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0章 第一道裂痕
    杨砾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冯芸隐约预感到:事情闹大了。

    女儿已酣然入睡,冯芸还在脑中编织着各种猜想。

    “嘀嘀嘀”,微信发出提示音,冯芸赶紧拿起手机。消息是谭铭之发来的。他们俩好久没有联系了。

    他是冯芸的同乡、大学同学,和杨砾既是同事,又是研究生同学,算得上是夫妻俩的共同好友。他与杨砾同岁,却早已是副教授了。

    “你们闹矛盾了?”

    “是,就知道他会跟你说。我今天一气之下把他妈妈扔路边了。两人到现在都没回家,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他不接我电话。”

    “放心,你婆婆没事,我陪着她呢。你也真够生猛的,说走就走。以前不是关系挺好吗?”

    “好什么,都是在忍,好多事你不晓得。怎么是你陪着她?杨砾呢?”

    “他在处理交通事故的赔偿问题,估计不少钱呢。”

    “交通事故?怎么回事啊?”

    “你婆婆和一个外卖骑手撞了,手臂受了伤。”

    “什么样的伤,严重吗?”冯芸以为婆婆的车祸与自己有关,内心不安起来。

    “掌骨轻微错位,她摔倒前用手撑了一下地。外卖小哥比较惨,磕掉一颗门牙。”

    从谭铭之的描述中,冯芸得知事故发生地并不在医院周边,而是离家不远的小路上,并且交警当场认定,事故主要责任由婆婆承担。

    这么说来,是婆婆不对在先了?她怎么四处闯祸?冯芸感到恼火。

    来京仅一个月,先是弄丢了孙女,而后搅黄了她的工作,今天又让外卖小哥损失一颗门牙——婆婆真乃骨骼清奇之人,谁沾上,谁倒霉。

    半个小时后,杨砾搀扶着母亲回到家中,谭铭之也跟着来了。

    冯芸听到门口有动静,立刻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

    只见杨砾一脸铁青,没有搭理她,婆婆左手臂吊着绷带,看上去疲惫不堪,谭铭之故作轻松地向冯芸打招呼,试图缓和气氛。

    “吃过饭了吗?”冯芸问。

    杨砾没有回答,扶着母亲进了房间。

    “都吃过了,在医院点的外卖。”谭铭之替他答道。

    “我去给你倒杯水。”

    “别麻烦了,我马上就走。”谭铭之连忙摆手。

    看到冯芸忧心忡忡,一脸疲态,没有了往日的灵动,他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你给我买明天的票吧,我回去,没脸再住这儿了。”婆婆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杨砾说。

    冯芸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

    “不行,等你手伤好了再走。”

    老公的反应果真不出她所料。

    “我这手也干不了活,还不得遭人嫌弃?”婆婆见缝插针地将战火往冯芸身上引。

    “谁嫌弃你了?”杨砾反问。

    刘采凤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房间外面的儿媳妇,做作地叹了口气。

    没来得及告辞的谭铭之,觉察出这位婆婆不简单,暗暗替冯芸捏了一把汗。他担心夫妻俩会吵起来,于是决定先不走,留下来充当个劝和的角色。

    “哎,跟你说个事。”杨砾走到客厅,面无表情地对冯芸说,“我妈手上打了石膏,一个月后才能拆。这段时间做不了家务,而且……”

    “什么意思?让我照顾她?”冯芸打断了他。

    让她不爽的还有那个“哎”,像是跟什么无足轻重的陌生人打招呼一样。

    “请个临时保姆也行。”

    “你出钱吧,我今天刚办完离职手续,半年内不会有收入。”

    她有钱也不会给婆婆请保姆,只盼她麻溜地离开自己的生活。

    “冯芸,你离职了?”谭铭之一脸诧异,他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

    “你疯了啊!说辞就辞,不过日子啦?”

    杨砾原以为冯芸只是一时之气,过不了几天就会回心转意,乖乖去上班,没想到她玩真的。

    “老杨,冷静点。”

    谭铭之惊讶于杨砾跟冯芸说话的语气和措辞——他那么擅长甜言蜜语的人,竟也口不择言起来。

    “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杨砾激动道,“今天刚赔出去小一万块钱,过几天房贷自动扣款,工资卡里就快没钱啦!”

    “你别急,需要多少,我借给你。”谭铭之是个实在人,为朋友慷慨解囊,不在话下。

    冯芸看到鞋柜上放着一堆票据,有医院的收费凭证和外卖小哥手写的收据。

    她拿起来一张一张计算金额,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加起来确实有九千多。

    她还翻出一张《事故责任认定书》,看到事故描述她才知道,是老公将车停在路边,婆婆突然下车才与人撞上的。

    如此说来,婆婆受伤并非她的责任。想到这里,她顿感轻松了。

    “当时你在场?她为什么下车?”她问。

    “还不是因为你。”不等杨砾回答,婆婆从房间里快步走出,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着冯芸,“你给他发视频,挑唆他跟我吵架。”

    挑唆?到底是谁在挑唆?婆婆可真会贼喊捉贼。冯芸冲她使劲翻了个白眼。

    “妈,你先回房休息。”杨砾不想母亲卷入争吵,将她轻轻往房间里推。

    她却甩开他的手,以一副当家人的姿态盛气凌人道:“你还怕她?她都没工作了。现在这个家,你说了算。”

    方才还委屈巴巴的刘采凤,陡然转变画风,凶相毕露。

    此话一出,别说冯芸和谭铭之,就连杨砾也感到震惊——原来,在她眼里,冯芸以往的家庭地位,全靠那份工作支撑着。

    “阿姨,您可不能这么说啊。”谭铭之为冯芸鸣不平。

    “哼,我刚辞职,你的真面目就藏不住了哈。”冯芸冷笑。

    “这些年,你仗着自己收入高,让我儿子事事都听你的,我早就看不惯了!”

    “看不惯?你收我三千、五千红包的时候有没有看不惯?你吃我送的海参、燕窝的时候有没有看不惯?你儿子和我结婚时,一分钱彩礼都没出,你是不是也看不惯?”

    “我……”刘采凤被冯芸连珠炮一般的拷问顶撞得答不上话。

    吵不过,怎么办?还是耍赖吧。

    只见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开了:“天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儿媳妇啊——”

    杨砾见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立刻忘记了她刚才的无情面孔,上前搂住她的肩头抚慰。

    “妈,别哭了,别哭了。”他最看不得母亲流泪。

    “我怎么能不哭啊?你看看她,你看看你媳妇……”刘采凤一边哭诉,一边拍打地面,就差原地打滚了。

    谭铭之注视着眼前的闹剧,明白了这些年来冯芸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人前风风光光,在家却要受婆婆和老公的气。他替她感到不值。

    他甚至后悔当初没有阻止杨砾追求冯芸。她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比现在过得更惨。

    主卧的门开了,雨萱走了出来,脸上挂满泪水。她跑到妈妈身边,抱住了她的腰。

    冯芸抚摸着孩子的头发,鼻头一酸,不愿再吵了,她想还给女儿一份清静。雨萱还生着病,家庭氛围不能总是这么剑拔弩张的。

    “没事了,雨萱,妈妈陪你睡觉去。”她用手擦掉女儿脸上的泪水,又对谭铭之说,“老谭,你也早点回去吧。”

    刘采凤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喉咙里哼哼唧唧,发出奇怪的腔调。雨萱很害怕。

    “麻烦您,别叫唤了,孩子害怕。”冯芸对婆婆冷语道。

    婆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哀嚎声越来越大。雨萱皱起眉头,捂上耳朵。

    “老杨,劝劝阿姨吧,别吓着孩子。”谭铭之看不下去了。

    杨砾也很无奈——母亲今天特别不好哄。

    “妈,咱不生气了好吗?”他的语气近乎是哀求,但刚刚翻身做主人的母亲还想乘胜追击。

    “儿子,你今天必须当着妈的面,硬气一回。”她特地强调了“硬气”二字。

    “硬气一回又能怎样?反正回家的票都给你买好了,明天下午的。今晚收拾一下行李吧。”

    “你买了票?”杨砾问,刚刚好不容易归正的天平又向母亲那边倾斜了。

    “给你发完视频后就订了。”

    “你……你是不是觉得做什么都不用和我商量?”

    “我给你发视频了,你没回复,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冯芸!你太过分了!”杨砾再次坚定地站在了母亲这边。

    “这是我的房子,我有权决定谁住这里!”冯芸不留情面地宣示领地权。

    “你的房子?贷款还是我儿子供的呢。”刘采凤率先“硬气”起来。

    “我首付三成,剩下七成是贷款,你儿子每个月只还一半的月供,才还了五年,连个零头都不够。”冯芸不自觉地摆出了商业谈判的架势。

    “我懂了,合着我每月还的贷款算房租?”杨砾似笑非笑。

    “爱算什么算什么,总之她明天必须走。”冯芸一刻也不能忍耐婆婆了。

    “打她!”刘采凤“噌”地站了起来,吹响讨伐儿媳的号角。

    谭铭之见情势不对,立马抓住刘采凤的手。可他没想到,巴掌还是落到冯芸脸上——杨砾,动手了。

    这一耳光几乎要将冯芸整个人扇倒在地。她踉跄了两步,扶着椅子才站稳。

    她顿感耳膜震痛,一股咸咸的液体从舌侧流向嘴角,再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她闻到了类似铁锈的气味。

    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想起自己好像梦到过这个场景,梦中的耳光击中了她的面具,留下一道深刻的裂痕。

    今天,这个梦兑现了。

    她知道,这一巴掌不是现在出手的,早在上次他扫落碗筷时,就已经朝她飞来。或许在更早的某个时刻,它就蓄势待发了,此刻,不过是抵达了终点。

    在这个家里,冯芸一直忍耐着,她总相信,忍一时风平浪静。没想到杨砾也忍了她很久,就连婆婆都在忍耐。

    如果每个人都在忍耐,那么错的人究竟是谁?

    雨萱呢,她也一定在忍耐吧。

    冯芸望向女儿——她已经吓懵了,盯着陌生的爸爸,浑身颤抖。她眼里的爸爸,俨然已是一只怪物,一个魔鬼。

    谭铭之震惊又愤怒,他猛地抓住杨砾的衣领,将他一把推到墙上,死死按住。

    “杨砾!你还是不是人?”他努力控制着紧握成拳的右手,想象中已将杨砾的头击得粉碎。要不是雨萱在场,他这一拳早就飞出去了。

    “我不是人。”杨砾目光呆滞,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愿。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巴掌是怎么打出去的,手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制着。他因为恐惧而出手,可当那一记耳光落到冯芸脸上时,他更加恐惧了。

    他变成了自己害怕的那个鬼影。

    冯芸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正浓烈,腹部和腰部又传来一阵阵拉扯般的疼痛。她一手搂着雨萱,一手扶着肚子,疼得站不直了。

    “哎呀,这是怎么啦?”刘采凤慌了神,直拍大腿。婆媳大战的胜利果实,瞬间不香了。

    谭铭之转头看向身后,冯芸正向他求救。

    “老谭……送我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