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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鲜红

    阮笙看着沈知竹指尖那瓣橙肉,身体僵住。

    沈知竹亦眯了下眼。

    许是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不争气,她正要将手收回去,阮笙已张唇衔住那瓣橙肉。

    自然而然的动作,齿关却似不小心咬到她的指尖。

    旋即舌尖轻轻舔舐而过,留下一抹温热的濡湿。

    将橙瓣咽入腹中,阮笙已别过脸,看剩下三家出牌。

    似丝毫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她留给沈知竹的,只是金发蓬松柔软的后脑。

    沈知竹沉眸。

    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又掰开一瓣橙肉,缓缓送入自己口中——用的是方才喂阮笙那只手。

    如赵佳丽所言,名师出高徒。

    当晚的牌桌上,十把有九把都是阮笙最先胡牌。

    就连一向对这个女儿闻问甚少的阮康成也笑道:

    “笙笙这孩子从小做什么都不大行,但有沈总在,她居然也变机灵起来了,看来你果然是她的贵人。”

    沈知竹颔首:“贵人算不上,不过正如伯母方才所说,我与阮笙是朋友,照拂她是应当的。”

    照拂两个字从她唇中说出来,带着别样的意味。

    却只有阮笙感受到了。

    她咬了下唇,没有应声继续摸牌。

    ……

    中途,阮笙离开去了趟茶室外的洗手间。

    换成沈知竹接替她打。

    牌局直到接近凌晨的时候结束。

    茶室里隔音极好,打开门后,才听到外面下起了雨。

    雨滴落在窗外的树木和草地上,发出了沙沙声。

    雨势不大不小,却正是一个留客的好理由。

    几人走出茶室,赵佳丽笑道:“这么晚了,沈总不如就在我们家歇下吧,房间多的是……”

    嘴上这样说,赵佳丽却并不奢望沈知竹会真的留下——

    除了关系特别亲近的亲朋,现代人大多不喜在旁人家中留宿。

    尤其是沈知竹这样日理万机的企业家,应该会更讲究些。

    果不其然,沈知竹道:“不用了,我……”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看到了摆放在茶几上六寸相框。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赵佳丽解释道:“这是笙笙和嘉明的婚纱照,沈总应该也是见过他的”

    沈知竹:“嗯。”

    赵佳丽不无忧伤:“昨天还是个刚学说话的孩子,一转眼就快要结婚了……真让人舍不得。”

    沈知竹:“是啊,阮笙就快要结婚了。”

    语气放得极低,仿佛是和赵佳丽一样感慨。

    她道:“伯母,还是麻烦你给我安排房间吧。毕竟我和阮笙朋友一场,等她婚后,相处的时间恐怕只会更少了。”

    说着,她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人:“你说是吧,阮笙”

    长睫之下,冰凉的黑瞳凝视着阮笙。

    后者动作极为僵硬迟缓地点了下头:“嗯。”

    沈知竹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挨着阮笙的卧室。

    赵佳丽推开门:“房间里有干净的睡衣和浴衣,沈总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找笙笙。”

    离开前,她对阮笙道:“笙笙,记得照顾好客人。”

    “好。”阮笙点了下头。

    她一直低着头,在赵佳丽离开后,才抬头看向沈知竹:“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不用。”生硬的语气。

    两人单独相处时,沈知竹终于失去了在旁人面前的伪装。

    她口吻淡漠,听不出来情绪:“请你出去,我需要休息了。”

    “……好。”走到门边时,阮笙的脚步顿了顿。

    沈知竹已走进浴室,打开牙刷开始洗漱,没有再理会阮笙。

    阮笙走出房间,将身后的门咔哒阖上。

    回到自己房间,阮笙往床上重重一躺。

    似是因为一整晚的打牌疲惫不堪,在闭眼躺了十多分钟后,阮笙长长吁出一口气,换上睡裙走进浴室。

    她仔仔细细洗了快一个小时的全身澡,吹干头发走出浴室时,却看到了坐在床沿的不速之客。

    沈知竹显然也已经洗过澡。

    她身上穿的是米白色的浴袍,吹干后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时而还有一两滴未曾干透的水珠从发丝间凝聚,向下坠去。

    啪嗒——

    水珠撞碎在平放于沈知竹腿上的那本相册上。

    被摊开的相册里,保存着阮笙从小到大的照片。

    而沈知竹正在浏览的是最后一页——里面夹着阮笙前不久刚拍的婚纱照。

    照片里的女生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鲜花,天真无邪的模样。

    阮笙脚步顿住了:“你……怎么过来了”

    沈知竹抬起脸:“不是说过吗,想要在你婚前,和你这位朋友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她动作放得很缓慢,将那本相册顺手阖上:“客厅里摆放着婚纱照还不够,连卧室床头都要摆着。阮笙,看来你对这桩婚事很满意”

    每吐出一个字,阮笙都能够感受到朝自己袭来的压迫感。

    如此熟悉的感觉。

    在沈知竹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周身的寒气似乎也逐渐蔓延侵袭了过来。

    阮笙不禁后退了半步。

    沈知竹却已逼近到她身前。

    她低下头,话音里不无嘲讽:

    “让你满意的是什么——林家的家世,还是知道他的秘密更好拿捏,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将来的伴侣是什么样的人……”

    阮笙的呼吸变得困难,在浴室里被水汽氤氲过后的脸颊,呈现出近似于病态的绯红。

    她用力咬住齿边的软肉:“我要嫁给什么人,对这件婚事是否满意,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反正不是他,也会是别的……”

    “阮笙——”沈知竹打断了她的话。

    她眯起双眼,“看来你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是什么”

    阮笙愣住了。

    旋即,她低声认命般道:“是啊,无论我要嫁给谁,应该也逃不开你对我的报复”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触向腰间的浴袍系带,将它拉开。

    柔软布料瞬时沿着她圆润白皙的肩头下滑。

    与此同时,她听到沈知竹的呵笑声。

    下一刻天旋地转,阮笙已被沈知竹压倒在床上。

    她冰凉的气息覆着她,一字一句似咬牙切齿:“你的自觉来得倒是够快。”

    话音未落,沈知竹低下头。

    “唔……”阮笙的身体绷紧,她睁大双眼,瞳中浸出泪花。

    ——脖颈与锁骨处传来的痛楚提醒着她,是沈知竹在咬她。

    肌肤被齿尖用力咬住,不带任何旖旎的意味。

    沈知竹只是恶狠狠地咬她,像是恨不得穿透阮笙的皮肤,咬破她的血管,将她的血肉咽入自己腹中。

    阮笙屏住呼吸,她闭上双眼,没有任何反抗,静静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她能感受到,沈知竹的齿尖已刺破自己最表层的肌肤,而下一步却迟迟没有到来。

    逐渐收紧的,是沈知竹落在她腕间的长指。

    似森林深处的巨蚺,一旦遇到了猎物,便会紧紧缠住对方,直至将其彻底绞杀。

    阮笙快要喘不过气来。

    泪水漫出双瞳。

    窗外雨势渐歇,取而代之的是房间里衣料摩挲时的窸窣声。

    沈知竹抬起头来,唇上沾着鲜血的红,被她过白的脸色衬着,就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女鬼。

    指尖沿着阮笙的腕骨处游离,似有若无的凉意拂过她的肌肤。

    阮笙瑟缩了下,沈知竹的指尖便已掠过肩头,落在她颈间的咬痕处。

    鲜血混合着津液,染*上沈知竹的指尖。

    她舔了舔唇瓣:“真奇怪啊,像你这样叫人厌恶的人,偏偏流出来的血怎么是甜的”

    说着,沈知竹将沾血的指尖按揉在阮笙的唇瓣上:“你自己也尝尝”

    几乎是轻而易举,她骨节分明的长指,抵开了阮笙因难以呼吸而微张的唇。

    阮笙眉头微蹙。

    除了血腥气,她并没有尝到所谓的甜。

    温热濡湿的口腔里,沈知竹长指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窒息感笼罩着阮笙,叫她本能地用舌尖相抵,似是想要将她的手指推拒出去。

    可这样的反抗太过微弱。

    如此一来,反倒像是阮笙在听话地舔舐着沈知竹指尖的鲜血。

    不止是鲜血,上面还沾着对方的津液……

    沈知竹瞳中一暗,收回了自己的手。

    沉默几息过后,她带着嘲讽冷呵:“阮笙,就你这幅样子,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当什么安分守己的好妻子。”

    没有等阮笙回答,她的指尖再度覆上阮笙颈间的咬痕。

    这一回手指勾勒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却是缓缓向下。

    雪白之上,鲜红与鲜红相汇合。

    沈知竹指尖略微一碾,带着恶劣的意味。

    阮笙的身体绷紧,分不清是因为被咬伤带来的痛,抑或是旁的原因,她喉间失控地呃了声。

    “嘘——”沈知竹扬了下唇角,“已经很晚了,低声些,你也不想吵醒你的家人吧”

    阮笙眼睫一颤,顺从地咬住了下唇。

    窗外的雨,已经彻底停了下来。

    只有些落在窗沿上的雨珠,汇聚成涓涓细流,逐渐流淌。

    恰到好处的滴答声,掩住了旁的动静。

    一整晚,二楼卧室的灯都不曾关。

    光线透过水纹窗倾泻出来,照着后院的几棵柠檬树。

    夜风过时,树叶哗哗作响,发颤般抖落水露,没入柔软的草地之中。

    第22章 咬痕

    上一次在婚纱店里所短暂经历的,根本就不能算折磨。

    阮笙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次,她和沈知竹拥有一整晚的时间。

    身下的软枕被阮笙漫出的泪水浸湿,她听到了天亮时的鸟鸣声。

    似在一艘永远也无法着岸的小船上,随着海浪无休止地起伏颠簸。

    阮笙的思绪是恍惚的,连带着沈知竹的脸都看得模糊不清。

    唯独她锁骨处那颗浅色的痣,印在眼中分外清晰。

    在又一次身体紧绷过后,泪水涣散了出来。

    就连那粒痣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听到沈知竹的呵笑声:“怎么办啊……阮笙,你的床好像完全没办法睡觉了。”

    阮笙闭上双眼,深深吸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知竹坐起来,虚虚罩在她的上方。

    她用湿巾将手擦干净,将人从床上打横抱起,送进了浴室里。

    弯下腰将阮笙放入浴缸之中,沈知竹打开水阀,在水温变热之后,将花洒对准她冲刷了过去。

    似经历了一整晚狂风骤雨的花瓣,再无力承受任何的刺激,阮笙张开唇瓣呼吸,身躯战栗着。

    沈知竹忽地想起了什么——这一次阮笙并没有喝醉,完全用不着自己帮忙洗澡才对。

    她沉着脸关掉水阀:“先自己洗完澡,我还有事要问你。”

    说着,她放下花洒,走出了浴室。

    浴室里却迟迟没有传来水声。

    沈知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耐着性子,站在窗边,看窗外的鸟儿在树枝上嬉戏。

    最终还是沉不住气,沈知竹转过身,走上前拧开了浴室的门——

    阮笙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浴缸里,她阖上双眼,像是累得就这样睡过去。

    腿弯处雪白的肌肤上,还有沈知竹留下的绯红指痕。

    也只有指痕。

    沈知竹当然不可能吻她,留下类似于吻痕的斑驳。

    ——这只是惩罚而已,她们又不是真的在做暧。

    沈知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再度打开了花洒。

    一回生二回熟,况且这一次阮笙没有喝醉,洗起来要轻松得多——

    至少沈知竹叫她抬手,她就会听话地将手抬起来。

    仰着头的姿势,颈间咬痕赫然呈现在沈知竹的视线之中。

    被咬出来的伤口,已经生出一层浅粉色的结痂。

    沈知竹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去,感受着她身上属于自己的痕迹。

    直到阮笙眼睫颤了颤,像是要睁眼,沈知竹如梦初醒般收回手。

    阮笙却并没有醒过来,只是将头偏过来,又继续睡去。

    沈知竹抿唇,加快了为她冲洗的速度。

    ……

    身体重新变得温暖,好像是有人用浴衣包裹着自己,将她抱了起来。

    走了几步之后,对方将她放下。

    阮笙就这样陷入沙发里。

    好累……真想就这样一直安稳地睡过去。

    但是不可以。

    感受到一道始终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作为回应,阮笙勉强睁开双眼。

    “醒了”

    目光与她对上,沈知竹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会一觉睡到天黑。”

    阮笙嗯了声,哭了一整夜的嗓音有些沙哑。

    沈知竹愣了下,但很快她恢复了若无其事。

    她走上前,手上不知何时又拿着那本相册:“话说回来,这幅相册里那么多照片,却没有我想要找的那张。”

    阮笙眼睫一颤,避开了沈知竹的视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

    沈知竹伸手将阮笙的脸扳过来,逼着她与自己对视,“那时候你说没有相纸,其实是在撒谎,对吧”

    没有丝毫逃避的余地,阮笙看着她的双眼。

    清凌凌的黑瞳,一如多年前——

    雷声轰鸣,掩住了厕所里打斗的动静。

    即便有过反抗,沈知竹依旧难以敌过围攻她的三四名女生,被制住了左右两只手。

    画着烟熏妆的大姐头满意地点了下头,她狠狠一巴掌挥过去。

    沈知竹被打得偏过了头。

    几步之外,旁观这一幕的阮笙心头颤了下,这时,大姐头转过脸来看她——

    “来,阮笙,用你的拍立得给咱们好学生拍一张。”

    不敢有半个字的反抗,阮笙战战兢兢地取出了包里的粉色拍立得,将镜头对准了沈知竹。

    有所感应般,沈知竹抬起头来。

    额前凌乱的碎发之下,是那样一双清泠的眼,似乎透过镜头,直视着藏在后方的阮笙。

    咔嚓——

    阮笙手一抖按下了快门键,闪光灯照亮了幽暗的厕所里。

    顿了顿,她道:“我……没有相纸了,拍不出来。”

    说着,阮笙将拍立得放进了书包里。

    ……

    短暂的回忆,阮笙本以为除了自己没人会记得。

    可沈知竹非但清清楚楚地记得,且还知道那时候自己是在撒谎。

    为什么……她的记忆会是那样好呢

    阮笙道:“那张照片,我早已经扔了。”

    沈知竹低嘲:“可拍立得你都还留着,怎么就会将照片扔掉”

    说着,她看向靠墙的玻璃柜。

    柜子里摆放着阮笙的各种收集——盲盒抽出来的泡泡玛特,动漫角色的手办,从游戏厅里夹回来的布偶。

    它们热热闹闹地挨着,唯独最上面的一层,只摆放着那只粉色的拍立得。

    沈知竹走过去,打开柜门,将拍立得取下来拿在手中,镜头对准了沙发上的阮笙。

    咔嚓——

    多年之后,镜头前后的人发生了调转。

    阮笙成了被闪光灯照亮的那一个。

    她睁大双眼,流露出慌乱。

    像是被猎枪对准时的小鹿,懵懂而又无辜。

    几秒钟后,相纸从出纸口落了下来,纸面上开始成像。

    沈知竹走上前,俯下身威胁般道:“你猜这样的照片要是出现在你的婚礼现场……会是怎么样”

    阮笙看到照片中的自己——

    即便被浴袍遮掩住大半身形,但只要凭借直觉,就能够看得出来双颊酡红的她经历过什么。

    沈知竹追问:“告诉我,那张照片放在哪儿”

    “已经扔了。”阮笙的回答依旧没有变。

    沈知竹定定看着她,唇线抿紧。

    随后,她站直身形:“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就只好失礼,在你的房间里翻找一下了。”

    说罢,她先是打开离得最近的木柜——里面是阮笙屯的生理用品。

    床头柜里空空如也。

    然后是衣柜,里面挂满了阮笙各季的衣裙,下面的四个抽屉,分别是她各种颜色的袜子,或各种款式的贴身衣物。

    直到最后,沈知竹走到玻璃柜旁边的书桌前。

    她拉开了左手边的抽屉。

    哗啦——

    三寸的拍立得照片,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沈知竹动作一顿,将它拿了起来。

    许是当时是在下雨的阴天,厕所里太过昏暗,就连拍出来的照片也呈现出类似于黑白照的质感。

    照片中的自己,双眸死死盯住镜头。

    那是她最狼狈不堪的过往,就这样被阮笙保留下来。

    沈知竹蓦地轻哂,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将这张照片放进衣服的口袋里,正要将抽屉阖上时,却看到在照片下方,还留存着另一份过往。

    瞳中的墨色于刹那间凝聚,沈知竹的呼吸变得有些迟缓,将它拿了起来。

    那是一张白纸黑字的试卷。

    试卷正面上方一行楷体印刷字——《普明国际中学201X年期终测试·数学卷》。

    试卷最左边竖着的一行——

    班级:高二三班。

    姓名:阮笙。

    学号:201X3342。

    红色的笔迹,在试卷上方,为这张数学卷批改出分数——129。

    满分150的试卷,能够得到129分,对于阮笙而言,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表现了。

    拿到试卷的那一刻,阮笙难以置信地将它前后翻了翻,确认老师没有算错。

    然后,她转头看向斜后方与自己隔了好几个座位——正面无表情将满分数学卷收起来的沈知竹。

    “谢谢你。”阮笙眼眸弯了弯,

    “这是你凭自己得到的分数,不用谢我。”沈知竹淡淡道,继续做英语题。

    可阮笙却再清楚不过,她能拿到这样好的分数,要多亏了这两个月来,沈知竹对她的辅导。

    与沈知竹成为同桌,是九月份开学后的事——

    新学期新气象,班主任将大家的座位随机打乱重排,于是两人恰好坐到一起。

    刚开始的时候,她们并不相熟。

    沈知竹对待阮笙,和对待其他人没有差别——都是不冷不淡的态度。

    她留给阮笙的,要么是低头学习时的侧脸,要么是背着书包离开时的背影。

    两人交流少得不能再少。

    直到某一天——

    数学课上,阮笙正神游天外,被数学老师叫起来:“阮笙,你来说说这个几何体的辅助线该怎么画”

    阮笙愣愣站起来,看着电子板上的圆锥体,支支吾吾呃了半天,怎么也答不上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明明教室里开着空调很凉爽,阮笙的后背却生出了冷汗。

    这时,她听到一道极低的声音:“连接AF和GL两点。”

    是沈知竹在提醒她。

    阮笙连忙照着这句话答出来。

    得到数学老师的认可后,她如获大赦地坐下来。

    一直等到下课,她忙转头感激道:“谢谢你啊……”

    “没什么可谢的。”沈知竹并未看她,“我只是不希望被你这样的人,拖慢上课的进度而已。”

    阮笙剩下的话被噎住了。

    她讷讷道:“这样啊……”

    话虽如此,周一早上来到学校的时候,阮笙从书包里取出一份点心盒。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朝沈知竹推过去:“这是我自己做的秋叶点心,你要尝尝吗”

    “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沈知竹低着头做化学题,像根本没有看到它。

    即便对沈知竹不近人情的拒绝有所预料,阮笙仍难掩失望地低下头:“哦……”

    顿了顿,沈知竹放下手上的水性笔。

    她拿起那盒甜点,轻放进课桌里:“留着等课间操结束后再吃吧。”

    第23章 吃醋

    从那天起,几乎每个周末结束后,阮笙都会从家里带来甜品分享给沈知竹。

    每一样都很精致,且从来没有重复——

    草莓生姜小蛋糕,白兰地荔枝花,朗姆酒松露,树莓可可费南雪……

    同在一个班级,阮笙的动作当然没有瞒过姚明珠的双眼。

    又是周一,在课间操结束后,姚明珠搭着阮笙的肩膀往回走:

    “今天你给那个死装的好学生带的又是什么要我说她看起来也没多喜欢吃,还不如送给我。”

    “可我每次也给你带了呀。”阮笙口吻无辜,“不是你说要保持身材,不能吃太多甜食”

    “……行吧,还算一碗水端平。”

    姚明珠紧靠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阮笙身上。

    她揶揄道:“阮笙,像你这样贤惠的女生,我要是个男生,一定现在就追你,然后等毕业了就把你娶回家当老婆……”

    两人说说笑笑着走进教室。

    阮笙刚在位置上坐下,余光之中沈知竹也出现了。

    所以……刚才沈知竹刚好走在两个人身后

    阮笙猜测,沈知竹应该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即便她面无表情,阮笙也能感受到,她似是变得不悦。

    她为什么不高兴

    是因为知道自己也给姚明珠带了点心

    阮笙明白——不止是情侣,许多女生之间,也会因为友情的不公而吃醋。

    阮笙暗中观察了一上午,沈知竹的确是生气了。

    她没有动自己早上带给她的那份芭乐草莓慕斯。

    也没有在窗外老师出现的时候,低声提醒正托腮发呆的阮笙。

    ……

    午休的时候,阮笙离开去吃饭前,偷偷往沈知竹的课本里贴了一张便签。

    便签上只有一句话——

    “我给你的,和给她的,是不一样的。”

    等吃完饭回来,沈知竹已坐在桌前看书。

    她的神色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像是完全没有看到那张便签。

    直到放学的时候,作为值日生的阮笙留下来打扫教室。

    而沈知竹也并没有急着离开,在做一张英语卷。

    只剩两人的教室里,阮笙正踮起脚尖擦黑板,突然响起沈知竹的声音:“阮笙。”

    少女回过头:“啊”

    沈知竹终于肯搭理她,阮笙松了口气。

    对方那双黑瞳盯住她,视线落到阮笙的脸上,又蓦地移开——

    “不一样在哪里”

    阮笙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沈知竹这是在问自己写在便签纸上那句话。

    阮笙犹豫着道:“她的是阿姨做的,你的……是我自己亲手做的。”

    说完,又连忙道:“你千万别让姚明珠知道,否则她会生气的……”

    “我知道了。”沈知竹道。

    她没再多说什么,起身走过来,拿过阮笙手中的黑板擦。

    沈知竹比阮笙略高一点,她抬起手,将高处的粉笔字擦干净。

    粉笔灰纷纷扬扬洒落,阮笙呆愣愣忘记了躲开,吸进去了不少。

    “阿嚏——”阮笙捂住口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听到身旁似有若无的轻笑声。

    明媚的秋日,窗外的爬山藤悄无声息地生长。

    好像有什么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随之一并滋生。

    这个喷嚏仿佛叫阮笙中了什么魔法,之后的几天,她唇角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

    直到期中考试的数学卷发下来。

    阮笙笑不出来了。

    体育课上,姚明珠叫她去打羽毛球,阮笙坐在位置上摇头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姚明珠没好气道——

    “不就是只考了六十分我考三十分都无所谓,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

    “反正你又不像有些家里没钱的人,将来只能靠文凭吃饭。”

    后半句话显然意有所指。

    一旁沈知竹没有反应,阮笙却抬头道:“好了珠珠,你先自己玩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姚明珠还是头回被阮笙这样对待。

    她愣了会儿,面色难堪地离开了。

    阮笙趴在课桌上,就像一只病蔫蔫的猫。

    其实差不多的话,不止是从姚明珠那儿听到过。

    有时候赵佳丽也会取笑她——

    “有些人,平时一回家就钻进书房里,结果到头来连及格分都拿不到。”

    “我年轻的时候上课从来不听讲,数学照样全班排第一,怎么就生出你这样榆木疙瘩的女儿”

    即便这话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看见阮笙难掩的伤心,赵佳丽捏了捏她的脸安慰道:

    “还好有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就算是拿零分,以后也照样有人愿意养你。”

    可是……阮笙只是不明白,无论是沈知竹或姐姐都能够轻易做到的事,为什么自己却不行

    明明她已经那么认真了……

    正在看书的沈知竹,忽然听到身旁的啜泣声。

    她动作顿住,偏头看过去——

    阮笙将脸埋在臂弯里,校服下的身体微微发着颤。

    哭了几分钟后,阮笙抬起头来,用纸巾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她摊开那张试卷,从第一道错题开始,将每一道错题往笔记本上仔细誊写。

    誊写错题用黑笔,修改错处用红笔,备注知识点又换成绿笔。

    阮笙的文具很多。

    贴着三丽鸥贴纸的薄荷绿笔袋里,里里外外三层。

    水性笔,荧光笔,秀丽笔……就连自动铅笔也是粉红碎花的外壳。

    每次做笔记,这些文具轮番上阵,勾股定理的推断过程都能记上整整三页纸。

    沈知竹收回目光。

    几秒钟后,又忍不住开口:“光会做笔记是没有用的,牛顿不是靠做笔记发现万有引力,笛卡尔也不是靠做笔记发明了坐标。扪心自问,你真的有认真思考过吗”

    ——所谓的笔记,除了讨好老师和家长,没有任何用处。

    阮笙书写的动作停下来。

    她转过头来,哭过后的双眼水洗般干净。

    本以为她心绪不佳,会像冷待姚明珠一样反驳自己,等来的却是少女带着些微哭腔道:“那你……可以教教我吗”

    沈知竹垂下眼:“她刚才说得没错,你将来又不用靠文凭吃饭。”

    “可是……”阮笙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软声道,“求你了……”

    沉默几息过后,沈知竹道:“是哪道题不会”

    阮笙喜出望外,将卷子朝她的方向推过去:“这道,这道,还有这一道……”

    她拿着笔,整个人也无比虔诚地坐拢了过来。

    沈知竹拿起草稿纸,开始了讲解。

    花了近一周的时间,沈知竹将这张试卷上的知识点讲得清楚明白。

    可惜好景不长,班级里的座位再次被打乱,两人不再是同桌。

    阮笙不可能再每时每刻向沈知竹求助。

    她们拉近的关系,再度变得疏远了几分。

    沈知竹也不用再在放学后留下来辅导阮笙做数学题,而是径直回到麻辣烫店帮忙。

    从沸腾的锅中盛出煮好的肉和菜,放进加了调料的大碗里。

    沈知竹刚端着滚烫的大碗放到桌上,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近。

    她抬起眼,看到阮笙背着书包,朝自己露出了一个近乎讨好的乖巧微笑。

    阮笙就这样跟着沈知竹,走进了麻辣烫店的后厨,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

    沈知竹:“我记得,你姐姐不是要等你回家”

    阮笙:“我和姐姐说了,要留下来和同学一起学习。”

    说着,她从书包里取出数学练习册:“沈知竹,我还有很多不懂的知识点,可以麻烦再教教我吗”

    同学……

    沈知竹淡淡道:“我没有空。”

    旁边煮菜的沈知竹妈妈笑着道:“原来你就是知竹的那位同学别听她这样说,她呀……你就在这儿坐着学,不信她真的不来教你。”

    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拆台,沈知竹眼皮都没有抬:“妈,白菜已经没有,该洗两颗了。”

    阮笙没插嘴,听话地取出了练习册。

    沈知竹始终忙着自己的事,没有理会阮笙。

    直到一个多小时过去,店里最后一名客人也离开。

    阮笙正做得犯困,眯起双眼打了个哈欠。

    头顶忽然传来沈知竹的声音:“这道题从一开始,你的思路就错了。”

    阮笙揉了揉眼睛,忙坐直了腰,从善如流道:“是吗难怪我越算越不对劲……”

    旁边沈知竹的母亲看着这一幕,会心一笑。

    十几分钟后,沈母出声道:“好了,知竹和小笙,都该过来吃饭了。”

    阮笙放下笔,看到她将麻辣烫端到桌上。

    她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坐到桌边:“……好,谢谢阿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几乎是每天放学后,阮笙都会到麻辣烫店去找沈知竹。

    转眼到了十二月末,学校放了三天的元旦节假期。

    过节学生们都回家了,店里的生意就冷清起来。

    加上沈知竹的外婆突然摔倒受了伤,沈妈妈急忙准备回老家照顾,索性闭店不迎客。

    没有开张的店铺里,卷帘门向下掩着,屋里只有阮笙和沈知竹。

    阮笙一边做题,手僵得笔都握不住。

    脚边摆放着暖炉,但对于习惯了家中暖气的她而言,这里还是太冷了。

    可坐在桌子对面,沈知竹似对此浑然不觉,正低着头看书。

    本就心不在焉的阮笙看过去,视线莫名被吸引——

    抛开优异的成绩不谈,沈知竹长得还很好看。

    许是为了学习和干活方便,她没有留长发,过肩的黑发略显凌乱,额前碎发长得太快,稍微遮住了眉眼。

    这样的发式,要是换在旁人身上,或许会显得不修边幅。

    可沈知竹皮肤很白,流出的轮廓,五官精致,鸦色长睫之下,看人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

    随意的姿态,与她的发式相衬得极好。

    阮笙正看得走神,沈知竹似有所察觉般抬起头来:“怎么了”

    “呃……”

    阮笙极巧妙地找了个借口,“突然想起巷口那家奶茶店好像在做活动,我请你去喝奶茶吧”

    “不用——”拒绝的话正脱口而出,沈知竹看到阮笙冷得红通通的鼻尖和手指。

    顿了顿,沈知竹合上手上的书:“走吧。”

    第24章 对峙

    奶茶店里开着暖气,推开门进去,暖风扑面而来。

    走到柜台前,阮笙才看清广告牌上所谓的活动——是情侣套餐折扣。

    她和沈知竹当然不是。

    似是看出阮笙在想什么,柜台后面戴着眼镜的店员温柔道:“没关系的小妹妹,这个活动朋友也可以一起参加哦。”

    “这样啊”阮笙松了口气,扭头看向沈知竹,“那我们……”

    “我要一份柠檬茶,三分甜,谢谢。”沈知竹对店员道。

    她选中的是套餐里的商品,又扭头看向阮笙:“你呢”

    “和你的一样。”

    两人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取出试卷和课本,在温暖的奶茶店里继续学习。

    阮笙喝得很慢,直到快天黑时分,外面下起了一场细蒙蒙的雨。

    街道上的霓虹灯被晕开,汽车驶过时,传来雨水飞溅开的唰唰声。

    阮笙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赵佳丽催她该回家了。

    刚结束通话,沈知竹已经将习题册放进书包里,等着她起身离开。

    推开店门,阮笙拿出书包里的伞,打算先将沈知竹送回住的店里。

    两人撑着同一把伞往回走。

    因为沈知竹要高一些,刚走出不到几步,伞面就不经意撞上了她的头顶。

    阮笙:“啊……抱歉。”

    “没关系。”沈知竹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伞,“我来吧。”

    细雨之中,巷口的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长。

    一直走到麻辣烫店的卷帘门前,沈知竹才将伞还给阮笙,弯下腰开门。

    门帘哗哗向上卷起,她突然听到身后少女的声音:“沈知竹。”

    “嗯”

    “那我们这样……算是朋友吗”

    沈知竹转过身,漆眸黑沉沉地看着她。

    “阮笙。”她一字一句认真问道,“如果只是同学,你觉得我凭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帮你学习”

    ……

    从未拿到这样高分的数学卷,放学后前往麻辣烫店的路上,阮笙几乎是小跑着的。

    等她到的时候,沈知竹正在后厨煮菜。

    阮笙难掩心中的欢喜,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沈知竹身体一僵。

    等回过神来,阮笙已经松开双手。

    少女仰着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沈知竹,谢谢你!我会一直留着这张数学卷,一直一直留着……”

    ……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可当这些片段从记忆的深海中浮现时,少女清脆雀跃的嗓音,竟清晰如昨日般反复盘旋在沈知竹脑海中。

    会留着这张试卷,一直一直……沈知竹闭了闭眼,深深吸气。

    她几乎要用所有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将这张泛黄的试卷在掌中揉碎。

    动作极为缓慢地将它放回原位,沈知竹阖上了抽屉。

    她一步步朝阮笙走过去:“留着它做什么呢,阮笙”

    阮笙已从沙发上坐起来,双眼漫着水雾。

    她咬着唇,没有回答沈知竹的问话。

    沈知竹冷嘲:“难不成你以为有了它,就能够证明你并非总是愚蠢的”

    “不……”阮笙低声开口。

    她似是想要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我只是将它放得太久,忘记了而已,并没有故意要留着。”

    “是吗”沈知竹道,“那需不需要我代为帮忙,出门的时候顺便将它扔掉”

    半晌,阮笙道:“嗯,那麻烦你了……”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

    沈知竹兀地轻嗤:“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没有给人当钟点工的兴趣。”

    似不愿在这场对峙中落了下风,她眯眼俯视着阮笙:

    “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是年少无知,竟然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

    阮笙瞳中颤了颤。

    水雾在双眸氤氲开,不等她说些什么,房间门突然被敲响。

    叩叩——

    “笙笙。”赵佳丽在门外道,“该下楼吃早饭了,还有沈总呢,她的房间里好像没人”

    阮笙吸了吸鼻尖,忙若无其事道:“嗯,她在我的屋子里,我们早起聊会儿天。”

    赵佳丽:“好,那都下楼吃饭吧。”

    等赵佳丽的脚步声走远后,沈知竹冷笑:“早起聊天”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只落下淡淡的声音:“你可真是……不折不扣的撒谎精。”

    语气中藏着似有若无的指责,不单是因为阮笙对赵佳丽撒的谎。

    早饭后,沈知竹这位客人该离开了。

    阮家夫妻俩将她送到别墅的花园外,见上车前沈知竹盯住阮笙,赵佳丽会意:

    “看来沈总还有想聊的,笙笙,你再送一送沈总。”

    说着,她托着阮笙的后背,将她推往沈知竹的方向。

    沈知竹已经坐进后座,看着失神站在车边的阮笙:“真让人意外啊,没想到我在你们阮家,也会有成为座上宾的一天。”

    阮笙愣了下,似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暗意。

    她实在是太蠢了,连沈知竹在讽刺什么都想不起来。

    反倒显得沈知竹的耿耿于怀,像是在无理纠缠。

    沈知竹沉着脸,她拉起车门没再看阮笙,径自对司机道:“走吧,去公司。”

    黑色迈巴赫扬尘而去。

    轿车驶出阮家别墅所在的山间,十多分钟后进入城区。

    沈知竹已恢复没事人般,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工作。

    直到轿车在公司的大楼外停下,沈知竹下了车,目光不经意扫过街边——

    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里,正好坐着两名穿校服的女高中生。

    桌上摊着一张试卷,她们隔着桌子凑到一起,看上去一个人在拿笔讲题,另一人托腮认真听着。

    沈知竹收回视线。

    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回忆,却已不受控制地浮现——

    寒假的麻辣烫店里。

    听完沈知竹的解题思路,桌对面的阮笙小鸡啄米般点头:“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啊。”

    “嗯。”沈知竹收回笔,将它在指间转动着,“自己再做一次吧。”

    “好。”阮笙低下头,用橡皮擦擦去练习册上的铅笔笔迹,重新解题。

    过了几分钟,阮笙低声道:“沈知竹。”

    “嗯”沈知竹抬起头,“又是哪里不会”

    “不是这个……”阮笙犹豫道,“我是想问你,要去我家做客吗我妈妈让我有空带你回家玩。”

    沈知竹:“你家里人知道我”

    “嗯,这次我数学拿了高分,我妈妈就问起来了……”

    阮笙还是头回邀请除了姚明珠之外的朋友,难免有些紧张。

    不知为何,她潜意识里觉得,沈知竹应该不乐意去阮家作客。

    毕竟她这个人总是冷冷的,看上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可出乎阮笙的意料,沈知竹道:“好,什么时候”

    阮笙喜出望外地松了口气:“就明天吧,我今天回去就和妈妈说一声。”

    她并未注意到,沈知竹拿笔的手握得更紧。

    阮笙的家里很有钱。

    即便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但当乘坐她家的劳斯莱斯抵达时,沈知竹才有了具体的认知。

    寒冷的冬日里,别墅外的草坪却没有枯黄,依旧是如同春日里般盎然的绿茵。

    沈*知竹走过草地间的石板路,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室外,下方的地暖开得很旺。

    天色很暗,透过格菱纹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屋里从吊顶悬下来的水晶灯亮得些微刺眼。

    沈知竹家里的灯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普通人的筒子楼,走道很狭窄,屋顶很低。

    那样大的一盏水晶灯,比她们住的屋子还要高。

    阮笙没有察觉到沈知竹在想什么,她走上台阶,拉开玻璃门的扶手:“快些进来吧。”

    “好。”扑面而来的空气过于暖和,叫沈知竹略微走神。

    咻——

    刚走进玄关,突然间有什么硬物猛然撞上她的膝盖处。

    不痛,但叫沈知竹的身体僵住。

    她低下头,看到那是一辆明黄色的变形金刚玩具车。

    客厅里,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手中正拿着玩具车的遥控器。

    看着被撞到的沈知竹,他毫不留情地发出了嘲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阮锦鹏!”

    正朝门口走过来的赵佳丽提高了音量——

    “都说了多少次,不许在家里乱开玩具车,等你爸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还不快给客人道歉!”

    阮锦鹏并没有听话。

    他对着沈知竹吐出舌头:“略略略……”

    便转过身跑走了。

    穿着丝绸睡裙的赵佳丽走上前:“孩子小不懂事,小沈你别管他……对了,你是姓沈吧”

    沈知竹:“嗯,阿姨好。”

    许是年纪太轻,从阮锦鹏的背影收回视线时,她眼底的轻蔑和厌恶藏得不算好。

    赵佳丽脸上的笑意僵了下,又恢复了寻常:“听笙笙说,你的学习成绩很好”

    沈知竹略点了下头:“还算可以。”

    “才不止是可以呢。”阮笙换上拖鞋,毫不谦虚地替她吹擂,“她是市里的中考状元,平时考试每门课也都是满分。”

    “这么厉害怪不得笙笙每次提起你这个朋友都是一脸骄傲。”

    赵佳丽道,“长得漂亮,成绩又好,以后嫁人是肯定不愁的,等毕业了,阿姨给你介绍条件好的男孩子……”

    “阿姨——”沈知竹缓缓道,“我不是为了嫁人才读书的。”

    明明还是个未成年,在面对这样的客套之词时,语气中却是不容辩驳的坚定。

    “啊……是吗”赵佳丽脸上笑容有些绷不住。

    她没再多说什么:“笙笙,带着你的客人玩去吧。”

    阮笙似没能察觉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她对沈知竹道:“走吧,我们去楼上玩游戏。”

    阮笙的卧室是用粉色布置的。

    窗帘,地毯,斗柜……全都是粉色,像是芭比娃娃住的房间。

    屋子里有淡淡的柠檬味香水气息。

    她从沙发缝里摸出iPad,和沈知竹轮流玩《地铁跑酷》。

    玩了不到半个小时,沈知竹已轻松超越了她过去半年积累下来的最高纪录。

    阮笙难免气馁:“你是不是……平时在家也会玩”

    她似乎忽视了一点——以沈知竹的家境,她根本就无法拥有iPad,也没有时间玩游戏。

    沈知竹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玩。”

    阮笙不服气,又打开《开心消消乐》里最难的一关。

    这一关她卡了好久,可沈知竹也只是在试过两回后,便顺利通关了。

    阮笙傻眼了。

    她想了下,从斗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台薄荷绿的Switch lite,打开了排在最前头的游戏。

    轻快的bgm响起,游戏中在篝火前过夜的主角醒了过来。

    沈知竹看着屏幕上广袤的绿色草原:“这是……”

    阮笙有些窃喜——总算是有沈知竹不懂,自己可以教她的了。

    “这是《塞尔达》,这个勇士是林克,要想办法去解救被魔王控制的公主,不过……”

    阮笙打开游戏里的地图,将林克传送到最近的神庙。

    “要通过上百座神庙里的关卡,从贤者手中拿到通过证,将它们兑换成足够多的精力和血量,才能够救得了公主。”

    沈知竹会意:“你通过不了神庙的关卡”

    “……才不是。”阮笙支支吾吾道,“是太忙了没时间,总之……你帮我通过一下吧。”

    她将游戏机塞到沈知竹手中:“这个摇杆可以操纵方向,这个键是射箭用的,还有这是装备栏……”

    沈知竹很快掌握了按键的操纵。

    即便没有玩过这个游戏,但每进入一座神庙,都会有来自贤者的提示。

    她略微思索,便明白了要怎么通关。

    地图上的神庙一座接一座被点亮。

    “好厉害。”阮笙发出佩服的感慨,“那我们快去救公主……”

    叩叩——

    房门被敲响,外头传来赵佳丽的声音:“阮笙,该下楼练琴了。”

    阮笙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她从沙发上起身,穿上鞋去开门:“可是……妈妈,不是说好今天我和朋友玩,老师不会来的吗”

    赵佳丽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练琴这种事一天都荒废不得,老师不在,我来守着你练。”

    又看向沈知竹:“小沈,要不然你也到琴房里来坐一会儿”

    即使有再多不情愿,但阮笙没有违逆赵佳丽,还是坐到钢琴凳上。

    少女坐姿端正,双手搭上琴键。

    左手食指指尖轻轻弹下一个音,纤细十指随之自然而然地在黑白键之间动起来,谱出一曲《月光奏鸣曲》。

    舒缓而又让人放空的节奏。

    赵佳丽抱手在一旁听着。

    钢琴曲弹奏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她用手中的戒尺敲了一下阮笙的左手。

    赵佳丽板起脸问道:“是不是弹错了一个音”

    向来待她温柔的妈妈突然间变得不一样,阮笙动作呆呆地停下来,声若蚊蝇道:“嗯。”

    “就你这样子,练琴还想要松懈和你说过多少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年轻人千万别以为拿到一点小成绩,就能够自以为是……”

    她偏过头来看沈知竹:“你说对吧,小沈”

    绵里藏针的恶意,即便尚未被其刺伤,沈知竹已敏锐感受到。

    短暂的沉默,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滴答答走。

    沈知竹并未回答赵佳丽的问题,而是径直站起来:“天色不早,阿姨,我该回家了。”

    阮笙一愣:“可是……你都还没有吃晚饭。”

    像没有听到她的话,沈知竹头也不回地往琴房外走。

    一直走到门口,她的脚步顿下来:“不用,外面看起来像是下雨了,我还是早些回家比较好。”

    阮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却隐约感觉到,沈知竹对她的态度,像是一瞬间退回到很早之前,两人还不熟悉的时候。

    赵佳丽只是收起戒尺,和阮笙一起将客人送到玄关处。

    沈知竹换好鞋,抬起头时,便见赵佳丽顺手拿起玄关柜上的一个皮质钱包。

    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指拉开钱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叠粉色的人民币。

    她单手将那叠钱向沈知竹送了过来。

    沈知竹的瞳色,犹如玻璃门外阴沉的天色般晦暗:“阿姨,我和阮笙是……朋友,我不能收你们的钱。”

    “拿着吧,阿姨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赵佳丽道,“笙笙能够进步得这样快,还多亏了你对她的指导。”

    说着,她不由分说将手中的红钞票送得更过来。

    这叠钱究竟有多少……三千五千或者更多

    沈知竹不大确定它的数额,但很清楚,以自己的家境很难拒绝这笔钱。

    接过这笔钱的时候,大厅里几名佣人正将一道接一道的菜肴摆上桌。

    银质的刀叉摆放在瓷盘上,刀叉和瓷盘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如一道清晰不可打破的坚实壁垒。

    阮笙站在她的母亲身旁送客,一言不发。

    沈知竹没有再看她,转过身离开。

    负着双肩包的背影,高挑而又单薄。

    直到沈知竹快要走过花园的时候,阮笙方才似回过神来,正迈开步子要追上去,赵佳丽的双手按到她的肩膀上。

    不容辩驳的口吻:“阮笙,外面下雨冷得很,你换鞋不方便,还是算了吧。”

    天色低沉,沈知竹的背影渐行渐远。

    赵佳丽搭在阮笙肩上的双手,重若千钧。

    阮笙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挣脱了她桎梏在肩上的手,朝着那道背影追过去:“沈知竹……”

    伴随着这个名字喊出口的刹那,阮笙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只看到透过窗帘缝照入的一点幽暗天光。

    下意识以为是天亮了,几秒钟过后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天快要黑了。

    午觉睡得太沉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一觉睡醒,分不清是早上或傍晚。

    手机铃依旧在喋喋不休地响着,阮笙拿起手机,看到来电人是姚明珠。

    接通电话:“喂”

    “莫西莫西——”

    刚从拘留所出来,姚明珠听上去心情竟好像还不错,“阮笙,你肯定猜不到现在我在什么地方。”

    阮笙:“你出国玩了”

    “恭喜你,答错了。”姚明珠道,“我已经回梅市,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我将地址发给你,来找我吧。”

    结束通话后,姚明珠发了一个地址过来。

    她没有问阮笙是否有时间,似是笃定只要自己开口,她就一定会来。

    如她所料,放下手机后,阮笙便走进浴室,准备打扮出门。

    洗脸的时候,目光不经意落到镜中——

    离沈知竹到阮家做客已经过去了三五日,锁骨处被她留下的咬痕也逐渐淡化。

    淡粉色的齿痕,若非知晓后仔细看,是瞧不出来的。

    阮笙冷不丁又想起方才的梦境——

    事实上,在真实存在过的回忆当中,她并没有勇气挣脱赵佳丽的手,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沈知竹走远。

    等司机按照姚明珠发来的门牌号将阮笙送到后,她才发现,目的地居然是一座教堂。

    阮笙在梅市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这里有一座教堂。

    不似她在欧洲见过的教堂那般富丽堂皇,这座教堂藏在老城种满梧桐的街道里。

    入口是一道很窄的铁闸门,进出的是零星几名上了年纪的中老年。

    不知情的人多半会以为里面是什么老年大学。

    姚明珠在教堂的礼堂里等着阮笙。

    除了她之外,礼堂里还有另一位阮笙熟悉的人。

    一瞧见阮笙,葛维夏那双浅棕色的眼瞳流淌出笑意:“阮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之前和葛维夏见过两面,一次是在澳门珠光宝气的赌场,另一次是在游戏赛事结束后的酒宴上。

    每一次都是奢华的场合。

    所以她留给阮笙的印象,难免像是名贵的珠宝,总是曜目华丽的。

    可此时的葛维夏没有化妆,也没有穿礼裙,她穿着白色素衫,中式的盘扣很板正地系到最上面那一颗扣子。

    搭配她作为混血儿的轮廓和五官,极为强烈的冲突感,却又并不矛盾。

    叫人无端想起黑白相交的太极图,在东方出生的欧洲血统,极为自然地融入这片土地。

    阮笙对她客气道:“葛小姐是和明珠一起从澳门飞过来的”

    葛维夏:“没错,我和明珠是朋友,便送她一程,顺便拜访在这座教堂做义工的好友marry。”

    阮笙突然想到,上一次酒会,葛维夏好像也是陪朋友去的。

    她由衷道:“葛小姐的朋友可真多。”

    “只要用真心交换,朋友当然会越来越多的。”对方道,“阮小姐唤我的名字就好,不用称呼得这样客气。”

    阮笙其实也觉得这样称呼很拗口。

    她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那你叫我阮笙就行。”

    这时,正在一言不发抽烟的姚明珠深深吸了口气:“你先出去,我和她有话要聊。”

    这句话显然是对葛维夏说的。

    葛维夏笑了下:“没问题,你们慢聊。”

    临走前又看向阮笙:“一会儿再见,阮笙。”

    “阮笙”两个字她念得极缓,像是刚学会这陌生的读音。

    坐在礼堂第一排的姚明珠蓦然发出一声冷笑,似是在嘲讽什么。

    “你还好吧”阮笙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怎么突然想到来这种地方”

    “我好得很。”姚明珠掐灭了烟,将烟蒂扔在地板上,脚尖将那抹微暗的烟火碾熄,“阮笙,你还记得当时一起欺负沈知竹的,都是哪些人吗”

    没想到一见面,她问的竟会是这个问题。

    “欺负得最狠的那位大姐头,叫钱飞燕,比我们高一个年级。剩下的两个,是同班的冉芸芸和张雯。”

    阮笙一一道出她们的名字,“你问这个做什么”

    姚明珠:“我从局子里出来后,打听了一下她们的动向,你猜这些人现在都过得怎么样”

    阮笙心头一颤,摇了摇头:“我出国留学后,就没有过她们的消息。”

    “先说钱飞燕吧,高中毕业后,她去美国留学了,两年前回国后迷上了开机车,结果在隧道里发生事故,直接当场丧命,她的父母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冉芸芸……去年做整容手术的时候,被整容医生坑了,整张脸肿得没法见人,患上了严重的抑郁和焦虑症,直接住进精神病院。”

    “张雯嫁了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差不多是半年前,家中生意一落千丈,她老公跑国外去了,留下她背负上千万的债款,每天被各路人追着讨债……”

    说到最后,姚明珠发出一道呵声——

    “阮笙,你说怎么能这样巧,所有得罪过沈知竹的人,下场似乎都好不到哪儿去。”

    阮笙握着包柄的双手逐渐收紧:“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沈知竹就算再记恨她们,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害人性命的事情来。”

    “照你的意思,这就是因果报应了”

    姚明珠道,“可报应也好,沈知竹做的也罢,明明你也加入了我们,为什么偏你就还好端端的呢”

    阮笙眼睫轻轻一颤。

    姚明珠朝她靠近,香烟的气息缭绕过来:“你说……该不会因为她还喜欢你吧”

    “还”阮笙精准捕捉到她话中的字眼。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沈知竹那么装的一个人,高中时愿意花时间为你补习,答应和你参加晚会的钢琴合奏,用她攒的钱给你买拍立得……难不成你以为这只是同学情”

    阮笙没有回答她的话,似是因为茫然导致大脑陷入宕机之中。

    “阮笙——”

    姚明珠没有留给她思考的时间,“总之,现在你和沈知竹关系应该还不错吧上次在澳门,你晚上是不是和她睡在一起”

    听上去她像是误会了什么。

    阮笙:“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为了报复我……”

    “在床上报复”姚明珠冷哼,“别撒谎了,在警察面前,她还亲口承认了你俩的朋友关系。”

    带着些咄咄逼人的口吻,叫阮笙无力招架。

    见她没有反驳,姚明珠道:“所以……你能不能帮我,在沈知竹面前求求情让她放过我,放过姚家”

    “帮你在沈知竹面前求情……这怎么可能”

    阮笙觉得姚明珠真是高看了她。

    沈知竹报复自己的花样都还是手段百出,每每碰上,像是恨不得将阮笙生啖活吞,又怎么可能理会她的求情。

    可姚明珠就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死死抓紧唯一的希望不肯撒手——

    “为什么不可能在澳门时不正是因为你的求情,她才没有追究我的故意伤害你就挑一个合适的时候再帮我求求她,就说我已经知道错了,求她放过我……”

    向来骄傲的姚明珠,嗓音里竟有些微哽咽——

    “阮笙,我的网红事业已经被她毁了,要是家里的企业再这样一蹶不振,很快就会破产,到时候我就只能嫁个又老又丑的男人……过那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最后一句话,听得出来她并非任性之言,而是一字一句真情实感。

    阮笙拒绝的话难以说出口。

    她木然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就知道的,你心中还是有我这个朋友的……”姚明珠喜不自胜,抬手揩去眼尾的泪水。

    她从香奈儿包里取出气垫补妆:“那这件事就麻烦你了,阮笙,我和朋友还有约,就先走一步了。”

    “嗯。”早已习惯她的来去如风,阮笙并没有意外。

    偌大的礼堂里,只剩下阮笙一个人。

    她闭上眼,背靠着椅背深呼吸。

    不多时,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阮笙睁开眼,看到葛维夏就站在几步之外。

    她背靠着礼桌,俯视着阮笙。

    在葛维夏身后,是一幅巨大恢宏的壁画,画中围绕着圣母玛利亚翩然起飞的天使栩栩如生,衬得她也多了几分神性。

    阮笙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好像不应该一直留在这里……”

    “怎么会呢”葛维夏启唇,“教堂的大门为所有人开放,每个人都有聆听神音的权利。”

    她先是从角落的饮水机里接了半杯水,递给阮笙。

    又顺手拿起桌上的《圣经》:“阮小姐有兴趣听我为你读一段吗”

    阮笙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水:“好。”

    葛维夏翻开书页:“第二天,他看到耶稣朝自己走来:‘这是上帝的羔羊,是除去世人罪孽的人……’”

    她的嗓音娓娓道来,阮笙的眼皮不觉越发沉重。

    像是在夏日午后的教室里,听着老师枯燥无聊的讲题,她打了个盹儿。

    睁开眼的时候,葛维夏已经阖上书,静静地注视着她。

    阮笙难免有些难为情:“抱歉,我竟然不小心睡着了……”

    葛维夏:“没关系,你应该是太累了,睡得还好吗”

    “嗯,谢谢你,我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

    阮笙放下水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也才过去了十多分钟。

    她站起身:“我该走了,再见。”

    “好,有时间的话,阮小姐可以常来。我也会考虑留下来做一段时间的义工,希望能常见到你。”

    说话间,葛维夏将阮笙送到教堂的门外。

    街边路灯已亮起,昏黄光影之下,她隔着车窗对阮笙挥了挥手,唇形无声地吐出“下次见”几个字。

    一瞬间,阮笙明白了葛维夏为什么能有那么多的朋友。

    ——抛开她出众优越的外形不谈,试问谁不乐意与这样举止间都彬彬有礼的人相处

    几天后,阮笙收到一份寄来的画册。

    寄件人的落款是葛维夏。

    画册里十几张Q版的水彩画,画的全都是阮笙经营的店里的各种甜品。

    阮笙并不好奇葛维夏为何会知道自己的甜品店——

    上一次在分别时,两人互加了微信,而阮笙经常会在朋友圈里发布店里新推出的甜品。

    让她惊诧的是,她看过葛维夏的朋友圈,知晓她是一名画家。

    且上网一搜,她的数幅油画都曾拍卖出七位数的价格。

    这样一位出色的画家,来画这种幼稚的Q版甜品图,真是大材小用。

    阮笙受宠若惊,连忙在微信上表示感谢。

    过了半天,葛维夏回复她——

    “不用客气,只是看了你的朋友圈,被你对这份工作的热爱所打动,忍不住动笔画了几张,希望能给你带来鼓励。”

    在征求到葛维夏的同意后,阮笙打算将这些Q版图打印成立牌,贴在店里作装饰或商品介绍。

    事不宜迟,阮笙当天直接去了甜品店,将这件事委托给了店长。

    顺便看了一眼账面——依旧是入不敷出。

    正值晚饭时分,难免沮丧的阮笙到对面商场里去觅食。

    刚走进商场一楼,她还没想好要吃什么,迎面响起一道不无惊喜的女声:“小笙,是你吗”

    抬头看去,女人有一张和气的脸,眼尾挂着淡淡的细纹。

    眉眼之间,依稀与沈知竹有五六分相似。

    阮笙愣了下:“秦阿姨”

    突然撞见的女人,居然是沈知竹的母亲秦秀华。

    听到阮笙这样的称呼,秦秀华笑得更加灿烂:“小笙,真的是你,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一眼就认得出来。”

    “嗯。”乍然见到记忆中的旧人,阮笙有些恍惚。

    看秦秀华热情的样子,她似乎并不知晓阮笙与沈知竹之间的龃龉:“这个点是来吃饭的正好我家就在附近,走吧去阿姨家,我给你煮麻辣烫吃”

    阮笙迟疑了半秒钟,没有拒绝:“好,那麻烦阿姨了。”

    秦秀华:“和阿姨说什么客气话只要你喜欢,天天来我家吃饭都行。”

    阮笙笑了笑,跟上她的脚步。

    第25章 小狗

    秦秀华的家,离商场只有半条街。

    老旧的小区位于城市中心,因为拆迁成本过高,便十年如一日地保留着。

    走过那道老旧的铁闸门,阮笙视线中仿佛出现一道穿着格子衬衫的背影。

    头发已长过双肩的沈知竹回过头来看她,漆黑双瞳中带着漫不经心:“往右边走。”

    “往右边走。”这时,秦秀华也开口。

    话音未落,阮笙已自然而然走向右边的楼房。

    秦秀华笑道:“差点忘记了,你以前是来过的。”

    “嗯。”阮笙从回忆中抽身,“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是啊。”秦秀华感慨,“一转眼你和知竹都已经是大人了,小笙,这么多年你们是不是都没联系过”

    “没错。”阮笙下意识遮掩两人断联的真正原因,“我高二的时候生了场病,就出国上学了……”

    “我问起知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唉……这孩子天生性格就是别扭,可能是记恨你的不告而别,才一直不愿意和你联系吧。”

    是因为记恨她的不告而别

    当然是不可能的。

    阮笙自嘲一笑。

    许是听出她笑意中的低落,秦秀华安慰道:“她就是这样要强又不肯低头的性格,你也别往心里去……说她真记恨你我是不信的,还记得你来我们家那次,和她一起拍的那张照片吗”

    阮笙愣了下:“记得。”

    “那张照片她一直都摆在床头,直到高二你突然出国,我收拾屋子时,发现那张照片被她压在抽屉最底下。”

    呼吸微微一窒,阮笙只能强装无事:“是吗”

    “可后来她出国念大学,我替她装衣服的时候,看到她又将那张照片放进行李箱的夹层里。你说她要是真的记恨你,还带着你们的合照做什么”

    或是因为正在往楼上走,阮笙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没关系……她就算是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你呀,还是这么软和的性子。”

    秦秀华道,“等有空了,我一定想办法劝劝知竹,毕竟曾经你们那么要好,不信她会真的忍心不要你这个朋友……”

    说着,她取出钥匙打开门。

    虽说门牌号还是不变,但打开门后见到的场景和阮笙记忆中却有很大出入。

    曾经只是水泥地板和墙面的房间,已经被精装修过。

    米白色的墙纸,木质地板被擦得纤尘不染。

    秦秀华打开灯,暖洋洋的灯光照着做工精致的家具。

    她动作麻利地系上围裙:“你先坐一会儿,阿姨做菜很快的。”

    阮笙嘴上这样应着,却还是随她走进厨房。

    似不经意问道:“阿姨,沈知竹她……平时不住在这里吗”

    秦秀华:“她在公司那边有自己的公寓,偶尔会过来吃饭。”

    见阮笙执意要帮忙择菜,她也没办法将人强行推出厨房,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开在学校小巷外那家麻辣烫店早已在本市成立了十几家连锁店。

    秦秀华平时经营的总店,就在甜品店对面的商场里。

    只能说两人会碰上面,是早晚的事情。

    ……

    半个小时后,一锅热气腾腾的麻辣烫端上桌。

    秦秀华又炒了一荤一素两道热菜。

    还是熟悉的味道。

    阮笙小口吃着,不忘和秦秀华道谢。

    “客气什么,今天是遇见得突然没时间准备,等下次有空你再到阿姨家来做客,我给你做一桌好菜。”

    秦秀华含笑看着阮笙——

    她吃东西时很秀气,脸颊随着咀嚼时一动一动的,有点像动物世界里面的小兔子。

    又不由叹了声气:“要是什么时候,知竹能像你一样乖乖吃饭就好了,她从小就不爱吃饭,最让人操心的就是这个。”

    说着,秦秀华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笙笙,你帮阿姨一个忙好不好”

    “嗯”

    “我这就去再做两个菜,做好后能不能麻烦你给知竹送过去,这个点她多半在忙,还没吃饭。”

    阮笙迟疑了一下:“我去送吗……”

    “要我这个当妈的去送,只怕她会嫌烦。”

    秦秀华的理由当然不止这一个——曾经沈知竹和阮笙的要好,她是看在眼里的。

    明白自家孩子不肯先低头的性子,她也想要借这个机会,让两人关系缓和些。

    有个相熟相知的朋友总是好的,也省得沈知竹每天只知道工作,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见阮笙没有拒绝的意思,秦秀华先给沈知竹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妈”

    沈知竹没有情绪的声音就这样响起。

    阮笙浑身僵住,听着她和秦秀华的对话——

    “在干什么,还在公司”

    “准备开会,怎么了”

    “没什么事,你还没吃饭吧我做了几道菜,一会儿托人送过来,到时候让小戴接应一下。”

    “不用了,我不饿。”

    “饿不饿是一回事,该吃的饭还是得吃,你说是吧,小笙”

    秦秀华突然将手机递到阮笙面前,像等着她说些什么。

    阮笙先是愣了下,无措之中,她只能轻轻嗯了声。

    手机那头蓦然沉默了下来,像是信号失联。

    就在阮笙以为沈知竹会毫不留情将电话挂断时,她只是缓缓道:“我知道了,你让人送过来吧。”

    说罢,结束通话。

    给沈知竹准备的晚餐很简单——凉拌秋葵,白灼虾和蒸蛋。

    秦秀华将它们装进粉色保温盒里,交到阮笙手上时不忘叮嘱道:

    “要是知竹一会儿态度不好,阿姨先替她给你道声歉。她就是这种别扭的性子,但脾气不算坏,还是很好说话的……”

    说这番话时,秦秀华其实是心虚的。

    自己生的孩子是什么性格,她是最清楚不过——

    沈知竹自幼聪明,从上幼儿园开始,对比她要迟钝得多的同龄人就是冷眼嫌弃的态度。

    这么多年,她有且只有阮笙这么一个朋友,多半都是对方脾气软,能够包容她的缘故。

    阮笙却没有半分质疑的神色,接过保温盒时乖巧点头:“我明白的,阿姨。”

    半个小时后,阮笙坐车到了沈知竹的公司楼下。

    高楼林立的城市新区,专为吸引高精尖企业和投资而建立。

    由沈知竹掌管的光珣游戏公司,更是占据了最高的一整幢写字楼。

    大楼覆钢化玻璃,矗立于路口,仰头看上去似一柄直入云霄的钢刀,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感。

    这是阮笙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她生活在家人为她所筑的安乐窝里,头一回如此清晰感受到商界冷酷厮杀的气场。

    走进大楼,一楼的大厅里摆放着光珣旗下各种游戏的吉祥物和周边。

    大多是软萌可爱的形象,略微冲淡了阮笙心头的不安。

    作为一名没有预约的外部人员,阮笙只能径直走向前台:“你好,我找沈知竹。”

    对方似早有准备:“请问您就是沈总的家人”

    家人

    阮笙愣了下:“不,我只是过来送饭的。”

    “好的,请您稍等一下。”

    前台的员工应是拨打了一个内线电话,对那头说了几句。

    半分钟后,有人从电梯里出来接应阮笙。

    来人是一位戴黑框眼镜,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女士,看上去应该是助理之类的人。

    不等阮笙开口,对方已客气道:“是阮女士吗请随我上楼吧。”

    阮笙随她走进了电梯。

    果不其然,对方向她自我介绍——她是沈知竹的助理,名为戴静。

    戴静按下前往21层的电梯键,又道:“沈总现在正在开会,您可能需要等她一会儿。”

    阮笙:“好。”

    她似乎忘记了一点——将饭送到后,自己是可以直接离开的。

    许是出于礼节,戴静也并未提醒她这一点。

    而是直接将人带进了一间偌大的办公室:“这是沈总的办公室,您可以先在这里休息。”

    阮笙愣了下:“就在这里等吗会不会不太好”

    毕竟沈知竹的办公室里,应该会有很多的机密文件。

    戴静笑了下:“没关系,沈总就是这样吩咐的。”

    随后,她转身给阮笙倒水:“阮女士是想要喝茶还是咖啡”

    “我喝纯净水就好。”

    阮笙答着,目光不经意扫过办公室里的布置。

    整间办公室以灰色调为主,抑或是更沉的黑色。

    不知为何,明明沈知竹并不在,但仅是看到这些暗色的陈设,阮笙便感受到熟悉的,冰块般的凉意。

    仿佛沈知竹就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里俯视着她。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叫阮笙不由打了个寒颤。

    戴静端着水杯走过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可能是中央空调开得太低了,阮女士稍等。”

    说着,她走出办公室,等折返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条灰色的绘纹披肩。

    “这条披肩我平日里会用,上午才干洗过,阮女士不介意的话,可以披着它。”

    阮笙道了声谢,将它接过来罩在身上。

    见她没有旁的事要照顾,戴静又离开了办公室。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行走。

    落地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阮笙也不敢在沈知竹的办公室里乱走动,她只能百无聊赖地靠着沙发,不一会儿便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靠着沙发扶手睡了一会儿,阮笙隐约听到办公室的门咔哒被推开。

    有人在靠近。

    即便来人脚步声放得很轻,阮笙还是从浅寐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时,沈知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视线中。

    ——今天的会议应该很重要,她穿着素灰白的女士西装。

    剪裁得体的西装,布料柔和而又不失质感,衬得她本就挺拔的身形更加出众。

    乌黑的长发,随着她俯视的动作向下滑落。

    冷玉般的精致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在这样的注视当中,阮笙忙从沙发上坐起来:“你……开会结束了”

    随着她的起身,身上的披肩一并滑落。

    以及她的针织外套,也似无意间从肩膀上落下来。

    外套之下,是贴身的粉色毛绒吊带衫。

    庸俗大众的淡粉色,穿在皮肤白皙的阮笙身上,却显得她像是藏在蚌壳里的珍珠般发着光。

    略显凌乱的金色长发,有几缕调皮地蜷在她的颈窝处,以及吊带衫的更深处。

    偏生她的神色时时刻刻都是那般无辜,似是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有多么……

    沈知竹收起了思绪,若无其事地道:“你为什么会去我家”

    质问的口吻,让阮笙愣了一下。

    她如实回答:“我……和阿姨在商场偶然遇见了。”

    沈知竹发出一声了然的轻笑——

    “所以,你就堂而皇之地去了我家作客如果我猜得没错,她还殷勤地招待了你真让人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对你这样热情,从前是,现在还是。”

    阮笙无法否认她步步紧逼的质问。

    她只能讷讷道:“你先吃饭吧,不然菜就快要凉了。”

    沈知竹的嘲讽,就像是一拳落到棉花上,没有激起任何回应。

    她别过脸不去看阮笙。

    半晌,只是冷冰冰吐出一句:“你等我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的确有……”阮笙小声道,“不过,还是等你吃完饭再说吧。”

    沈知竹没有回答她,而是按铃唤助理进来,让戴静先将饭菜送进微波炉加热。

    等助理离开后,沈知竹才开口:“趁我还有耐心,你最好现在就说,否则等时间一过,我未必还有兴趣听你要说什么。”

    阮笙看着她的脸,斟酌后道:“那我现在就说吧……前几天姚明珠找到我,让我向你求情,说她已经知道错了,想要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姚家的生意……”

    “阮笙——”

    沈知竹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地问,“你等我到这么晚,就是为了替她向我求情”

    如果说方才的沈知竹是面无表情,那么此时的她,便是显而易见的沉下脸来。

    空气中带着如风雨欲来之前的窒息感,阮笙的喉间咽了咽。

    像是一只犯了错的小狗,正不安地看着主人。

    却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犯的什么错,眼神的不安中流露出茫然。

    沈知竹几乎快要被她气到发笑。

    她发出一声轻嗤,转过身之际,极巧妙地掩饰好眼中的狼狈之色。

    一直走到落地窗边上,沈知竹俯视着街道上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

    短暂的工夫里,她似是已经恢复了平静:“没问题,我会考虑你的求情。”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样快,阮笙愣住了:“那我……需要做什么”

    “要你做什么”

    沈知竹不无嘲讽地反问,“要你再做一整套的数学卷,去参加国际小学生奥林匹克数学赛”

    阮笙被问得哑口无言。

    “还记得上次酒会吗”沈知竹道,“叫你帮我挡酒,却吐得到处都是。”

    回忆起当时的场面,阮笙低下头:“我很抱歉……”

    “所以——像你这样一无是处的蠢人,只怕我想要你做些什么,你也只会糟糕地将它们搞砸。”

    沈知竹道,“我想要做什么,自己会去做,只希望有一天,你不要为今天的求情后悔。”

    第26章 生日

    一无是处的蠢人……这就是沈知竹对自己最真实的看法

    阮笙的呼吸似变得有些困难,每一次吸气和吐息都异常迟缓。

    眼眶之中,有一层朦胧水雾浮现。

    掌心无意识握紧手提包的包柄,她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起身:“谢谢你愿意放过姚家……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回家了”

    “你的去留,用不着向我报备。”沈知竹依旧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边,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好。”阮笙点了点头。

    她向门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直到离门口不到半米时,忽然加快了步伐。

    拉开门把手,门外戴静正好端着饭盒出现。

    冷不丁与阮笙撞上,她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她的脸,又忙移开视线退让到一旁。

    直到阮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戴静走进办公室里:“沈总,您的饭已经热好了。”

    说着,她将食盒铺陈到桌面上。

    一丝不苟的动作,脑子里想的却是旁的事情……

    “想说什么,尽管开口就行。”沈知竹走过来,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

    “好的。”戴静道,“刚才那位阮女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好像是哭了,真的没关系吗……”

    沈知竹动作僵了下。

    旋即,她淡淡应道:“我知道了。”

    说着,沈知竹坐下,拿起筷子开始用餐,似对戴静的话没有半点反应。

    饭后继续工作,直到两三个小时后,夜深人静的时刻,沈知竹阖上了电脑。

    她背靠在办公椅上,闭目养息了片刻过后,下意识按铃唤人。

    戴静很快进入办公室:“沈总有什么吩咐”

    “她离开时……”许是工作带来的疲惫,沈知竹嗓音有些发沉,“哭得很伤心”

    过了几秒钟,戴静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应该是几小时前来送饭的那位阮女士。

    戴静有些拿不准沈知竹和她是什么关系。

    作为跟随沈知竹多年的助理,她当然清楚沈知竹是独生女,并没有阮笙这样的姊妹。

    但如果是情人的话……戴静实在难以想象,向来只将心思扑在事业上的沈知竹,谈起恋爱来会是什么样子。

    况且,沈总是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位情人,难不成是在梅市的旧情……

    “算了,你不用回答。”沈知竹已面无表情地起身,“就当是我随口一问就好。”

    将要走到门边时,又忽地顿住脚步:“下次她再来的时候,将我休息室里的毛毯取给她就行。”

    极其突兀的一句吩咐,戴静先是应声,才后知后觉看向沙发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披肩。

    难道自己将披肩借给那位阮小姐盖,竟惹得沈总不悦

    这实在是太不像沈知竹的作风。

    可除此之外,戴静难以推测出旁的解释。

    作为一名称职的助理,她在心中暗暗给阮笙打上重要人物的标签。

    翌日,阮笙醒来拿起手机时,看到微信弹出一条好友申请——

    “N”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灰色头像有些眼熟,是《逐界》游戏里,上次带着她躺赢的玩家“N”的头像。

    阮笙通过了好友申请,并问她:“你是游戏里那个N”

    半个多小时后,对方回复:“嗯,是我。”

    阮笙更加确定,N应该是一名初高中生,之前迟迟不加自己为好友,许是手机被老师或家长收起来了。

    刚好是国庆长假的第一天,好友申请是昨晚凌晨发过来的。

    应该是她放假刚从长辈那里拿到手机,就想到加阮笙了。

    阮笙正要发消息询问,以便验证自己的猜测,N发了个游戏组队的链接过来。

    N:“要来吗”

    阮笙指尖在屏幕上打字:“好啊。”

    迟疑过后,她还是将这行字删除,重新输入:“还是算了吧。”

    消息发过去,几乎是下一秒,N问道:“有别的事情要忙”

    阮笙:“不是……”

    阮笙:“我只是觉得自己太一无是处,不想拖你的后腿。”

    对面似乎沉默了几秒。

    N:“别妄自菲薄,你只是新手,还不够熟练而已。”

    N:“为什么要这样想,是谁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对面应该是一个很想安慰自己的小女孩。

    犹豫过后,阮笙道:“嗯,是一个朋友这样说的。”

    聊天框左上角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但阮笙等了好久,才只等到?N很短的一句:“那应该不是她的真心话。”

    不是真心话吗

    怎么可能。

    恐怕一直以来,像沈知竹那样的天才,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的吧。

    但能够得到来自陌生人的安慰,阮笙的心情不觉好了几分。

    想到?N一个学生,难得放假玩游戏,阮笙没再推辞下去:“或许吧,那你等我马上进游戏。”

    她发了个小狗卖萌的表情包。

    ……

    进入游戏,有N带着,阮笙依旧是一路躺赢。

    在她的掩护下,阮笙甚至接连击毙了三名敌人。

    玩了一个多小时,阮笙情绪逐渐高涨。

    正当她摩拳擦掌准备着下一局,N给她发微信消息——

    “我还有事要忙,先退出了。”

    “有时间再一起玩。”

    阮笙趴在床上,不无遗憾地叹气。

    转念一想,应该是N在游戏里的未成年时间限制快到了。

    只得表示理解道:“好,那你下次有时间,一定要找我玩哦。”

    N:“我会的。”

    半分钟后,N将小狗卖萌的表情包发了回来。

    阮笙不禁笑了声。

    放下手机,她走进浴室洗漱,冷不丁从洗手台的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

    眼皮红肿着,脸上挂着干涸的泪痕。

    阮笙突然想起,昨天在受过沈知竹的讥讽后,自己是带着眼泪昏沉入睡的。

    这样的伤心,在和N玩了一段时间游戏后,居然被冲淡几分。

    洗漱后她顺手拿起手机,便看到秦秀华发来的语音消息——两人是昨天刚加上的微信。

    听完语音后,她回复道:“没问题的,阿姨。”

    然后下楼吃饭。

    饭后,阮笙并不似往常一般去甜品店看店,或者去美容院护肤,而是径直走进了厨房。

    她找出了各种做甜品用的工具,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等赵佳丽购物回来时,阮笙正好将食材准备得差不多。

    将大包小包随手往地毯上一扔,她笑吟吟地走进厨房:“咱们家的大厨这又是在准备什么”

    “过两天是沈知竹的生日。”

    阮笙道,“她的家人邀请我去做客,我打算带个亲手做的蛋糕,先做一下试试手。”

    “那确实是得用心些。”赵佳丽道,“笙笙,你最近和沈总相处得应该还不错吧”

    阮笙动作顿了下:“……嗯。”

    “那妈妈要麻烦你一件事——过两天生日,你再将人哄开心些,顺便问下她的公司有没有空缺的职位,让你弟挂职实习一段时间”

    阮笙正在打发面糊。

    打发器发出刺耳的噪音,她头也不抬道:“他一个体育生,也需要去游戏公司实习”

    “傻孩子,这是什么话”

    赵佳丽道,“管他什么专业,将来继承家里的企业,履历上总得好看些,你说是不是”

    阮笙沉默着将打发好的面糊过筛。

    做完这一切后,她方才低声道:“我明白了。”

    到了沈知竹生日的那一天,临近晚饭时分,阮笙提着做好的蛋糕前往。

    秦秀华来开门,看见阮笙后,忙将人迎进来。

    房间里却并不见沈知竹的身影。

    秦秀华难免面露尴尬:“原本说得好好的,她今天要过来吃晚饭,结果刚才突然来电话,说是要见重要的客户……算了,小笙,还是我们先吃吧。”

    阮笙垂下眼:“要不然还是再等一会儿”

    “没事,我估计她多半都记不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不知道要多晚才回来呢……真是委屈小笙你了,先坐下吃饭吧,阿姨炖了你爱喝的萝卜牛肋汤。”

    说着,秦秀华接过阮笙手中的蛋糕,将它放进冰箱里。

    先是盛了一碗热汤给阮笙,又动作麻利地炒菜。

    原本为庆祝沈知竹生日准备的佳肴,最后大多送进阮笙的腹中。

    饭后,秦秀华当然也不会就这样任阮笙走掉。

    而是留她下来看电视,等沈知竹回来再切蛋糕。

    又取出各种零食,摆在阮笙面前的茶几上:“这些零食是知竹前天买回来的,你千万别客气,喜欢吃什么自己拿。”

    阮笙看了一眼,刚好都是她爱吃的。

    她拿起一个蓝莓味奶酪棒,撕开包装后小口咬着:“阿姨您也吃。”

    秦秀华:“我血糖高是吃不得的,也不知道她突然买这些回来做什么……”

    听上去埋怨的口吻,脸上的笑却藏不住。

    许是晚饭吃得太饱,阮笙看着电视剧,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秦秀华道:“要不然,你先去知竹房间睡一会儿”

    “没关系的……阿姨……”

    “去睡吧,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她才会回来,睡这儿免得着了凉。”

    说着,秦秀华起身走进沈知竹的房间里。

    犹豫过后,阮笙跟着她走进去。

    十多年前买的房,卧室难免空间狭小,只有一张床和书桌。

    秦秀华将被子为阮笙铺开:“在这里睡就行,等知竹回来了,我再叫醒你。”

    阮笙:“好。”

    她脱掉鞋子和外套,躺到了属于沈知竹的床上。

    熟悉的冰块般气息一瞬间侵袭而来。

    阮笙不禁打了个寒颤,侧过身将自己蜷缩起来。

    见她睡好后,秦秀华关上灯和房间门。

    ……

    直到晚上十一点过,沈知竹回到了秦秀华住的小区。

    打开门,往常这个点应该早就睡了的秦秀华正躺在沙发上,盖着毛毯看电视。

    沈知竹:“怎么还没睡”

    如果是平时,在进门的一瞬间,沈知竹应该就能发现不对劲——餐桌上的菜太过丰盛,茶几上摆放着她买回来不久的零食。

    可今晚在饭桌上,她喝了一些酒。

    一整天的连轴转,就算沈知竹是铁打的,也难免只想要先歇上一会儿。

    换上拖鞋,她便径直朝卧室走去。

    秦秀华在沙发上也是睡了好几场,一时间有些迷糊,忘记了卧室里还有阮笙这么一个人,更别想提醒半句。

    沈知竹转动门把手,打开了房间的灯——

    在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后,她的身形陡然变得僵硬。

    第27章 接吻

    啪嗒——

    随着开关被按下,刺眼的灯光亮起。

    本就睡得不深的阮笙清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便看见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沈知竹。

    她就那样站在灯光和阴暗的交界处,目光落在阮笙的身上,漆黑瞳中氤氲出未曾有过浓色。

    啪嗒——

    沈知竹又关上了灯。

    留下阮笙独自一人在卧室里,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接着,她换掉拖鞋,弯下腰开始穿外出的运动鞋。

    “怎么了”秦秀华过去问道,“是忘掉东西在车上”

    “没什么。”沈知竹淡声,“只是喝得好像醉过了头,下楼走走清醒一下。”

    秦秀华过来拦她:“还走什么你就没看到屋子里那么大一个人,人家小笙为了给你过生日,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

    沈知竹动作兀地停下来。

    这时,卧室的门被打开,阮笙走了出来。

    “我……”她轻声道,“听阿姨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知竹将运动鞋重新放进鞋柜里,缓缓阖上了柜门:“是吗真难为你等这么久。”

    不冷不淡的口吻,仿佛方才举止有些无厘头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秦秀华为自家女儿这岌岌可危的友情捏一把汗。

    许是沈知竹自幼性格强势,秦秀华从来学不会像别人家的母亲一样指责孩子,只能将脸转向阮笙,讪笑道——

    “小笙你睡醒了我去将冰箱里蛋糕取出来,趁着还没过零点,咱们先切蛋糕吃。”

    阮笙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沈知竹。

    即便今晚是见重要客户,但她穿得还是很随意——

    入秋之后,一件纯黑色卫衣罩在身上。

    宽松的长裤,要是再穿上刚放回去的那双灰色运动鞋,的确很符合大众对理工科的刻板印象。

    不过沈知竹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身形挺拔。

    黑色长发散着,总是漫不经心的神色,没人会将她与书呆子挂上钩。

    阮笙不禁怀疑,从换下高中校服迈进象牙塔的那一刻起,沈知竹就是这样随性的打扮。

    想到这儿,她略翘起唇角。

    沈知竹回头,正好撞见她眼底细碎的笑意。

    短暂的晃神,她别过脸不去看阮笙,极好地遮住眼底的一丝懊恼。

    沈知竹一言不发地将餐桌上放冷的菜套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里。

    随后,生日蛋糕摆了上来。

    秦秀华有意让两人重修于好:“这个蛋糕是小笙亲手做的,多用心啊。”

    的确是很用心。

    六寸大的蛋糕,每一寸奶油都抹得极为细致,巧克力酱点缀出“生日快乐”四个大字,收尾处勾勒出一个爱心。

    沈知竹却似不为所动,目光沉沉地盯着蛋糕。

    阮笙似乎也并不期待她会有什么反应,帮着插上并点燃蜡烛。

    蜡烛做成阿拉伯数字的形状,昭示着沈知竹这一天的年纪——27岁。

    大多数女生在她这个年纪,尚且还过得稀里糊涂,没有车没有房,事业未必看得出进展。

    但生日总归是开心的。

    可沈知竹拥有绝大多数人没有的财富和声望,在生日这一天却看不出丝毫的喜色。

    就连在关掉灯后,阮笙和秦秀华为她唱生日歌时,她闭眼许愿,唇角也似不耐烦地抿紧。

    开灯之后,该切蛋糕了。

    第一份蛋糕毫无悬念地分给秦秀华,第二份蛋糕交到阮笙手上的时候,阮笙似愣了下:“谢谢。”

    沈知竹握着刀柄的手收紧。

    许是饮过酒,她的太阳穴连同后脑处都开始隐隐作痛。

    雪白奶油在视线中似开始融化,仿佛已经沿着刀柄沾到她的掌心。

    黏腻的触感本该叫人不适,可因为是香甜的奶油,惹得沈知竹就像一个贪婪的孩子,忍不住想要用唇舌去细细舔舐。

    半晌,她终于开口:“应该道谢的人是我。”

    声音很低,若非就站在她的身旁,阮笙是绝不会听到的。

    她嗯了声,用叉子分下一小块蛋糕送入唇中。

    吃过蛋糕,已接近凌晨。

    是时候了,阮笙拿起包准备离开。

    秦秀华理所当然地留她:“小笙晚上就在这儿歇吧,反正知竹房间里的床也够大。”

    阮笙:“不用了,明早我还有事要忙,要去选喜帖和糖……”

    许是意识到不小心说漏嘴,她急忙收声。

    朝沈知竹看去,对方却是面无表情。

    “是婚期快到了吧那可真是恭喜。”

    秦秀华曾听阮笙提起过婚事,她不无羡慕道,“要是哪天,我们家知竹也能和你一样,有个合适的对象……”

    “我去送一送她。”沈知竹打断她的话,拿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

    秦秀华不便再说什么,将两人送到门口。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快消失在楼道中,她忽然似想到什么:“等等——你不是喝了酒,怎么开车”

    两人已经走到了楼底。

    老小区并没有地下停车场,沈知竹的迈巴赫就停在道旁树下。

    她按下车钥匙解锁,车灯嘟一声后亮起。

    阮笙在车门边停下,并没有进去:“阿姨说得没错,你开了车不能喝酒,我给司机打电话来接就好……”

    话未说完,面前有阴影覆过来——沈知竹正缓步朝她逼近。

    今夜无月,唯有老旧的路灯照亮树下这一方小天地。

    在这苍弱无力的灯光底下,沈知竹的脸庞亦是没有生息般的冷白:

    “阮笙,你究竟当我家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底下哪有这么轻松的事情”

    在她靠过来的时候,阮笙闻到了酒气。

    这气息并不难闻,恰恰相反,是独属于葡萄酒的甜,又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酸涩感。

    阮笙心尖轻颤。

    像是因突如其来的侵袭感而不安,她向后退去——后背抵上车窗玻璃,无路可退。

    她的喉间咽了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愈是沉默,便愈是激发和纵容沈知竹种种情绪的滋生。

    徘徊,否定,不甘与自我厌弃……

    最终只化作闷声道:“阮笙,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真的很讨厌”

    或许是喝了酒,沈知竹在说出讨厌两个字时,并不似从前那般凌厉得不留情面。

    唯独那双漆黑眼瞳中,似浓墨般化不开的雾气。

    像被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就再难以逃离。

    阮笙隐约忆起,上一次沈知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后,就恶狠狠咬住了她的脖颈。

    颈间留下咬痕的肌肤处刚开始隐隐作痒,沈知竹已更近地压过来,上半身贴着她。

    阮笙浑身绷紧,暗暗祈祷着这次她至少要换个地方咬……

    带着酒气的凉意遽然覆上了她的唇。

    唇是柔软的,动作却又有些僵硬。

    约莫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沈知竹的吻法很是生疏。

    像头一回尝到薄荷糖的小孩子,凉意刺激得过了头,叫她本能地想要将这颗糖囫囵咽下去。

    却又似舍不得糖的甜,慢慢地舔舐。

    两种矛盾的情绪相交织,最后受折磨的人反倒成了阮笙。

    她从没有想到,沈知竹会突然吻自己,更没有料到,她亲吻的时候……是这样的磨人。

    几乎是无师自通,舌尖抵开阮笙本就毫无防备的齿关,与她纠缠。

    阮笙快喘不过气来,浑身从后腰处开始发麻。

    即将软倒下去之际,沈知竹伸手托住她的身后。

    昏暗中动作未必精准,扶住的并不是阮笙的腰,而是她的臀线处。

    顿了一下,沈知竹的手掌缓缓向上移,扶到阮笙的腰间。

    明明沈知竹的体温一向很低,可隔着贴身的布料,阮笙感受到她掌心留下的热意。

    食髓知味般,沈知竹试图咬碎这颗薄荷糖,以得到刺激,却换来了阮笙吃痛的唔声。

    ——她吻得太用力,弄疼了她。

    沈知竹一僵,停了下来。

    唇瓣分离后,与阮笙紧贴在一起的身躯却并未分开。

    平静了几息过后,沈知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不是说来为我庆祝生日”对上阮笙茫然的目光中,她道,“那就总该有礼物才对。”

    低声的呢喃,似蛇引诱夏娃摘下伊甸园中的禁果。

    初秋,空气里已经有了凉意。

    车里用不着开冷气,阮笙便已在轻轻颤栗着。

    许是因为夜里温度低,也或许是她的衣物早已全都扔在了前面的副驾驶座。

    即便后座足够宽敞,但当两个人一躺一坐的时候,难免就变得狭窄起来。

    阮笙仰头看着车篷,身体似一张紧绷的弓弦。

    车里没有开灯,黑暗将所有的感官放大,包括听觉。

    沈知竹一只手拿着手机,正在与秦秀华通话,让她不用担心,是司机来接的她们,自己顺路去阮家做客。

    对着电话那一头,她的语气沉稳,逻辑沉稳。

    听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喝醉了的人。

    可沿着自己腰间向上游走的那只手,没有任何规律地或轻或重,时而指尖打着圈,又掐一下。

    阮笙分不清沈知竹究竟醉还是没有醉。

    可或许是方才与她接过吻,从她的津液中汲取到了酒气,阮笙自己反倒有一种醉醺醺的感觉。

    她整个人快要飘起来,忘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直到沈知竹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到一旁。

    “等等……”阮笙用残存的理智含糊道。

    她将手探入落在座位前的miumiu羊皮包里,翻找着什么。

    沈知竹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出了问题——她就这样什么都没有做,静静等待着阮笙翻找。

    直到她将找出来的东西,送到自己的手上。

    像是什么乳胶用品。

    沈知竹打开了车灯,看清楚了包装上的字样——女用情侣指套。

    静了几秒钟。

    她看着阮笙,轻哂:“你准备得倒是贴心周全。”

    似没有听出她的嘲讽,阮笙竟认真回答:“你前两次,弄得我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准备不够充分……”

    沈知竹:“阮笙,我为什么要让你舒服,我又不是在——”

    意识到在这种事上争执有多么可笑,沈知竹收声。

    她一言不发,用湿巾擦净手后,戴上了它。

    关灯。

    过了会儿,在阮笙压抑着的啜泣之中,沈知竹问:“你的包里,应该还有”

    真的再没有了。

    浑浑噩噩之中,阮笙累到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沈知竹将车灯打开,调到最暗。

    阮笙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她没有睁眼,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什么,将脸埋进软枕里。

    沈知竹先是自己套上卫衣,再用湿巾为她擦拭身体,穿衣。

    她似乎丝毫意识不到,底线就是这样逐渐打破的。

    自己从伺候她洗澡,已经变成了伺候她穿衣。

    完事之后,还要将人送回阮家。

    车子开到阮家时,天色刚蒙蒙亮。

    后座的阮笙还没有醒过来。

    沈知竹将驾驶座旁的车窗打开,任冷风拂到面上来。

    就这样静坐了半个多小时,阮笙终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许是头回一觉睡醒后是在车里,后视镜里她的表情有点懵。额头还有抱枕花纹硌出来的粉红痕迹。

    沈知竹忽然想起,高中时候她课间睡醒后,也时常是这般。

    沈知竹唇角略扬,想到什么,又压了下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就是阮家,为什么不下车”

    她冷声道,“还是说,要我直接将你送去林家,好方便去买请柬喜糖。”

    “不用了。”阮笙摇头,似一脸诚实,“我好像记错时间了,原来是下周去买喜糖才对。”

    第28章 反思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

    沈知竹几乎忍不住怀疑,阮笙是不是有意要戏耍自己。

    她搭在方向盘上的长指不觉收紧:“是吗”

    语气却似对这件事浑然不在意:“无论如何,你应该下车了。”

    “好。”阮笙顺从地推开了车门。

    刚下车走出半步不到,身后沈知竹出声:“阮笙——”

    闻言,阮笙顿下脚步。

    回头看去时,沈知竹只将侧脸留给她,视线和语气一样找不到落脚点般:“别把昨晚那个吻当回事,我只是喝醉酒,将你误认成旁人而已。”

    拙劣烂俗到了极点的借口。

    沈知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好像一碰到阮笙,她的脑子就变得不正常。

    说完后,她本能逃避般不去看阮笙的反应,踩下油门径直离开。

    留下阮笙一人愣愣站在原地。

    从阮家离开后,沈知竹直接去了公司。

    整整一天,让工作占据大脑,不留给自己一点思考其他事的时间。

    直到晚饭时分,收到了秦秀华发过来的消息——

    “昨天小笙来的时候,给你带了生日礼物,有空记得过来拿。”

    沈知竹盯着屏幕许久。

    半晌,她认命般闭了闭眼,回复秦秀华:“知道了,一会儿我过来拿。”

    阮笙准备的礼物,就放在沈知竹卧室的书桌上。

    花粉色的素色方盒上,系着等待拆开的明黄色丝绸。

    秦秀华有些好奇:“不知道会是什么,听小笙说是她亲手做的,

    沈知竹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也不知道是否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没有当着秦秀华的面拆开礼盒,沈知竹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秦秀华一愣:“这么晚,不就在这边睡”

    沈知竹:“不用了,去那边的房子里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开会。”

    她换上鞋,拿着礼盒离开。

    留下秦秀华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这大晚上专门跑过来一趟……就为了拿小笙的礼物”

    高档公寓的地下车库。

    将迈巴赫停入车位后,沈知竹双手还搭在方向盘上,视线已不由自主偏过去,看向副驾驶座上的礼盒。

    她想象不到阮笙准备的会是什么礼物。

    只得将它拿起来,解开明黄丝绸打成的蝴蝶结。

    绸面摩擦着发出流畅的窸窣声响。

    让沈知竹蓦地想起昨天也是在这辆车里,自己拉开阮笙针织毛衣背后拉链时的动静。

    ——明明她当时带了旁的礼物,为什么却不解释,也不推拒自己的*行为

    以及……自己的技术真的很差

    停住——这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

    沈知竹将所有杂乱无章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打开了礼盒。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明亮的黄。

    这并非什么名贵珠宝或玉器的色彩,而是来自于一名动漫角色。

    ——哆啦美。

    罩在透明玻璃盒中,固定在方形底座上的哆啦美头戴竹蜻蜓,身体前倾,两只短手向身后挥开。

    她眼睛眯成月牙的弧度,像正在享受一场飞行。

    礼盒盒盖的内侧,还贴着一张淡蓝色便签纸。

    纸上显然是阮笙的笔迹,清晰地写着——

    “这个哆啦美是用翻糖做成的蛋糕,不建议食用,但放在冷冻室,可以保存很久。”

    “之前不小心弄丢的那个,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抱歉。”

    沈知竹注视着这几行字,唇间不觉念出声:“之前……”

    可真是太久之前了……

    高二下学年,开学第一天的教室里。

    作为英语课代表,阮笙抱着刚收上来的英语寒假作业起身。

    “阮笙——”有同学叫住她,“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可以交上来了。”

    对方边这样说着,手上笔走神龙,飞快地抄着作业。

    “好。”阮笙一向是个不会拒绝人的老好人。

    况且,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

    在等对方时,阮笙不由将视线移向沈知竹的座位——位置上空空如也。

    从上一次寒假到阮家做客,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就没再碰面过。

    其实第二天,阮笙就想去麻辣烫店找沈知竹,赵佳丽却不放她出门,盯着她每天练琴。

    就这样熬过寒假,阮笙一直忐忑不安地想着——

    再见到时,沈知竹还愿不愿意认自己这个朋友。

    可昨天报名,沈知竹没有出现,麻辣烫店店门也是紧闭。

    今天已经正式上课了,沈知竹依旧不见人影。

    她去了哪儿,一声不吭地转学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们两个人……会不会永远也无法再见

    阮笙头一回清楚认识到,她和沈知竹间的友情关系,是犹如薄冰般的不够牢固。

    只要沈知竹稍微一反悔,就可以不留下一点讯号,抛下她独自前行。

    阮笙垂着眼,思绪逐渐变得混乱。

    直到上课铃响的前一分钟,那名同学终于将作业补好。

    两本作业交过来时,她不忘将它们隔得远远地放开,对阮笙道:“谢谢啊……”

    “嗯。”阮笙抱着作业,心不在焉地朝办公室走去。

    刚走进去,便听到旁边几名老师在闲谈——

    “真可怜啊,还没成年就失去了父亲……往后孤儿寡母,也不知道要怎么过。”

    “为了给她爹治肺癌,现在家里应该也没钱了吧”

    “一场大病就足以将普通家庭耗垮,更何况她父亲病了这么久……唉,得想办法帮她向学校申请补助才行。”

    闻言,阮笙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作为聊天中的一员,班主任刚好注意到了她。

    “阮笙。”中年女人和气地问道,“老师记得你和沈知竹关系还不错,是吧”

    “嗯。”阮笙点头,“夏老师,你们刚才说的失去父亲……”

    “没错,是沈知竹的父亲突然去世了。”女人道,“等过几天她来上学,你多关心一下她的情绪,好吗”

    “……好。”阮笙反应有些迟钝地点头。

    回到教室里,再看到沈知竹的空座,阮笙方才的不安已消失,而是被担忧所取代。

    沈知竹的父亲去世了。

    她现在应该很伤心吧……

    “叮铃铃铃……”

    上课铃响起,阮笙急遽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朝外头走去。

    刚走到门口,撞上了从厕所回来的姚明珠。

    “怎么了脸色跟撞到鬼一样白”姚明珠问她。

    阮笙却没有看她:“珠珠,你帮我请个假,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回家去了……麻烦你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麻辣烫的店门依旧紧闭。

    阮笙拿起手机,在地图上输入了一个小区名——

    之前和沈知竹同桌时,有一次填写家庭信息,阮笙看到她家的小区地址,就下意识记住了。

    阮笙打车到了那座小区。

    老旧的街道上,三轮车和摩托的喇叭声滴滴作响,小区门旁边是一家钢材加工门店。

    店里切割机闪烁着火花,和钢材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阮笙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就这样逃课,来到了一个全然不熟悉的环境。

    可她没有后退,而是径直走进了小区大门。

    说是大门,其实也不过是一扇两米宽的铁门。

    门后老旧的筒子楼看上去有些年头,每一扇窗都布着油污或灰尘。

    阮笙只知道沈知竹住在这座小区,却并不清楚具体的单元和楼层。

    犹豫过后,她走向正在树下晒太阳,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奶奶,你知道沈知竹住在那座楼吗”

    “啥”老人耳朵显然是听不清。

    阮笙状着胆,将音量放大了些:“你知道沈知竹……”

    “阮笙”一道极轻的嗓音,带着不确信从身后传来。

    第29章 柔软

    阮笙回过头,看到站在树影之下的沈知竹。

    南方冬末,即便寒潮已不似年前那般汹涌,但温度始终维持在十度以下。

    沈知竹套着黑色羽绒服和牛仔裤,脚踩一双运动鞋。

    绝大多数高中生都会有的穿搭。

    但穿在沈知竹身上,就是说不出的好看。

    或许是因为她过于苍白而又精致的脸庞,漠然的神色。

    又或者是她已经长过肩头的直发,有大半被压进羽绒服的衣领里,显得整个人是凌乱的随性。

    随后,阮笙注意到她眼底下淡淡的乌青——应该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没有睡好的缘故。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阮笙收回神:“你……还好吗”

    放得极轻极缓的声音,似是将此时的沈知竹当成了易碎的瓷器。

    从她关切的话语之中,沈知竹猜到了阮笙为何而来。

    她定定看了阮笙几秒钟,移开了眼:“今天不是应该上课了你为什么会过来”

    “我……”阮笙低下头,“我就是想要来看看你。”

    逃课不是阮笙这种好孩子该做的事。

    似是畏惧会来自于沈知竹的指责,阮笙垂眼看着鞋尖。

    沈知竹却什么都没说,侧过身朝小区更深处走去。

    走出几步后,她脚步微微一顿:“愣着做什么既然来了,就先进屋再说吧。”

    平淡的语气,但足以让阮笙喜出望外——

    毕竟上次沈知竹从阮家离开时,神情是那样的冰冷,就像退回到两人最初不相熟时。

    可现在,她似是已然忘记了那时的不快,依然还会惦记着自己。

    阮笙唇角翘了下,连忙跟上沈知竹的脚步。

    “往右边走。”沈知竹在前头带路,淡淡的嗓音道。

    沈知竹的家里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还摆放着几盘饭菜。

    吃到一半的白米饭,凌乱落地的木筷,汤碗里油花凝结……

    看得出来,母女俩是正在吃饭时,收到了来自医院的消息,顾不得吃完饭就匆忙出了门。

    沈知竹先走进厨房洗过手,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捡碗筷。

    阮笙帮着她将筷子捡起来:“你……看起来应该休息一下,是昨晚没有睡觉”

    “嗯。”

    似听出来阮笙真正想要问的是什么,沈知竹道——

    “前天晚饭时收到他重病的消息,在医院守了两个晚上,今早人刚去世,送到殡仪馆后,我妈让我先回来休息。”

    语气中平平淡淡,听不出半点难过。

    沈知竹手中收拾碗盘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刚转过身将碗放到厨房的台面上,腰间忽然被一双手抱住。

    阮笙抱着她,身体正在轻轻颤抖。

    沈知竹甚至能听到背后传来她的吸气声,带着啜泣似的鼻音。

    是在为自己而伤心

    少女的身体是柔软的,就和她的心一样。

    沈知竹抿着唇,过了会儿才开口:“阮笙,你先松开我。”

    “不要——”

    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阮笙,此时却变得执拗起来,带着哭腔道,“沈知竹,你要是伤心的话就哭出来吧,用不着装成这样……”

    “我没有伤心,也不是故作坚强。”沈知竹又重复道,“你先松开我,我穿着这身衣服在医院呆了两天,上面不知道多少病毒和细菌……”

    她的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

    “真的吗”阮笙愣愣松开手。

    旋即,白皙的脸庞浮上绯色——为方才冲动之下,自以为是的拥抱而感到难为情。

    沈知竹视线扫过她的脸颊,又落向别处——

    “他虽然是我的亲生父亲,但在我小的时候,就和所谓的真爱私奔了。”

    “后来他查出来肺癌,估计是被真爱抛弃,才想起回到我妈这个原配身边……我妈念旧愿意照顾他,那是她的事。”

    “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从没尽到过职责的父亲,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顿了顿,沈知竹换成委婉的说法,“死了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她鲜少会和阮笙说这样一长串话,像是有意在安慰少女。

    阮笙眼眶里的泪水,就这样硬生生收了回去:“……是这样啊。”

    呆愣愣的模样,惹得沈知竹扬了下唇角。

    又忙将这抹笑压了下去:“所以现在我需要先洗个澡,你……”

    “我就在外面沙发上等你。”阮笙生怕沈知竹回过神来,会将自己赶走,忙抢过她的话头。

    浴室中水声哗哗响起。

    阮笙抱腿坐在沙发上,翻阅着沈知竹为她找来的课外书。

    清晨阳光明媚,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偶尔有一缕清风,调皮地从窗帘的缝隙溜进屋子里来,扑到阮笙的身上,为她送来枝头的玉兰花香。

    ——是春天快要来了。

    等沈知竹洗完澡出来,已经换了身黑色的居家服。

    她用毛巾擦拭头发上的水珠,再拿起吹风机开始胡乱吹干。

    阮笙的目光,已经从书上移向沈知竹。

    她一直觉得,沈知竹的发式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后来无意中知道,这种随性的发型叫鲻鱼头,很多女生或男生都会剪。

    但沈知竹好像不是特意剪成这种发型的。

    她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为了方便学习和在店里干活,就会将头发剪短。

    然后等头发再生长些时,便自然而然多了漫不经心之感。

    这种蓬松的漫不经心,恰到好处地缓和了她五官的精致和疏离,但并不影响她长得好看这个事实。

    阮笙一直清楚,自己应该长得也算不错。

    从小到大,赵佳丽带着她参加太太们的聚会时,一堆孩子里,总是阮笙得到的夸赞最多。

    偶尔在学校里撞见蒋庄仪和她的同学,会有人殷勤地问她要联系方式,甚至约她周末出去玩。

    可她知道自己的好看,是用钱堆砌出来的——赵佳丽会定期带她去美容院,给她买价格成千上万的护肤品。

    不似沈知竹的天然。

    阮笙也并不喜欢和那些人接触——看着都没有沈知竹舒服。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想得有些远,阮笙收回了目光,继续看书。

    不算长的头发,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吹干。

    沈知竹放下吹风机,回头看到阮笙依旧在专心致志地看书。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才是早上十点。

    “我需要补个觉,你呢”

    沈知竹注意到她手上的课外书已经翻到最后几页,“要我再给你找一本书来看”

    “不用了。”阮笙道,“或许……你有数学练习卷,让我做一会儿也行”

    沈知竹忽然沉默了下来。

    一起做数学题,是两人最习以为常的相处模式。

    可自从上次在阮家,受到赵佳丽近乎鄙夷的对待后,沈知竹清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比如,自己和阮笙是两个世界的人。

    再者,阮笙这种不靠文凭吃饭的人,的确没必要那么努力地学数学。

    她只需要坐在那里优雅从容地弹钢琴,将来照旧会有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的生活。

    但沈知竹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身走进卧室,从书桌上取出一册数学练习卷,交给了阮笙。

    阮笙在客厅的茶几旁边做题,一连两天没合眼的沈知竹回卧室补觉。

    笔尖摩擦在纸面的沙沙声响起。

    过了十多分钟,阮笙正专心致志地解着一道几何体时,余光中的茶几对面,突然多了一道身影。

    她被惊得浑身一抖,才发觉是沈知竹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卧室:“你……不是睡觉吗”

    “睡不着。”沈知竹淡声。

    阮笙:“啊是我吵到你了吗”

    沈知竹:“和你没关系,可能是太久没睡觉,反倒没有睡意。”

    说着,她又转身进了卧室。

    等再出来时,沈知竹已经换上了校服,手上提着书包:“走吧,去学校。”

    阮笙放下了笔。

    在沈知竹快要走到门边时,她道:“我已经给老师请了假……今天不用去上课。”

    停住脚步,沈知竹转过头来:“请假的理由”

    阮笙咬唇:“身体不舒服。”

    说完后,她不安地低下头,想象着沈知竹会怎样指责自己撒谎的行为。

    可她等来的,却只是沈知竹一声没来由的轻笑。

    阮笙抬头看去时,沈知竹已经将笑意敛起:“那我去上课,你就在我家做数学卷”

    这样的建议,叫阮笙心头莫名生出失落。

    她却无法反驳什么:“……好,那我等你回来……”

    话没说完,沈知竹打断她的话:“将客人一个人留下来,自己却离开,阮笙,你真的觉得我会这样做”

    她已经走过来,将书包放到了电视柜上:“我留下来陪你。”

    拿出本习题册,在茶几的对面坐下。

    阮笙唇角微翘。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

    过了几分钟,阮笙忍不住开口:“那我们这样……算是逃课”

    沈知竹抬起头来。

    碎发下那双漆黑的眼盯着阮笙,似看穿她的内心:“你是不是觉得,既然已经逃课了,就这样做题太浪费时间”

    阮笙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下。

    不等她否认或是承认,沈知竹已经放下笔,她阖上书:“的确是有些浪费,我们出去玩吧。”

    轻飘飘的口吻,似笃定了阮笙不会拒绝。

    阮笙的确没有拒绝。

    漫长而沉闷的寒冬终于过去,谁不想在这样的一个晴天四处走走

    她和沈知竹一起出了门。

    初春,城市里的空气分外清新,轻轻吸入,便将积压在肺腔中的沉闷全都吁出去。

    阮笙和沈知竹沿着街道走,来到了最近的人民公园。

    枝头嫩芽初萌,雏鸟啁鸣。

    开学的日子,像她们这样闲逛的少年人寥寥无几。

    大多是跟随音乐翩翩起舞的广场舞大妈,或者架着长枪短炮,对准花草咔咔拍照的大爷。

    仿古游廊下,摆满了小商贩的摊点。

    有卖鱼食和玩具的,有玩套圈的,还有卖金鱼和乌龟……

    阮笙忽然拉住了沈知竹的手,指向其中一个摊点:“我们去画个玩偶吧。”

    突如其来的亲近,叫沈知竹身形一顿。

    静下心来,视线顺着阮笙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画石膏玩偶的摊点。

    没有着色的石膏,大多是卡通可爱的形象。

    客人在付钱后,就可以选中其中的玩偶,给它们着色并带走。

    阮笙和沈知竹在摊位前坐下。

    沈知竹对这种玩法兴趣一向不大,只不过为了陪阮笙玩,便随意挑选了一个开始涂色。

    不过几分钟,她已经给手中的帕恰狗涂好了色,放在一旁晾干。

    转过头,看见阮笙依旧专心致志地在涂色。

    不过——

    沈知竹没忍住问:“你的哆啦A梦为什么是黄色的”

    阮笙诧异地转过脸来:“因为这不是哆啦A梦,是它的妹妹哆啦美。”

    难得会有沈知竹犯蠢的时候,阮笙忍俊不禁:“而且她比哆啦A梦要聪明得多,是所有机器猫里最聪明的那一只……就像你是所有同学里最聪明的。”

    一旁玩手机的店主,是一名中年妇女。

    正好将阮笙的话收入耳中,她笑着附和道:“小美女真是嘴甜,今天你们还没开学”

    “呃……”逃课出来玩的阮笙答不上来。

    “我懂了。”店主会意一笑,将脸转向沈知竹,“这样好的天气,上课多没意思,就该和女朋友翘课出来玩儿,你说是吧,小帅哥”

    话音刚落,空气中陷入某种沉默。

    阮笙脸上的笑意也凝住了。

    沈知竹抬头看向对方,一字一句道:“阿姨,我是女生。”

    其实这也不能怪店主会认错。

    沈知竹头发不长,穿的又是高中校服外套和裤子,再加上她一直低着头,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

    叫人难免先入为主,会以为她是男生。

    气氛显得有几分尴尬。

    阮笙放下手中涂色得差不多的哆啦美:“我们先去别的地方玩儿,等一会儿晾干了再回来了,阿姨拜拜~”

    说罢,她拉起沈知竹的手,逃也般离开。

    这世界上大多数,就像是机器人,按照一套特定的程序运行——

    在他们这套固定的程序里,长发的是女生,短发的是男生,穿粉色的是女生,穿黑色的是男生……

    明明应该早就习惯,且毫不在乎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被误会却让沈知竹分外在意。

    尤其是在湖面划船时,她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阮笙低下头,肩膀仍在轻微颤动着。

    沈知竹将船桨放回船上。

    “阮笙——”她道,“不,许,偷,笑。”

    语气不像生气,更像是无奈。

    阮笙还是头一回见到沈知竹这样吃瘪,觉得她这模样分外有趣。

    阮笙见好就收:“知道啦,不用去管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才不是短头发就是男生呢。”

    顿了顿,又低声道:“而且——所有的男生讨厌得很,连你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真的吗

    沈知竹下意识是想要这样问。

    可她抿起唇,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吐出了一个成语:“巧言令色。”

    阮笙:“才没有,我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咦,你的脸好红,是太阳晒的吗”

    沈知竹:“……嗯。”

    一直玩到太阳快下山,两人回到涂石膏玩偶的摊位。

    拿着各自涂好的玩偶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沈知竹将帕恰狗的玩偶递给阮笙。

    阮笙一愣:“给我的”

    沈知竹:“嗯。”

    沈知竹记得,阮笙应该是很喜欢帕恰狗的,她的文具盒上贴着它的贴纸,家里也有它的抱枕和周边。

    阮笙喜出望外,将它接过来:“好巧,这个哆啦美我也是打算送给你的,不过还差头上的蝴蝶结没有上色,等我拿回家涂好,再给你带来吧。”

    “好。”

    沈知竹的家离公园很近,她先将阮笙送到公交站。

    车很快就来了。

    阮笙一只手拿着石膏帕恰狗,另一只手在校服包里摸零钱。

    宽松的校服就像哆啦美的百宝袋,什么都装得下——零钱,钥匙,手机,巴掌大的石膏玩偶……

    阮笙刚将钱取出来,包里有什么顺势被她带了出来。

    是那个哆啦美的石膏玩偶。

    它落到公交上车口的梯线上,然后飞快地向下弹去,在惯性的作用下咕噜噜滚出去一段距离,正好从路边水盖的缺口,落进了狭窄的排水道里。

    “诶……”阮笙急忙想要下车去捡。

    正值放学下班的高峰期,上车的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谁也不愿意给她让开下去的路。

    公交车外,送她的沈知竹也道:“不用管它,它已经被冲走了。”

    况且就算没被冲走,也不知沾了多少淤泥和污垢。

    阮笙无奈,只得匆忙进了车里,对着车外的沈知竹挥了挥手。

    沈知竹听不到她的声音,但隔着玻璃,能够从她的口型里辨别出来,她说的是“明天见”。

    “明天见。”沈知竹回道。

    公交车扬长而去。

    沈知竹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走出几步后,她的脚步忽然停下来。

    透过水盖的长方形小孔,她看到下方的排水道里,本该被冲得远远的石膏玩偶,正好被一截树枝挡住,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第30章 心虚

    “别把昨晚那个吻当回事,我只是喝醉酒,将你误认成旁人而已。”

    几天后,在陪同林家长辈选喜帖和喜糖的时候,阮笙脑海中依旧回想着沈知竹这句话。

    是啊,这么多年不见,沈知竹要是真的喜欢上别人,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所以她将自己误认成了谁

    前女友,或者某个爱而不得的追求对象

    那个女生是她在国内还是国外认识的

    会不会是大学同学

    说不定还是个美国白人……

    “笙笙,笙笙”

    旁边的人叫了好几声,阮笙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林母——原本说好是林嘉明和阮笙一起选喜糖,但他突然有合作要谈,便换成林母来了。

    林母穿着旗袍,搭配天蓝色披风,即便早已年过半百,依旧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温婉。

    她手上拿着几种款式的喜帖:“你觉得哪一款好看最好是要你们年轻人喜欢的。”

    阮笙故作专注,实则心不在焉地挑中一款。

    “看来我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林母笑着道。

    见阮笙神色不似平时那般精神,又道:“怎么是不是嘉明不在,想念他得很回头我也得说说他,听说好些日子都没陪过你,哪里像一个未婚夫该有的样子……”

    如果是在从前,阮笙会乖巧地扮演着晚辈的身份,附和着说些讨喜的话。

    可现在她只是笑而不语。

    林母也并不在乎,转而道:“不过他一个男人,事业忙些总是难免了,总比在外头拈花惹草要好……”

    阮笙一言不发地听着。

    心中却不住有些恶毒地想——

    也不知道林母在晓得自己儿子真实的样子后,还说不说得出这种话来。

    不……或许她早已知道的。

    阮笙突然想起初次见面时,林家人就热情得过了头的态度。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她垂下头,唇角浮现嘲弄。

    但这嘲弄转瞬即逝,她略微点头:“伯母你说得是……”

    逛完商场后,阮笙与林母分别。

    司机问她是要回家,还是要去别处。

    阮笙靠着椅背,疲惫地闭上双眼深呼吸:“回家吧……不,麻烦送我去双梧路那座教堂。”

    教堂,祈祷室里。

    纯白的十字架雕塑,摆放在墙面的正中央。

    用作祈祷的房间,每一位曾来访的信徒,都是恭敬虔诚地跪倒在十字架之前。

    唯独此时此刻——

    葛维夏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她将手机放在耳边,听着电话那头年轻女孩的啜泣声。

    对方泣不成声,葛维夏却几乎忍不住要打哈欠。

    在快睡过去之前,她一直睁着双眼盯住天花板十几秒,任刺眼的灯光激出瞳中泪水。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

    带着哭腔的嗓声,隐忍而又克制的口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转换了出来——

    “Darling……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从今往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也不要再联系了。”

    “是我没有用,明明许诺要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将所有的钱都压进那批翡翠里……没想到他们都是谋财害命的骗子。”

    “直到现在,我依旧会做噩梦,梦见被那些人拿枪指着的画面……你给了那一千万的赎金后,确定没有报警吧”

    “请原谅我无用的自尊心,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我不希望成为他们饭后消遣的笑柄。”

    “我会去哪里”

    葛维夏恰到好处地苦笑,“我也说不准,或者是去肯尼亚看野生象群的迁徙,也或者是在澳大利亚的珊瑚礁里潜泳。”

    “总之,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怎么可能配得上你这样娇贵的公主”

    “不,你千万不要找我,也不要向任何人打听我的去向。请给我一些独自疗伤的时间,好吗”

    “相信有一天,我会以更好的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

    “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谈一场身心健康的恋爱……不,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这样不值一提的人守身你永远都值得更好的……”

    每一个字音都饱含痛苦,似在演出莎士比亚笔下,一场令人肝肠寸断的悲剧。

    电话那头的女生依旧在哭。

    葛维夏郑重其事道:“再见,我的darling。”

    挂断电话,将对方的各种联系方式一气呵成地拉黑。

    眼底的泪水还没流完,她的唇角已不由自主扬起:“一千万……的确可以花很长时间呢,要不要收手休息一段时间呢”

    这时,祈祷室的门被敲响。

    葛维夏收起手机,从地毯上坐起来:“什么事”

    “是那位阮小姐来了。”教堂的义工Marry在门外回答她。

    “是吗”葛维夏笑道,“走吧,让我去见一见我的……下一位darling。”

    正是午后,或许大多数人都在家休息,礼堂里并没有其他人。

    阮笙坐在木椅上。

    她等了没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

    “阮小姐今天怎么想到过来了”葛维夏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顺便过来看看。”阮笙道,“是发生了什么吗你看起来好像有些疲惫。”

    葛维夏微微一愣:“是吗”

    她的大脑一向转得很快,此刻也不例外:“或许是刚经历了一场分手,难免会有些精神不济。”

    说着,站在阮笙对面的她缓缓弯下腰,伸出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然后,葛维夏在阮笙身旁坐下来。

    嗓音里说不清的低落:“我和她地位悬殊,我只是个画家,可她有澳门的家产要继承,即便清楚我们注定要分开……”

    她的语气颤抖着,似乎再说不下去。

    俨然是为情所伤。

    感受到阮笙落过来的同情目光,葛维夏暗暗发笑。

    顺势要与她靠得更近些时,阮笙却突然站了起来。

    葛维夏就这样靠了个空。

    鱼儿没有上钩,完全忽视了诱饵。

    阮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她看向摆放在礼堂角落里,信众唱诗时会用到的钢琴:“请问我现在可以用它吗”

    “当然。”葛维夏极好地藏起懊色。

    阮笙走到钢琴前坐下。

    打开琴盖,她指尖搭在黑白键上。

    女生纤白指尖在琴键上游走着,谱出舒缓的曲调。

    等到一曲结束时,她看向葛维夏:

    “这是巴赫的曲子,我以前练琴的时候,每天都会弹它,感觉能让人心情平静下来,希望也能让你好受些。”

    葛维夏有几分怔忪:“这只曲子……是专为我弹的”

    “嗯。”阮笙道,“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要问你一些事——”

    葛维夏信仰上帝,没人比她更能解答长久以来,萦绕在阮笙心头的疑惑。

    “阮小姐但说无妨。”

    “如果……我想要做一些事,它们可能是卑鄙的,会伤害到某些人,会让自己逃避应受的惩罚,你觉得我应该去做吗”

    “听起来,你的确很为难。”葛维夏道,“恕我没有办法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不过——”

    她站起身,拿起礼桌上一本《新约》,将它放到阮笙的膝上:

    “上帝就在这里,为什么不直接问他老人家呢翻开这本书,你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阮笙低头看着这本书,在短暂的迟疑后照做。

    纸面上赫然一行清晰黑字——

    凡有的,加倍给他,要他多余。

    没有的,他所有的,也要夺来。

    她并不太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疑惑的目光看向葛维夏。

    “这是圣经里的寓言,我就简单和阮小姐讲一讲吧——”

    “从前,一个国王要出门远行,临行前交给三个仆人每人一锭银子,吩咐他们去做生意。

    国王回来时,第一个仆人用一锭银子赚了10锭,国王奖励他10座城邑;

    第二个仆人赚了5锭,国王奖励他5座城邑;

    第三个仆人一直包着银子未用,国王夺回他的银子并给了第一个仆人。”

    葛维夏的中文说得很好,吐字清晰,三言两语间将故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阮笙明白了它的寓意——

    得到所有的人将会得到更多,*失去所有的人也将会失去更多。

    她抿着唇,似陷入沉思当中。

    半晌,阮笙点头:“我明白了。”

    无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离开了教堂回家,刚走到别墅门口,便听见屋子里的欢声笑语。

    是一直在欧洲出差的蒋庄仪回来了。

    赵佳丽正拉着她嘘寒问暖,询问她在外面吃不吃得惯,业务发展布局的动态。

    阮笙完全没有插嘴的时机,讪讪地打了声招呼后便上了楼。

    没一会儿,房间门被敲响。

    是蒋庄仪来了。

    她问阮笙:“我听赵姨说,你今天选喜糖和请柬去了”

    “嗯。”阮笙乖乖作答。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客套之后,她说起正事:“把外套脱了,让我看一看你的肩膀。”

    阮笙动作一僵,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

    显然易见的心虚,瞬间引起蒋庄仪的怀疑:“又犯错是了吗,笙笙”

    她一步又一步走过来,脚步声惹得阮笙心头发颤。

    “姐姐,我……”

    “为什么”蒋庄仪打断她的话,“是因为——”

    蒋庄仪收声,没有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

    就在阮笙以为自己逃不掉戒尺惩罚的时候,蒋庄仪却只是眸中暗下来,转身走出她的房间。

    离开时,甚至不忘顺手将门带上。

    直到走进书房里,蒋庄仪拿起手机,给助理打了个电话。

    “想办法让我和沈知竹见上一面。”口吻是一贯的发号施令,“两家公司这么多业务里,总有能挂上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