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
郑淮明怔住。是为了他们之间的旧情难堪,还是因为没能帮沈望挽回项目?可无论是什么因为,他都只觉得心头如刀割般疼。
每次听到重提她结婚,他都难以控制自己情绪。
“我知道了。”郑淮明后退一步,轻轻地叹息,“你回去等电话吧,李医生会联系你们。”
方宜不可置信地抬眼,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合同还会继续签?”
他终于等到她的低头,却全然没有当初设想的一丝畅快。
郑淮明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礼盒上:“这些拿回去。”
“谢谢。”方宜难掩欣喜,唯恐这礼物真会给他带来麻烦,拎起礼盒,转身离开。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车库,郑淮明无力地靠在车上,深深地折下了腰。这么晚了,他想送她回去,但已经没有了资格。
她还是像二十岁出头那样,遇见爱情就不管不顾、全身投入,甚至能为了丈夫来低声下气地求前男友。他这样想着,只觉得今夜饭局上喝的酒、吃的几口东西,全都在胸口翻涌,几欲呕吐。
郑淮明的眼神一凌,可那个叫沈望的男人,如果真的疼惜她,又怎会让妻子深夜跑来另一个男人家为自己求情?
他点了一根烟,发出一条微信和一份团队资料:帮我查一下这个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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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方宜就接到了李医生的电话,项目顺利通过,签约仪式定在周二下午。拍摄的团队非常简单,加上方宜和沈望一共四人,还有两位幕后剪辑师,谢佩佩偶尔也会来帮忙。
周二,两个人早早来到医院行政楼。随着电梯的数字缓缓上升,沈望对于项目的通过虽喜出望外,但一想到好友和那位男医生的关系,仍有担心:
“那位主任不是态度很强硬吗?他怎么突然同意了?”
方宜不想让他有负担,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了吧。”
“那你和他……”沈望犹豫问道。
“你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一个倒霉前男友,和我们的大好前途,我还是分得清的。”方宜笑笑,忽然发现沈望的夹克衫后领口上,还挂着一个塑料的小圈,支棱在外面。一看就是买来的新衣服只撕了纸质标签,她打趣道,“今天是签约仪式,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是么,我看看。”他说着就要脱掉外套。
方宜制止了他的动作,走到他身后,凑近道:“没事,我给你一拽就摘了。”
她微微踮起脚,指尖捏住那塑料小环,试图将它扯开。没想到那细细的环很坚固,她手指都勒红了也没有扯断。
温热的鼻息喷在沈望的脖颈上,有些痒痒的,他不自在地僵住,心跳有几分加快。他连忙回头:“要不我还是脱了吧。”
“别动,马上就好。”方宜这时起了胜负欲,将头凑得更近,拿指甲去掰塑料环的连接处。
一人专注,一人紧张,全然没有意识到电梯在中间楼层停下。电梯门缓缓打开,郑淮明还未迈入电梯,便一眼看见两个人亲昵的举动。
狭小的独处空间里,方宜凑在年轻男人的脖颈处,踮着脚。后者的外套被扯得歪斜,微微回头,两个人的头紧贴在一起,轻声说着什么,气氛暧昧。
郑淮明的脚步一顿,阴着脸走了进来。
方宜一抬眼,看到来人,也吓了一跳,本能地松开了沈望的衣领。
一时间,电梯里一片寂静,说不出的尴尬。郑淮明的眼神扫过两人,尖锐得像一把刀子,沈望不寒而栗,分明没做什么,却莫名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
沈望整了整夹克的领子,率先友好地笑笑:“郑主任,之后拍摄请多多指教。”
基于前车之鉴,他这次只打招呼,没有伸手。
郑淮明目视前方,微微转了身子,淡淡道:“你好,祝合作顺利。”
——叮咚。
电梯抵达会议室楼层,没等电梯门完全打开,郑淮明已经大步迈出,丝毫没有同行的意思。黑色皮鞋踩在瓷砖地上,脚步声渐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沈望长出一口气,这位医生虽礼貌客气,但压迫感太强,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人。
“你说,我惹他了吗?”他无语道,实在想不出原因,“你们俩过去的事,也跟我没关系啊。”
“我说个事,你别生气。”方宜讪笑,“郑淮明应该是认为……你是我老公。”
沈望目瞪口呆:“什么?”
方宜只好把那天阑尾炎签字的事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江湖救急,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沈望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郑淮明见到他,那眼神都想把他给刀了。
秋末午后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沈望笑了:“行吧,演出费给你打个八五折。”
可不知为何,接受了这个假身份,他心里竟有股说不清的喜悦。
签订合同算是顺利,场面比方宜想得隆重得多,二院的副院长、书记、宣传科主任都来了,心外科以郑淮明为领头,也坐了几排,甚至请了媒体和记者。
郑淮明坐在第一排,副院长的旁边。他表情平淡,双手搁在桌上,手指交叠,虽坐得随性,却凭空生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威严气场。年近六十的副院长时不时与他交谈,他微微偏头,唇角带笑。
方宜右边坐了几个心外科的护士,年轻的女孩窃窃私语,看着郑淮明的侧影,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她们的笑。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人。一个愣神,往事便涌入脑海。
那时,郑淮明是学生会主席,每次开大会,他都像这样坐在礼堂的第一排。他左右都坐着校领导和老师,如果是她早都紧张死了,偏偏他能张弛有度地与老师们闲谈,时不时引得一阵欢声笑语。
她是学术部的干事,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郑淮明身后偏左的位置,每一次都遥望着他的侧影,期待着他的转头。
喜欢他的女孩很多,多到表白墙上每天都能看见他的照片。有院花,有才女,有富家小姐……
郑淮明答应她表白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沸腾了。
为什么偏偏选了她?
曾经,方宜以为是自己足够幸运,是上天给了她痛苦不堪童年的一个补偿……
后来才明白,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劫而已。
相似的场景重叠,如潮水般的酸涩涌上心头,方宜太过出神,直到沈望将一杯热水递到手边,才反应来。
“你没事吧?”沈望看她脸色不对,小声问道。
方宜轻轻摇头:“没事,可能是有点冷。”
不远处,郑淮明虽说着话,余光却落在这边的两个人身上。
今日,方宜穿了一件精致的小西装,浅蓝牛仔裤,长发打了卷儿,蓬松柔软地搭在肩头。一副流苏耳钉,显得干练时尚,又不失正式。倒是看她小西装的料子很薄,如果没穿厚外套,这天气得冻感冒不可。
这样的念头只在脑海里停留一瞬,只见沈望从包里拿出一个暖宝宝递给她,郑淮明垂下目光,不再看。
她有了丈夫,往后她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签好合同后,简单地举行了一个开机仪式。即日起,接下来的三个月中,拍摄团队将以心外科室的日常医疗工作为主,拍摄制作一个长达九十分钟的纪实长片,兼具文艺性和社会性,对二院的医疗领先技术、人文关怀、医院文化等方面进行宣传。
开机仪式还未结束,郑淮明就接了一个电话,带着几位医生匆匆离开,留下剩余的人继续媒体的采访。
“后生可畏啊,这次的拍摄工作,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年近耄耋的副院长亲切地招呼道,“听说你有一位,和我们郑医生是校友啊?”
方宜微笑,微微弯腰握手:“是我,我比郑医生小几届。”
副院长对她的资料也有些,她的履历很漂亮,作为优秀毕业生,从国内顶尖学府北川大学毕业,后在法国攻读了世界前列的影视制作硕士,读研期间就屡获奖项。
“果然,北川大学都是好苗子。”副院长很满意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但处事不惊、不卑不亢,于是笑呵呵道,“难怪小郑跟我强烈推荐你啊,说你很有实力!”
方宜微怔,还是笑着接了话,谦虚了几句。
难道不是郑淮明假公济私拦下了这个项目吗,怎么会是他推荐的她?
副院长和一众领导走后,他们收拾设备,准备先去门诊转一转,找些素材。突然,就听后排的小护士急匆匆地往外走:
“海原路发生连环车祸了,说有重症要往我们这里运,赶紧走。”
方宜连忙带上摄像机,和沈望分成两路,一人往手术室去,一人往急诊去。
急诊大厅此时一番忙乱,伴随着吵闹与哭嚎,救护车的鸣笛声从门外传来,担架床接二连三地推进大厅。方宜不禁回想起,她来给沈望手术签字那晚,这里也是同样的场景,混乱、悲戚、嘈杂。
这或许是急诊的常态。她拿起录像机,按下录制键。
突然,镜头里一闪而过的人影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惊愕地从镜头前抬头。
两名护士驱赶着人群,护送一辆担架床飞快地往手术室的方向推去。正跪在担架床上,为伤者做心肺复苏的医生,正是郑淮明。
他的白大褂上、手上沾满了血迹,触目惊心。这一瞬像慢镜头,一切人流杂乱、喧闹哭喊都成了背景音,他跪在伤者身上,眼神坚毅,用力地一次又一次按下胸腔,随着胸骨的被动起伏,争分夺秒,与死神做着斗争。
“外婆——”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追着担架床跑去,他嚎啕大哭,一个不留神,被狠狠绊倒在地。但此刻没有人能顾及他,担架床飞快远去。
方宜心揪,赶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来。小女孩外套上全是血,脸上擦破了一大片皮,还在渗血,一边喊着外婆,说话间有血沫从嘴里冒出来。
“医生,医生!”方宜惊恐地大喊,向周围求助。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女孩如断线的木偶一般,在她怀里软绵绵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