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醒了
    【后来我努力回忆,在那段被苦水浸透的日子里,我也有过一段良善,只是那时菩萨高坐神坛,不曾为我低眉。】

    庄家两兄弟没一个省油的灯——这是圈子里公认的事实。

    庄一凡暂且不提,仗着家里的背景横行霸道,堪称当地一霸,但好在是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再怎么惹祸也有限度,真正令人忌惮的是庄家那个大少爷。

    明明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养成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看着清清冷冷和菩萨似的,阴起人来比谁都狠。当初庄老爷子去世,不少生意对手看他年纪小想趁机过来分一杯羹,结果被庄一寒逼得不是破产就是跳楼,一看就是个漠视人命的主儿。

    然而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具体的内情外人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说庄一寒喜欢上了一个直男,追了很多年都没追到,今天告白被拒心情不好,庄一凡就秉承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原则强行带着他哥来会所消遣找乐子,不过庄一寒摆明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男模游戏没兴趣,喝醉了就直接去里面的休息室躺着了。

    庄一凡的发小用胳膊轻轻撞了撞他,压低声音担忧道:“哎,这样不好吧,你哥醒了生气怎么办?”

    都知道那个人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今天能给面子来这种地方喝酒已经是奇迹了,庄一凡给他找个男模过夜,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生气?生什么气?”

    庄一凡挑了挑眉,很是不以为意,

    “我哥就是眼睛瞎,老盯着茅坑里的破石头当宝贝,会所里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蒋晰强百倍,我帮他开荤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呢,生什么气啊。”

    庄一凡从小是被他哥带大的,都说长兄如父,他对庄一寒的感情已经到了一种盲目崇拜的地步,现在看见他哥因为感情受挫,对那个所谓的“白月光”自然没什么好感。

    按照庄一凡的意思,他哥纯粹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太久,从小到大没见过几个优秀男人,所以才会被那个蒋晰迷得晕头转向,如果这个时候给他挑一个身材样貌比蒋晰强百倍的男人,不信庄一寒不动心。

    庄一凡这么一想,看向陈恕的目光愈发满意:“愣着干什么,进去啊。”

    “……”

    命运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上辈子陈恕跟着段成材千方百计挤进前排,这才阴差阳错被庄一凡选上,这辈子不争不抢,临门一脚都要离开了居然还会被挑出来。

    旁人都觉得他走了狗屎运,就连段成材也在后面暗搓搓推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催促道:“赶紧去啊,别傻站着了!”

    陈恕静静站在原地,既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抗拒,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庄一凡,在这一刻忽然有种命运作弄的感觉——

    真有意思,庄一凡以前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是不屑和轻蔑的,什么时候居然也有了和善?

    对方一定想不到,再过九年,他会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淹死在冰冷的江中。

    “……谢谢二少。”

    陈恕轻扯嘴角,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包厢内响起,像是对命运的妥协,却更像是一场逆风翻盘的精彩戏剧在此刻缓缓拉开了序幕,而此时一条卑劣的黑蛇正躲在暗处窥视,愉悦等待好戏开场。

    庄一寒最讨厌人多吵闹的地方,刚才喝多了酒就借故去套间里面休息了,他侧靠在沙发椅上,闭目睡得昏昏沉沉,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晦暗的阴影,借着头顶上方幽蓝的灯光,能清晰看见他高挑的鼻梁和习惯性抿起的薄唇,眉眼俊美,却因为肤色略显苍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冷淡。

    庄一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躺下休息的时候却还不忘把西装外套叠好放在一旁,可见骨子里规矩很重,包养陈恕仿佛是他上辈子唯一的出格和败笔。

    陈恕垂眸看向庄一寒,冰凉的指尖缓缓探出,似乎想再碰一碰对方的脸,然而到底没落下去。

    光影昏暗,呼吸绵长平稳,恍惚间庄一寒感觉有谁将自己从沙发上打横抱了起来,动作轻缓温柔,不仅没有让人感到丝毫不适,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妥帖。

    庄一寒无意识皱了皱眉,他艰难睁眼,想看清来者是谁,却只能看见陈恕在光影照耀下轮廓分明的侧脸,怀抱没有酒吧里浓厚的脂粉气和酒精味,细嗅带着干净清爽的沐浴露香,肩膀宽厚沉稳,隔着薄薄的衣服连体温都险些交融在一起,让他本就混沌的脑子更加迟钝。

    庄一寒拧起细长的眉头,声音低哑,带着几分不确定:“庄一凡……?”

    “嗯。”

    那人听不出情绪的嗯了一声,声线清冷,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庄一寒闻言略微放下了心,继续昏昏沉沉睡去,他一向清醒克制,很少沾酒,今天却被那群人灌了不少,现在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视线天旋地转,哪里有精力辨认面前这个人是谁。

    仿佛做了一场虚幻迷离的梦,周遭涌来数不清的音乐声,但没过多久就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水,冷风迎面吹来,连皮肤都透着凉意。

    庄一寒无意识往那人怀里缩了缩。

    陈恕从庄一寒口袋里摸出车钥匙,然后打开车门将对方安置在副驾驶,驱车去了附近的一家星级酒店。

    这个人的洁癖很严重。

    陈恕上辈子不懂规矩,也没人教他怎么做,稀里糊涂就扶着醉酒的庄一寒出来了,当时因为口袋拮据,只能找了个二百块钱一晚上的破烂小旅馆过夜,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相遇从一开始就糟糕到了极点,结局又会好到哪里去。

    陈恕望着前方的道路,不知在想些什么,雨刮器一下一下运作,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车窗。昏黄的路灯光影倾撒在挡风玻璃上,混着蜿蜒的水流晕成一片,那些斑驳的影子落在他凉薄的眉眼间,看不出悲喜。

    夜间的马路并不拥堵,没过多久陈恕就把车驶到了最近的一家五星酒店,他从庄一寒的钱包里找到身份证,在前台订了一间两千块的高级套房,上个月兼职发的四千块工资立刻缩水到只剩一半,他却连眼睛都不眨,直接带着人上了楼。

    反正他上辈子欠庄一寒的够多了,倒也不必吝啬这两千块。

    高档酒店和便宜旅馆到底还是有区别的,里面四处都灯火通明,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熏香,洁白的床单上用玫瑰花瓣拼成了一个爱心,半通透的玻璃设计让整间房充满了若隐若现的暧昧气息。

    陈恕弯腰把庄一寒安置在床上,随手将被子掀开,那些嫣红的玫瑰花瓣便簌簌落下,像是下了一场寂静无声的雨,落地时比雨水更让人可惜。

    陈恕看也未看,他俯身帮庄一寒轻轻褪去外衫鞋袜,又把对方的西装外套拿去让酒店服务员帮忙熨烫,明早再送过来,等做完这一切,这才起身走到了露台外独自坐着。

    外间风雨飘摇,酒店的露台也有少许遭殃,夜晚湿寒的温度透过一点一点浸透皮肤,连衣服都沾染了潮气。

    陈恕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他坐在茶几旁,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最后拿出了一包没开封的烟,花花绿绿的外国牌子,好像是段成材送的,他早已忘了味道,记忆中仿佛是淡淡的果香。

    打火机磨砂轮擦响,跃出一簇幽蓝的火焰,细长的香烟被点燃,一缕雾气袅袅升腾,在夜色中更加醒目。

    陈恕垂眸轻弹烟灰,不知想起什么,又起身将仅剩了一条缝隙的阳台玻璃门彻底合上,这才重新回到原位。

    凌晨两点,这个时候学校寝室已经关门了,只能再坐四个小时,等天亮了再回去。

    上辈子这个时候,陈恕和庄一寒正在发生一夜情。

    那些人把醉酒的庄一寒交给陈恕,又极具暗示意味的让他好好伺候,他便错解了意思,毕竟去会所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寻欢作乐,谁会洁身自好片叶不沾身?

    然而当陈恕把庄一寒带到小旅馆过夜,清早醒来看见对方冰冷渗人的目光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庄一寒可能并不想和自己这种人有什么牵扯。

    可惜上辈子年轻莽撞,无论怎么笨拙解释都显得异常苍白无力,后来哪怕庄一寒包养了他,九年间也再没发生过任何亲密关系。

    那时的陈恕还很天真,没有什么富贵妄想,他勤勤恳恳跟在庄一寒身边,只想报答这个供自己上学的男人,以为可以用实际行动消弭那个夜晚的过错,然而庄一寒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淡漠平静,与路边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

    像金殿寺庙里供奉的神佛菩萨,香火袅袅不曾入眼,信徒苦求不曾低眉。

    香烟不知何时燃尽,将指尖烫得一缩。

    陈恕从疼痛中回神,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后知后觉感到几分冰冷,仿佛又回到了在江中溺毙的那个夜晚,控制不住用手揉搓着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然而前世种种场景却像魔咒一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是他的年少懵懂,是他的情窦初开,是他对庄一寒爱慕难舍却得不到那人分毫目光,最后万般不平滋生出阴暗妒忌,变成一生的心魔……

    庄一寒!

    庄一寒!

    当初在江边的时候你就应该把我淹死,为什么要放我离开?为什么走得头也不回?!

    当初那一夜过后,你就应该狠狠地教训我,让我知道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为什么要供我读书?为什么要帮我父亲治病?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你应该让我恨你,而不是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光景中让我把你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心怀爱意越陷越深,最后又冷静抽身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陈恕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眼眶通红,低头喘着粗气,苍白俊美的脸庞有一半都陷入了阴影中,在黑暗的遮掩下,癫狂、恨意、爱慕,这些极端的情绪从眼底一一闪过,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分裂。

    一团虚无的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陈恕身后,缓慢变幻成之前见过的那条黑蛇,它将头颅搁在陈恕肩头,近乎贪婪地吸取着这名人类身上的痛苦,浑身每一个鳞片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真是美味……】

    黑蛇忍不住发出惬意的感叹。

    陈恕呼吸粗重,死死盯着地面,那里映出了一条黑蛇的身形:“你指什么?”

    【恨意、痛苦。】

    【你身上有很多这种东西。】

    黑蛇吞吐着猩红的芯子,循循善诱,

    【但这并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远远比不上被所爱之人抛弃而产生的痛苦。】

    陈恕莫名想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他轻扯嘴角,自嘲吐出两个字:“是吗……”

    【当然。】

    【上辈子是你,不过……这辈子也许是他。】

    黑蛇笑着低声吐出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身形便缓慢消失在了空气中,四周一片静谧,仿佛谁也没有来过。

    陈恕闻言陷入怔然,然而还没等他理解这句话里的意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有谁从床上掉了下来。

    庄一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