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秦始皇来了,车辙的宽度也必须是六尺!(三合一)
赵琨还没做好把世界地图交给始皇崽崽的准备,一面继续翻箱倒柜,一面含糊地说:“一幅舆图。很久以前画的,忘记放在哪里了。”
赵政却已经见过那幅舆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蝇头小字标注了很多地名和国家,还有许多虚线和实线勾勒出来的山川地理,一瞧就是赵琨的手笔,看得赵政心潮澎湃,一直想找机会聊聊这件事,他说:“是不是小叔父画在一整张绢帛上,显示昆山之外、东海之东,还有大片广袤山河的那一幅舆图?”
赵琨停下翻找的动作,猛然回头,“对,政儿,你看到啦,在哪里?”
赵政点头道:“那天要骑马,我回来换上胡服,匆匆看了两眼,找到了咸阳和长安,大秦和韩、赵、魏、楚、燕、齐,还有西域的乌孙,西南方向的孔雀王朝,东北方向的箕子朝鲜,遥远的波斯。随后跟蒙毅一起去长杨宫上马术课,再回来的时候,那张舆图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叔父收起来的。”
赵琨单手扶额,蔫蔫地说:“不是,我根本没顾得上收走,竟然弄丢了吗?”
谁能悄无声息地从宜春宫顺走他的世界地图?
赵琨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遇到无法确定答案的事,不过分思虑,很少瞎猜。毕竟想得再多,考虑得再全面,也不能保证事情一定会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更无法保证未来一定会怎么样。车到山前必有路。
赵政却罕见地有点急——秦国军方都没有楚、燕、齐的舆图,小叔父居然能手绘出来!那幅图被谁拿去了?会不会出什么乱子,难道是父王让人取走的?!
对照秦国的舆图来看,赵政已知的郡县,小叔父显然是画得比较准确的。他当时没来及细看,到现在还放不下,想找机会再瞧瞧。
那张图上,山海如此广袤。
原来秦国这么小。
秦国的疆域居然这么小!
他不能接受。
舆图已经丢失?不行,必须再来一幅!让他看看都有哪些地方,可以开疆拓土。
赵政那深邃漆黑的瞳仁中跃动着一簇明亮又灼热的火光,有些亢奋地问:“《山海经》记载,我们居住的陆地被大海包围着,海外也有陆地,还有许多神奇的国家,竟然是真的?”
这个时期的《山海经》,据说是非常古老的没有被阉割过的版本!
赵琨瞬间来了精神,眨眨眼:“政儿先把《山海经》借我看看。不看怎么知道真伪?”
赵政又恢复了冷冷淡淡面无表情的模样,身体却非常诚实地走到书架边,踮起脚,从木架的第三层抽出来一卷简书,递给小叔父。
赵琨粗略一番,是《山海经》的《山经》。
赵政心中还惦记着那张舆图,正要追问,一名宫女提了食盒送来,说是王后亲手煮的绿豆汤,特意送来给公子政解暑。
这个宫女赵政见过,确实是赵姬身边伺候的人。然而,赵姬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都不会洗手做羹汤,因为那样会让她指甲上鲜艳的蔻丹脱落,不美观。赵政跟母亲的相处方式,好像和别人都不一样。既相依为命,又不似寻常母子那般亲近。
赵政给小叔父使了一个眼色。他看似无心,实际上全神戒备,故意跟赵琨嬉笑打闹着,不着痕迹地和那个宫女拉开了一些距离。
等宫女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端出绿豆汤的瞬间。赵政突然冷了脸,说:“我记得母后不会煮汤。”
宫女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稳住,将两碗绿豆汤依次摆在食案上,巧笑嫣然道:“母亲为了孩子,就算原本不会煮,也要试一试的。王后煮了很久呢。一碗是公子政的,另一碗是预备着镐池君也在这里。”
其实赵琨还挺渴的,但保险起见,他没敢碰绿豆汤,而是让小宦官送来两碗甘蔗汁,端起一碗在手中,小口啜饮着看戏。
赵政不为所动,随意往那里一站,全身上下都透着不好惹的气息。哪怕宫女说得天花乱坠,他就是一口都不喝,还暗中打手势叫护卫上前。
光影交错,四名带刀护卫在赵政和赵琨的面前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隔开了那位妙龄宫女。
宫女不说话了,眼底透出一抹惊惶的神色。
赵政转一转拇指上的青玉佩韘(扳指),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既然是母后的心意,不可浪费,你都喝了吧。”
宫女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赵政冷眼观察她的神情变化,忽然抬手,毫无征兆地下令:“捉住她!”
护卫们一拥而上,用力按着宫女,让她跪在地上,端起绿豆汤就要给她灌下去。宫女挣扎着扭头避开,双臂使劲一推,陶碗倾斜,绿豆汤泼出来少许,落在一个护卫的手背上,嘶嘶作响,那一小片原本光洁的皮肤瞬间就被腐蚀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这碗绿豆汤有剧毒!
空气骤然凝滞,赵政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他跟母亲回咸阳的路上,就遭遇过劫杀,所以哪怕在宜春宫安顿下来,母亲顺利地登上王后的宝座,他也一直戒备着,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赵琨连忙摸出好几方手帕,蘸了些兰膏,兰膏是一种古老的带着兰香味的植物灯油,绿豆汤中的剧毒大概率有着极强的酸性,油脂可以起到阻隔作用。
赵琨迅速地擦拭掉那个护卫手背上的汤汁。他非常小心,尽量不让有毒物质继续扩散,再腐蚀健康的肌肤,也没沾到自己身上。擦干毒液,最下层的手帕染了血污,又被腐蚀出了边缘焦黄的小破洞,赵琨直接扔了,用布带绑住护卫的手臂,减缓血液回流,轻声吩咐身侧的大宦官说:“带他去冲洗伤口,用温水或者淡盐水冲,对了,先请太医,如果他出现中毒的迹象,最好不要乱动,连走路都不行。”
护卫却没有立即动身,他狠狠地甩了宫女一巴掌,将她的头打得偏向一侧,又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厉声喝问:“谁指使你下毒的?”
赵琨移开视线,他在心中说:“别这么粗暴呀。”然而想到刚才那个护卫的手,这个建议终究是讲不出口——他就是个路人甲,凭什么要求受害者宽容大度?
这时,其他护卫赶紧接替了那个倒霉的护卫,催促他去找太医,尽快处理手背上的伤。
眼不见心不烦。赵琨朝大侄子挥挥手,转身向外走。他从不怀疑赵政可以单独处理好这些事情,面对一些突发事件,赵政甚至比他更冷静,更从容理智。
回封地的时候,赵琨特意选了一辆辒辌车。君侯级别的马车十分宽大奢华,由四匹骏马拉车,黄金装饰的车轼上有彩绘的小熊,小熊呈现出伏卧姿态,有点萌萌的。车厢以布幔遮挡,私密性不错,还带一套简易的小榻和几案,全部用皮革包裹着,柔软舒适,他可以在路上眯一会儿。
因为背上有伤,赵琨只能趴着睡。
马车渐渐驶入乡间的小路,颠簸中,小榻摇来晃去,仿佛摇摇床。赵琨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笃笃”两声,有人从外面叩响了车窗。终黎辛挑起窗帘,低声同对方交谈了几句话。俯身来到小榻边上,对赵琨说:“蒙四郎骑着马在后边追。”
话音未落,车窗外传来蒙毅的呼喊声:“镐池君,镐池君!公、叔、琨!”
没错,虽然赵琨年仅七岁,但作为秦王的弟弟,他比公子政还要大一辈,已经可以被称作“公叔”了。
蒙毅纵马飞驰,眨眼间就“超车”跑到前边去,紧接着,他调转马头,让马儿横在道路中间,挡在赵琨前行的必经之路上。骏马扬起前蹄,长声嘶鸣。带起几缕烟尘,随风飘散。
赵琨无奈,对车夫说:“停车。”
他爬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仪表,示意终黎辛卷起车帘,跟蒙毅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四郎上来说。”
蒙毅立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手矫健地跳上赵琨的马车。另一边,有护卫默默地上前牵开他的马。队伍继续前行。
蒙毅像一只斗败的雄孔雀,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偷看赵琨一眼,好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舅舅战死了,领兵攻城的将领是我祖父,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玩吗?”
赵琨在他胸口轻轻地捶了一拳,“想什么呢?是伐韩还是伐赵,属于国政,又不是蒙将军能说了算的。我舅舅的事,要怪就怪韩国君臣不发兵救援他,跟蒙将军没有多大的干系。我几时说过不跟你玩了?”
奸佞的破坏力通常还要排在强敌、劲敌的前边。比如韩国的求和派,比如赵国的奸臣郭开,秦赵争锋,郭开一个人就解决了赵国的两位名将——廉颇跟李牧。可以说,战国四大名将,郭开“单挑”废掉一半。他对赵王说李牧要造反,冤杀了李牧。在坑死李牧之前,他还参与了一个典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话说赵国被秦国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段时间,赵王偃(赵悼襄王)打算再次重用老将廉颇,又担心廉颇已经年老体衰,难以领兵,就先派一个使者去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廉颇为了证明自己老当益壮,身体很棒,完全可以纵横沙场。当着使者的面,一顿饭吃了十斗米和十斤肉,然后套上盔甲纵马驰骋,雄风豪情不减当年。
然而郭开跟廉颇有点过节,他直接贿赂使者,让使者向赵王偃禀报说:廉颇能吃,胃口还挺好的,但是吃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跑了三趟茅厕。
赵王偃听了,叹息廉颇年老无用,彻底打消了起用他的念头。
再看韩国的求和派,张平守城四十二天,城池也没有被蒙骜攻下来。是他们劝韩王主动割地,把祖宗的疆土,拱手送人,多年以来,韩国坚持割地贿秦的策略,现在就剩下一个郡的地盘,拿什么跟其他诸侯竞争国力?猪队友比强敌更可怕。
赵琨挑眉坏笑,用力拍一拍蒙毅。
蒙毅憨笑起来,习惯性地伸出手臂,亲昵地搭在赵琨的肩头。
背上的伤口突然被蒙毅的胳膊肘碰到,赵琨疼得轻嘶一声。
蒙毅一向是粗中有细,很快就发现赵琨不对劲,扯着他的后领口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怒道:“谁打的你?”
赵琨没好意思说因为偷换定亲信物,被娘亲狠狠地抽了一顿,而且表妹变表弟,未来的夫人也飞了。尽管他本来也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但是别人不知道啊,这要传出去,还不得被小伙伴笑上好几天?
赵琨重新趴下,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哎,今天不能陪你玩啦,明儿再玩。你要是没别的事,陪我去趟封地。甘罗也在,请你们吃凉面烤肉,大热天的,吃这个最爽口了,还凉快。”
他不肯说是谁,蒙毅直接就猜测又是公子成蟜,还把这事跟赵政说了。两个好朋友一合计,第二天在长杨宫上射艺课的时候,蹲守在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杨树后边,等公子成蟜经过,饿虎扑食一般冲出去,给他头上套了一只麻布袋子,把他整个人都兜住,一脚踹翻,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揍,给赵琨出气。
成蟜就看见有人举着比脸还大十几倍的麻布袋子冲向他,还没认出是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麻布罩头,只剩下双脚还在外边,来人一声不吭,径直对他拳打脚踢。成蟜痛得嗷嗷叫,还不忘摆出公子的架势说:“放肆!你们是谁?敢偷袭本公子,让父王杀你们全家!”
蒙毅根本不带怕的——反正蒙上脑袋,只要他打成蟜的时候不说话,成蟜欺负过那么多同窗,在学室可谓仇人遍地走,哪里猜得出是谁?
谁知成蟜也不傻,跟他关系恶劣的同窗虽然有很多,但敢报复他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他用手臂护住头,说:“公子政、公叔琨,我定要告诉父王你们打我,你俩等着!”
赵政早料到这一出,一点都不意外,他镇定自若地说:“是我,别认错了人,小叔父还在隗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射箭,大家都知道的。”
射艺课,学生分批练习射箭。赵政和蒙毅算大孩子,体力比较好,排在第一波。赵琨和甘罗年纪小,骑马到长杨宫,会被安排先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射靶,所以被分在最后一批。四个人没有一起行动。
赵琨步射不太行,骑射还要再大两岁才开始学。他对自己的要求也不高——脱靶是必然的,但要脱得有风度。
赵琨淡定地换上铜佩韘,佩韘就是射箭的时候用来勾弓弦的扳指,可以保护手指,戴上以后,被紧绷的、高速震颤的弓弦割伤手的几率会大大降低。
他面白如玉,眉目极俊,双脚微微错开,以一种非常潇洒的姿势挽弓搭箭,明亮的阳光映着他手指上金灿灿的铜佩韘,和衣服上的锦绣暗纹相映生辉,显出一段劲瘦美好的腰身。任谁看了都要眼前一亮。
“嗖嗖,嗖!”
箭射出的瞬间,赵琨勾唇浅笑,有一种灼人眼的昳丽。
“嗖,嗖嗖!”
眨眼之间,他背上背着的小箭筒空了。
射艺博士隗林一直在旁边看着,镐池君一共射了十箭,有七箭脱靶,其中一箭射中了箭靶子的最外圈。居然还有两支箭插在右侧原本属于甘罗的靶子上微微震颤。
赵琨跟没事人一样,唇角带笑,大方地鼓励甘罗射箭。
博士隗林的心态却崩了,他是个严谨的人,秦军制式的弓箭,就是由他设计出标准样品(标准件),再批量制作的。他曾经向大王提议定期检查各种度量衡,比如向百姓征收赋税的时候,用来量谷子的斗,就必须统一大小形制,容量大一点,或者小一点都不可。秦军每占领一片土地,隗林就会上疏要求统一长度单位“丈”的标准,统一重量单位“斤”的标准……
总之,只要制定了标准,一分一毫的偏差,都会让隗林感到难以忍受。虽然子楚也不是很买账,经常驳回他的提议。但他从未自暴自弃。
何况赵琨的射箭技巧委实离谱,还有人瞄准自己的箭靶,却射中了别人的箭靶?这无比巨大的偏差,对隗林来说已经突破天际了!
再瞧瞧赵琨,依旧四平八稳地站着,气定神闲地跟同窗谈笑风生,哪里像是刚刚脱靶了七支箭的老末?这酷似高手的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全场要数他的箭术排行第一呢。
完全不能忍!
隗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这孩子射箭的心态不错,目力也比较优秀,有一丁点成为高手的潜力。毕竟神箭手第一特质就是看得远、稳得住,稳得住才能等到猎物进入最佳的射程之内。他把赵琨单独留下来,手把手地教。他就不信,赵琨别的科目都能学好,射箭能差到哪里去?
甘罗也在旁边安静地陪着赵琨练习箭术。
赵琨苦练射箭,拉弓拉得胳膊疼。他严重怀疑隗林有强迫症——这厮做什么事都喜欢搞两遍,比如刚才清点箭袋、箭筒,他就数了两遍。发现两只箭袋的大小不一致,还会蹙眉。
趁着隗林收拾教学工具的时候,赵琨悄悄地对甘罗撒娇:“快,替我射几箭,我手疼。隗先生在检查弓弦,暂时不会往这边看。”
甘罗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事,他睁大眼睛望着赵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赵琨背后的小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全部搭在弓弦上,双臂平推,瞄准,一次性射出三支箭,还都中靶了。
赵琨抛给甘罗一个赞赏的眼神,暗暗竖起大拇指。然后反手抽出箭筒中的最后一支羽箭,以隗林教他的标准姿势开弓、搭箭、射击,再次脱靶。
这时,隗林过来检查,发现箭靶上插了四支箭,捋着胡须点头微笑,道:“不错,有进步。今天就练到这里,你们可以回去了。以后每一堂射艺课,都请镐池君留下来,再多射三轮,宗室子弟,更当自强不息。两个月以后就是秋狩,到时候就在长杨宫的猎场,所有勋贵子弟都要参加围猎,不光是大秦,山东六国的质子都要驰马射箭,一展身手。镐池君可不能给咱们老秦人丢脸。”
隗林口中的“山东六国”,不是后世的山东,而是崤山以东的韩、赵、魏、楚、燕、齐。
赵琨:完啦,被隗先生盯上,麻烦大了。
就凭隗林这强迫症,他不练好箭术,很难蒙混过关。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中,赵琨和甘罗互相帮忙解开护腕。赵琨把铜佩韘从手指上摘下来,又换回了装饰性更强的青玉佩韘,这和赵政的那一只青玉佩韘出自同一块玉原石,花纹款式也相近。是子楚特意赏赐给两个孩子的,鼓励他们学好箭术。
长杨宫是秦国宗室专用的猎场,山清水秀,占地颇广,宫中有上百亩垂杨,婀娜多姿。赵琨和甘罗一路走一路聊天,沿路都有大树遮阴,倒也不怎么晒。
据甘罗介绍,秦岭山区,从西边的褒斜谷,到东边的函谷关之间,许多位置都设有捕兽网,捕捉到黑熊、野猪、虎、豹、狐狸、猴子、麋鹿等等野兽,就送到长杨宫中散养。秋狩的时候,士兵会从山林深处将这些野兽驱赶出来,秦王子楚就坐在“射熊观”的高台上,观赏公卿百官围猎野兽。
赵琨觉得隗林太夸张,吓唬小孩——就算六国的质子都要上场,在游猎中比拼箭术、马术,秦国多少好儿郎,至于让一个小孩子去猎场上争光吗?他还不想给熊瞎子加餐。
不过,宗室这边,大概率轮不到他上场。不是还有兄长吗?渭阳君赵傒(子傒)的步射、马射都是宗室第一。
如果非要挑一个人代表宗室的孩童,赵婴(子婴)就很不错,他和赵琨一样,也是公子政的叔叔辈。但赵婴的身材比较健壮,舞刀射箭皆是一把好手。
赵琨向甘罗确认:“秋狩的时候,不会让咱们上场喂老虎吧?”
甘罗想了想,回答说:“不会,六到十二岁之间的孩童,需要先生举荐才能上场,而且就在这附近游猎,猎物都是严格筛选过的,大约只有野兔、野鸡、山猫、鸟雀之类的小动物,不会很危险。只要隗先生不推荐……隗先生应该不会推荐我,但镐池君是王上的亲弟弟,还真说不准。就算不上场,游猎的时候,我们也得来这里旁观。公子政和蒙四郎肯定要上场,到时候让蒙四郎打两只兔,咱们几个一起烧烤。”
赵琨:“……”
简直丧心病狂,他这么小,就要参与秋狩游猎!就不能给孩子放几天假嘛?
赵琨深呼吸,平心静气地问:“诸子百家,王先生是法家,卢先生是儒家,隗先生是哪一家的?为什么如此严厉?”
甘罗莞尔,“隗先生是道家的博士。”
赵琨十分诧异:“道家不是讲究‘顺其自然’?怎么还不允许学生的射艺天赋不足,拉不动弓,射不中靶?”
甘罗眨眨眼,说:“隗先生以前是兵家的。后来,他两年内上疏九次,被驳回了八次,先王只纳谏一次,大王从不……隗先生被打击得不轻,于是转修道家的黄老之学,在终南山搭了三间小木屋,没事种种地,打打猎,再养几只大鹅,寄情于山水之间,安贫乐道。结果箭术精进,在去年春猎的时候大出风头,先王就让他负责教授宗室子弟的射艺课。”
话说今年正旦,蜀郡太守李冰派了一个计吏,千里迢迢来到咸阳,参加大朝会,向秦王汇报蜀郡的民生、财政、讼狱等等政务,以及在蜀地开发盐井、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工作进展。
结果隗林一看,这蜀地的马车,车辙的间距有些短,跟纠纠老秦的车辙宽度不一致。他就写了一封谏疏,向大王提议——尽快统一车辙的宽度,必须是六尺,多一分少一豪都不行!
他认为一个国家,器物标准混乱,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资源浪费。比如秦军的制式弓箭,标准一致,任何一部分零件坏了,都可以随时更换,再次组装,为国家节省了许多铜铁矿产资源。
咸阳西市的粮铺,官府会定期检查收粮的斗,统一容量,这样百姓无论是出售粮食,还是购买粮食,都不会吃亏被坑。这方面,蜀地的管理要相对乱一些,车辙不一致,当然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比如行军途中,某一个段路可以并行三辆车,有一辆车的车辙特别宽,它一上路,其他车就被堵死,过不去了。这不耽误事吗?
如果车辙一致,只要出了城区,就可以顺着前车留下的辙迹一路狂飙,速度都能快上不少。如果是给前线的军队运送物资,早这么一点点,或者晚那么一点点,差别可太大了。
这是隗林第十一次上疏,大王依然没有采纳。
赵琨:“……”
蜀地的风俗和秦地迥异,推行秦律,已经导致蜀人连续三次叛乱。也就是说,秦国吞并巴蜀以后,一共就封过三个外姓的蜀侯,三个全部叛乱。所以公元前285年以后,不再封蜀侯,将蜀地也纳入郡县制,变革太多,容易激起叛乱。
统一车辙这种命令本身没什么问题,确实有益于交通。然而基层官吏具体执行的时候,能出的问题可就数不清了——比如不符合标准的车怎么处理?会不会有人暴力执法,直接没收老百姓的牛车、驴车、羊车,甚至索要贿赂,不给就烧车……这些都是不确定因素。
所以子楚不支持隗林的建议,赵琨是可以理解的。
后来秦始皇统一度量衡,有一位名叫隗林的丞相出了大力——他制定了各种度量衡的标准。这个丞相隗林竟然就是隗先生吗?
这样看,在三十年以后,隗林最终还是实现了他的愿望——统一各种计量单位、计量器具,以及全国的车辙都是六尺,一律六尺,没有例外。
别的不确定,但隗林这毅力,委实强大。
赵琨再也不抱任何侥幸心理——这样看,就算他偷懒摸鱼,混到秋狩,箭术还是渣渣,隗林也不一定会放他一马。毕竟隗先生可是三十年后都没有放过车辙的狠人。
赵琨惆怅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痕,拜托甘罗:“以后的射艺课,估计我都不能按时走。封地的事,有劳你多多费心。”
甘罗在赵琨这里,享受丞相中庶子的待遇,俸禄六百石。他是很乐意为赵琨分忧的,闻言笑道:“好,以后请镐池君多多指教。”
走到宫门口,没瞧见赵政跟蒙毅,或许他们先回去了。
终黎辛早已准备好车马,就等赵琨和甘罗出来。
照旧先去封地——芒种时节,小麦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
人工筛选出麦粒大、麦穗长、健壮又高产的小麦品种,每个样品至少要有一方面特别突出——或者麦粒又大又饱满,或者麦穗很长,把这些优势品种集中栽种在同一块田地中,让它们再次杂交,多次重复这个过程,强化优势,就能得到稳定的抗病又高产的小麦种子。
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可能需要持续几年,才能培育出最适合推广的杂交小麦。赵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培育杂家水稻,但秦国适合种水稻的田地非常少,在北方种水稻,产量也远远比不上小麦。
上星期,最先收割的一块麦田,亩产达到957斤,没有使用化肥,这个产量已经可以了。
这事轰动了整个咸阳,每天都有官吏驾车跑来镐池乡,对着大片金灿灿的麦田手舞足蹈,痛饮狂歌。他们是这样看待亩产接近千斤的小麦的——高产的粮食=人口稳定增加=劳动力暴增=可以多次征发各种徭役:盖房、修桥、铺路、挖渠……总之,全都是亮闪闪的政绩。
昨天甚至有公卿级别的官员对着丰收的麦田发癫——大秦的治粟内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国粮食),骑马绕着麦田狂奔八圈,又哭又笑,还在收割后高高耸起的麦子堆上打滚。
搞得赵琨和小伙伴们目瞪口呆。然后老人家浪过了头,有点轻微中暑,赵琨还请他喝淡盐水和酸梅汤,一起吃凉面烤肉,给他单独加了一小把藿香叶,拌在凉面中,可以解暑。
安排好小麦的收割、晾晒、分批入仓事宜,赵琨又把目光投向那些没有领到任务,以为可以偷懒的属下,吩咐他们去豆子、种小米、插秧水稻、嫁接果树……
想种的东西那么多,镐池这块地还是有点小,不够用。
作为周天子的旧都,镐池乡有杨梅树。故老相传,这是几百年前,吴越的君王进献给周天子装点园林宫苑的小树苗。到底是吴王还是越王,那些乡间老人也说不清楚。
现在已经变成一小片野杨梅。
赵琨让人摘了些杨梅、桑葚、杏子,带回宫里,找子楚撒娇卖萌,讨要骊山温泉附近的一大片荒地。这块地可以开发出来种植反季节香瓜、甜瓜,搞冬季温室蔬菜。
子楚吃着弟弟进献的鲜果,心中美滋滋。他早就听说镐池乡的小麦大丰收,亩产接近千斤,要不是必须维持君王的威仪,他也想去镐池乡对着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麦田发发疯。
农家的传人许大亲自打理的官田,亩产还不到400斤。
而赵琨管理的麦田,平均亩产957斤的这一片,长势只是一般,显然还不是最高产的。
最关键的是:赵琨的种田术可以推广!并且只要稍加变化,就能适用于多种农作物。
赵琨已经让书吏详细地记录了所有步骤,怎样播种,怎样间苗,怎样施肥……都有现成的资料可以查阅。也就是说,秦国治下的所有郡县乡镇,都可以模仿赵琨的田地管理模式,获得大丰收。
不仅仅是小麦,小米(粟)、黄米(黍)、大豆、高粱、水稻等等农作物都可以采用这种精耕细作的方式来提高产量。
子楚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秦国人口充实,物资充裕。秦军兵强马壮,横扫天下。
或许,嬴姓赵氏的祖祖辈辈想要称霸天下一统江山的野心,将在他这一代,由他亲手实现。
子楚心潮澎湃,揉了揉赵琨的小脑袋瓜,把骊山温泉附近的地都划给他,不仅仅是荒地,还包括大片的耕地、牧场。
听说这个弟弟养鸽子养鹰也养得好,镐池乡有一户百姓家里的母牛难产,快要不行了,他请御医徐咨去给难产的母牛接生——手动矫正小牛的胎位,如此乱来一通,居然还挺成功的,母牛最终顺利地产下一头小牛,一大一小都保住了。赵琨手下还有几个擅长放牛牧马的人才,把这块牧场划给他,说不定再过上几年,秦国就不缺耕牛了。
子楚想了想,又担心赵琨那边的人手不够,盘算着把吕不韦灭东周君,俘虏的三万奴隶挑选挑选,再拨一批人给赵琨。
只是,赵琨的名声好得过分,百姓甚至谣传镐池君就是水神,原地封神了啊!还有那张舆图。子楚觉得,他在世的时候,自然可以掌控住赵琨,不出大乱子。但若有一天,他不在了,政儿和成蟜恐怕制不住赵琨。
子楚负手走到庭前,光影交错中,他幽深的眸色也经历了多场明暗交替。
赵琨亦步亦趋地跟着,子楚突然停下脚步,赵琨险些撞在他腿上,连忙后退半步,又被台阶绊了一下,露出了呆呆的小表情。紧接着,赵琨愤怒地踢了台阶一脚,随后,他抱着脚尖跳啊跳,嗓音带了一点哭腔:“呜,好痛好痛。”
子楚“……”
他想多了,这个弟弟,天生有一股痴劲儿,沉迷于种田养鸟。根本不是篡权的料。
子楚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琨弟,镐池乡的百姓都说你是水神,要不寡人替你修个庙?”
赵琨一脸懵:“啊?不行不行。有给我修庙的地方,还不如把地直接赏给我,我拿来种葵,春葵、秋葵、冬葵,好种又好吃,尤其是秋葵,口感相当丝滑。还要再种一些韭菜。”
子楚:“……”
可以可以,好好种地,早日装满大秦的粮仓。将来秦军打下万里江山,后勤补给就交给镐池君。
一直到傍晚,赵琨都没瞧见始皇崽崽的身影,他派小宦官去打听,小宦官回来禀报说,公子政将公子成蟜打得鼻青脸肿,被夏太后罚跪祖宗牌位,还派人守着门,不许别人给公子政送吃的。
始皇崽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射艺课又那么累人,饿着肚子多难受?
赵琨决定翻墙给崽崽送饭。
白天宫殿被盛夏的阳光晒透,就连吹进窗口的风都是温的。到了黄昏时分,屋子里还是有些闷热,但温度终于开始下降。
射箭会大量消耗体力,应该适量补充淡盐水、糖、蛋白质和维生素。然而天气炎热,赵政这两日都没什么胃口,总是吃得非常少。
赵琨心说:没有空调的时代,热起来真要命。
他打算做几样大侄子没见过的小吃,刺激一下食欲。于是叫上月夕,两个人去厨房看了看。
第25章 一日三餐的由来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厨房的熟食就只有一些糕饼、点心、肉脯和豆子,用通风透气的竹筐子扣得严严实实,还罩了一层细纱,防止老鼠和虫蚁偷食。
夏天吃这些容易腻。
食材倒是有不少,蔬菜的种类还挺丰富,有荆葵、蔠葵(胭脂菜)、水芹、霍(大豆叶子)、莲藕、山药、芜菁、沙葱等等。
还有麦粉、糯米粉、菰米、稻米、粟米等主食。揭开大陶罐的盖子,里边有两条鹿腿,三只小公鸡,都已经处理干净了,用花椒、酱油、果酒、桂皮、饴盐、姜片和小葱等调味料腌着。小公鸡肉质细嫩,这应该是预备着明天做烤鸡(炙鸡)用的。
这年头还没有炒菜,赵琨花了许多时间,一步步教月夕,以及几位厨娘炒素菜、炒荤菜,如今终于派上了大用场——是时候让始皇崽崽见识一下后世大学食堂的黑暗料理了(划掉),是品尝一下酸甜口的开胃菜。
赵琨让月夕去做她最拿手的两道素菜——沙葱炒鸡蛋、蔠葵拌藕片,再加一道主食:山药红枣糯米饼。
在月夕蒸山药时候,赵琨安排几位厨娘分头行动,一位负责推动石磨1,现磨出一些熟豆粉,和糯米粉、小麦粉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加入适量的饴盐和香料,调制成面糊状。
另一位厨娘负责清洗杏子和香瓜,香瓜要去皮去籽切成小块,蜜饯蒸熟,松子炒香,再捞一些酸菜,切丁。
还有两个厨娘取出一只小公鸡,整只挂上一层刚调好的面糊,架起铜锅,等锅中的牛油融化开来,瞅准温度最适宜的时刻,公鸡下锅,炸至金黄,捞出来控油。又另外炸了一些莒(芋头)。和炸鸡拼盘,洒上小香葱碎。
赵琨把杨梅、青梅用盐水浸泡清洗(除菌除虫),再去核、捣汁,用纱布过滤。过滤出来的果汁可以直接喝,酸酸甜甜的,十分消暑。
留在纱布上的细碎果肉倒入锅中,加适量红糖,小火熬至浓稠,盛出来,加入蜂蜜增香提味。再加少许盐和醋。调成酸甜可口、呈现出艳丽的深粉色的浓稠酱汁。因为秦国没有酸甜口的肉菜,他不确定大侄子吃不吃得惯、会不会喜欢,所以把酱汁分开装。还额外准备了一份咸阳大众口味的肉酱……
不多时,一只超大号的双层雕花木头饭盒,上下一共八格,全部装满了不同的小吃和水果。
炸鸡单独用没有染过色的白绢袋子装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从子楚居住的章台宫开始,各宫的灯火次第亮起。
赵琨抱着大食盒,终黎辛提着一整只炸鸡,一起去了赵政罚跪的地方——北宫。
北宫是夏太后的居所,花草异常繁茂。夏太后喜静,最讨厌别人吵到她,又睡得特别早,所以入夜以后,路上基本瞧不见什么人。偶尔遇见三三两两的宫女和宦官,走路都跟飘似的,没有声音就过去了。唯有夏虫在看不见的地方鸣叫。
赵琨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冒出来,越看越感觉四周阴森森的,颇有几分恐怖电影的氛围。要不是终黎辛还在身旁,他都想打退堂鼓。但转念一想,赵政已经在这个地方单独跪了许久,还没吃饭,他又加快了脚步。
在终黎辛的帮助下,赵琨一连翻过两道围墙。也不是没有惊动守卫,只不过他亮出镐池君的印信以后,守卫一看,是秦王子楚的弟弟,公子政的小叔父在爬墙,就径直退到一边,开始装聋作哑,根本不管他和终黎辛。
宫里的人都知道——秦王子楚对镐池君赵琨十分宠信、时常毫无原则地纵容,每月赏赐不断。而且,赵琨经常跟嫡长公子赵政同出同进。如果不出意外,公子政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何况赵琨还擅长种地,有功于国,地位正在持续上升。所以这个人绝不能得罪。
也有极少数愣头青,不买镐池君的账,该拦人、该搜身的时候绝不含糊。但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愣头青都在隐宫的犄角旮旯里做苦差事,根本就混不到夏太后的身边伺候。
所以赵琨顺利地翻墙,找到了赵政,四目相对的瞬间,叔侄俩同时开口。
“政儿饿不……”
“小叔父的伤……”
赵琨干咳一声:“你先说。”
赵政挪动了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小腿,缓了缓,等双腿的酸麻胀痛稍微减弱,才慢慢地站起来:“叔父的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赵琨扶了他一把,大大咧咧地摆摆手:“建议你不要看,怪难看的。好歹让你叔父保留一丁点当长辈的颜面。再说了,你又不是御医,看看能开出花来不成?饿不饿?先吃点东西。要是吃饱了还想看,让你瞧瞧也无妨。”
赵政道:“那吃饱了再看。小叔父,我把成蟜打得可惨了,他现在一听见你的名号就要抖三抖,估计以后再也不敢招惹你。”
赵琨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政儿为什么突然暴揍成蟜?因为我受伤?”
赵政微微颔首,理不直气也壮:“嗯,他活该!”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赵琨还是一咬牙说出了实话:“不是成蟜。是我偷换定亲信物的事,终于事发了,被暴怒的娘亲狠狠地抽打。”
赵政:“……”还能怎么样?又不能倒转时光,跑回去把成蟜给放了。
他淡定地搬了一张食案过来,示意赵琨将木头饭盒放下。一脸期待地揭开盖子,把双层的饭盒错开,并排摆放,嗅着诱人的饭菜香味,略微惊讶地感叹:“哇!好丰盛。小叔父也一起吃点。”
赵琨诚实地说:“我今晚用过膳食啦。”时下,平民百姓一天只吃两顿饭。
最早开始实行一日三餐制的是楚国——楚成王时期,楚国有个令尹(宰相,丞相。秦国叫相邦,楚国叫令尹。)叫斗子文。
斗子文每天吃过早饭,就开始处理政务,从早忙到晚,非常辛苦,甚至会体力不支。
楚成王怕他累坏了,就想办法给他补充体力。楚成王下令,让宫廷厨师每天中午,做饭给子文吃。所以,楚国丞相斗子文有可能是天下第一个吃午饭的人。
从此以后,楚地的贵族、官僚、乡绅纷纷效仿,逐渐成为习惯。
后来,秦楚联姻,秦国的宗室也开始一日三餐2。但百姓因为物资匮乏,粮食不够吃,仍然是一日两餐。赵琨搞生态农业,就是希望所有人,无论贫富老少,都可以每日三餐——人生苦短,别的忙他大概率帮不上,至少在能力范围内,让百姓不受饥寒之苦。
赵政不吭声,垂眸望着红枣、青梅蜜饯、切成小块的香瓜,以及各种新奇的菜肴,喉头微动,却半天都没动筷子。
在某一个瞬间,赵琨忽然就明白了——大侄子只是希望他陪着,并不是不知道他吃过晚饭。快乐有时候很简单,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和让自己舒心的人一起。哪怕是一起吐槽食堂的黑暗料理,也是开心的。赵琨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倒入铜盆,洗了洗手,直接从炸鸡上撕下来一只鸡腿,递给赵政。然后擦擦手,坐在他的身侧,跟他共用一张食案,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脆藕吃着。
赵政肉眼可见的开心,他发现蘸酱配了两种,一种是御厨常做的,几乎天天吃的肉酱。另一种,颜色鲜艳漂亮,闻起来有一股子清新的果香味,但他从未见过这种酱,应该是小叔父的独创。
赵政略微迟疑了一下,用鸡腿蘸满了那个粉红色的酱汁,咬上一小口,酱汁甘甜微酸,带着浓郁的梅子香味,表皮松脆酥香,包裹着咸香细嫩的鸡肉,入口非常有层次感,让人食欲大增。
赵琨既有期待,也有担忧,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大侄子的神态。然而始皇崽崽的表情管理过于优秀,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赵琨回忆起当年在大学食堂见过的奇葩料理——哈密瓜年糕牛肉粒、哈密瓜炒苦瓜,当时,他只吃了一口就开始怀疑人生,但他们宿舍六个男生,有一个哥们觉得味道很好。面对口味新颖独特的菜肴,每个第一次尝试的人,反应可能都不一样。
后来,赵琨出去旅游,当地有一道特色菜——杨梅炒鸡,开胃又消暑。他意外觉得好吃。从此开始研究水果菜肴,他尝试过用自制的杨梅酱代替番茄酱,配炸鸡和薯条,也相当不错。经过多次尝试,最终确定了现在这个配方——杨梅青梅一起榨汁……青梅可以完美的去除肉类的异味,成品既有番茄酱的酸甜,又有馥郁的果香。颜色也丝毫不逊半分。
赵政蘸着酱,一口气吃了小半只炸鸡,将每道菜都尝过一遍,眉开眼笑地对赵琨说:“小叔父的菜谱,特别棒,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味。这是什么酱?明天还吃这个。”
这天半夜里,终黎辛的妹妹旧疾复发。因为夜间宫门上锁,他早上才得到消息,请了几天假,急匆匆地赶回家。
赵琨替终黎辛预约了御医徐咨的上门问诊服务。
第二天还有一堂射艺课,隗林把赵琨单独叫到一边,偷偷摸摸地送给他一把精巧轻便的小弓,说:“镐池君试试这张弓。”
赵琨再拉弓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没有那么费力。胳膊不会因为过度用力而疼痛,手也不抖了。有了称手的新装备,他射箭的技巧迅速提升,到了快放学的时候,他放出十支羽箭,已经有一半可以留在箭靶上。
这是隗先生考虑到赵琨生得文质彬彬,不似蒙毅那么健壮,臂力也不够强劲,连夜为他制作的专属轻奢弓箭——幻影。
赵琨很是感动,主动留下来苦练箭术,让甘罗先去封地办公。
长杨宫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有许多护卫到处搜查,说是抓刺客。而且一连好几批护卫,封锁了长杨宫,一寸一寸地搜索,就连柴火堆、草料堆都要用刀剑刺上好几下。后来,咸阳尉、卫尉、廷尉的官兵也先后出动,场面很是壮观,显然是封山、封城大搜捕的架势。
赵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等他离开长杨宫,刚刚登上马车,还没坐稳,一抹冰凉的剑刃倏地贴上了他的咽喉要害。原来有个人一直无声无息地躲在马车上,趁他没有防备,从身后挟持了他。
最糟糕的是: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一堆护卫、官兵正在寻找,封锁长杨宫发疯地搜查,却始终没找到人影的那个刺客。
第26章 我和你娘亲有些渊源
赵琨没有回头。因为在探案剧中,看见凶手的相貌,有很大的概率会被杀人灭口,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这时,周青臣的嗓音隔着车帘传进来:“镐池君,用不用属下随侍?”
周青臣这是问赵琨是否需要他陪着一起坐车。往常都是终黎辛,或者甘罗陪伴左右。今天这两位都不在。赵琨才七岁,正是好奇心超强、需要看护的年纪,他对秦国百姓吃什么、用什么洗头、怎么服徭役等各种事情都感兴趣,就连捉野兔、掏鸟蛋、捅蜂窝、偷吃酒糟之类的事都能听得兴致盎然,人又好伺候,陪他坐车绝对是个美差。
周青臣就陪过一回,说起小时候不喜欢习武,跟着先生勉强认字以后,就想读书。但是家里没有书,所有典籍都被王室、世卿、官宦、士族、豪绅收藏。于是周青臣就跑去给县令的儿子当跟班,替他背锅挨揍,终于借到半卷《论语》,必须在三天之内抄完还回去才行。然而,周青臣一问笔墨的价钱,发现自家根本买不起——咸阳西市一块最普通的墨,价钱相当于他家几个月的生活费。上等的香墨,配方绝密,制作周期超过一年,更是价比黄金。于是他自己削了竹简,用小刀刻字。
赵琨听了,直接送他全套的《论语》。他读了半部《论语》之后,得到一位齐国老儒生的赏识,收入门墙,现在已经算是儒家弟子了。
周青臣有些期待地望着车厢。
贴在咽喉处的剑又用了几分力,赵琨体会到了冷兵器特有的森寒。他一动也不敢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说:“不必了。”
周青臣又问:“是去封地,还是回宫?属下已经安排了人去摘杨梅。”
赵琨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呼吸声在车厢中变粗拉长,这是神经过度紧绷产生的应激反应。
反观身后那个挟持他的刺客就要随意许多,好整以暇地贴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有劳镐池君送我一程,去渭水渡口。”
渭水从潼关流入黄河,随后一路向东奔流入海。如果坐船走水路逃离,相当方便快捷。速度甚至要快过骑马逃亡,因为道路曲折蜿蜒,马奔跑一段路就需要停下来休息,喝水吃草嚼豆饼,吃不好就跑不动。如果在客栈住宿,必须出示秦国的“身份证”——验。“验”就是传说中的——照身贴1。取一块打磨光滑的小竹板,刻上姓名、职业、籍贯,还要配“头像”,再盖上公章防伪。
沿途还会经过无数关卡,“过关”需要出示“照身贴”和“传”,“传”就是由亭长(乡镇派出所所长)亲笔书写的通行证明——某某人,要去哪里,做什么事。
据说这一套是商鞅发明的,商鞅就是因为逃亡的途中去住宿,却没有“照身贴”,被店家拒之门外,才被抓获的。因为商鞅还制定过一条法律——店家必须检查客人的“照身贴”,如果收留身份不明的人士住宿,将依法连坐治罪。
这就叫“作法自毙2”。不知商鞅老兄发现自己捣鼓出来的东西、亲自制定并且推行的法律最终坑死了自己,有何感想?
赵琨冷静地重复一遍:“去渭水渡口。”
周青臣看了看微微偏西的太阳,有些狐疑:“这个时间去渡口?”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早上还说跟公子政约好了一起用餐,让提醒一声,别失约,怎么突然要去渭水渡口?难道……
赵琨故意大声呵斥周青臣:“放肆!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我说去哪就去哪!”
外边没声音了,赵琨以前从来没有呵斥过任何一个护卫。周青臣一向比较机敏,希望他能发现异常。
果然,借助镐池君的证件通过关卡,一路上没人敢搜车,顺利抵达渭河渡口。
刺客伸手挑起车帘,赵琨放眼望去,渡口处挑担的、撑船的、拉纤的……都不像寻常百姓。时下,百姓一日两餐,大多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一般情况下,身量也不太高。这些人虽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气色红润健康,简直好得过分,还有几个身材健硕的大高个。
身后的刺客低低地笑了一声,对赵琨说:“小孩,你不老实啊。本来到渡口就要放了你的,现在,只好委屈你多陪我一程了。”
赵琨:“……”
刺客抱起赵琨,用剑抵着他的脖颈,一起下了马车,说:“镐池君,叫你的人都放下兵器,弓箭也解下来,后退一百五十步,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不要动。”
赵琨示意护卫们照他说的做。
刺客又警告那些护卫:“不许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不要报官。不然我把镐池君宰了,你们都得死。周青臣是吧?去弄一艘稍微大一些的船来,船上放十个人十日的清水和食物,不要做手脚,我会让镐池君先吃的。还有,我只等两刻(秦朝的一刻约14分40秒),办不好,你就给镐池君收尸。”
赵琨和周青臣对望一眼,都不是太乐观——这刺客逃跑的经验如此老练,很可能是一个惯犯。而且他张口就让准备十个人十天的物资,说明他还有不少同伙。
周青臣不敢耽误,立即拿着镐池君的手令,骑马去最近的驿馆,让驿丞准备食物。驿馆的马车、骡车、驴车齐齐上阵,将准备好的清水,和驿馆为接待来往官员准备的、现成的麦面饼、米饼、豆饼、肉脯等干粮送来……
大约小半个时辰以后,渡口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刺客让赵琨的护卫把停泊在这里的其它船只都给一把火点着了。万幸他还讲点道理,允许船上的人先下来。
江水悠悠,赵琨和刺客对坐在船舱中,大眼瞪小眼。刺客的三名同伙有两个在掌舵开船,还有一人在船尾警戒,三人都用黑布蒙住脸,只露出眼睛——原来这刺客骗了周青臣,加上赵琨,一共只有五个人。
刺客已经收起利剑,喝了少许清水,慢悠悠地吃着肉脯,一副心情很不错的模样。
他生得剑眉星目,身上青衫落拓,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别样的英俊风流。
刺客发现赵琨正在打量他,挑眉一笑,随手撕下一小片獐子肉,要亲手喂给赵琨。
没洗手!不讲卫生。
赵琨嫌弃地别开头,紧紧地闭着嘴。獐子在后世是濒危动物,他以前看过一条新闻——在某遗址发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古墓,陪葬品巨多,笔墨、漆器、玉器、金、银、铜器、丝帛、竹简超过一万件,衣食住行一样也不少。墓主人还用活人殉葬——几十个花季少女,跟墓主人生前的香车宝马一同永远沉睡在地下,一起出土的还有以鹿肉和獐子肉为主的野兽的肉。场面极其残忍。
他不肯吃,对面的刺客也不逼迫,还显得有几分和善,竟然朝他笑一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直勾勾的,似怀念又似惆怅地小声感叹:“真像啊,你娘亲在咸阳过得怎么样?张相的事……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现在还好吗?”
赵琨神色莫明地瞥了刺客一眼,很少遇到这么不靠谱的人,陌生男子,初次见面就打听别人的亲娘,这礼貌吗?何况他们是人质和罪犯的关系,这样居然也能愉快地聊天?
他带上三分戒备,说:“请问你是哪位,怎么称呼?”
刺客沉默了半晌,从身上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在赵琨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的姓名,说出来你也不知晓,此番一去,大河之外,山长水阔,或许此生都不再相见,你就唤我沧海君吧。不用担心,我同你娘亲有些渊源,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沧海君?
听着有点耳熟,赵琨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他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趴在几案上。
不可能不担心,他这么小一点,身上连只匕首都没带。就算沧海君说话算数,真的不杀人质,只要随意把他丢在荒郊野外,他也很难生存。这年头,城外的治安普遍不怎么好,乡野阡陌之间、荒山野岭之中极有可能盘踞着杀人越货的盗贼,豺狼虎豹之类的猎食动物也不少。他这身衣裳,如果一个人出现在偏僻的地方,要么被人打劫,要么被野兽当作加餐。
沧海君仿佛发现了什么,伸手扯起赵琨的后衣领看了看,还伸出两根手指,在才结痂一天多的伤口上轻轻触碰了一下,惊讶地问:“怎么伤的?谁敢打你?你不是秦王最宠信的弟弟吗?”
赵琨一点都没有当人质的自觉,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沧海君像拎小猫一样把他拎起来,放在小榻上。取饮用水洗干净了双手,拿出一只小玉瓶,想给他上药。
赵琨有些诧异,这回他有点相信沧海君和萱姬是认识的了。但心中还是有几分疑虑,被褪下衣袍,露出脊背的时候,他突然小声问:“真的是上药?你确定不是下毒?”
沧海君气笑了,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我若是会下毒,先把你这张小嘴毒哑了,省得一说话就气我。”
赵琨乖乖闭嘴,感觉怪怪的。
更离谱的是第二天一早,在风陵渡口,沧海君乔装改扮,让赵琨换上普通小孩的衣服,把镐池君的印信、证件都还给他,带着他抛弃了大船,乘一叶轻舟靠岸,亲自劈荆斩棘,硬生生地在荒野中开出一条路,把他护送到风陵驿的门口,临别的时候,还叮嘱他:“不要乱跑,这一带野外有狼群,吃人的。你告诉驿丞你是谁,等他去叫官兵,护送你回咸阳城。”
赵琨开始怀疑沧海君和萱姬的渊源,或许有点深——春秋时,晋国突逢大旱,闹饥荒,向秦穆公借粮,几千只装满粟米的大船,就是顺着渭水,经过风陵渡,抵达晋国。这条水路是逃离秦国最快的方法,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最多再过半个时辰,风陵渡这一带就会戒严,沧海君把他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自身却不太安全了,返回去走水路应该是来不及的,如果改走陆路,没有证件,要怎么通过关卡?
赵琨解下钱袋,双手递给沧海君:“周青臣他们应该就快带着官兵赶到了,你还有得逃,拿去应个急,别被抓啦。”
沧海君笑了笑,摆手道:“不瞒你说,我发财了。这回刺杀春平君,韩王然给我三千两黄金,赵国的公子偃也给我三千两黄金,只要不进赌坊,两辈子吃穿不愁。走了,山高水远,后会无期,愿君珍重。”
赵琨听完,不淡定了——春平君是赵国送到秦国的质子,颇有贤名。赵王病重,派了使者来秦国,希望能将春平君接回赵国,立为太子。秦国这边,子楚和吕不韦正在商议,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放人。
春平君在秦国遇刺,这事就严重了,万一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导致秦赵再度交战。那子楚的灭韩计划,就只能再往后推一推。
赵琨去敲驿馆的大门,第一次,还没来得及说话,开门的人一看是个穿布衣的小孩,就让他别闹,又把门关上了。第二次,赵琨将证件举在手中,才惊动了驿丞,很快又惊动了亭长。风陵驿和风陵亭几乎全体出动,护送赵琨往回走。
刚走出十里,就听见马蹄声隆隆,如闷雷一般由远及近。周青臣和一众护卫,还有赵政和蒙恬带领上百名宫廷郎卫,已经风尘仆仆地追了过来,正巧迎面碰上。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一夜没合眼。
第27章 大郎
忽听两三声熟悉的鹰啼,赵琨抬眸一看,原来花朝和霜降就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鹰的视力非常好,嗅觉强大,在两拨人马还相距大约五十步的时候,在赵政这一边的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鹰最先认出了坐在简陋的敞篷牛车上,穿着短褐布衣的赵琨。
紧接着,蒙恬带出来的猎犬也开始汪汪叫。
听见鹰啼犬吠,又看见花朝和霜降在低空中翱翔,绕着一个小孩子转圈圈。赵政、蒙恬和周青臣等人才朝赵琨这边看过来。
花朝和霜降经过严格的训练,如果主人没有穿戴护臂,就不会落在主人的身上。必须这么训练——因为鹰的爪子极其锋利,可以轻易地刺穿猎物的皮肉。夏天的衣服很薄,要是不穿护具,遭遇“鹰爪功”的滋味绝对会十分酸爽。一抓袖子上就要多几个洞。
花朝选了离赵琨最近的树,站在横出来枝丫上探头探脑,望着赵琨叫。霜降又盘旋了几圈,落在赵政的护臂上。赵政端坐在豪华的敞篷马车中,颇有几分轩昂矜贵的气质,但熬了一整夜,此刻明显发红的双眼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急。
随行的车马颇多,又陆陆续续赶来几百人。宫廷郎卫或者扬鞭催马,或者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说话,尤其是不敢议论镐池君——这些郎卫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消息一向灵通,知道公子政和镐池君最是交好,这一路过来,紧赶慢赶的,骑着优质战马的同僚都被挑选出来,轮流纵马狂飙,负责提前去下一个驿馆报信,当大部队抵达驿馆的那一刻,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直接更换马匹,继续前行,
大家伙就连早饭都是在马背上吃的,可见公子政有多在意这位小叔父。别说镐池君穿着平民百姓干活专用的短褐,就算不穿,只要公子政没发话,他们都不会冒头。
只有赵濯一点也不带怕的。他今天仍然穿着锦绣华服,□□的马也是一种极其名贵的、威武健壮的西域骏马——紫骝驹。
赵濯人还未到,直接手持马鞭隔空喊话:“镐池君,你那护卫终黎辛不在嘛?怎么叫贼人给捉了呀?”
赵琨翻了一个大白眼,一点都不想搭理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赵政面无表情,心中暗暗地记上一笔——幸亏赵濯这厮有个好爹,不然他早就被人打死了。
蒙恬的护卫牵着两根狗绳,被两条猎犬拽着向前狂奔,直直地冲向赵琨乘坐的牛车。随着猎鹰和猎犬的靠近,拉车的牛本能地感到威胁,紧张不安地用前蹄刨了刨地面。不远处的毛驴直接就“啊呃啊呃”的惊叫起来,要不是有人牢牢地牵着缰绳不放,这头驴子已经吓跑。
赵琨跟赵政隔着人群遥遥对望,等离得近了些,他忽然发现王绾也在随行的队伍中。由于王绾换了胡服,背着弓箭,模样跟平常大不相同,他刚才匆匆一瞥,竟然没认出王先生。
作为王绾的学生,赵琨原本应该先下车拜见王先生的。然而赵琨的小短腿蹬了蹬,够不到地面。护送他的驿丞和亭长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嫡长公子出行的排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根本就没发现赵琨想要下车。
赵琨又蹬了蹬,眼看快要挪到牛车的边缘了,突然瞥见两条大黄狗,又吓得赶紧缩回双腿。
王绾、周青臣、蒙恬几乎同时策马跑上前。蒙恬的马最快,马术最好。他抢先一步来到牛车前,细细瞧了瞧,确认赵琨没有再添新伤,松了一口气,一把将他抱上马背,说:“别怕,我养的猎犬很听话,不会随意袭击人。四郎(蒙毅)非要来找镐池君,我不许,把他关在家里了。我可是跟四郎立过军令状的,定要将镐池君一根头发也不少的带回咸阳。”
赵琨心说:蒙大郎,你知道人一天大约要掉多少根头发吗?
不过小伙伴连夜找他,他还是非常感动的。蒙大郎蒙恬目前只有十五、六岁,允文允武,一表人才,眉目间略带三分书卷气,已经显出几许儒将的风采。
赵琨的唇角微微勾起,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四郎的情谊我领了,大郎连夜救援的恩情,我也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就在这时,一名郎卫过来传话说:“蒙大郎,公子政邀请镐池君同乘。”
赵琨:“……”
刚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跟大侄子坐在一辆马车上,处于众人视线的焦点,赵琨就难免回忆起他是被沧海君挟持到这里的……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瞧瞧四周,咸阳尉(县公安局局长)、咸阳的二十几个亭长带着几百号人,还有两百多名宫廷郎卫,这些郎卫无一例外,都是公卿百官的子侄,在赵政身边当上几年郎卫,或许就要外放做官的。
很好,刺客刺杀春平君,在重重戒严搜捕之中,劫持镐池君出逃,把他扔在风陵渡这件事,短期内都翻不了篇,除非有更劲爆的八卦可以佐酒。
赵政直接下令,免去繁琐的礼节,后队前队调换位置,往回走。到了驿馆,队伍停下来修整的时候,驿丞单独给公子政安排了一处环境清幽的小院,赵政示意左右的郎卫都退下去,只留赵琨、蒙恬、王贲、王绾、周青臣等人。
赵琨不等大侄子提问,自觉地把沧海君劫持他逃亡的过程叙述了一遍。但有所保留,比如沧海君说他和萱姬有渊源,仿佛他们彼此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沧海君还告诉赵琨,咸阳西市的某家商铺,有他为萱姬准备的礼物。这些私事,赵琨就一个字也不提。
赵政听完,霸气地一展袖袍,说:“沧海君应该感谢他自己没有食言,万幸小叔父平安归来,不然就算大河(黄河)之外,山高水远,政也要发动千军万马,踏平万里山河,将他捉来,五马分尸!”
这是赵政头一回在赵琨的面前表现出彪悍的一面,赵琨踮起脚,在大侄子的小脑袋瓜上挼了一把,疑惑道:“沧海君到底是什么人?”
赵政眉心微蹙,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王绾若有所思地说:“听闻东夷有一个小国名叫秽国,沧海君1正是秽国的君主之号。”
蒙恬略微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吕相灭东周国的时候,当地百姓都夸赞沧海君的慷慨。吕相派人一调查,发现这个沧海君居然是周赧王的债主,名声还挺好的,就亲自去请他,奉为座上宾,一直让他享受着上等门客的待遇——吃饭有鱼有肉,出门配车配车夫……结果回到咸阳城没多久,沧海君就在长杨宫刺杀春平君。”
关于周赧王欠债的事,赵琨听过一个成语——债台高筑。
公元前257年(秦昭王50年),楚王请周赧王以天子的名义下令——让诸侯联合伐秦。结果最终只有周赧王和燕国出兵。其他诸侯都是口头答应,却放了周赧王的鸽子。话说周王室衰微,周赧王为了攻打秦国,向许多豪门富户借钱,作为军费。谁知楚王一看,参与合纵伐秦的诸侯这么少,根本就没法和秦国相抗衡,于是宣布就地解散,各自回家。最后只有周赧王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合纵伐秦失败,借来的军费也无人报销,他被债主逼上门,不得不躲进深宫的一座高台之上,逃避债务。
万万没想到,沧海君也是债主之一。
赵琨轻咳一声,好奇地问:“那个春平君,他怎么样了?”
第28章 关于赵国的那些事
赵政薄唇轻启,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没死。”
王绾道:“太医徐咨说还能救治,我们出发的时候,春平君的伤口已经止血。”
据王绾介绍:赵王早年立过一个太子,去黄泉报到了。后来就没有再立太子。
诸位公子之中,春平君最得赵王的宠爱,他品貌出众,礼贤下士,被文武百官视作赵国未来的希望。比如名将廉颇,他就比较欣赏春平君。相比之下,赵王的另一个嫡子——公子偃,整日和邯郸倡(青楼的倡女邯郸姬)厮混,吊儿郎当,一点正事都不做,风评奇差无比。
话说秦赵长平之战,白起坑杀40万赵卒以后,赵国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还出现了经济大萧条。燕国的丞相栗腹出使赵国,发现邯郸街头的青壮年男子非常少,一眼望过去,都是老弱妇孺,以及半大的少年。
栗腹回到燕国,就极力劝说燕王1——赵国现在非常疲敝虚弱,青壮年都死在长平之战,他们的遗孤还来不及长大,已经没多少精锐士兵可以调用了,抓住机会去打赵国,肯定赢。
燕王也渴望开疆拓土,加上大多数公卿都赞同,于是燕王让栗腹领兵,攻打赵国。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自从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赵国的军事实力其实一点也不弱,只是国库空虚,既缺钱又缺粮,支撑不起大规模的军队长期作战,但一个能跟秦国打得有来有往的诸侯国,能弱到哪里去?
所以当燕国的丞相栗腹领兵来袭的时候,赵国上下一点都不慌,以廉颇为首的赵国将领不怕和燕国打仗,就担心打着打着,秦国跑来横插一脚。于是赵国和秦国达成和平友好协议,再次交换了质子。始皇崽崽就是这个时期踏上归秦之路的,因为有人替他去当质子。
赵王本来想把公子偃送到秦国当人质。
然而秦国的君臣都不答应——想忽悠谁呢?公子偃当人质,能有个锤子的作用?把春平君送过来,否则免谈。
就这样,春平君客居秦国,已经将近一年了。
赵国也完成了大反攻。廉颇担任主帅,不但击退了入侵的燕国军队,还俘虏了燕军的主帅栗腹,杀了他祭旗。
在秦国占领东周国,派蒙骜攻打韩国的这个时间段。廉颇乘胜追击,打进了燕军的老巢,兵锋直指燕国的都城。燕王派人向赵国求和,割让了五座城池。廉颇凯旋归来,成为赵国的代理丞相。
赵王一直都没有放弃被他寄予厚望的爱子春平君,派出使者跟秦王商量,想用刚刚抢到手的几座燕国城池作为交换,让春平君归赵。
秦王子楚有点动心。毕竟不需要耗费一兵一卒,就能够得到几座城,哪个君王不乐意?
吕不韦还没想好,他最近收的门客有些多,甲说的有理,乙说的也在理,很难选择。
赵政坚决反对,理由非常简单——秦国迟早要灭赵国。赵国的王位,由春平君还是由公子偃来继承,区别很大。因为以廉颇为首的一批老臣一向更看好春平君,最瞧不上公子偃。公子偃也不稀罕廉颇,他有宠臣郭开。
如果是春平君当赵王,文武百官上下一心,会很难对付。如果是公子偃当赵王,别的不说,他肯定先派人夺了老将廉颇的兵权,把他从三军主帅,以及代理丞相的位置上换下来,每一场权利更替,必定会引发朝局动荡。对秦国来说,这是好事。
子楚十分欣慰,觉得公子政小小年纪,已经展现出储君的潜质。然而子楚还是犹豫——城池是唾手可得的好处,但公子偃这个人,很难说他真的不如春平君——名声这么差,依然有竞争储君的实力,就说明他不简单。
所以子楚还在观察,没有急着做决定。
赵政跟王绾热烈地探讨赵国的局势,一致认为——廉颇这次出征,攻占了许多燕国的城池,不能让赵国彻底消化这些新地盘,增强国力,成为秦国的劲敌。所以是时候攻打赵国了。
赵琨似懂非懂,安静地听着。很多细节,史书上没有记载。赵琨还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诸侯国邦交,他来做这个任务,就死记硬背了一点——合纵是否能成功,主要看楚国的态度。合纵就算成功了,五国伐秦(确实只有五国,齐国已经退出合纵游戏),也属于被迫地齐心协力,其实五国诸侯各怀鬼胎,不难瓦解。
等王绾去隔壁房间休息,赵政亲自拜谢了所有追随他一起救援小叔父的人,甚至包括亭长、求盗之类的基层小吏。还对驿丞说,他不需要特殊待遇,大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于是几百号人一同吃驿馆提供的霍菜汤饼(汤面)。
蒙恬、王贲、李信等郎卫明显地被公子政折节下士的风采给征服了,望着公子政的时候,眼中满是细细碎碎的光。
赵琨觉得大侄子十分冤枉,始皇崽崽哪点像暴君?明明个人魅力十足,很得人心。
蒙恬偷偷地登记了出力比较多的人员的名单,交给赵政。郎卫赵濯的名字赫然排在前边,原来赵濯说话不客气,听着欠揍,其实还挺关心赵琨的。咸阳驿馆的马不够用,赵濯把他爹珍藏的两匹极品战马、十三匹良马都牵了出来,还借调不少骏马,供大家使用。队伍能走这么快,他功不可没。而且,他总是抢着提前去下一个驿馆报信。
赵琨知道错怪了赵濯,专程跑去道歉。两个人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大约是最初关系不好的缘故,和好以后,赵琨格外珍惜这份友谊。赵濯也特别包容他,马车太颠簸,赵琨不想坐车,赵濯就和蒙恬轮流带着他骑马赶路,一点都不嫌带小孩麻烦。
一行人回到咸阳,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春平君已然脱离生命危险,还需要静养,受不得车马颠簸,所以子楚也不用纠结了,反正春平君短期内走不成。
赵琨沐浴更衣,去向子楚请罪——如果沧海君没有躲在他的车上,挟持他当人质,是不可能跑掉的。
吕不韦也来请罪,因为捅了春平君一剑的刺客沧海君是他带进长杨宫的。
寝殿里静谧无声,廊道两侧的彩绘在摇曳的灯影中忽明忽暗。子楚最近时常感到头晕、肢体乏力,精神状态很差。御医说他终日操心国事,劳心劳力,因此脾胃虚弱,肝阴亏损,气血淤堵,不严重,只要好好调养,没事。
但子楚自我感觉不太好,他从前就有一只手经常发麻,使不上劲,现在更严重了,手指无法握紧。看见赵琨和吕不韦来请罪,也打不起精神,只轻描淡写地让他们各自罚俸三个月。
赵琨不缺那点俸禄,相当于没罚。
而且他被罚俸以后,人缘突然变好了,许多人请他一起游玩,吕不韦还邀请他去相府作客。
赵琨先去了一趟封地,一个老书吏悄悄地告诉他——甘罗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晚上就住在小竹屋。
关于甘罗的难处,赵琨知道一些。甘罗的家人对他的期望非常高,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君子六艺,甘罗样样拔尖,只不过数科比赵琨差一点点,排名第二,射科比蒙毅和赵政略微差一点点,排名第三,其他科目,甘罗都是第一,但他的家人居然对他不满意,觉得必须全部第一,第二、第三就是无能。他的祖父甘茂曾经担任左相,他也必须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地努力,争取拜相。
根本没人在意甘罗喜欢做什么。他总是被逼着不停地学习,在家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承受着一个孩童根本不该承受的压力。这样的家庭相当让人窒息。
赵琨想跟甘罗聊聊这个问题,又担心措辞不当,伤了好友的心。就在这种纠结的小情绪中,他跟甘罗同乘一辆马车,去相府作客,吕不韦亲自接待。
入座以后,赵琨震惊地发现——吕不韦的左手边有一只雕花木盒子,正是他丢失的那一只,里边装着用来泡水喝的参片。
第29章 李斯入秦
吕不韦熟练地拨开盒子上的夔牛纹铜卡扣,掀起盒盖,从里边拈出两片参,放在玉杯中。一名侍女向杯中添加红枣和蜂蜜,另一名侍女提起铜壶,往杯子里注入沸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参香、甜香。
当初在小偷家中只搜出了鸽子粪,赵琨知道盒子在相府,却没想到吕不韦会用它装参片,看样子泡水喝了有一段时间,只剩下小半盒……
赵琨略微踟躇,想提醒吕不韦,不要用来历不明的盒子装入口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说,甘罗突然在赵琨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掩,倒也没有其他人发现甘罗的小动作。
赵琨偏头,甘罗对他眨眼。顺着甘罗的目光望过去,高朋满座,公卿百官绝大多数都是亲自赴宴,只有少数人让家中的子侄前来捧场。这样热闹的场合,他如果劝说吕不韦,需不需要理由?理由如果是盒子来历不明,或者盒子曾经装过秽物,这不是当众打吕不韦的脸吗?幸亏甘罗早就料到他要说什么,拦了一下。
吕不韦也听说过小神童甘罗的名号,瞧他生得唇红齿白,灵秀可爱,就问他平日里读什么书,喜欢做什么。甘罗对答如流,丝毫没有寻常孩童见到高官的局促不安,举止文雅又大方,吕不韦很是赞许。
丝竹管弦声悠悠回荡在亭台楼阁之间,众人一边观赏歌舞,一边谈笑。
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赵琨打了一个哈欠。吕不韦考虑到小孩子欣赏不来柳腰婀娜、舞袖蹁跹的妙龄美女,对两个儿子吕蜴跟吕惠招招手,示意他们陪赵琨和甘罗出去玩耍。
赵琨望着三个小伙伴骑着竹马玩具一蹦一跳,在回廊下互相追逐,嬉戏笑闹。有点无奈,他又不是真小孩,不爱骑着一根竹竿子到处跑,雕了小马驹的头也不行。
赵琨左瞧瞧,右看看,发现终黎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找过来,抱着剑默默地站在一边。就跑过去跟他聊天,“终黎,你不是请了七天假?这么快就回来,妹妹好些了吗?”终黎家不在咸阳,在雍城,来回也要耗费不少时间。他妹妹长年咳嗽、食欲不振,有时候还会咳血……病情很像是肺痨(肺结核)。
终黎辛:“嗯,徐太医给开了药,好用,小妹咳得没那么严重了。”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道:“赵濯他……他派人每天来我家送东西,有时是几只鸡,有时是半篮子柑橘,有时带一只大鹅,昨天还送了鹿肉。每次扔进院子里就跑,妹妹不敢收,又不知道该还给谁。前天我在屋顶上守着,抓住了偷偷摸摸送东西的人,才知道是赵濯吩咐他们的。今天没送。”
赵琨:好啊,赵濯,一直惦记着挖我的墙脚!
不过交朋友,不管最初是因为什么聚在一起的,来往多了,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就好。比如赵濯,前天在风陵渡结交,带赵琨骑最快的马,一阵狂飙,他们的袖袍兜满了风,潇洒又恣意地长啸当歌,是全场最靓、最鲜明、最拉风的仔。估计是混熟了,赵濯不好意思继续挖墙脚的行为,所以决定罢手,一回家就吩咐仆从——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私下勾搭终黎辛?
赵琨拍一拍终黎辛,“无妨,他没什么坏心眼,送的东西,终黎随意处置就行。”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赵濯也从筵席上追过来,跟赵琨调笑了一番,贼兮兮地问他:“我能不能给你家终黎弄个新的剑鞘,他这个鲛鱼皮剑鞘磨损十分严重,你看看,都起毛了。”
赵琨开玩笑说:“当然能,感谢咸阳城第一纨绔濯郎君精准扶贫,替我养终黎。”
赵濯挑眉:“扶、贫?你贫个锤子!比我富裕多了好吗?”
终黎辛的态度也不像从前那么冷淡,他疑惑地问赵濯:“早说过,在下不会离开镐池君,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濯解下腰间的佩剑,玩了一手炫酷无比的转剑,说:“知道,不用终黎兄背主。我已经练剑好几月了,许多问题搞不明白,终黎兄有空的时候,指点一二呗。我爹给我请的剑术师父,总是怕我伤着,不敢教真东西。我的护卫每次跟我比试剑法,都故意输给我,玩假摔。搞得我还以为自个儿是什么剑术天才,可以一人一剑走天下的那种,结果不带护卫,换上布衣偷偷出城,不到十里,就被一个泼皮无赖给揍趴下了。”
甘罗、吕蜴跟吕惠听了,都哈哈大笑,也不骑竹马了,把竹马玩具交给侍从拿着,围过来看赵濯转剑。
终黎辛没有笑,他想了想,认真地承诺:“好。护卫每个月有四天假,在下会在家中陪着小妹,你可以来。我会的,都教你。只是有些问题,我也在琢磨,至今还没搞清楚。”
赵濯的眉梢眼角都浮起愉悦的笑意:“可以,保证风雨无阻。还有,我能每天入宫,镐池君上早课的时候,终黎兄也不能跟着,那个时间就用来教我练剑吧。”
终黎辛先看向赵琨,赵琨微微点头,他才答应。
赵濯这位玩鹰玩马玩六博、斗鸡斗犬斗蛐蛐样样精通的少年郎一加入,几个男孩顿时有了领头的。偌大的一座相府,居然都不够他们耍的,没过多久,他们就跑到巷子里玩踏鞠1(蹴鞠)。
赵琨和甘罗抢球,一脚铲过去,用兽皮缝制的实心球飞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被一名高大的文士用脚给拦截住了,随即踢了回来。
午后的阳光十分灿烂,来人身形修长,笼在一层光晕中,逆光,一时间看不清他的五官。
赵琨接住了球,等来人又走近几步,是个相貌堂堂,风仪不凡,两撇小胡须修得又整齐漂亮又精神的青年,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袭样式简单的蓝色深衣、曲裾,像是楚国那边的款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拎着灰布包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非常明显。应该是听说了吕不韦的“招贤令”,前来“应聘”门客的楚国士子。
相府门前,站了两排门卫,其中一个门卫瞧见青年文士,胡乱地摆一摆手,仿佛在驱赶苍蝇一般,不太客气地撵人:“今日吕相大宴宾客,没时间挑人,明日再来吧。”
青年并没有气馁,而是拿出一张拜帖,说:“劳烦通传一声,在下李斯,在荀子门下学帝王之术,吕相会见我的。”
另一个门卫不耐烦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吕相现在没空,听不懂吗?诸子百家,哪个不是‘什么子’?大争之世,百年战乱,吕相最不爱听儒家那一套仁、恕、诚、孝、德治、仁政的言论。”
李斯掸了掸袖袍,镇定自若地说:“哦,在下是法家的。”
两个门卫对视一眼,狐疑地问:“你不是大儒荀子的弟子?”
李斯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
赵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琨迈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过去,轻轻扯一扯李斯的衣袖:“我带你去拜见吕相。”
第30章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始皇崽崽可以。
他的腰间用丝带系着螭龙纹组佩,由玉环、玉璜、玉珠等玉饰品串联而成,走起路来环佩轻鸣,还挺悦耳的。同时也表明了他的身份。
斜阳巷陌,门卫齐刷刷地行礼:“镐池君。”
那个门卫刚才还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此刻立即变了脸,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隙,道:“岂敢劳烦公叔琨?小的这就去为李先生通报。”
赵琨哪里肯错过挖吕不韦墙脚的机会,大咧咧地说:“不劳烦,筵席就要开了,我刚巧顺路。”
说完,他转向李斯,彬彬有礼地邀请:“李先生,请随我来。”
李斯这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次听见秦国的百姓议论镐池君赵琨,有离奇的水神传说,有亩产接近千斤的麦田,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公叔琨竟然如此年少。他怔了一瞬,才不紧不慢地作揖,“见过公叔琨。”
赵濯和甘罗也凑上来,和赵琨一起行动。吕蜴跟吕惠俩兄弟一左一右地簇拥着李斯。吕惠才五岁,奶声奶气地自荐:“我来带路!”,
李斯被朝气蓬勃的少年和孩童环绕,一下子感觉心态都回到了少年时。他拱手道:“劳驾诸位小友,感激不尽。”
赵濯灿烂一笑,依然是嘴比脑子快的发言:“不用客气。都说楚乃蛮夷之地,我看你虽然是楚国人,礼仪还挺到位的。”
李斯没接话。
赵琨无语,不要搞地域歧视啊!再说了,按照时下的地域划分,中原之外,还有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在那些中原诸侯的眼中,不仅“楚乃蛮夷”,秦国也是蛮夷,虎狼之秦和戎狄差不多。秦国境内的陇西郡,就有一个地名叫——狄道。狄道县的命名原则是这样的——“县有蛮夷曰道”1。
其实秦国继承了西周故地,传承了一部分西周的文明,包括衣冠、礼仪制度、语言、文字等等。真正和中原文化迥异的是楚国。虽说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但楚人称主帅为“莫敖”,称老虎为“班”,崇拜九凤(九头鸟),还保留了上古的巫傩遗风,语言、风俗都和中原不同。
所以李斯一出现,大家从服饰就能判断他是楚人。如果是韩赵魏燕齐的士子入秦,至少不会从穿衣打扮上被人一眼瞧出籍贯。
赵濯悄悄地对赵琨说:“我是不是得罪他啦?”
赵琨小声回答:“没事,俗话说‘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嫌咬’,你得罪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两个。”
他像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子一样朝李斯伸开双臂,天真无邪地撒娇:“李先生,我走不动啦,抱抱。”
李斯俯身将赵琨抱起来,镐池君跟他儿子差不多大,又小又软的一团,抱在臂弯中直往下坠。他来秦国,其实是冲着秦王来的。据说最初的最初,范雎也只是一名小吏,在魏国还差点被冤死,他入秦以后,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对李斯来说,被吕不韦举荐给秦王,其实还不如被镐池君举荐。然而镐池君已经知道他要拜见吕不韦,再临时变卦,会给人留下一种朝秦暮楚的不靠谱的印象。
罢了,只能以后再做打算。
李斯换了一种更稳当的方法抱小孩,不经意地一瞥,发现赵琨的腰间挂着许多精致的小东西——组佩、香囊、平安符……另有一件奇怪的小玩意儿。李斯一向自诩见多识广,居然认不出那是个什么物件。
他虽然只是一名楚国小吏,但他的老师荀子三次担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同时也是楚国春申君的座上宾,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李斯见过不少。但这东西,他没在除了赵琨以外的任何人身上见过。
赵琨发现李斯瞅着他腰间的火镰荷包,忽然福至心灵——战国末年已经出现了简易的火镰,然而这种酷似装饰品的火镰荷包是宋朝以后才面世的。这年头,人们一般习惯使用燧石、或者阳燧(凹面铜镜)点火。阳燧是源自西周的生火黑科技——“太阳能打火机”,除了点火有些慢,特别依赖光源以外,没别的缺点。但这些东西,都不如火镰荷包中成套的取火小工具方便好用。
赵琨将火镰荷包摘下来,献宝似的递到李斯的眼前,“这个送给李先生,小袋子里面装着铜火镰、火绒和火石,打火可快了。世间独一份的,别人的火镰可没有这么漂亮,这么方便。”
小袋子?
如果李斯没看错,是一只极其精巧的鳄鱼皮小囊(口袋),用珍珠和玉珠穿线,绣着立体的双鱼吉祥纹图案。
李斯果断拒绝:“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赵琨煞有介事道:“先生太拘泥了。这天下的物件,是谁赋予了它们价值?珍珠在水中,美玉在山中的时候,一文不值。哪怕是昆山之玉,最初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被胡人发现,千里迢迢地运到咸阳西市,成为商品,几百、几千或者几万钱就可以买到。被能工巧匠买去,精雕细琢一番,让达官贵人来竞价,能值几十万、上百万、上千万钱。如果被王室收藏,便是无价的稀世珍宝。石头还是那块石头,不同的,只不过是环境和际遇。先生初来秦国,是默默无闻,还是封侯拜相?也要看先生在哪里,会遇见谁呀。这个火镰请先生收着,且看三十年后,你我的际遇如何?”
甘罗、赵濯若有所思。
李斯有些恍惚,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在郡中当小吏,发现茅厕里的老鼠,又脏又臭,吃的都是污秽的东西,每天担惊受怕,有人来、有狗撵就赶紧逃命。而生活在粮仓里的老鼠,又大又肥,坐拥吃不完的囤积如山的粮食,也没人会惊扰到它们。才开始思考类似的问题,最终得出结论——一个人是有出息,还是没出息,跟他所处的环境息息相关。所以他去荀子门下求学,来秦国发展,努力让自己成为“粮仓里的老鼠”(划掉)。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镐池君才几岁,心智开得有些早啊。
李斯接过火镰,从包袱中摸出一只漂亮的玳瑁,送给赵琨。这是他跟荀子去稷下学宫,在齐国的都城临淄买来的稀罕物件。算是彼此交换了礼物。
花厅中光影斑驳,吕不韦被几位赵国的使者围着,正在商量事情,确实没时间招待其他人。自从子楚生病以后,将一些原本应该由秦王亲自处理的政务也交给了吕不韦,因此吕相的权势超越了百年内的任何一位秦国丞相,正式加入权臣的行列。
赵琨耍了点小心思,给李斯指路,让他跟博士王绾坐在一起。赵琨觉得这两位都是法家,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而且王绾是向着公子政的,说不定聊得投机就会把李斯引荐给公子政,皆大欢喜。
谁知李斯和王绾当众就争辩起来,引来了许多人围观。
赵琨亲手制造了一场1V1的辩论赛,苦恼地按着太阳穴,对甘罗说:“王先生和李先生都是法家,为什么分歧会这么大?”
甘罗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法家也有不同的流派。王先生学得是晋法家和商君(商鞅)之法,主张不别亲疏,不分贵贱,一断于法。听这位李先生的发言,他应该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呆过,受齐法家影响,主张以法治国,法教兼重……王先生的流派,更看重个人才华,不追求品德完美无瑕疵。李先生这个流派,用人首重思想品行,德行要排在才能之前。”
赵琨抓狂:“啊!”
服了,争辩得如此激烈,两位先生还能不能一起辅佐公子政?
应该……问题不大吧?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始皇崽崽可以。
赵琨好奇:“甘兄,甘氏的家学也是诸子之一吗?”
甘罗想了想,微微点头:“据祖父(甘茂)说,合纵、连横,是为纵横家。我们这一派,奉鬼谷子为祖师爷,全凭一张嘴走天下。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2”
赵琨心说:纵横家呀,老厉害了。把战国搅得天翻地覆的张仪和苏秦,就是纵横家的代表。原来甘茂和甘罗也是。
这时,吕不韦和赵国使者也被有趣的法家辩论吸引,踱步过来旁听。
甘罗跟赵琨咬着耳朵说悄悄话,“镐池君要不猜一猜,赵国使者拜见吕相做什么?”
赵琨用最小的音量说:“这个我知道,王先生和公子政讨论过,赵国使者要用三座城池交换春平君。赵国大将廉颇刚从燕国抢了十几座城。”
甘罗打量着那五六位赵国使者,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这里边,必定还混了两三个公子偃的人,公子偃所求,和赵王恰好相反,他要吕相扣押春平君,绝不能放他回赵国。”
赵琨也细细地观察那几个使者的言行举止,确实不像是一条心的。公子偃真会玩,委实属于高端玩家,难怪赵国的王位之争最后胜出的人是公子偃。至于春平君,他被扣在秦国好几年,等公子偃继位以后,始皇崽崽才把他送回赵国去搞事情。野史上说,春平君错过了王位,跟邯郸姬搞到一起去了,给赵悼襄王(公子偃)戴上一顶绿油油的环保帽。把赵悼襄王活活气死。不过,赵琨不信。因为写这则野史的作者是写《列女传》的那一位,可信度偏低。
一直到开席,王绾和李斯的辩论也没有分出胜负,有种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的精彩。
李斯因此得到吕不韦的青睐,享受上等门客的待遇。成为吕丞相的属官——舍人。
酒过三旬,宫中来客。是子楚派人将吕不韦受封文信侯的印信,以及食邑洛阳十万户的簿册给送来了。
所有人一起向吕不韦敬酒,口称:“恭喜君侯,贺喜君侯!”
吕不韦心怀舒畅,眉开眼笑。他现在既是列侯,也是丞相,所以众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君侯”。投资子楚,果然是他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再也没有人敢把他当成地位低下的商人来践踏。以子楚对他的信赖,再加上赵姬的枕边风,大秦的国政,他至少能做一半的主。
又跟满座宾客对饮了几杯酒,吕不韦借口不胜酒力,安排侄子出面,替他接待客人,独自去内宅沐浴更衣,特意让侍女多点一些熏香,掩去满身的酒气,然后进宫,去向子楚谢恩。
话说子楚休息了几天,精神好了不少,却已经开始考虑身后事。他今年才三十多岁,然而古往今来,有很多君王,也就只活了三十多、四十多岁。政儿和成蟜的关系,他真的放心不下。
于是子楚让内侍将公子政请来,一同用餐。顺便跟长子谈心。
“不瞒你说,寡人刚继位的时候,非常想杀掉总是跟寡人作对的兄长子傒(赵傒),当上大王以后,杀一个人真的太容易了。但是不行,寡人还没有行动,心思已经被很多人猜中,不仅是子傒,寡人的二十几个兄弟,全都慌了神。因为寡人会杀兄长,未必就不会杀他们。他们开始聚在一起商议对策,甚至拉拢军中的将领,以及朝中的一些老臣。很快,文武百官也开始提心吊胆,因为寡人连兄弟都容不下,未必就能容得下他们。眼看就要酝酿出一场大乱,寡人跟琨弟聊天,忽然想通了,大秦是寡人的,搞得人心惶惶,损失最大的正是寡人啊。政儿,你与成蟜毕竟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