有坟墓可祭拜,诩儿会死的。
既然已经如此了,诩儿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条路可走了。
听到太孙妃的话,丁女猛然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了太孙妃,过了片刻,她垂下眼,整理着太孙妃的裙角,头往下浅的点了一下。
太孙要是当上了太子,当上了皇帝,那当然,他的母亲皇太后,必定会有一个豪华的坟墓和墓碑。
“是了。”是能的,难的是,怎么做了,随着声音,佩梅轻轻叹了口气,抹平着她腿前裙面的皱褶。
她这话,不止是说给她和诩儿听的,也是说给心如死灰的丁姑姑听的。
他们还有未来可以博,还有未来可以期待。
命运不会总那么难的。
就像她以为走进皇附,必会遭受狂风暴雨,但没有,她迎来了丁姑姑干燥的衣裳,心如死灰还竭力体贴的照顾。
事情不会总那么遭的。
只要活着,必会有好事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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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梅跟随皇帝回宫的大队伍回了宫,紧接着,她被丁姑姑送进了凤栖宫入住,这一晚,她睡得甚是沉。
等再被叫醒,丁姑姑扶着她坐了起来,拿来了温水让她清嘴,又拿来了参汤给她喝,佩梅喝到参汤浓浓的香味,她尝了尝,道:“和苑娘表姐给我吃的一样。”
“是侯夫人早间让人送过来的。”丁女把虚弱的太子妃抱在她的臂窝,淡淡道。
“表姐?”佩梅立刻清醒了许多,抬起小脸,看向姑姑,“她进宫了?”
“恩。”
“为的何事?”
“给陛下看病。”
“啊?表姐给陛下看病?”澜圣医方是她的义父,陛下要看病,宫里找的不是澜圣医?
“这你就不要多问了,她能被请来,自有她的能耐,”侯夫人进来了,还能给凤栖宫送来药,这便是侯夫人的本事,“你只要记着,能救你的命的药,是她给你的。”
佩梅想着表姐为何能在这种日子能进宫来的事,药汁流出嘴里不自觉,听丁姑姑话一说,她连忙抬手,沾上药汁,送回了嘴里。
宫里的药,是不能吃的罢?是以表姐穷尽心思,给她送来了药?
佩梅咽下嘴里的参汁,撑着床面,离开了丁姑姑温暖的手臂,看她瞬间有了力气,丁女帮着她坐直了,靠在了枕头上。
“姑姑,我能用凤印吗?”她看向丁姑姑,定定看着人家的脸,小声问道。
丁女没想到她一开口,问的便是此话,她也定定的看了佩梅一阵,好一会儿后,她继续往太孙妃嘴里送参汁。
太孙妃不是不懂事的人,昨晚回来,睡的是主殿旁边的小殿,是以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她服侍娘娘睡的偏殿。
一个力争要睡奴婢偏殿的人,醒来后问的便是如何主掌凤印的事,史官家的女儿,还真是不一般。
死了的人,才能给活的人挪位置。
娘娘死前跟她说的那些话,这时就像惊雷一样响在丁女的耳边,丁女内心却是波澜不兴,她把药汁送往太孙妃的嘴里,如实淡淡回道:“能用,但办事的人,听不听你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说话有人听,因为凤印乃皇帝亲赐,握在她手中,但听她说话的人听不听她的话,信不信她,敬不敬她,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宫里,能认清她的脸的人都没几个,她怎么服众?
太子当了几十年的太子,他底下随便哪个有点人手的公公来个阳逢阴违,就能让太孙妃管的内宫天天出事。
太孙妃会死得比她母妃还要快。
这凤印,于在宫里呆了几十年的妃子手里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耀,在一个孙辈的妃子手里,只是一把捅进她心口的刀,这把刀多快多利,就看她能撑住几天了。
娘娘想把印给太子妃,陛下给了太孙妃,他们俩到最后,还是谁也没有饶过谁,谁也没有成全谁。
“难还在后面呢。”丁女用淡淡的口气,说出了最残酷的话,“娘娘才出宫,你能休息三天,三天后,那些找上你的事,十件里,兴许有七件是送你上路的,太子现在被幽禁了,听说他被陛下砍断了一只手,他以后就不是太子了,你说,他会不会饶了你,饶了太孙?”
佩梅惊坐起,挺直了腰,差点把丁女手中的碗打翻。
丁女躲过,持平手中的碗,看着惊炸的太孙妃,白唇微启,平平淡淡地吐出话来:“感谢侯夫人罢。”
没有侯夫人,和侯夫人背后在始央殿交好的那几个手握内宫大权的人,今儿她进了小殿,看到床上没有一点生气的太孙妃,她也不会奇怪。
这宫里的急风骤雨,没有哪一场是爆发在人的眼皮子底下的,皆是暗中有人出招,暗中有人接招,出招的人是想让你死,接招的人接不住的就会上路,死后得来一个无风无浪,突然就死了的定论,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方才是决定人生死的关键因素。
“我……我……”佩梅脸蛋上起了红韵,她上气不接下气,急剧喘息,急急几个呼吸之后,她说出话来:“太子的手断了?”
她的眼睛瞪得奇大无比,丁女伸出手,压下她的眼皮,把最后一口参汁用碗用嘴到她嘴边,漠然道:“恩。”
“那诩儿怎么办?”佩梅哭道:“他父王不会饶过他的。”
“知道就好。”丁女合上了她的下巴,让她把参汁一滴不剩地咽进了嘴里,待太孙妃咽下喉咙,她方放开手,接道:“眼下你别想着他了,你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丁女感觉着生命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流失,她会帮太孙妃的,她准备在她死之前,还会去求一求吴公公,让吴公公看在他们多年在内宫共事还算平和的份上,折算出一点怜悯用到太孙妃身上,等这些情份都用完了,太孙妃就要靠自己了。
第111章 抱静守拙。
佩梅哭着,末了,她把脸上的泪擦干,躺了下去,又睡着了。
丁女以为太孙妃要睡过这一晚,半夜她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倚着门打盹,被走到跟前的太孙妃惊醒,又被太孙妃拉起,拉着她一起睡到了床上。
丁女累极,夜半时分,她连半字也无力说出,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被太孙妃拉到了床上,被太孙妃安排着睡在了床边。
当带着些许温暖和药味的被子盖到她的身上后,她的意识清晰了一点,她听太孙妃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姑,有人来过了吗?”
没有人,丁女摇了摇头。
帮她掖紧被子的佩梅见她没有出声,一动不动,便道:“没有人来,那便没有事,你安睡罢,姑姑,我睡好了,我坐一会儿,你安心睡。”
她话说完,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丁女使安静的躺着,安静得佩梅的心在安静的夜里直打鼓,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丁姑姑的鼻息,探到了浅浅的呼吸,她的心方才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不能再哭了,”佩梅与自己道:“不能指着别人为我做什么了,我大了。”
她还有一两天的喘息工夫,这期间,就想一想凤印带来的麻烦要如何解决罢。
她手里不是没有牌的。
她有一个非常时刻能进宫的表姐,还有一个是皇帝身边红人的表姐夫。
她家的亲戚,十有八*九,皆在朝廷为官。
在她佩家门下读过书,现为官员的人在当今朝廷也不在少数。
她师叔还是诩儿的老师。
佩家能找得着的关系,细数起来,在这关系繁杂的朝廷当中,他们家比不上前面最厉害的那几家,可他们家细究起来,枝枝?*?蔓蔓之多,也算得上盘根错节了。
佩家看似门庭冷落,实则根底深厚。
上则父亲能时不时面见皇帝陛下,下则父亲与街口办私塾的教书先生乃是隔三岔五就推杯换盏的好友。
佩家官小,可上上下下,他们家认识的人太多了。
关键时候,生死大事之间,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是找得到人来帮她的。
但那是生死关头,轻易不能去找他们,救命之力,得用在刀刃上,一点小忙小挫折就找人帮忙,父兄和祖父也无能为力,有心帮她的表姐,再是厉害,也只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且表姐和表姐夫这两天已帮了她不少了,他们做的太明显了,后面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让大家的注意力不放在他们身上,这对为人低调的夫妻,想来也不会进宫了。
她要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自己陷入危险当中,需要外面的搭救,如姑姑所言,她活不过几天。
没有人救得了一个关在内宫之内,本该去死的人。
“我要怎么办呢?”佩梅依在熟睡的丁姑姑身边,暗自问自己,末了,她眼睛投到了丁姑姑身上,她轻叹了口气,跟自己道:“姑姑要长命百岁啊,能帮我的,只有姑姑了,莫让她累伤了。”
次日,丁女起来,听到了外面有动静,她侧着耳朵细听了听,听到了太孙妃的声音,方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太孙妃悄步走了进来,过来站在床边看她之时,丁女睁开了眼,眼前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小俏脸。
太孙妃的俏脸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笑来,她喊道:“姑姑,你醒了,可饿了?”
丁女只觉浑身酸痛不已,她抓住了太孙妃的手,沉声道:“快扶我起来。”
虽说此前这张床是她的,可太孙妃睡过后,就不是她的了,此时她睡在这张床上,无名无份,无规无矩,是造次。
“是。”佩梅忙近身过来。
丁女方坐起,就见她蹲下身来,去拿鞋子,丁女顿时只觉心头一股热血往脑袋冲去,血液也冲进了她的眼睛,令她眼睛生疼。
“啪”地一声,她一掌抽开了太孙妃的手,热血让丁女口不择言,对太孙妃愤怒道:“没规矩!”
她太愤怒了,虚弱的身体因愤怒不停地哆嗦,发着抖,手被打痛的佩梅抬起头来,看到了姑姑充斥着血丝的眼。
脸上毫无血色的女官眼里一片红,她发着抖哆嗦着,这一刻间,身带愤怒瑟瑟发抖的丁姑姑就像女鬼一样可怖。
佩梅一丁点儿也不怕,她抿着嘴,把拿到手的鞋往姑姑脚上套,姑姑又来打她,可姑姑手上没力气了,手掌拍到佩梅的手臂上,一点力儿也不显,打在佩梅的手上一点儿也不疼。
她不是宫女,她是姑姑,是女使大人,是内宫里与吴大总管同一个官阶的女官,她是皇祖母留给她和母妃的指导者,如今母妃不在了,丁女使便是她佩梅的指导者,姑姑是指导者,是长辈,她要孝敬姑姑。
她要求人,就得孝敬。
佩梅执着的把两只鞋都套进了丁姑姑的鞋子,再抬头,只见姑姑无力的抬着头,苍白的脸上,全是泪水。
她不知姑姑为何而哭,也不想问,她起身去了前面的椅子上,拿先前给姑姑准备好了的衣裳。
此时,丁女抬着头,潸然泪下。
孩子的心,她知道了,孩子的要求,她也听到了。
可她好累啊,她想去死,她想跟着娘娘去了,去地底下过那以前只跟随皇后娘娘,服侍娘娘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日子。
她不想活,她太累了。
*
等佩梅拿来衣裳,帮她更换的时候,丁女木着脸,淡淡道:“仅这一次。”
“是。”太孙妃在她背后乖巧的应道。
“等下和我去趟始央宫问安,不一定能面得见人,看看罢,但愿能见到吴公公。”丁女张着手,任凭太孙妃蹲下,给她系孝裙。
受了这份尊贵,就得给人办事,她接而木然叮嘱出言:“见到吴公公,不必楚楚可怜,他最恨装腔作势的女子,他的喜好,随的陛下,当年……”
说到当年,又要说起那爱恨都浓烈的娘娘了,娘娘极美,娘娘的情也是极端的分明,动人心魄,每次掀起的皆是大浪。
娘娘年轻的时候呀,陛下真真是宠极了她。
那是娘娘后半辈子活着唯一能让她想起来就笑的事了。
曾经的甜蜜,就像砒*霜,愈品愈让人癫狂。
当年的事,就不说了,娘娘都死了。
丁女停了话,转了话道:“你表姐娇弱,从外面看来,就是吴公公极讨厌的那种惺惺作态又无能无趣的妇人,可你表姐愚,想做好一件事,便一直做那件事,她跟吴公公一示好,便示好到了如今,抱愚守拙,是始央宫里的人最喜欢的性子。”
姑姑字字说的皆是吴公的喜好,字字给佩梅提醒的实则是始央宫里至高无上的那一位今上的喜好,佩梅听懂了,她回姑姑道:“梅娘知道了,梅娘知道姑姑在说什么。”
“后面那句话,以后就不用说了。”丁女淡淡道。
知道了就行,不用指出来。
这宫里的话,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逞能造作话多的,都是些死得快的。
“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别人。”丁女接道:“你表姐就留了三分给别人,你看他们夫妻看似处处吃亏,处处被骂,今儿有人说禄衣侯精明,明儿就有人说禄衣侯夫人又傻又呆,都说你表姐夫不幸,娶了个痴儿,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们在外面的名声愈差,陛下就愈会让他们多活长一点时间,没有上位者会忌讳一个满身污点,随时有名目可收拾他的人,你懂吗?”
“梅娘知道了。”
“说知道了就行。”
“是,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说那个‘是’?”
“不知。”
太孙妃学得很快,丁女此时已穿好了衣裳,她朝太孙妃福了福身,朝太孙妃道过谢,就双手去扶了佩梅,带着佩梅往外走,“你不必太乖顺,那样只会显得你过于软弱,你是太孙妃。”
佩梅的“是”咬在嘴间,又咽回了肚子,回姑姑道:“知道了。”
“简短一点,简单一点,你表姐抱愚守拙,你可以学一学她,抱静守拙,不用太精明,不用太强硬,静静的做好你的事。”快出门了,丁女站定,扶着太孙妃的肩膀,检查着太孙妃的装扮和衣饰,同时嘴里淡道:“等下吃饱点,吃不下也要硬塞,吃饱了我们就去始央宫请安,可能站的时辰有点长,就站着罢,没人让我们走,我们就不能走,就是有人出来说让我们走,我们也不能走,只能经他们的口,明言说出是陛下和吴公公让我们走的,我们才能走,听懂了吗?”
“懂了。”佩梅懂,只有说是陛下和吴公公让他们走的,才能证明,她们来了的事,是通报到两人面前去了的,这安,才没算白请。
“好。”太子妃,也算眼光好罢,丁女把插在太孙妃侧边的素玉簪扯下,换了个地方,放到了发尾侧后面不起眼的地方。
太孙妃在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美貌,她现在极需要的是拿着凤印,在一件件布满了荆棘与暗算的事情上,走出一条生路来。
第112章 乱阵脚。
丁女带着佩梅进入了凤栖宫主殿一侧平日皇后娘娘用膳的小厅,叫退了太孙妃带进凤栖宫的那个几女婢。
女婢退下时,怯生生的看向佩梅,佩梅本欲闪躲她们的眼神,但此前丁姑姑那句“你不能太软弱”的话此时如雷贯耳般响在她的耳里,她朝丫鬟们看过去,朝她们浅颔首,示意她们听丁姑姑的。
丁女冷眼看着她与女婢的动作,等到进食时,太孙妃把她递过去的三个馒头吃进了肚中,途中一次也没有问她要水喝,只是在找不到茶杯之后,安静进食。
守孝不能食荤,丁女待她进食过素食之后,给了她半杯茶水,方道:“待我片刻。”
她去了殿后的一侧耳房用她的膳,其中把掌着凤栖宫扫洒,厨房,采办的管事姑姑皆叫到了眼前。
她们一到,丁女便道:“这两天,我不知道有谁找了你们,我也不会去查,只有一事,我想知会你们……”
她嘴角噙着笑,那冷冰冰笑而不笑的模样,颇有狄后在世时的几分模样,“谁也别想着逃出这个宫去,别想着太孙妃出事了,你们会没事,外头有人会搭救你们?谁搭救过我们?我们这些为奴为婢,值得谁搭救?我们配吗?他们觉得我们配他们大费周章搭救吗?反倒是杀人灭口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死得最快,你们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别死在这种我跟你们提过上百次的事上,我念在你们身上有几分人性,给了你们几天好日子过,不要以为我给你们的,别人就会给你们,好些宫里的人死的还少?你们只能指着,太孙妃长成娘娘那个样子,你们跟在凤栖宫,还能过以前那样的日子,这日子,赏你们的人已经死了,在继位者没有她的能耐之前,你们只能跟着我,把这凤栖宫守住了,听到了没有?”
最后一句,她喊得生厉刺耳,摄魂夺魄,来的五个管事宫女身上一抖,“扑通”好几声,几人齐齐跪下,大喊道:“听到了!”
丁姑姑仁慈又残忍,她是皇后娘娘身上的那根舌头,也是皇后娘娘手中的那把刀,她们敬她,也畏她。
“听到了就好。”丁女收回音来,把已经冷却有些发硬的馒头塞地嘴里,一口一口慢慢的咀嚼着。
嚼细了,冷馒头也有甜味。
就像人生,困境是最消耗人心气的处境,亦是让人无坚不催的一个过程。
太孙妃能熬过这段冷境,活到最后,谁知道,这个小娘子会长成什么样呢。
看人要看长,命运也是。
她不能死了,那就得从长计议了。
陪着皇后一路走过来,丁女的韧性让她得已陪着她的娘娘走到了最后,如今她要帮扶太孙妃了,丁女嚼着馒头,慢慢收敛着她的精气神,她把神气收回到了自己的肚子里,恢复了平日的轻淡冷漠,她淡淡道:“已经被人找上来了的,自己收拾后尾,处理不了的,再来找我。”
五人无人吱声,但其中有两人,眼皮细微的跳了跳。
丁女一直在死盯着跪在她面前的她们,把她们的神情都纳入了眼里,她漠然的多瞟了那两个已经被收买了的人一眼,转而把剩下的馒头,沾上苦涩的菜渍,把馒头一口塞进嘴里,快快地咽下。
吃罢,她不发一言,快步走出了耳房。
她走后,那两个眼皮跳的人,身上一软,趴在了地上,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下一步,她们急速站起,迅速离开了耳房。
她们生怕走得慢了,听了不该听的,她们也该遭殃了。
*
佩梅跟丁姑姑去往始央宫,离开凤栖宫之前,丁姑姑给了她半片参片,与她道:“要是时辰太长,两个时辰后,你借机把参片压在舌底。”
佩梅乖乖听话,把参片浅浅地夹在长袖边沿上。
丁姑姑带她步行进始央宫,这一路过去,路过十几道门卡,每道门皆是紧闭,姑姑敲的门,十门七门开,三门闭。
闭着的门,姑姑等候半炷香,半炷香后,她会再敲一次,要是门还不开,她便会带着佩梅转身而去,不再久留。
佩梅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刻意的把每一道对她们不开的门的名字,方位,皆记得牢牢的。
她瞥的每一眼,皆找到了这处地方的不同之处,把它当印记,当作辅佐她记忆的凭证。
她想,那些不开的门,不是敌人,便是仇人。
这一趟始央宫之行,是丁姑姑在试探,现在跟她们作对的有几个,他们背后站的是什么人,谁绝对不会给她们面子。
佩梅把一切纳入眼中,放入心中。
这趟路走过去,因着多绕了些路,她们走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进入始央宫大殿的大宫门前。
始央宫的大宫门前有禁卫军把守,旁边有一条侧路,是内宫来往之人通行的,佩梅才跟着丁姑姑走入大宫门前将将踏上这条侧路,就有持矛的禁卫军朝她们快快跑来,一面跑一面朝她们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等到跟前,那禁卫军见到走在前面身着孝服的丁姑姑,脚步顿时慢慢了,他愣愣的看着丁姑姑,道:“怎地是您?”
“余都尉。”丁女朝他福了一礼,淡淡道。
禁卫军瞬时弯下腰来,回了一礼,再直身,他的声音也轻了,“您回去罢。”
陛下心情不好,不是见人的时候。
丁女冷脸,朝他淡道:“我能进去吗?我带太孙妃进去给陛下请安,太孙不在宫里,理当太孙妃替太孙请安尽孝。”
丁姑姑怎么就不听懂他说话呢?禁卫军急了,他背后还有同僚在看着,他们每一个僚,背后站的人都不能,他还不能把话说大了,让他们都听到,是以他只得压着气小声快快道:“陛下心情不好,您快带着人回罢。”
“这不是什么尽孝不尽孝的事情,”禁卫军隐蔽地瞄了眼后方的太孙妃,嘴中快快道:“您快走,有人在里面。”
有人在里面?丁姑姑眉心一沉,阴郁地看了禁卫军一眼。
是太子吗?
她瘦了太多了,也老了很多,皇后娘娘走了,想来她也没少受罪,禁卫军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发疼,鼻子发酸,顾不得事后会被人揣测,他又压低了声音,极其小声地道:“太子。”
看着他的嘴型,丁女也知自己猜对了。
她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后方的太孙妃。
佩梅见她看过来,定眼迎了上去。
太孙妃的眼神清澈明亮,不像个还有病在身的人,这个小娘子,精神提得甚好。
去还是不去?
丁女还在想着这个险值不值得冒,禁卫军却是已经站不住了,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的同僚来了,他瞬间提高了声音,怒声喝斥丁姑姑道:“内宫重地,你们还不快快退下!”
“诶?余都尉,哦,原来是丁姑姑……”背后的人已走至了余都尉的身侧,拍了下余都尉的背,接而朝丁姑姑道:“姑姑进去罢,陛下今日在殿。”
余都尉撇头,怒眼朝与他平官阶的同僚看过去。
那武官不屑地回视了他一眼,又朝丁姑姑道:“丁姑姑请,你们走平日走的那条小道便可。”
“谢过陈都尉。”丁女直直地站立着,嘴里谢过了陈都尉,朝后看去,道:“太孙妃殿下,随奴婢走罢。”
开弓没有回头箭,第一天的请安走到宫门前退回去了,这消息到晚上就能传遍皇宫的每一处角落,便连耗子洞里的老鼠都能听上几耳朵,明日就敢来凤栖宫打洞了。
这安得请,还得请好了。
娘娘死了,陛下可没死呢。
凤印是陛下亲自赐给太孙妃的。
他就是不想给太孙妃撑腰,她也得去要一块金钟罩,护上太孙妃一段时日。
不去要,怎么知道陛下不给?
丁女毫无畏惧,带着太孙妃,与陈姓都尉擦肩而过。
佩梅紧随其后。
路过那陈都尉时,她感觉到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直盯在她胸口,佩梅反胃,恶心,早间硬塞在肚中的食物在她胃里翻滚不已,直朝她的喉口涌来。
佩梅强自咽下。
连带把那些强烈的羞辱,一并咽下,面不改色,步步紧跟在丁姑姑身后,轻移莲步,半步不离。
她们走向了侧边供内宫人行走的小道。
她们走后,陈姓都尉收回了他那不怀好意的带着恶意与好色的眼,他深知如何让那些自命清高的小妃子不快,如何激怒她们,自乱阵脚。
这番他收回眼,又拉下脸,朝余敏行道:“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你的龌龊心思里,别怪兄弟没提醒你,为个老女人,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谁也救不了你。”
说罢,不等余敏行回话,他大步走向岗位,嘴里没停的话,随着风传到了余敏行的耳朵里,“别让我看到下一次,下一次,就休怪兄弟无情了。”
余敏行阴沉着脸,转身跟在了他的身后,他比陈都尉走得更快,在路过陈都尉时,他扔下了一句话:“你不行了,我都行。”
站在这宫里的哪个人,背后没人?
就他陈峰有人?
第113章 娘娘不在了,她也不行了。
后面人似有似无的喁喁私语,就像蜜蜂的嗡嗡声,不断地响在佩梅的耳边。
她背后,似是有人说话,又似是无人说话,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要害她,佩梅的心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恐惧藏在她心口每一个被蚂蚁啃噬出洞的洞口当中。
她跟丁姑姑,跟得更是紧了,差些迈过了丁姑姑的身形去。
就在她差点跨过丁姑姑身形之即,丁女一个回头回眸,把佩梅从绝望的想象当中拉回了现实,她脚下脚步一顿,只见姑姑冷冷地从头至尾扫身了她一眼,就撇回了头,走到了前面,再行带路。
佩梅恐惧的心渐渐冷却,她开始变得麻木,无惧,她学着冷冷的丁姑姑一样,心中只有冰冷和无欲。
兴许,在这宫里,只有这两样,才能像姑姑一样,活到如今罢。
当痛苦降临的时候,好好吃饭,去见最让人恐惧的人,忍耐,忍辱,才是活下去的唯一法子罢。
她随了姑姑去,直到离始央殿的正殿不远,殿门前有小公公看到他们,朝他们这边走的侧道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他近了,那面相颇有些年纪的白面公公眉头紧皱,他看了看丁姑姑,又看了看丁姑姑身后的佩梅,便朝丁姑姑尖声尖气道:“您来作甚?您不是说太孙妃病了吗?您带她过来有事吗?”
“太孙妃好了。”丁女看着这说话颇有些不客气的中年公公湛公公道:“一好了,她惦念着陛下的身体和心情,便过来代太孙向陛下问安。”
湛公公跟从小服侍太子的小福子福公公交情颇深,她们这运气也不好,一来就是这湛公公在外。
“前日回来不是就倒下了,今日就好了?这才几日?”湛公公锁着眉头,声音更显尖利,“陛下没空,姑姑请回罢。”
丁女别过身,露出身后的太孙妃,见这湛公公满脸的厌烦,见到如今手握凤印,人住凤栖宫的太孙妃也没有请安的意思,她在心中冷冷一笑,面上不冷不淡道:“这是刚才陛下跟湛公公吩咐的,还是湛公公代陛下赶的人?”
她……
竟胆敢!
见她敢说他居然越俎代庖越过陛下代陛下行令,湛公公喉头一缩,心中那些因皇后已死,对丁女使轻慢下来的敬畏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到底还是怕惯了她,他掩下心头对丁女使的憎恨和害怕,低头道:“姑姑折煞我也,咱家不敢,咱家绝没有那个意思,姑姑明鉴。”
无视他那假惺惺的装模作样的臣服,丁女不紧不慢,接道:“那太孙妃好了,前来给陛下请安,也得经过湛公公的同意?”
这公公只觉头顶剧烈一痛,再也顾不上要给她们脸色看的心思,当下朝佩梅跪下,失声道:“奴婢绝没有那个意思,奴婢给太孙妃请安。”
一个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内宫阉人罢了,丁女漠然抬脸,朝那站在宫廊之下,披麻戴孝的另一个中年公公看去。
小福子,福公公,太子身边的人。
“等我们死了,再拦我们也不迟。”太孙妃漠然地看着那跪下的公公,不言不语,丁女向后走了两步,扶起了太孙妃的手臂,朝那跪下的人抛下了这句话,朝侧道尽头,宫墙廊下的人走去。
路上,她扶着太孙妃,垂着头,道:“你知道前面那个人是谁?”
太孙妃不能显得太软弱,这句话,一路在佩梅的心里响个不停,她听着姑姑的问话,头持平直视前方,看着前方的公公道:“知道,福公公,父王身边的老人。”
“他有手段,平时算得上是个好人。”丁女扶着太孙妃慢慢的走,嘴里的话没有停,“不过再是好人,他也是太子的人,他看着太子长大的,太子若是沉静了,他便是这个世间除了陛下外,最可惜太子的人。”
是以,他于太子是好人,于我和诩儿,就是恶人了,佩梅淡淡回了姑姑:“知了。”
姑姑的言下之意,她懂。
知了就好,福公公近了,丁女放过开她,这一次,她没有走到佩梅的前面带路,而是退到了佩梅的后面。
这一次,无人替她冲锋陷阵,佩梅在丁姑姑往后身后退的瞬间,她就往前走了一步,朝福公公垂头道:“梅娘见过福公公。”
“太孙妃。”跟他一个奴婢见礼,福公公对此未置可否,他弯了半身,回了一礼,当作是问安,便无视她,朝她身后的丁女使看去,开口道:“丁大人。”
丁女朝他福了一记,抬起头来,“福公公。”
“您没抬起头来,我还以为我老眼昏花,看错人了,丁大人这几日清瘦了不少。”
“公公也是。”
“呵。”福公公扯开两嘴,毫无笑意地轻呵了一记,道:“丁大人带太孙妃过来是请安的?”
“正是,公公慧眼如炬。”
“丁大人还像过去一样,爱抬举小福子。”福公公白脸如霜,比他身上的丧服还要白上几分,比起丁女脸色的惨白来,他更像一个白日游荡人间的鬼魂,白得透明,无形,“太孙呢?怎么就只见太孙妃?太孙殿下怎么没来?”
前日送葬,太子没有去,他宫里的自然是没有去,可太孙危在旦夕,被禄衣侯接走的事,此时已传开了朝廷上下,宫墙内外,福公公这通明知故问,端是装的好一副傻。
可这也是凤栖宫,和小凤栖宫最致命的地方。
哪怕太孙危在旦夕,他不回到宫里,而是被一个异姓候接到家中去,这打的是谁家的脸面?
太孙这岂止是僭越,他这是不恭不敬,不孝不顺,无德无能之表现。
此事只要有人参本,参得人够多,太孙不死也难。
他就算被禄衣侯救活了,这回到宫里,日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安生下来,指不定,这太孙也当不成了。
要是太子被夺,没了太子之身,太孙也不是太孙了。
福公公简单的几句话,让丁女听了出来,这位太子身边的老人,在憎恨太子妃,也在憎恨太子妃的儿子太孙的愚蠢。
佩家,更是愚蠢至极。
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求着一个小候爷救太孙,好似宫里就跟洪水猛兽一样,救不了一个太孙,要害他,这是想置皇帝陛下于何地?
听话听音,种种威胁,丁女皆从福公公的一句话里听了出来,她面不改色回福公公道:“福公公不知?”
福公公眉头一挑,稀松的眉头之间,显出了几分凄厉来,“有什么是我这个当奴婢的应当知道的?”
“福公公今日不知,日后会知晓的。”丁女正视他,无惧他带有压迫的神色,淡淡道:“公公站在此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洒家就不能和丁大人问候一声?”
“福公公客气,是我该和您问候,要是没什么事,我和太孙妃就前去了。”
见她大事化小,面无惧色,福公公脸上显出了几分渗得慌的奇异怪笑来,“太子在里面,丁大人也要去吗?丁大人不怕太孙妃的手,也被砍断一条吗?”
他就站在她们面前,等说到手的时候,他还朝佩梅看了一眼,他那桀桀怪笑,透着怪异的阴冷,朝佩梅迎面扑来。
佩梅此刻如同站在寒冷的冬日,被人一盆凉头,从头泼到脚,寒彻全身。
福公公疯了?丁女在这一刻,方才确认,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小福子,绝不是往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办事老练稳重,从不轻易轻举妄动的小福公子公公。
太子的变故,让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公大变了个样。
危险!
丁女甚是快速的拦在了太孙妃的面前。
见状,福公公更是笑得夸张,那声声桀桀声响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而他脸上竟然丝毫笑意也找不见。
人间鬼魂,莫过于此。
丁女遍体生寒,听他鬼笑着道:“你们居然还想着能全身而退,太子妃不想活,她要斩除太子,她就没想过,她斩除了太子,她的儿子能不能活,还是她觉得,她儿子的命,能贵过太子的命!”
他朝丁女靠过来,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除了末了一句,他每一句说得甚轻甚快,直至最后一句,他带着滔天的恨意低声喊叫出了声音。
丁女那被世事修得麻木不仁的心,竟因这一声惨叫,叫得有魂魄离身的虚幻之感,她不自禁地晃了晃身体,下意识紧紧抓住了福公公的手臂,来不及等那让她站不住的晕眩退去,她死死抓着福公公的手臂,恍惚朝人道:“太孙妃不能死,太孙不能死,他毕竟是太子的儿子,虎毒不食子!”
“虎毒不食子,呵呵,呵呵,”福公公把她的手打掉,他咬着牙,朝丁女哼笑含糊道:“有人就这么干了,有人干得出来的事,太子怎么就干不出来了,你们逼他的,逼他的,太子的手,太子的手呐……”
他唱出了最后一句,一行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他看着此刻竟然从丁女使背后迈出来的小娘子,他望着她,冷漠地,无情地道:“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你,太孙,都会不得好死。”
“公公,时辰不早了,我和姑姑要去问安了。”佩梅惨白着脸,此刻,她的心是哆嗦的,嘴唇也哆嗦的,那个在小时候的她眼里富丽堂皇,能享人间富贵的皇宫,竟然是这般的真面目,她知道的诩儿的苦,等她亲自来尝,尝出来方发觉,当初她所尝到的所感同身受的痛,不过诩儿体会过的一二,“公公若是无事,我们便走了。”
福公公没有理会他,他抱着拂柄,头垂下,看着地上,不知是在恭敬送别,还是已不屑再看这个太孙妃一眼。
“姑姑。”佩梅欲要去挽扶魂不守舍的丁姑姑,但她的手将将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丁女朝宫墙直直走去,她扶到了墙,揉着头,过了片刻,她掉过头来,看清了眼前担忧看着她的太孙妃的脸。
小娘子清秀的脸上,满是担心。
这趟她来错了吗?她是不是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命也需得险中求不假,可那求的机遇,九死一生,她带着个尚及笄的小娘子就贸然跑到一国至尊的殿前来,就能得到了那一生吗?
丁女为自己的决定后怕不已。
可来不及了,她看着可怜的太孙妃,凄惶一笑。
娘娘不在了,她也不行了。
没有娘娘在背后撑腰,没有娘娘在背后拿主意,狐假虎威的丁女,不过一介纸老虎。
太孙妃要为她的冒失,付出生命的代价了。
“姑姑,”见姑姑能看她了,佩梅刻意不去看那人如僵尸的福公公,她小声催促着丁姑姑,“我们上去了,我们上楼梯了,您要是不行,梅娘扶您,可好?”
她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哪怕离开这个狼穴,后面还有虎窝,她也想赶紧离开这个阴沉的狼穴,去面对虎窝里的雷霆万均。
第114章 他已无话可说了。
丁女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撑在太孙妃的腰上,借着腰上的力,上了台阶。
她小声虚弱道:“小娘子,对不住。”
何来的对不住?佩梅不解,她并不觉得姑姑有对不住她的地方,相反,姑姑为了救她,像一个勇猛的战士,带着她南征北伐。
“姑姑,”佩梅把头低得低低,向着地上浅笑了一记,道:“没有对不住,梅娘感激您。”
感激您皇祖母没了,母妃没了,您还对我这般好。
丁女热泪冲眶而出,她咬着嘴,忍着泪,别过脸,等那泪流过她的脸,掉在了地上,她哑声道:“等会儿奴婢可能帮不到您。”
是她过于等闲视之了,忘了娘娘已死,凤栖宫里已没有靠山在了。
“您带我来此,便是最大的帮忙,梅娘都想不到要来呢。”无人可靠了,那便靠自己,人要活,便只得自己当自己的靠山,佩梅说罢,挺直了背,迈向了通往大殿处的最后一处高阶,她半垂着眼,直视前方,嘴中轻声道:“姑姑莫哭,您有梅娘。”
梅娘是个很了不起的梅娘,家中有事太忙了,她还帮着娘掌家,娘出门有事,她替娘当着家,迎来送往,她是经过事,见过世面的人呢。
丁女低下头,抹干了眼泪。
这时,始央殿有拿拂柄的公公面色怪异的朝她们走来过来,快至她们跟前时,他速速行了一礼,道:“见过太孙妃殿下,见过丁大人。”
是小吴公公,丁女瞬间抬起头来,朝他看去。
见到吴公公的徒弟,她身上顿时有了力气,松开太孙妃往前急了两步,站于小吴公公面前,低声道:“太孙妃前来问安,可能请小吴公公进去代为通报一声?”
小吴公公听到此话,当下便苦笑了一记,他的眼睛往台阶下的方向瞄了瞄,随即他收回眼来,轻声道:“丁大人,没事您先回去罢,陛下有事。”
今儿不是个请安的好日子。
“小吴公公能不能帮我跟吴公公通报一声?”丁女只觉自身摇摇欲坠,她感觉到了她的力不从心,不该来的,她为何要逞这强,她没有帮到忙,她这副身体今天要是倒在这,反而要倒帮忙了,她朝小吴公公哀求道:“太孙不在宫里,太孙妃今天要是不请到这安,回去了,她和太孙都危,看在太孙的份上,您帮帮忙罢?*?”
“公公,帮帮忙。”
小吴公公正要拒绝,却听身边,太孙妃软软的话音响起。
他掉头,看着与禄衣侯夫人稍稍有些肖似的脸,他顿了顿,想起昨天进宫救了陛下,把一半的家当换来的药材药膳让人抬着担,挑了十几担送进了宫中的侯夫人来。
禄衣侯夫妻,从来都舍得在陛下这用钱买命。
侯夫人昨日送进宫的价钱,买侯夫人表妹的一个通报,他师父知道了,想来也不会骂他骂得太狠罢?
“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小吴公公状似不经意地瞥过太孙妃殿下,朝丁大人欠了欠身,道。
他转过了身去,将将转过身,他又转了回来,朝她们道:“太孙妃殿下,丁大人,请先跟我过来。”
他带了他们到侧殿的等候处,从门口的时候挑了两个厚厚的蒲垫过来,他先把其中的一个放在了太孙妃面前,又把另一个厚一些的干净蒲垫放到了丁姑姑的面前,小声道:“丁大人,您跪着休息一会儿,您脸色太白了。”
丁女没想到能从他的嘴里听到此话,她愣了,这时鼻子堵得她心里发痛,她跟小吴公公道:“丁女时至如今,才算明白为何吴公公挑了你做徒弟。”
是,挑他是他最孝敬,挑他也是他虽也奸滑,但他手上只做帮人的事,害人的事他不做,哪怕不帮人,他也不害人,他手上总是捏着敬鬼神三分的分寸。
“姑姑客气小吴公公客气地道了声客气,朝两人躬了躬腰,转身去了偏殿。
他进去捡了个空隙,在他的师父,实则是他义父的吴公公出了大殿后,飞快上前,在吴公公耳边说了外边来人的事,吴英一听,发白的眉头一锁,道:“这些人呐。”
个个都想闯鬼门关,就跟恨自己多活了半日也不成一般。
“您看,我怎么回复她们,儿子也是看在昨日,咳,侯夫人来过的份上,才进来跟您通报的。”小吴公公细如蚊吟道。
吴英沉默良久,道:“让她们等罢。”
这时,他的人把熬好的碧粳端了进来,吴英接过,一言不发进了大殿。
大殿里,太子跪在顺安帝的书案前,此次前来,他是来自行请废的,他让皇帝废了他,把他禁于皇家别苑,让他带着他的长子和长媳,从此幽居别苑不出。
顺安帝没有回他的话,一直在批着他的奏折。
这时,吴英拿了热腾腾的膳食过来,吴英放凉了一点,方才送到他手上,顺安帝一勺接一勺喝完,问吴英道:“常家妇说是能吃多久来着?”
“只有三斤,每次一两,一天一次,能供您能吃一个月多一点。”吴英记着话回忆道。
“一年就只收这么多?”
“对,山里长的,从成熟到落地只有半个月,在深山老林的又很难找到,在黩东南那边,这种野碧粳有跟百年野人参一样的功效,是富贵人家救命才用的,也只有常侯爷敢收来当作米,拿来给侯夫人当饭吃。”吴英道。
“她当饭用,朕当粥吃,”顺安殿把吃完的碗给他,免得放在案上脏了他的书和奏折,“她倒是好大的福气。”
“您这话,下次当着常侯爷的面说,准能吓得他又要自己罚自己了。”
“是呀,都是他的错,罪该万死,改又是不可能改的。”顺安帝淡淡说罢,看向太子,道:“跟朕这儿子,儿媳妇一样,儿媳妇想死了,就想带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当不成太子了,就想弄死她生的儿子,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朕被你们弄得,不去死上一死,倒是跟你们生分,见外了。”
太子卫襄此时只有独臂在身,闻言,他抬起一直垂着的脸,空白的脸上这时有了点神采,只是这道神采有着说不出来的狠劲,他道:“卫诩可以不跟我去,但前提是,孩儿有一个恳求,还请父皇答应。”
“说说。”顺安帝好奇极了,他想知道,他的儿子,对自己的儿子,能狠到什么程度。
“废了他,立我儿卫钰,您的第三个孙子,为皇太孙。”
立东宫的一个庶子为太孙,他这好儿子,当真是说得出口。
顺安帝揉了揉胸口,和吴英道:“拖出去罢。”
他已无话可说了。
第115章 在皇族没了名字的太子,他的儿子下场又会如何?
“父皇,钰儿还小,”就在侍卫朝太子走来之时,只见太子身上不见一丝惊慌,依旧沉稳道:“他不过五岁幼龄,还不记事,您带在身边教导,您教的他什么样,他便是什么样子,不像儿子,来您身边的时候,已经记事定性了,他比儿子强。”
“太子,请。”侍卫已站在了他身后,带头的那个侍卫在背后弯腰请道。
卫钰不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宠妾王夫人的儿子,而是另一个小妾所生,此子有粉雕玉琢之貌,又有双天真无邪的眼,只要他父皇带在身边几日,绝不会视之为等闲。
顺安帝接过吴英递过来的温水漱了漱不言不语,吴英见侍卫不好拖太子出去,他过来也道了一道:“太子,请。”
卫襄阴鸷地瞥了他一眼,依旧不动,朝上道:“您见一眼就知道了,他长得极像母后。”
他这儿子这话说的啊,愈来愈离谱了。
不知为何,他天天带在身边教导的太子不懂他,那些他以前从未谋面过的臣子,他抬个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顺安帝抚了抚将将才顺了一点的胸口,平眼朝太子望去,淡笑着道:“像你母后是罢?”
他颔首,“那你带着他,去你的别院,百年之后见到你母后,带着他好生孝敬你母后,别像今生,她出个宫,你都不送。”
何来的脸面谈他母后?顺安帝恶极了他。
从来没有一个儿子,遭他如此厌恶。
太子无德无品。
狄后兴许对不起许多人,但从来没有对不起她这个儿子。
对自己那个把他送到皇帝面前当太子的亲母尚且如此残忍,这太子,他是彻底教废了。
“是儿子不送吗?”卫襄听到这句话,腥红的眼里满是泪水,“当时儿子就在床上!血流了一地!儿子怎么送?”
要不是这个残忍无情的老畜牲砍断了他一只手,他会冒着被满朝文武指摘的危险,不去送这一程吗?
“你儿子送了。”顺安帝淡淡道。
他儿子那只有半口气,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送了。
“他那是送母后吗?他是送他的娘,送那个该千刀万剐,死后也该鞭尸的贱妇!”太子咆哮道。
“对,他送他娘了,有什么不对吗?”顺安帝看着颠狂的儿子,他的皇长子,他的太子,他最爱的女子为他生的儿子。
他的皇后死了,儿子居然也陌生愚蠢得不像是他们的儿子,顺安帝抽了抽嘴角,自嘲轻哂了一记,道:“走罢,别逼朕明言下旨,让人把你真扔出去,到时候你就是苟且偷生,你也苟不了几日。”
被当成死狗一样拖出去的废太子,人人喊打。
“好,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太子癫狂大笑,在殿前大叫,“把卫诩给我,把卫诩给我,我不得好死,他也得不得好死,我是他父亲,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把他杀了,你把他杀了,我就去别院,我就把这太子之位让出去!要不,你不仁,就别怪不义!”
“拖出去。”顺安帝直视侍卫。
侍卫这下再无犹豫,一人提着太子的肩膀,一人提着太子的双腿,两人皆是能手持百斤如无物的内宫铁卫,虚弱的太子的挣扎在他们手中就像蚊子在人类的手中那样不值一提。
“卫诩,我要杀了卫诩……”太子还在叫。
“您别说了,您好生歇着,保重身体。”他还在门内,吴英含泪朝他那边方向喊了一句。
卫襄闻言,头挺起了起来,他看着吴英怔了一下,随即惨笑着垂下了头,闭眼惨哭。
刘湘把他逼疯了。
刘湘,刘湘,那个该死的女人。
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娶她。
她真真知道怎么逼疯他,她怎么那么残忍呐。
他居然败在了一个他不要的女人手里,那个贱女人!
太子被侍卫快步抬离了始央殿,始央殿外,佩梅听着那要诩儿命的狂叫声瑟瑟发抖,当铿锵的脚步声传来,她逼着自己抬起头,朝那有人的地方看去。
她看到了一颗惨白的头颅,那头颅长着一张比太子要老的脸,头颅的头上,银发与黑发驳杂混在一起,在阴沉的天色后,那头发亮得她眼睛生疼。
这个肖似太子的人,很快被抬到了台阶下。
从他断臂中流下的血,流了一路。
侍卫的脚步,匆忙又镇定。
原来……
失意的太子,也是这般狼狈的。
就跟个失意的普通人一样丑陋不堪。
这抬头,没有佩梅想得那么可怕,也远比她想得更要可怕。
太子没那么可怕,可不是太子的太子下场,令佩梅浑身冰冷发寒。
她无力地趴回了地上,挨着暖和的地砖,朝姑姑那边喃喃道:“姑姑,姑姑……”
姑姑,这宫里太可怕了。
皇祖母没了,母妃没了,太子也到了今天。
集人间荣华富贵于一身的至高无上者,命运居然也可悲惨至如此的地步。
她又何来的能耐,能在这人间地狱活下去?
当初她怎地那般的天真可悲,居然以为,她能给诩儿带来些许安慰。
“殿下,”她的身侧,丁女听到了她的唤喊,挪动了身躯,紧紧的挨着佩梅,“殿下,奴婢在,您莫怕,奴婢在,奴婢保护您!”
佩梅听到了,她感激地看着丁姑姑,涕汩横流。
殿内,吴英跪在皇帝的身侧,给顺安帝捶着腿,顺安帝咳嗽了几声,他的手便在顺安帝的胸口轻捶了起来。
他没有替从小看大的太子求情,顺安帝止住咳嗽后,却张嘴道:“你也听到了,不是朕不想给他留活路,他太偏激了,容不下妻子,容不下母亲,如今连儿子都容不下了,别说当太子,他就是当个王,也后患无穷。”
吴英的手一哆嗦。
“别怕,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杀儿子,朕不杀,杀他脏了朕的手,他还不配朕杀他。”妻子走了,儿子没了,这世间,只剩他的王朝让他在意了,顺安帝甚是平静道:“袁大才还在苦山院?”
吴英的手哆嗦不已,他放下手要磕头,却因恐惧把头砸到了陛下的腿上。
他猛然退后,头磕在地上道:“陛下不要啊,那是襄儿啊,是娘娘的襄儿啊,她一生只有这一个儿子,陛下饶命,陛下饶了他的命罢,他还小,他不懂事,您废了他就算了。”
顺安帝顺手揉了揉被吴公公砸痛的腿,公公这力道不小,想来他的老腿要青了,他揉着腿,另一手打开一份奏折,看着里面的奏文道:“把太子送到苦山院,告诉袁大才,卫襄什么时候成为真正的能自食其力的庶民,朕就允许他什么时候出山,实施他的新法。”
“太子,太子受不了的……”
“受不了就死。”
看着毫无情绪法动的老皇帝,吴英知道,太子要在卫家的族谱上彻底消失了。
娘娘死了,太子也没了。
认不清形势的太子没了。
吴英心灰意冷,跪在地上不起,有气无力道:“太孙妃来了,说要代太孙给您请安,就在外面。”
在皇族没了名字的太子,他的儿子下场又会如何?
太子妃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要拔除掉太子,难道没想过,太子不会饶了太孙殿下的吗?
他们到底是一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一家人。
“叫进来罢。”
“啊?”吴英抬头,错愕不已。
“叫进来。”他想看看,他那个只有一口气的孙子,会不会活下来,能不能活下去。
他想看看,那个带着梓童期盼的孙子,能不能在这宫里多活几年。
她想要的,他不可能都给,他也无法都给她,但有那么一两样,她最想要的那一样,他给,他成全,他给机会。
“是。”吴英心想,这怕是苑娘留的买命钱起作用了,太孙妃,毕竟是她的亲表妹,他起了身,道:“奴婢去了。”
佩梅和丁女听到吴英过来的传召,一老一小的两女目瞪口呆。
很快,丁女意识到太子才走,陛下就令人来传见,怕是不妙,她迅速回过神来,拖着双腿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吴英,“公公?”
吴英低头,伸出双手扶她,嘴间轻声道:“成什么样子?您可是女使大人,宫里的第一女官,快站起来,我和你平级,决计没有你朝我下跪的道理。”
“娘娘没了。”丁女被他扶着起来,忍不住凄然道。
“说的什么话?娘娘没了也是娘娘,是陛下的娘娘。”扶了她起,吴英斥责道:“你从小在娘娘身边长大,服侍她近三十年,她不在了,你也依旧这宫里的第一女官,是宫里的老人,轮不到你见谁就跪谁,这宫里没几个人能禁得住你的跪,下次别这样了,要是陛下知道了你跪我,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道要挨什么罚!你这是害我!”
丁女冷如寒冰的心因这些话泛起了涟漪,她的心,也从而颤抖不已,这宫里,不像个人间,却不知为何,冷不丁的,会在出乎人意料的地方,跳出几许人味来。
始央宫的人,皇帝陛下的寝所,一路来见的人,居然是陛下自己的人没有一个人来羞辱她。
第116章 她错了。
她低头,忍住了泪,朝吴英轻颔了下首。
丁女忠心,三十年未变,当年皇后御花园中散步,碰到被尚方监的老太监欺负的丁女,丁女被她带回,几日后,老太监被处死,自此,在皇后身边长大的丁女,成为了身边那个从未变过的人。
吴英也知,丁女为何留了下来,没有跟着皇后去了皇陵守陵。
娘娘看似寡情,可她临终走之前,给这个服侍了她半生的老人找了个活下去的法子,若不然,按丁女的性子,娘娘棺椁下墓的那一天,也是这个老宫女进入陵墓陪着她的一天。
狄家反叛,娘娘还是娘娘,万没有她死了,对她忠心耿耿的老人在这宫里公然受欺辱的道理,吴英扶着她,轻声道:“让太孙妃跟我进去,你去我平日歇脚的小房里去坐一坐,烤烤火,我那有个小炉子,让小吴帮你把炭松松,你要是不嫌弃,就拿桌上的茶杯烫杯茶喝喝,你曾也去坐过的,你跟以前一样就成,娘娘没了,可娘娘还在呢。”
娘娘死了,也是陛下的皇后。
她娘家反了,也没妨碍她当陛下的皇后,她死了,敢折辱她的,陛下就更狠得下心了。
丁女闻言猛摇头,她惭愧地看着吴英,道:“太孙妃不会有事罢?”
吴英在嘴里轻叹了口气。
这丁女呐,娘娘让她跟着太孙妃,她这真真是死跟着呐。
“让太孙妃进去罢。”这事,谁说得清呢,吴英再大的本事,也不敢跟她做这个保证,他转身一看,见到了义子在身后,他颔首把人招过来,等人一近,便道:“带姑姑去小歇房,给姑姑松松炭,烧杯茶。”
“是。”
丁女一见,当下便朝吴英歉意道:“是丁女逾越了,耽搁您了。”
她转过身去,手朝小殿下伸去,佩梅往前急走了两步,把小手放到了姑姑手中。
丁女拉着她走到吴英跟前,看着吴公神情殷殷,恳切道:“她是个乖巧的小娘子,善良纯真,要不然,太孙也不会选了她,她虽也有点小聪明,可佩家的女儿哪个不聪明呢?禄衣侯夫人的娘,德和郎夫人就是顶顶聪明的佩家娘子,她陪着德和郎外放二十多年才回来,最是忠贞忠诚不过,佩家的女儿,可是都城里出了名的娴良贤德。”
吴英苦笑,女使大人这时候跟他细数佩家女儿品德,着实有些病急乱投医了,都到这份上了,谁还把这些当回事呢,不过她点出了侯夫人,吴英不得不轻声回了她:“就是侯夫人眼下还攒了点情份没用完,就赶紧进罢。”
“多谢公公。”得了想要的话,丁女急中松了一口气,松开佩梅的手,转身看了看她身上的装扮,见无瑕疵,又连声催促道:“快去,等下跟着公公走快点,别让陛下等。”
她刚才说话,耽误了一点时辰。
“是。”
姑姑急声催促,佩梅不敢久留,跟着吴英进了大殿。
吴英走得慢,她便跟得慢,吴英走得快,她便急步跟上。
不管如何慢慢快快,她没有越过吴英去,始终跟在吴英的三步后。
吴英细听着她的步伐,临到正殿还有三丈,他一个收步收住了步伐,后方的小娘子,同时也收住了她的步子。
吴英转过身去,见她稍有喘气,却不见喘气声,他看过去,佩家这小娘子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眼,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有着恭敬乖顺。
很典型的书香人家出来的小娘子,知书达礼,谨慎本份,小家碧玉。
和她那个表姐颇有些像。
不过一眼看过去,要比她表姐灵动一些。
到底还是有一些像的,本份人家的女儿,有良心,若是家里有个撑得住的,这良心更显得有几分用了,吴英受过这种良心的好,念及每回好好招待他吃喝还时不时给他送点东西的侯夫人,他朝这小娘子道:“进去了,陛下问你话,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实话实说就好。”
他言尽于此,听不听的,看这小娘子的悟性了。
“是。”佩梅应了声,跟随了他进去。
“陛下,太孙妃来了。”
“佩梅拜见皇祖父,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静的始央殿响起了清脆的如同百灵鸟一样的声音,顺安帝看着奏折的眼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跪在下方不远处的人。
一身孝服的小娘子,跪在了殿中间。
顺安帝眼神尚好,看到了她跪的地方,正淌着一滩此前太子留下的血,血液浸红了这小娘子的孝裙。
她头低着,也看不出是否害怕来,但身形没有抖动,也不知是真有胆色还是假胆色。
顺安帝瞟了一眼她,就别过了眼神,问过来的吴英道:“太孙如何了?”
“两个时辰前,侯爷着人送了消息进来,还是没有醒过来,眼下不知如何了。”吴英道。
“澜亭此前说九死一生,就算醒过来,十有七八,也是个只能吃喝不能动弹的木头人。”顺安帝淡淡道:“到时要是如此,你就把他接进来罢。”
“是。”
“佩女……”
皇帝在叫她,佩梅满面的泪,还是抬起了头来,她啜声应道:“佩女在。”
“他回来了,是去你凤栖宫,还是回小凤栖宫?”
“佩女带他回翼和殿,那是太孙和佩女的小家,是我们成亲后住的地方,太孙回来了,佩女就和他回去。”佩梅泪如雨下,嘴里依旧清晰回着皇帝陛下的话。
顺安帝无视她的哭泣,如鹰一样阴鸷深沉的眼盯着她,再问道:“这后宫你不掌了?”
“不掌了,”佩梅不敢在他面前去擦那堵住了她视线的泪,她看着泪眼里那冷漠得像一尊无情的大佛的皇帝,泣不成声道:“不掌了,佩女要照顾太孙,不掌了。”
“嗯,也好。”顺安帝漫应了一声,转而又道:“他要是死在禄衣侯府,禄衣侯府治死了太孙,朕的长孙,当不当满门抄斩?”
“不当,”佩梅哭道,她大肆地哭着,大声道:“不当,是佩女把太孙硬塞给禄衣侯府的,太孙死了,是佩女的错,有罪的是佩女,是佩女该死,与禄衣侯府毫无干系,是佩女仗着与禄衣侯府有亲,就想把太孙送到澜圣医那去。”
送去没有错,诩儿要是进皇宫了,可能早就死在路上了。
她尚且急需表姐急进宫撑腰救命,那诩儿呢?来救他命的太医在路上遇事停一停,他就魂归地府了。
其中种种可能会碰到的事,祖父与父亲早就替她想到了,要不是为救诩儿的命,他们绝计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求着表姐夫,把诩儿送上他们的马车。
祖父与父亲为她用心良苦,是她拖累了他们。
“是你送的?朕怎么听说,是你祖父送的?”
“是我求着祖父送的。”
“哦?”
“是我求着祖父送的。”佩梅再也禁不住了,她爬着往前,靠近了皇帝陛下,她朝那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不断地磕着头,哭着哀求道:“是我送的,是我求着我祖父送的,诩儿要是走了,是我该死,我陪着诩儿去,到了地底下,我会好好服侍皇祖母和母妃,我会好好服侍她们的,求求陛下,求求您,饶了我祖父,饶了我父亲,饶了禄衣侯府罢,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佩女的错。”
她受不了了,她错了,她不该进宫的,她害了一家人,她连对他们佩家好的表姐一家也害了。
第117章 她吓破了胆,魂也丢了。
“如此。”顺安帝颔首。
他不再言语,吴英懂了他的意思,上前去扶住太孙妃殿下,看着一个小娘子在皇权之下彻底崩溃,到底是于心不忍,放缓了声音,道:“殿下走罢,陛下让您退下了,奴婢扶您。”
佩梅还在惊慌失措,她看着柔声的吴英公公,六神无主,丧魂落魄。
是要拖出去把她斩了吗?
佩梅不懂,可“听话”两字印在了她的骨血里,吴英要扶她起来,她便站了起来,临走前,便是魂不附体,她还记着朝上面的人告安,“佩女告退,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英扶着她,听她福身不忘告辞,便多看了她两眼。
他扶了佩梅出去,等出了殿,吴英又叫了人去唤丁姑姑,等到丁姑姑急步过来,扶住了佩梅,就像恐惧的小孩看到了大人,佩梅一下便痛哭失声。
这次吓得够惨的了,吴英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大约往后,这个小娘子哪怕握着凤印,只要想起今朝,也不敢太大胆妄为。
这个宫里,永远都有一个他一句话就可让她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人。
“公公?”太孙妃的哭,让丁女脸色更是惨白,她求助地朝吴公公看去。
往常吴英也就不说了,可如今皇后不在了,他冷待丁女,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那就更会变本加厉的欺负她,吴英手扶拂柄,背微微弯了弯,不失客气有礼,好声好气回道:“没什么,陛下就问了太孙妃几句话,太孙妃有点吓着了,您带回去歇着,好生养两天就没事了,这几天陛下事多,太孙妃就好生养着身体,不用过来了。”
“是。”丁女欠身,回了一礼。
她急于带人回去问出了什么事,也没跟吴英再过多纠缠,扶了太孙妃而去。
她们走后,吴英回了始央殿,没了小娘子绝望的哭喊声,始央殿又恢复了寂静,吴英走进去,见陛下的参茶喝到了底,他拿着杯子,走到侧殿燃着的火盆边,提起温着的开水,把茶杯注满。
他拿了杯子回去,放到茶台上,道:“您喝喝,要是味淡了,奴婢给您泡杯新的。”
澜圣医带着他在太医院的徒弟炮制了不少温参,有养心神的,有养脾胃的,还有治咽痛心滞的。
自这位圣医回了都城,陛下的身子好了不少,这脾气也肉眼可见的温和了不少,杀的人都少了,只是冷不丁的这一吓人,把人家小娘子的魂都没吓没了。
“不用了,喝淡点。”喝淡点,晚上入睡容易一些,顺安帝回绝道,又道:“明天叫常侯爷进宫来一趟。”
皇后去皇陵,顺安帝休朝七日,明天才是第四天,他想见臣子,得把人叫进宫里来。
“您又想吓常侯爷了?”吴英道。
顺安帝瞥了他一眼,“朕要是抄他满门,你要也逃不了。”
还真抄了不成?
吴英赔笑道:“您就别吓侯爷了,您老说他一到您跟前就装哑巴,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还不是您老说他,说多错多,侯爷那人,干脆不说了。”
倔骨头罢了,他说人两句,这人干脆就不说话了,满朝廷,也就这侯爷敢在他面前拿这脾气。
禄衣侯又冷又狠,不过这夫妻俩,皆不是守得住财的,他们只要命,要的也不多,一个比一个还识趣,顺安帝目前从没想过要把人舍了。
至于太孙,虽说是长孙,也带在身边一段时日了,可病殃殃的孙子,到底不是他想要的储君,他也只是借着这个人,看看身边人的反应。
如今,他母亲毁了太子,他父亲也当不成这个太子了,有朝一日,新的太子上位之时,就是他这位太孙下位之日,之后他是死是活,是过得好,还是过是不好,就看他自己个人造化了。
一个不知能活多久天天食用皇家俸禄的孙子,和一个能帮他牵线搭桥找银子干脏活的忠臣,自然是忠臣对这个天下有用一些。
顺安帝不以为意道:“你要是还真想老了去他家养老,你劝劝他,别跟朕装哑巴,要不朕就跟他来真格的了。”
吴英苦笑,“诶,晓得了。”
说完常话闲扯,吴英又轻声道:“您看太孙妃是不是有几分侯夫人的本份?”
“也许罢,宫里宫外的人是不一样的。”顺安帝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直言道:“除非常苏氏跟你明言让你照拂表妹,要不,你不要把她当常苏氏的表妹来看,这宫里的人,进来了就是皇后,太子妃,众宫妃,她们是宫里的女人,进来了,她们就和外面的人不一样了。”
别说她们的心会变,连她们的魂都会变。
刚才陛下那一吓,有几个女子在这些的皇权之下不会变呢?吓都吓变了,吴英道:“至少刚才看着,还是有胆有识,本性纯良的。”
那个时候,只想着自己去死,也不愿去拖累家人亲族。
吴英认为她说的是真心话,在陛下的重力之下,便是那种油锅滚过几道的老臣子也会吓得心神俱碎,慌不择路说出那真话来,何况一介小娘子乎。
“又收好处了?”
“唉。”吴英轻轻叹了口气,接是走近了顺安帝,轻轻声道:“是丁姑姑,看着好可怜,娘娘把她给了太孙妃,太孙妃要是走得早,我看她也活不下去了。”
娘娘把她给了太孙妃,就是不想身份上委屈了她,又想让她活久一点。
“到时候你拿点银子给她,把她送出去便是。”
“也得她想拿这银子。”也得她想活呐,吴英道。
顺安帝闻言怔住,过了片刻,他淡淡道:“她倒是养出了个忠心的。”
“娘娘值得人信服。”
顺安帝不再言语,吴英退到一边,暗中舒了口气。
这小娘子,暂且是保住了小命了。
至少她在宫里有个什么事,她还能求到始央宫来。
娘娘留下丁姑姑,真真是留得好,有了丁姑姑,不管如何,有丁姑姑在陛下面前提醒着娘娘的情份,太孙能多活一段时日。
这厢,佩梅跟丁姑姑回了凤栖宫,路上她没了力气,是丁姑姑背的她,等回了凤栖宫的小殿,佩梅在丁姑姑面前跪下,被丁姑姑用巴掌在她手臂上狠狠甩了一记,只见凤栖宫的第一女官在甩完巴掌后恶狠狠地道:“才教过你多久?尊卑有别,你今天跪我,明天打算跪谁?你跟这宫里的下人服软,明天便是个掏马桶的,也敢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你是太孙妃!”
她说着跪到了太孙妃面前,佩梅靠在了她的肩上,道:“梅娘谢姑姑没让梅娘喝水。”
她谢丁姑姑,临前之前让她吃饱了肚子,却未喝水,更谢姑姑在带她去始央宫前让她先去如厕了一趟,要不然,她就要失禁了。
她吓破了胆,魂也丢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怕外面有耳朵,丁女就势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问道。
佩梅依着她,一五一十,把她在始央殿发生的事皆告知了丁姑姑。
她在姑姑背上想了一路,回了凤栖宫,看到自己还能进这个后宫女人皆想进来的凤殿,她突然明白了,皇帝陛下不是想让她死,也不是想让她佩家死,更谈不上要杀是他宠臣的表姐夫一家,而是在警告她,她接下来,最好不要做让他不悦的事,要不然,他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且那之后,就是绝对会祸及她的娘家了。
第118章 太孙如何了?
丁女听罢,身体软倒,这次是佩梅拉住了她往下软的身躯,抱住了她,听她在怀里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没事,丁女闭目,喃喃着,这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亦是说给太孙妃殿下听的,“陛下是在吓人呢,他这般一说,太孙反而会没事,那是禄衣侯府,澜圣医的干女婿家,要不是,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姑姑?”
“要不是娘娘不想活了,澜圣医是有本事还让娘娘活一段时日的,伤心欲绝的事情说出来,丁女发现自己已经无泪可流了,她喃喃着,“都不想活了,留着我作甚?留着我作甚啊。”
她昏倒在了佩梅的怀里。
佩梅吓得流出泪来,等探到丁姑姑还有鼻息,她又哭又笑,肿胀的眼里流出来的泪刺得她的眼睛生疼,跟她那被刀子割了又割的心是一样的疼。
“老天爷呐。”
佩梅无声哭喊,她擦干了泪,朝门口看去,再说话,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沉稳:“来人啊!”
门口守着的宫女跑了进来。
佩梅让人在小殿里搭了张小床,她把里面的桌子板凳抬了出去,给丁姑姑支了只小床,半夜她听到了丁姑姑的尖叫,起身跑过去,只见丁姑姑在昏黄的灯下满脸的泪,姑姑没有醒过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娘娘,娘娘……”
娘娘,我要跟你走。
梦里,丁女大步跑在身着凤袍的女子后?*?面,哀求着。
“回去罢,”身着凤袍的女子转过头来,露出了她美艳无双的脸,朝她淡淡一笑,“本宫让你办的事你还没办好,办好了,就回来,本宫等你。”
“可我现在就想跟着您去。”
“你还有事没做完。”凤袍女子跟当年救她时那般霸气从容,她朝丁女一颔首,回身走进了光里。
“娘娘!”丁女哭喊,等她张开眼,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肖似娘娘的脸。
“娘娘。”她喊道。
“姑姑!”小娘娘喊道。
不是娘娘,也不是小时候的娘娘,是太孙妃殿下,丁女回过了神来,她摸着那容貌与娘娘截然不同的太孙妃殿下脸上的泪,脸上流着泪而不自知,她道:“怎地这般爱哭?”
“是。”
娘娘美艳,而太孙妃只是个清秀的女子。
清秀就够了,配太孙够了,清秀,太孙方才守得住。
小娘娘啊……
以后,她会是大娘娘吗?她当得成皇后吗?
娘娘的意思,是想让太孙上位。
靠太孙一人,是不成的……
“这次学到了。”一个“是”字足矣,丁女撑着床面坐起来,等到坐起,方才发现她在她以前的小殿当中。
她看到了她身处的地方,正是以前摆放桌椅的地方。
“也好。”她睡在这,还能守着太孙妃教她点东西。
“姑姑,您眯一会儿,梅娘叫外面的三娘姐姐去取您的药了。”
“不要对我用尊称,记着,以后绝对不要用了,你知道吴公公为何要当着人的面敬我吗?”
“知道。”
“知道就好,他抬我,我抬你,尤其是你,没有人抬,你在宫里没见过几个人,没办过几桩事,没人欠你的人情,没人帮你圆你的场,更没有人愿意提醒你有谁在打你的主意,他们都在观望,你唯有我,有我抬着你,你现眼下,只能透过我,去认识他们,去从他们身上,建立你的威信和人情网关系网,听懂了吗?”
“懂了。”
孺子可教,丁女擦过她脸上的泪,淡淡道:“好在你有凤印,只要你像娘娘在世一样,把这宫里打理得平平静静,风波不生到前朝去,给陛下省心省事,陛下也不会亏待你,陛下是明君,你给他省事,他也会帮你省事,你现在不知道,你被他吓到了,日后你就知道了。”
娘娘能在宫里母仪天下三十多年,靠的不是昔日那些已经生恶了的夫妻情份,而是帮陛下好好打理后宫打理出来的情份。
“梅娘懂,那,诩儿呢?等吗?”佩梅缩着脑袋,有些畏惧地看着丁姑姑,小声问道。
“等,侯府有办法的,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陛下也是澜圣医一手救过来的,那个大夫,神乎其神。
“梅娘知道了。”佩梅放下了一半的心,她不是信姑姑的话,而是信她祖父帮她做的决定。
她祖父,知道要怎么走,才能帮她走出一条生路来。
*
朝廷休朝,去相府参禄衣侯的人络绎不绝,佩兴楠的一个同窗师弟,跟相府的一个公子是好友,偷偷让人在半夜给佩兴楠送了封信,告知了佩兴楠此事。
佩兴楠在早膳过后,把信交给了父亲。
佩准看过后,犹豫了一下,把信交到了已然伸出了手的父亲手中。
佩圻看过信,把信折好,沉吟了半晌,道:“你守家,我带兴楠去一趟侯府。”
“好。”
佩圻说着就站起,往他的屋那边走去。
“儿子也去换身干净衣裳。”佩兴楠跟父亲道。
“别跟你娘说,让她歇着。”
“儿子知道。”
佩准叮嘱了,可他病倒在床上的夫人听到了动静,扶着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东西,塞到了佩兴楠手里。
“娘,这是什么?”母亲摇摇欲坠,被父亲挽扶着才勉强站直了,佩兴楠放低了声音道,同时打开了包着东西手绢,然后他看到了一只通体透明的白玉。
“你表姐喜欢白玉。”佩母忍着晕眩,轻声道。
“娘,介外了,表姐不在乎这个的。”
“你给她,我的一点心意。”佩母说着,惨笑了一下,道:“就当是我逼她罢。”
收了她的东西,外甥女那就不得不帮梅娘一把了。
“您这是第二次了,表姐夫会不喜,表姐夫那个性子,您又不是知道。”
佩母到底是畏惧着那个城府太深的贵侯,她无助地抬头朝丈夫看去,佩准也朝她摇头,“别让苑娘为难,爹已经出面了,让爹去求。”
说着,他也不敢去看他老父亲。
老父已至暮年,还要为他们东奔西跑,还得拉下老脸去求小辈,他只稍稍一想此事,便深深自责羞愧不已。
“听准儿的,”这厢,在厨房熬着药的佩老太太也出来了,她过来扶了儿媳妇,道:“你这时候还心思重,想那么多,梅娘知道了,又得一顿伤心,她够苦的了,你就别给她添麻烦了。”
佩母一听,低了下头去,眼泪砸在了她脚前的地上。
佩兴楠牵着马出了门,祖父坐在马上,出他们那条街的时候,不少人家的门响了又关,关了又响。
街坊邻居认识他们不认识他们的,都出来跟他们道喜,佩兴楠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皆用作揖回了他们的话,不等关门,他便听到了那些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说他借着入主了凤栖宫的妹妹,连街坊邻居都不认了。
佩兴楠波澜不兴,牵着坐在马上闭目养神的祖父去了侯府。
侯府的门人看到他,开了正门,迎了他们进去,马也被下人带着去吃草料了。
家里的马来过侯府几次,知道认门了,知道进来有好料吃,打着响鼻摇着马尾巴,蹬蹬蹬轻快地跟着侯府的下人去了。
马儿不知人间事,佩兴楠阴郁的把眼睛从马儿走的方向收了回来,安静地跟在祖父后面。
到了正堂,不一会儿,他们表姐常苏氏身着一身孝,就进来了门来,朝祖父行礼。
见过礼,不等他们问,他们表姐苏苑娘便道:“宫里喊他,常伯樊进宫去了。我这两日抄了些佛经,也不知字抄的可好,外祖帮我去看看,这是日后我要献给皇后娘娘的,您帮我去掌掌眼,要是有不好的地方,您帮我指出来。”
这是要留他们到她夫君回来了,佩圻点点头,跟随了外孙女去,佩兴楠则被表姐打发去了药堂,让他去药堂帮她去取一丸药过来。
佩兴楠到了药堂,见到了表姐家的义父澜圣医,听人问他道:“你母亲病了?听说你祖母这几日也有些咳,仔细跟我说说,我就不去你家了,你说细点。”
佩兴楠一怔。
等开过药,他问澜大爹道:“侯府知道的消息,都是这般快的吗?”
“要不呢?等人杀到你家来了,你才知道有人要杀你?”澜圣医摇摇头,道:“麻痹大意的,早死半道上了,临不到禄衣侯府成禄衣侯府。”
“如何能知道这些消息?”
澜亭转过头,看这玉树临风一样的年轻男子怔怔地问着,模样还有点发傻,他转身去,继续收捡他的药材,嘴里道:“跟那些你,你家认识的人说你想知道消息,把这个事透露出去,自有人把你想要的消息送到你耳边。记着,还情及时一点,人家最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给不起的人,不要去碰,你还不起,人家在知道你还不起后,那一刻就成了你家的仇敌。”
佩兴楠颔首,又突然问:“太孙如何了?”
澜亭还以为他不会问呢,这时他的药材也收捡好了,他道:“跟我来,他就住在药堂后面。”
第119章 当我佩家无人?
卫诩清晨醒过来了一次,尚在昏迷当中,澜亭进去后,在他脸上和胸口扎了两针,留下句“不要乱动,便出了门去。
屋内只有两人。
厢房里还有浓重的药味,不刺鼻,还有点沁人心脾的芳香,提神振脑。
佩兴楠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便觉自己阴郁沉闷的心胸稍稍缓解了一点。
等到床上躺着人缓缓睁开了眼,他静站着,等到人睁开了眼,眼睛从茫然变成了诧异,等又成了愧疚,佩兴楠胸口起来的愤怒也按捺了下去。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是责怪,也于事无补。
他在床头坐了下来,一手按住了要坐起的人,淡道:“我和你说两句就走。”
卫诩朝他挤了挤脸颊。
“本来想问你,你自问还能活几年,想一想,你要是能控制你自己的生死,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佩兴楠的脸上一片阴郁,“算了,没什么好问的,等你回了宫中,往后要是真到了你临死之际,还望你朝外面的佩家送个消息,我也好把我妹妹接回家中去。”
“抱……抱歉。”
佩兴楠掉过头,看着打开的门内,那阳光透进来的光影,他看着那片太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还有一件事,是我父亲要我告诉你的。”
“请,请说。”
“我父亲说你,如今跟那无根浮萍一样,在宫里漂浮不定,禄衣侯府能用,你也不能时时都靠侯府,要不拖死了侯府,你也不过一个死字,侯府只能用在刀刃上,留在救命的时候用。”佩兴楠说着不想回头,他怕回头,会亲手掐死卫诩,“父亲说,佩家有一些好几朝的老东西,会拿去献给皇上,请求皇上把你调用翰林院和他一起修史,至于以后,等你以后身体好点了,再从长计议。”
拿佩家的隐而不宣的传家宝换一个今朝不知明夕的人的苟且偷生,祖父和父亲当这是佩家的命,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佩家也得认,佩兴楠已知这是祖父和父亲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圆场,他也认,只是他认的同时,也厌恶着这个把无知胞妹卷进这一场风波的皇太孙。
他也不想让人看出来他的厌恶,脑袋看着光影不动,道:“你要是没有别的意见,等你快要回宫那几天,我祖父会进宫一趟。”
“始央宫你不能呆了,凤印已在梅娘手里,你们两个,一个住在始央宫,一个住在凤栖宫,风头太大了。”那是在逼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弄死他们。
“好。”他的话后,卫诩果断应了。
“好生歇着。”佩兴楠怕自己留久了会失言,说罢,他提脚快步走了出去。
卫诩想送他,可惜他的脑袋沉重无比,无法动弹,他看着床顶,直到屋内响起了另外一道脚步声。
老圣医抽出了他脸上的针,卫诩抬起眼看他,轻轻问:“老圣医,我心平气和,不动气,不忧思,好生吃药,听您医嘱,我至多能活到什么时候?”
“你不动气,我信,不忧思?”澜亭听了哑然,他轻轻提开这个年纪轻轻已忧思满肚的皇太孙胸间的银针,道:“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老圣医?”
“为何要这般问?”
“卫诩要做筹划,至少有个人的命,卫诩要护住了,不提前做谋划不行,老圣医?”
澜亭叹了口气,把银针放进旁边装满了白酒的水盆当中,道:“你要是听我的话,不像你皇祖母和母妃那般倔,我保你活到三十岁。”
“还有十二年?够了。”卫诩笑了,他脸上瘦骨嶙峋,额颊两边还有澜亭为救他留下的淤伤,青白的脸色也当真说不上好瞧,可他这一笑,如雨后的阳光一样清新明亮。
够什么?澜亭忍住了没问。
这些皇室子弟,谁也不知他们心中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打算。
就像以前优柔寡断重情重义的顺安帝,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当时明皎如日月的太子,会成为现今谈笑之间杀人如麻的皇帝。
时也,势也,命也。
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会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什么样的人。
“对了,”卫诩笑着,又道:“怎么不见侯爷,他不想见我吗?”
澜亭奇怪的看了甚是直接的太孙一眼,道:“对。”
“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做给皇祖父看的吗?”
“你这孩子,”澜亭轻拍了一下他的脸,斥责道:“还说自己不忧思,这又想到什么了?不是为了你,也不是做给你皇祖父看的,而是他作为你的外戚,又作为皇帝的忠臣,他得有他自己的态度。”
“也就是说,是做给我,也是做给皇祖父看的?”
“你要是这般认为,也没错。”
“是我欠他的。”
“你欠佩家的,也欠苏家的,算不上欠他,日后要还,还到这两家身上去就是,他有他打算,你不要把你的打算,寄托在他身上,他是从临苏那种小地方走出来的人,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起舞,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欠他,离他远点,少打他的主意,那便是你为自己,为他好了。”
卫诩为他的话陷入了沉思,直到澜亭端着发着刺鼻的酒味的盆子要走,他回过神来,道:“多谢老圣医。”
多谢圣医仁心,治人也治心。
澜亭回过身来,朝他点点头,方才端了水盆出去。
他能跟太孙说的,能帮的,仅限于此了。
佩兴楠取了表姐要的丸子,又拿了圣医给他祖母和母亲抓的药,跟着侯府的下人,去了表姐那边。
今日天气甚好,看过表姐写的字画,用过午膳,表姐与祖父又一同作画去了,佩兴楠拿着表姐拿来的表姐夫看过的书,仅看到一半,就听下人来报,说侯爷回来了。
这时佩兴楠方发觉,日近西落,太阳快下山了。
进宫的表姐夫,这是在宫里呆了将近一天才回。
禄衣侯回了后院,匆匆忙忙的换了常服出来,下人在院中换桌,妻子要留外祖和表弟用晚膳,带着丫鬟去厨房吩咐下人备膳食去了。
“如何?”看到表弟手中还持着他前几晚才看过的书,禄衣侯帮老人家的茶杯掀开一个口子,让茶透着气,随口问道。
“书吗?”
“对。”
“是江南才子出的新书?”
“不是江南的,淮北的,徐中的亲堂弟。”
佩兴楠手中的书有著名著者,写的是别名海棠散人,他还以为是江南才子,毕竟江南多海棠。
“亲堂弟?”佩兴楠迟疑地看着表姐夫禄衣侯,“他要进仕了吗?”
“算是吧。”
“这……”
佩兴楠还在犹豫,听祖父这时道:“和你表姐夫请教,他是要做什么了。”
“请教表姐夫,”佩兴楠立马举手作揖,“他是要作甚了?是要到徐尚书身边做事了吗?他年龄几何?师从何人?”
“二十有五,师从童文栋,是你授业恩师的师弟之徒,你们算得上同门了。”禄衣侯朝他说罢,转头朝佩老太爷道:“他也得叫您一声师爷,我和徐尚书从宫里一同回来,路上说及了此事,徐敖说过一阵子,还得上门拜访您一番。”
过一阵子,意思是这几天不方便来,还是忌讳着,佩圻抚须,道:“甚好,老夫在家中静候他前来。”
“他要过阵子去,不过他师伯书院那边,他这两天要去拜访,兴楠也有好一阵子没回书院了罢?”禄衣侯淡淡道。
“是有好一段时日了,兴楠,这几天家里没事,你好久没有回书院拜见你师父了,你书院里还有好多事,还没忙罢?这两天就回去,帮你师父打理打理,和他赔个罪。”佩圻立马朝佩兴楠道。
“是,孙儿遵命。”佩兴楠道。
“徐敖是过来给徐中做随从的,尚书府外面的事,往后由他来管,听徐中的意思,拜访完家里的那些人,尚书府出个帖子,请人家宴一顿,此事便算定了。”禄衣侯又淡淡道。
意思就是他现在来的事,明面上还没有人知道,听话听音,佩圻瞬间明了,朝孙子道:“你悄悄去,悄悄回,家里这几天闭门谢客,你去了就去你老师那,不要到处见人。”
“是。”
“外祖,喝茶,我去外面看看,苑娘准备得如何了。”禄衣侯临前走,朝佩兴楠道:“海棠散人的书我那里还有两本,你随我过来,我拿给你。”
“是。”
佩兴楠跟他去了书房,等他拿了书回了客堂,他表姐夫没回来。
佩圻看着孙子拿着书走到他前面,在他身边轻声道:“您这两日就得去趟宫里了。”
佩圻挑起眉头。
佩兴楠说得更是小声,“陛下一上朝,就会有人逼着表姐夫把人送回宫去,还有两日,家里时间不多了。”
“还有吗?”佩圻动了动嘴唇。
“有,宫里已经有人往外送消息,在商量着怎么让太孙妃暴毙了。”
“哈。”佩圻一记轻哈,颌下胡须跳动,“当我佩家无人?”
佩兴楠低头不语。
“走,回家。”
外孙女不在院中,佩圻与外孙女婿告辞,没用这晚膳,在夕阳将将落下之时,就带着孙子离开了禄衣侯府。
他们一走,禄衣府门外不远处挑着担子带着儿女四处走动的人,不一会儿就少了很多。
*
次日,皇宫内苑,凤栖宫一早,宫门将将打开,就有太监手双手提着一个大食盒,点头弯腰过来,对着开门的宫女哈笑道:“姑姑好,姑姑好,您早啊。”
宫女脸色一沉,“哪宫的人?”
“我是王夫人宫里的人,姑姑不认识我了?我们上次还见过的,我还给姑姑问过安。”这小太监一脸的媚笑,似是没看到这宫里的坏脸色,还是点头哈腰道:“不过姑姑人忙事多,不觉得奴婢是正常的。”
“你来作甚?”
“奴婢是前来替王夫人给太孙妃问安的,太子妃没了,太孙……呃,太孙妃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的,王夫人听说太孙妃还病了,当真是好生可怜,这两日煞是费了一番苦心,找来了那极补身体的药材,在厨房里熬了两天的药膳,这不,早上将将一熬好,王夫人熬得眼睛都红了,怕过来请安吓坏了太孙妃,就着奴婢过来把药膳送给太孙妃补补身体,王夫人说了,药膳熬了两天,二十四个时辰才熬好,这还热着,还请太孙妃趁热喝,这趁热喝,对身体好。”小太监说话甚是情深意重,一通话被他说得抑扬顿挫,情感饱满。
“你在门口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那宫女上下看了这小太监一眼,转身回了宫中。
她走入宫内,原本不急不缓的步子便急了,她小跑着去了小殿,这时,小殿内只见太孙妃,不见丁姑姑,宫女有些沉不住气,给太孙妃殿下急急一福身便道:“殿下,丁姑姑呢?她怎么不在?她去哪了?”
“有事吗?姑姑去后面了。”
“那奴婢去找她。”
宫女急匆匆来了,急匆匆去了,并没有跟佩梅说是什么事。
佩梅放下手中的针线,思忖了片刻,仅片刻后,她放下手中针线,去了正殿门口,等候着后面的人回来。
姑姑说这宫里没有人信服她,因她手中没有经过事,她没有帮过人,也没有人从她手里得好,没人认她。
事实正是如此,便连凤栖宫称得上是自己人的人,也并未有一有事就找她的念头,找不到丁姑姑,转身便去找姑姑了。
佩梅等了片刻,等到了带着宫女铁青着脸回来的丁姑姑。
丁女使一见到她就福身,同时嘴里冷声道:“您回殿里歇会儿去,奴婢出去见个人,等一会儿就回来跟您禀报此事。”
佩梅颔首,掩下了她想跟丁姑姑说她也想一道过去看看的说词,眼看着丁大人一步接一步,后背挺得愈发地高傲,气势凌人地往外走了去。
第120章 不争不抢。
丁女一出正殿的门,步伐便渐渐慢了下来,渐渐变得不急不缓,等到了宫门前,她站在门内,半垂着眼,看着那已然垂下了头颅的太监。
她没说话。
片刻后,她开了口,冷道:“王夫人宫里派了个哑巴出来了?”
“扑通”一声,小太监跪了下来,手上的食盒砸在了地上,落了一地的残羹。
“打!”丁女顿时大叫。
她这一声大叫,叫得甚得突兀,显得有些尖利。
此时,凤栖宫内,冲了两个三太监,一个拿着鞭仗,后面跟着的两个太监,三人气势汹汹冲出了门去。
三人一人拿仗,两人拖着嘴里顿时尖叫不已的太监,一路拖着到了凤栖宫侧边的大树下。
不一会儿,凤栖宫侧边的大树下响起了惨叫声。
丁女面色不改,驻足静坐宫门前,直到那三个太监从树后走出往宫门这边来,她方才转身,冷着脸回了殿内。
路上,凤栖宫的另一个宫女,她的手下女官道:“可要往王夫人宫里送句话,让他们把门口打扫干净?”
“让宁秀殿宫里的人把话带回去,告知他们,凤栖宫宫门前辰时要是还没干净,谁吩咐的人来,就叫谁来给本官舔干净!”
“是。”名叫三娘的女官领命转身而去。
丁女使回了正殿,只见太孙妃没回小侧殿,而是搬了凳子坐在主殿临窗的一角,见到她来,小娘子面色一柔,扶着窗台慢慢站了起来。
丁女示意跟随的宫女退下,她走向了窗边,朝太孙妃浅福了一记腰,道:“是王夫人宫里的人来了,提了点吃的,洒在了门口,等下他们宫里的人来打扫干净就好了。”
提了点吃的?王夫人,太子的宠妾,一大早给她提了点吃的来了……
太子昨日回去不知如何了。
佩梅颇有些小心地看了气势凌人的丁姑姑一眼,不知当不当问此事。
她正尤自想着,只见姑姑厉眼瞪了她一眼,佩梅窘迫地清了清喉咙,朝姑姑道:“姑姑,王夫人此举是何意?”
“何意?”丁女淡淡道:“今日这食盒能进你的门,明日她的人就能进你的门,你说是何意?”
就是来看看你,你是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原来如此。”佩梅恍然大悟。
看小娘子装作明白了的样子,想来她心中其实是清楚的。
佩家世代为官,官场人物之间的盘根错节,各家来往之间关系的纷繁杂乱,千丝万缕,想必从小就跟着她祖父和父亲读书的她,早就受到了薰陶。
佩家唯二子,一子一女,若不是她是佩准的独女,佩家只有她一个能从小跟着祖父读书的女儿,知道了佩家对她有精心教养,太子妃哪可能会让太孙接近她。
太子妃找的是靠山,不是出身泛泛,目光短浅的人。
丁女见她刻意讨好,在她面前端着一副小娘子的低姿态,心下到底是软了点,脸上也好看了些许,“刚开门就这样了,看来昨天的事,也拦不住这些牛鬼蛇神,等下就会有人来了,不知是贵,淑,德,贤当中的哪一位,不过王夫人来过了,德妃膝下无子,她家跟王家来往密切,王夫人来过,她今日不会来了,来的极大可能是贵妃,贵妃娘娘家的明王,听说跟禄衣侯交情不错,他和明王妃对太孙也是疼爱得很,以前时不时的会给太孙送点好药材过来,你们成婚,明王府还送了大礼。”
“等一下,梅娘去翻翻礼薄,梅娘看到母妃给我的箱子里,有放着这些东西。”佩梅不知是何大礼,夫家皇室这边送礼的礼薄起初不在她这,倒是娘家那边受了什么礼,什么随她一并入了小凤栖宫当了她的嫁妆,有什么没有随过来放在娘家,母亲那边给她造了两本册,皆如数记着,“以后姑姑说起这些事,梅娘就知道了。”
“知道贵妃是来作甚吗?”丁女点头,又道。
“安慰梅娘来的?是,来安慰梅娘这个小辈的。”佩梅先是不坚定,见姑姑眼神冰冷,瞬间语气便变得坚定了下来。
不管太孙妃意思有没有领会到,但她这个坚定的语气,丁女觉得尚可。
太孙生死不明,就是活着,也不知能活死多久,没有时间让这个小太孙妃花时间去明白这宫里的曲折幽暗了。
她必须用极快的速度跟上,跟那些老练的宫妃一样,在这宫里只要是呼吸着,就要知道碰到谁,就要跟这个人说只针对这个人的话,成为一个八面玲珑,见机行事,见风使舵,还要心存一点点良善予人方便之人。
前者,为自己能活下去;后者,是做人不要做绝,给那些会报恩的人留一条活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两者中间的度,怎么掌握,就得看这小娘子自己的天性和悟性了。
且这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那些事的悟性,方才是她的运。
据太子妃跟娘娘说的,这小娘子的八字不错。
就看她的了。
“你这样认为,也可。”丁女淡淡道,转念又问:“还有吗?”
“明王……”佩梅别过了眼,不看姑姑,妄议皇族子孙还是让她有点紧张,她看着窗子外边一角的树木,道:“明王叔,不知最近身子可好?”
看来是明了了,丁女嘴角往上翘了翘,淡道:“好得很。”
好到足够他可以成为下一个身体硬朗的太子。
听姑姑没否她的话,佩梅便知,她的猜测是对的,贵妃娘娘是来为明王探她的深浅来的,也许,是来看看她手中的凤印也说不定。
被贵妃娘娘盯上了。
她一个人住在凤栖宫,身后没有母妃,再后面,也找不到可以撑腰的皇后娘娘,佩梅此刻,再次领悟到了她的势单力薄。
“梅娘知道怎么办了,”乖巧听话懂事便是,显得愚笨一些也未尝不可,她辈分小是劣势,亦是优势,端看她怎么用这个分寸了,佩梅想着祖母和母亲在家待客的那些方式,还有,她姑姑们和表姐们待人处事的一些法子,她回姑姑道:“姑姑放心,梅娘会知礼的。”
“不怕你不知礼,贵妃娘娘也是个宽容大度知礼的。”丁女扶上她羸弱的肩膀,拍了拍她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纸钱残灰,“她争过抢过,也曾为能取代皇后娘娘的那丝可能颠狂过,可她现在不争不抢,皇上一年不见她,她一年也不去找,两年不见,两年不找,你知道娘娘曾说过她说什么吗?”
“皇祖母说过什么?”
“娘娘说,一个为了男人心死了的女人,余生只有她儿子的前途,方才能让她露出经过痛苦历练出来的,那更为凶残要人命的面孔,如果给她这么一个机会,她会一击致命,而在这一击之前,她的脸上无风也无雨,不争也不会抢,脸上写满了别人想要的宽容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