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0章 赎罪的女儿
    很小的时候,冯芸就知道,自己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许多麻烦。

    因为她,家里额外缴纳了十余年的社会抚养费;因为她,母亲的工作受到了影响,失去了福利分房的资格;因为她,家里没有更多的钱为哥哥找更好的医院,医治他的高烧后遗症……

    家中大部分不幸,皆因她而起。

    所以,她的人生注定是赎罪的一生,她要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弥补这个家庭曾失去的一切,让整个冯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她发奋学习,取得优异的成绩,考上985大学,父亲为她骄傲。她主动承担家务,洗衣做饭、种菜浇花、清扫整理,帮哥哥写作业、给哥哥熬中药……成为母亲的得力助手。

    自从大四暑假做兼职拿到第一份收入,她就开始给家里寄钱,挣得越多,寄得越勤。经济实力为她在这个家赢得了话语权,她可以和母亲一起,为哥哥的事业出谋划策,给他资助,替他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她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哥哥一样,在母亲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没想到千辛万苦换来的认可,竟然这么不堪一击——母亲从来没有真正接纳她。

    父亲的安慰苍白无力,聊胜于无。他只会说“你妈就是这个脾气,别跟她计较。你哥哥也是没办法,身体有残疾,离不得人帮忙。”

    在他看来,李淑兰脾气不好,那么她犯的所有错,都可以用这个原因来解释,然后被理解、被原谅。他看不到她行为背后的偏心和母爱的缺失,也就体会不到女儿真正的痛苦。

    他认定儿子身有残疾,就选择性地忽视他的能力,认为他离开家人帮助必定难以成事,从不鼓励他去探索人生的可能,什么事都由着李淑兰去安排,去包办。

    这位农业育种专家,在养育儿女的事情上,着实没怎么操过心。

    冯家的氛围令谭铭之也感到窒息,他提议带冯芸出去走走。冯父挥挥手,道:“去吧,散散心也好。”

    两人来到江边。

    落日余晖映照江面,渔船优哉游哉地划向岸边,船夫用烟嗓唱着小调,鱼鹰静立船舷。它们完成了一天的辛劳,满心期待着主人的奖赏。

    冯芸听老人们说,渔民会在鱼鹰的嗉囊上束一根皮筋,让它们抓到鱼也吞不下去,只能吐出来充当渔获。一只鱼鹰一天能捕二十斤鱼,真正能让它咽下肚的不过区区两三斤。

    她联想到自己,每年虽然几十万年薪,但又有多少真正花在了自己身上呢?

    补贴娘家、孩子教育、日常生活、房贷、旅游、养车,还有意想不到的大项支出、各种人情往来以及必要的储蓄……作为全家人的供养者,她从不敢大手大脚为自己花钱。

    望着横跨两岸的九拱桥,冯芸又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常常来这里写生。

    高中时,她曾向母亲提出想学美术,考中央美院。

    母亲却说,学什么美术,买颜料要花钱,找老师上课更是不小的支出,还说,考上了美院又怎么样?听说好多画家连饭都吃不上。

    冯芸说,接一些商业单子也能解决生计问题。

    母亲认为没有必要,既然最终的目的都是挣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选择好就业、工资高的专业?搞什么艺术?

    她搬出自己的学生举例,说某某专业选得好,毕业三年在沪上买房,还在逸江给爸妈换了新房子。

    “后来呢?”谭铭之问道。他出神地望着江对面,远处的鱼鹰正逐一跳上岸,摇摇摆摆地跟随主人回家。

    “后来,我说学建筑吧,美术功底还能用得上。”冯芸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妈说建筑好像还不错,她有个学生也是建筑专业,后来挺有钱的。于是我就选了这个专业。”

    “但是你后来也没干这一行,哈哈。”

    “是啊,卖房子提成高,我就不想去设计院了。那几年的行情,真好。”

    她回想起刚毕业的那几年,总是干劲十足,对未来充满信心。那时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般境遇吧。

    “你想提前回燕京吗?”谭铭之试探着问。

    冯芸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家里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和谭铭之一起在手机上改签了车票。

    二人离开江边,来到闹市区,见路边有卖芒果冰的,谭铭之让冯芸站在原地等着,他去给她买一份。

    他刚离开不过几米远,一阵强烈的失控感向冯芸袭来,接着,她觉得心悸、头晕,快要站不稳了。

    “老谭,老谭……”

    谭铭之回头看到冯芸脸色惨白,立刻冲过去将她扶住。

    “你怎么了?”

    “我突然感觉……快要死了一样。”

    谭铭之从路边大排档摊位借来一把椅子,让冯芸先坐下。

    “要不要打急救电话?”

    “不用,我先自己缓缓。”

    “你嘴唇好干,我去给你买瓶水。”

    冯芸一把拉住他,紧张地说:“你不要走,我害怕,怕晕倒没人扶。”

    “好,我不走。”

    几分钟后,冯芸渐渐恢复过来,脸上也有了血色,手脚不再那么冰凉。

    “去医院看看吧。”谭铭之建议。

    “不用了,可能有点低血糖。今天没怎么吃东西。你送我回家吧。”

    谭铭之将冯芸护送回冯家老宅,疲惫的她一沾床就睡着了。

    离开冯家时,他心中满是隐忧。

    冯芸做了一夜奇奇怪怪的梦,早上醒来时才五点。她睡不着,索性起床收拾行李。回燕京的车票改签到今天下午三点。

    吃早饭时,冯芸告诉父亲,自己下午就要回燕京了。父亲感到意外,按原计划,她和雨萱是打算住到周末的。

    “哎,回去吧,这个家……没能给你什么,尽是些责任、麻烦。”他无奈道。

    冯芸默默喝着豆花,没有说话。

    “你和杨砾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家暴是原则问题,我想离婚。他在我怀孕时都能动手,以后呢?”冯芸其实并没有想好,她这么说,一半是出于赌气。

    “他这个行为……算家暴吗?”父亲有些吃不准。

    “你觉得一巴掌不够?”

    父亲慌忙摆手否认。

    “无所谓算不算了,我要远离那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

    “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行吗?再说,马上也快生了。”父亲摇摇头,叹气道,“哎,过日子,磕磕绊绊难免,缝缝补补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就像你和妈一样?……忍了一辈子,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父亲无语凝噎,他觉察到,女儿正在逐渐变成他不认识的样子。

    谭铭之忧心冯芸在家的处境。她母亲没能要到钱,不大可能就此罢休,而她昨天的身体状况明显已经出了问题,所以他决定把她和雨萱提前接到自己家,然后中午一起去赶火车。

    不等他赶到,李淑兰为女儿准备的最后一顿“大餐”已迫不及待地开席了。

    她领着自己的三哥、三嫂和鹏程两口子回到家中,一起劝说冯芸拿钱资助餐馆转型升级。

    母亲和舅妈,这一对昨天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姑嫂,今天已丝滑地结成同盟,齐力做起冯芸的工作来。

    舅舅偶尔帮腔,“耙耳朵”的他,必须做出支持老婆的姿态。哥哥沉默不语,作为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他感到颜面全无。嫂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摆弄着新烫的头发。父亲则是一如既往地做“无能为力”状。

    “我们晓得,你是有家底的。燕京不管怎么说,工资水平比我们高一大截,你工作十年,肯定攒下不少。你只要拔下一根毛,就够你哥吃好久了。”

    “就是,亲兄妹,怎么能见死不救?”舅舅跟着起哄。

    “你和我妈不也是兄妹,你怎么不帮她?”冯芸盯着舅舅,发出灵魂拷问。

    “不许这样说你三舅。”母亲素来向着娘家人,这次也不例外。

    “冯芸,昨天顶撞我,今天顶撞你舅舅,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舅妈杏眼圆睁,又拿长辈身份来压人。

    以前她给舅舅、舅妈面子,全是看在母亲的份儿上,如今母亲与她的关系降到冰点,她也不想再有什么顾忌了。

    “你侄女在外面胡搞,我们家不追究也就算了,你们居然还跑来找我要钱,这算什么事?”冯芸没好气道,又问鹏程,“哥,你说,这样的女人,你还要跟她继续过日子吗?”

    鹏程不语,一脸痛苦的表情。

    “冯芸!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吗?”坐在桌边的母亲,拍案而起。

    “不是我们要你的钱,是让你用钱挽救你哥的家庭。”舅妈纠正道,又十分嚣张地说,“你哥现在的实力已经养不起你嫂子了,我们美霞能找到更好的,到时候把千里也带走。”

    “冯芸,快给你嫂子道歉!”母亲下了命令。

    正拍打着粉扑补妆的胡美霞,得意一笑。

    “我又没做错,为什么道歉?”冯芸坚决不屈从。

    “三舅妈,你只管让她去找更好的,看人家是想娶她还是随便玩玩,哪个好男人会要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

    实话总是难听的,但说出来的感觉很痛快。

    “冯芸,你……”胡美霞指着冯芸的鼻子,不知道该如何骂回去。

    彻底放飞自我的冯芸,继续质问舅妈:“高档餐厅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这不像是我哥的想法。”

    “哎呦,我想带着鹏程飞起来,你们还这么不知好歹。加盟总部的头儿是我熟人,装修队也都是我们村的老乡,给你们便宜还不占?”

    “我就说嘛,肯定有搅屎棍在里面搞事情。还说给我们占便宜……是你想趁机占我们家便宜吧?”

    父亲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鹏程也缓缓抬起头看着冯芸。母亲原以为娘家人绝不会坑自己,这会儿也觉得事有蹊跷。

    被冯芸当面戳穿的舅妈气急败坏,她狠狠道:“好你个冯多多,想当年我差点心软收留了你,得亏最后没有过继给我家。你这娃儿,自私、刻薄,忘恩负义!”

    说罢,舅妈拉起胡美霞就要走。

    母亲慌了神,连忙上去扯住舅妈的手,舅妈决绝地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舅舅对在场的每个人都说了再见,然后装作着急的样子,跑出去追那两人。

    望着儿媳妇离去的背影,母亲急得流下了眼泪,她负气地对冯芸说:“我当初就不该留下你,要你做什么?无情,无用!”

    “李淑兰!”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冯芸愣在原地,“手撕”舅妈撕得正爽,突如其来这么一段插曲,她不明白舅妈后来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她依稀记得,童年时曾听大人们拿过继的事情来开玩笑,当时她并没有在意,难道这背后还有她不知道的什么秘密?

    特别是母亲那句“不该留下你”,重重刺激到她正在变得敏感的神经。

    昨天下午那种神秘的濒死感再次来袭,她开始心慌、头晕,腿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