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虚言
    朝会收场得不太痛快。

    还没践祚的六皇女掀了桌子拂袖而去,像是怕被人看到自己失态,留下一干不知所措的臣子。

    直到停驾到了太庙,她突然放慢脚步,脸上的悲愤痛苦委屈一概不见,变作掺着些烦躁的倦意。

    “如今何时?”她问。

    身边的宫人被这么猛一问,面面相觑,直到回过脸来的皇女脸上逐渐失去表情,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我上朝多久?”

    “回殿下!半个多时辰……”被问话的终于反应过来,不知为何,刚刚殿下转过脸的一瞬间,自己居然有种再不开口就要血溅当场的恐怖感。

    半个多时辰。封赤练重复了一遍,表情逐渐恢复为百无聊赖。

    “退下。”

    她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退下,有跟过来的黄门子犹犹豫豫,还是上前:“殿下方才说赏太史令,未曾说赏什么,奴不敢自作主张,请殿下的旨……”

    他硬着头皮说这话,心里七上八下,殿下虽然年幼,但毕竟是贵人。她刚刚发过火,这时候上前问赏,难免被迁怒,可他又不得不问……

    就这么七上八下地想着,他看到殿下睁大了眼睛,忽然又变成有些孩子气的少女:“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黄门松了口气,好在殿下气性不大,大概能顺利请了赏就走吧。

    “赏他告老还乡,”她笑着说,“明天子时之前就从京中消失。”

    窥探神的蠢货。

    ……

    内室早早备下瓜果和饮子,空气中弥漫着股怡人的凉气,应该是于缜吩咐人用冰和扇子把周遭都扇凉了。

    封赤练挥退要帮她更衣的宫人,寻了自己之前待的美人榻蜷上去,摘下旒冕抱在怀里,整个人团在一起。

    与此同时,正在清点宫中新为皇女所制衣物的于女官,听到了小殿下的哭声。

    她急急回来时封赤练在榻上缩成一团,手和脸都像是受了冻一样白。她抓着怀里的旒冕,玉珠在手上勒出一道一道的红印,紧紧闭着的眼睛下没有泪,背后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于缜心里咯噔一下,扭头骂站在门外的宫人:“贼奴!不知为殿下更衣吗?束着手木人似地站着,要那双爪子有什么用!”

    她伸手把封赤练拉进怀里,也不管主仆尊卑了:“殿下?殿下?莫怕,莫怕,小人在呢。”怀里少女的肩膀颤着,被吓到了的猫一样把额头往她肩膀上蹭,嘴里呜呜着说不出话。

    于缜看她心里哭得快接不上气,话却说不出来一句,只觉得怒气灼得心皮枯肉焦。这可是殿下!是马上就要践祚去做圣人的殿下,什么人敢这样欺辱她?

    她拍拍封赤练,好说歹说地哄着要她松开了怀里的冕,又脱了已经有些皱的朝服外袍。趁着封赤练稍微冷静下来给她塞了碗饮子,自己悄悄地绕到门外去了。

    “今日上朝出了何事?”一干宫人听她问话都缩起来脖子,半晌有人吞吞吐吐地答:‘奴也不知,只是听闻朝上殿下心情不好,早早就回来了……’

    于缜狠狠吐了口恶气,这有什么不知?那些佩着玉戴着冠的老东西,不知道说了什么将她欺侮成这个样子。

    寻常这个年岁的富贵孩子是破了皮见了血都要哭背过气去的,殿下一路上不吵不嚷,遇了刺杀都未曾落泪,怎么上了回朝就成了这样?

    该杀!下贱东西,一个个欺负她的殿下的下贱东西!

    她放轻了脚步折回去,封赤练已经喝完一碗紫苏蜜饮子,脸色也稍微好些了。一见于缜,她甚至抬头惨白地对她笑了笑。于缜不忍心地低下头去,到封赤练脚垫上半跪下来:“殿下,哎,殿下!他们好大的胆子!”

    封赤练垂着头一言不发,于缜听到她心音没什么力气的呢喃。

    【朝臣尽不听我说话,民间还说我不是母皇的孩子……】

    【他们说要把我过继给安鄯王,让我以安鄯王继位,我不要……我本来就没有阿父了,连阿母也没有的话,就没人要我了……】

    于缜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年轻的皇女仰着脸,乌漆的眼睛里倒映着女官燃烧着愤怒的面容。

    她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位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女官,一个从容有度掩盖自己情绪,只知道为主人办事的侍从。有一隙火焰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

    ——她是个被激怒的母亲。

    封赤练轻轻直起身,揽住她的脖子:“于嬢嬢,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我没有阿父阿母,宫人们也不肯和我说话。路上没有你照顾我,我一定就死了,以后我会好好做皇帝,我会忍着他们,我会给你很多钱,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于缜的嘴角颤抖着,被怒火灼得焦枯的眼睛忽而蒙上一层水雾。当初是怎么回事来着?她家里的那一位死了,她的姊妹兄弟也死了,只剩下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她把她放在板车上拖着。

    小女儿怕她是要找个地方扔了自己,明明已经说不太出话,还是细细地哭,含糊地求她别不要自己。

    她从夜半哭到天明,就不哭了,没气了。

    她也分不清现在是谁在哭了,封赤练捧起她的脸颊。一点点地用拇指擦她眼角的泪痕,那个初见时忖度着进退,衡量着权力的女官被蛇一点点绞碎,露出本来的面目,欲望像血一样涌出来打湿她的鳞片。

    她痛苦,她难以释怀,她想要回那个完全属于她的孩子。

    绛山君听到了。

    “嬢嬢,”封赤练附耳上去,轻轻地叫她,“你以后帮帮我,好不好?只有你能帮我了。”

    “一会我会宣杜中书令来太庙,朝臣都怕她,我也得探探她的意思。就算她跋扈,我也要先忍着。嬢嬢你只让她进来就好,等她走了,梁右相可能也要来,到时候你对梁右相说我不想见人,先把她赶走,再悄悄从小门引来见我,好不好?”

    于缜缓慢地眨了眨濡湿的睫毛,看眼前孩子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等我把她们都拿在手里,我和嬢嬢就都有好日子过了,是不是?”

    那女官摸摸她的黑发,点了点头。

    杜流舸到的时候,宫人们还没把蜡烛点起来。夕照从窗中落下,斑斑一地碎金。

    封赤练坐在主位上,像是一尊小小的神像,上面沾着些剥落的金漆。

    “臣杜流舸,参见殿下。”她撩起衣摆,做了个跪的姿势,封赤练没让她跪到底,立刻赐了座。

    小殿下要见她,她一点也不意外。好歹封赤练身上还流着一半那一位的血,要是今天回来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闷着头哭,她可就要轻视这位小圣人了。

    “今日朝堂,实在是不像样。殿下方才归京,不知圣人龙驭宾天后这里出了多少乱子,”宫人奉上茶来,她只看一眼,又转过脸对着封赤练曼声,“惊吓了殿下,是臣的过失,殿下不治臣罪,臣该谢恩。”

    主位上的皇女嘴唇紧抿,看着她一言不发。杜流舸也不急,信手拿起了茶。

    这孩子还是年轻了。比她小儿子都小些,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先帝那样的怪物,她今天有胆量叫自己来,已经算是不错。

    几息沉默之后,封赤练像是终于攒足勇气开口:“礼部要我承嗣安鄯王位,杜相是如何想的?”

    乖孩子,一点也不知道掩饰意图,实在是缺人打磨。杜流舸一哂:“臣如何想?……他们简直一派胡言。”

    她听到封赤练长长舒了一口气,肩背放松下来,随即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喃喃。

    【太好了,刚刚朝上说这一切都是杜相的授意,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好不是。】

    杜流舸眉头一挑,望向封赤练,却看她并未开口。少女低头看着指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声音却清晰:【若是借着杜相的手,能顺利继位就好了。】

    心下一动,杜流舸微笑开口:“殿下可听到什么声音?”

    “啊?”封赤练愣了愣,“并未?”

    眼前文臣眸色深沉,面上笑容却柔和如师长:“那大概是臣听错了。”

    刚刚那声音似乎就是来自眼前皇女,可她没有开口?奇也怪哉。

    “杜相也觉得荒唐,”封赤练小心翼翼地说,“我初至,不熟悉朝中的事情,还要仰赖杜相。若是我不理礼部,这件事能就这么揭过吗?”

    正与刚刚她所听相合。杜流舸面上表情没变,叮地一扣茶杯:“殿下想的话,自然什么事都能揭过。殿下是君,臣是臣子,殿下不必如此小心,便把臣当作趁手的物件用就好。”

    暮光已经开始转为浓琥珀色,中书令身上的紫衣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出近乎于朱的颜色,她的声音柔和下去,带着几分对年轻人的劝诱:“殿下作何打算呢?如今棘手的是玉牒上并无殿下的名字,若是径直加上,殿下生父那里能考证的已经逸散不少,先帝也没有下过与此相关的旨意,如何给殿下加这个身份,是有些为难的。”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先帝的风流债,也无从证明。

    她像是一只鸟羽人面的异兽,施施然张开翅膀和爪子,引诱眼前的皇女到自己的爪间:“若是殿下必要加上,臣就去替殿下料理麻烦。还请殿下多信任臣一些,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她要帝师的位置,她要辅政的权力。如果小皇帝想要强权,就要向强权方付出代价。

    【好像这样事情就解决了,但是我能这么做吗?杜相真的可信吗?除了这条路,我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杜流舸耐心地看着她嗫嚅,最后封赤练轻轻摇摇头:“我累了,杜相且待我歇歇吧。”

    她宽容地点头:“自然,殿下初理国事,还是保重身体为上。臣时时待召……对了。”

    “梁相梁知吾今日与臣起了几句龃龉,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臣与她自幼相识,互以字称,对彼此都熟稔得很。她这个人孤直,但绝无坏心,她对殿下说臣什么,臣都不在意。只是殿下该熟悉熟悉朝中再用她,她这人孤直太过了……殿下到底还是与世家共治天下的。”

    封赤练似乎点头了,又似乎没有,杜流舸也不再逗留,她逆着光看向封赤练的眼神里有一点喜悦和玩味。

    这孩子很听话,好拿捏——她不知为何甚至能听到她心中所想。窥测圣意不被允许,但人人都为此殚精竭虑。

    权相低头第一瞬间,那个座上的孩子忽然露出了与她同样玩味的眼神。

    送走杜流舸,封赤练起身去看了看银漏。

    还有半个时辰,不急。

    晃动的玉帘静下来没一会,于缜快步走了进来,对封赤练一点头,闪身让进来一个人。梁知吾掸了掸两袖要跪,被封赤练抬手制止。

    “卿坐吧,”她说,“我刚刚饶舌了许久,倦得很,就不与卿客套了。”

    于缜已经出去关上门,屋中光线昏暗,只有封赤练两侧的烛火摇曳,映得少女面颊阴晴不定。站在下首的梁知吾脊背一震,几乎忘了坐下。

    “臣不敢。”她低声谢恩,寻地方坐下。

    “梁相刚刚在门前被拉扯一阵才进来,心中有疑惑吗?”封赤练呷了一口茶,对她微笑。梁知吾低叹:“方才有,如今见到殿下,忽而就没有了。”

    她听说殿下召见中书令,匆匆进见却被挡在屋外,几乎以为殿下已经被杜流舸拿捏在手中,谁知却被引进小门见到了她。

    如今端坐的少女哪还有白日里惶惑凄楚的样子,眉宇间隐约是少年天子的压迫感。

    “梁相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解释。”封赤练慢慢地说,“欺我是山寺养大的稚童,他们是得意忘形了。

    “梁相未生欺我之心,故而你我君臣以诚相待,我的心意,你明白?”

    她起身俯首:“臣惶恐,殿下有言,臣敢不竭一身之力?”

    梁知吾觉得自己的血有些沸,心像是裹了一层炭火。她自然是忠于先帝的,皇权与世家之间只能选一边站队,她不是世家出身,也就没有很多选择。这些年她在朝中经营党羽,广收门生,勉强能与杜流舸角力,但仍频频受制于她,如今新圣人上位,或许是个转机。

    【杜流舸想窃夺皇权,不可信。梁知吾我倒是听人说过,没有那么多血脉姻亲,到这个年纪亦未成婚,倒是很好用的孤臣。】

    梁知吾一怔,下意识去寻这直白的话的源头,却看封赤练并未开口,这声音是从她身后而来。

    “我毕竟年幼,”她说,“有些事情有心无力。梁相今日来见我,可愿意为我分忧吗?”

    梁知吾咀嚼着那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话,再听封赤练所说,心中忽然一明:“殿下可要臣做什么?”

    “一则看好礼部与御史台,不要令其再出变故。二则这段时日我会派遣人去查玉牒之事,若遇到阻拦,梁相要助我。三则么……”

    “来日庭上辩礼,我认祖归宗,梁相要站在我这边。相应,朝中何人向我进梁相的谗言,我也一概不理。”

    最后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臣本就是殿下的人,何有其他立足之地?”她话音刚落,封赤练就绽出笑颜,起身扶她:“有梁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有这么一枚无所依仗的好用棋子,我就放心了。】

    梁知吾轻轻呼了一口气,嘴角微扬。她的确没有成婚,没有子嗣,也没有显赫的家族。

    但立足在右相这个位置上,她并不是靠忠君站稳的。满朝文武。她故吏门生遍布各处,小圣人锐气有余,计算还是差了些。

    无妨,她没那么多危害圣人的恶意。如今居然能知道圣人心思。那之后在朝为官也就更好做事了。

    这么想着,她感到封赤练在后背轻轻拍了拍。

    “梁卿,梁卿呀……”

    这声音温和澄澈,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

    天已经全黑了,四面烛光把墙上悬挂的锦幕照得流光溢彩。封赤练换了衣服,只挽一道头发,用银叉子戳着酥山上的水果。

    叮当。银漏响了一声。

    “两个时辰了。”她叮地丢下叉子,韩卢的影子立刻自窗边闪现,他衣摆上有些尘土,脸上也带着些疲惫的神色。

    他走过去,跪下,封赤练用脚背碰碰他额头:“去安置你的那群小崽子去了?我还以为这两个时辰你会想办法跑呢。”

    韩卢空咽一下,闭目:“臣是主人的人,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

    封赤练被这个说法逗笑了,拾起桌上的葡萄,丢向地面。

    紫色的果子咕噜噜滚着,碰到他手指方停。青年下意识伸手去拿,意识到封赤练的目光后闭眼低下头去,用牙齿衔住它仰头吞下。

    “臣谢赏。”

    “好。”她对他笑笑,伸出手来:“那……”

    “……你想好自己该受什么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