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我在哪里,哪里就是粮仓。
侍者引导着赵琨走向属于他的位置。一开始,赵琨还目不斜视像模像样地迈着小方步,等他突然觉察出殿内寂静到诡异,所有同僚都望着他的时候,他脚步一顿,随即发现他已经越过了左相王绾的席位。
就连守在殿前的朱家都感到异常。可惜没有诏令不得上殿,他只能站在一众宫廷郎卫中,有些焦急地张望。
赵琨疑惑地偏头看向侍者,用眼神询问:你确定没带错地方?
侍者微微躬身,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琨不由地看向秦王政。
秦王政隔着冕冠上垂下来的玉旒,小幅度地微微点头示意:没错,就是这里。他一向讨厌君王冕服,看着的确威严庄重,但谁穿谁知道,单是头顶的份量就压得他脖颈疼,玉旒还影响视线,为什么会有这种反人性的礼服款式?秦王政决定,等他横扫六国,一定要废掉周天子的六冕之制,以后朝会只穿着“玄衣纁裳”即可。
赵琨人麻了。他是跟秦王政商议过,要坐得近一点防备燕国使臣搞事情。但他真没打算跑到丞相的前边当显眼包啊,原先就有传言,说丞相昌平君是因为得罪了赵琨才被贬谪去陈郢。现在又把他的坐席设在王绾之上,这不是犯忌讳拉仇恨吗?赵琨感觉脚上有千钧重,如芒在背。他屏住呼吸,步履沉沉,硬着头皮走过去正襟危坐。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闭目养神的王绾忽然睁开眼平和地朝他笑了一下,这笑容带着几分安抚鼓励的意味。
赵琨忐忑的心忽然一定,没那么紧张了。他朝王绾拱拱手,各自从容地安坐。
由于盖聂是代表燕王向秦王称臣,所以秦王政采用了外交上最隆重的九宾之礼接见他,这原本是周天子专门用来接待天下诸侯的典礼,仪式感过于强烈,搞得盖聂和秦舞阳都有点懵。
透过殿门,依稀能窥见每隔数丈就有金灿灿的铜柱和铜灯,一直延伸到最高的台阶之上。九位礼宾司仪等着盖聂,完全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排场。盖聂在心中冷嗤一声——秦王政吞并天下的志向昭然若揭啊。
最大的问题是:秦王政搞什么幺蛾子?王座旁边怎么还设有别的座位?谁这么狗胆包天坐在那个位置?咦,殿外的侍者也在窃窃私语,盖聂仔细听了半晌,原来是镐池君,尉缭的弟子,武艺八成弱不了。看来燕太子丹的刺杀计划行不通了,就算他舍命一搏,恐怕也无济于事。一旦他动手,就等于给秦国一个借口先攻打燕国。
盖聂给秦舞阳使了一个眼色:计划有变,咱们见机行事。
秦舞阳还在懵逼中,没看懂盖聂眼中深深的警告和劝阻,回了他一道坚定的目光。在秦舞阳心中,盖聂剑术无双,是神一般的存在。传闻侠客聂政,以白虹贯日之势,冲破侍卫的阻拦,越过众人,刺杀韩国的丞相侠累(韩傀)于阶上。侠累临死前惊恐躲避,跑到韩哀侯的身后,结果聂政一剑洞穿俩人,把韩哀侯也一起杀了1。盖聂的武艺,和聂政相比,应该只高不低。所以秦舞阳信心十足,下一个青史留名的刺客组合,就是他和盖聂!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盖聂,他不能有太明显的动作,想再给秦舞阳一点暗示,却来不及了——秦王政请燕国使臣上殿。
鼓乐声中,盖聂捧着一只木匣子,里边装着樊於期的头颅。秦舞阳手捧地图,依次序入殿。
赵琨一直盯着秦舞阳看,却没有在他脸上观察到课本上描述的震惊恐惧到“色变”。什么情况?难道刺客组合不同,差别这么大?盖聂给了秦舞阳很强的信心?看起来心态很好的样子。
秦王政对盒子里的头颅不感兴趣,让秦舞阳上前献地图。
话说图穷匕见那一刻,秦舞阳气血上涌,心境居然逐渐沉稳,胸腔内一股戾气再也压制不住,抓起闪着幽绿色寒光的鱼肠剑,直刺秦王政。
座次靠前的高官都惊呆了,却什么也来不及做。他们都是赤手空拳来观礼的,完全没料到这一出,这是秦国外交史上最大的事故!
赵琨一直戒备着,情急之下,他拔了头上发簪,以玉簪代替短剑,替秦王政架住了致命一击。然而玉簪终究不是兵刃,又硬又脆,使不上劲,跟剑刃相击了一下就密布裂纹,一端还扎进了赵琨的指缝。万幸抵挡了这一下,秦王政也迅速反应过来,敏捷地抽身后退,同时伸手拔剑,然而辘轳剑太长了,一时之间竟难以拔出鞘。
满殿皆惊,有些官员离得远,直到此刻才发现秦王政遇刺。能上殿的官员都是两手空空没带兵器,有兵器的郎卫苦于没有秦王政的命令不能上殿。何况秦王政位于殿内最高的台阶之上,殿内殿外,无论是谁,擅自冲上来就是死罪。秦国法律严苛的弊端再一次显现出来,没有人敢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违法冲上前救驾。
于是就出现了秦舞阳追砍秦王政,赵琨默默地拉开保险,举起鸟铳指着盖聂,一众官员纷纷呐喊“王负剑!”却不敢上台阶的荒诞场面。尉缭是想来救驾的,但玄端礼服那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上,混乱之中被同僚踩住,导致尉缭也慢了一步。
赵琨简直无力吐槽。对付盖聂,他很可能只有一枪的机会。据说晚清的武进士宫宝田曾在二十步的距离内躲过两颗子弹,闪现在张作霖的背后。这个盖聂走路没有一丁点声音,甚至连空气中的微尘都只是被微微扰动,说明盖聂也是敏捷点满的高手。赵琨能倚仗的,无非是盖聂应该不知道鸟铳杀人有多么的出其不意。但一发不中,引起了盖聂的警觉,就胜负难料了。
危急时刻,侍医夏无且掷出药囊,砸了秦舞阳一下。这时,尉缭撕裂被人踩在脚底的玄端下摆,以一种近似于跑酷的姿势飞掠上台阶,像铲飞蹴鞠一样一脚铲倒了秦舞阳。秦王政趁机拔出辘轳剑,一剑正中秦舞阳的心口。
刺客都杀到面前了,秦王政越想越暴怒,又捅了一剑。秦舞阳居然还没有咽气,像破风箱一样艰难喘息着。
盖聂后背的冷汗瞬间干涸,无奈地拔剑出鞘。但凡还有活路他都不想像个莽夫一样送死。
“呯!”
盖聂膝盖中弹,应声而倒。
与此同时,赵琨的虎口被鸟铳的后坐力震伤,手指颤抖不已。他先瞧了瞧秦王政,确认大侄子没受伤,就拽拽地吹了一下滚烫的鸟铳,幽幽叹息:“盖大侠,时代不同了。”
实弹射击特有的硝烟味(二氧化硫等气体)在空气中弥漫。
尉缭捡起秦舞阳尸体旁的剑,要砍盖聂的头,被赵琨拦住了,“先生剑下留人!弟子胜之不武,不忍看盖大侠身首异处。”
赵琨的语气很是谦卑,非常照顾手下败将的情绪。尉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心说:逆徒,又想把人弄到镐池乡当牛马了?
“多谢镐池君。”盖聂捂着流血的膝盖,紧紧地盯着鸟铳,“请问这是什么?”
盖聂其实不太服气,如果他见过镐池君手中那个鸟形的兵器伤人的方式,要躲开这种弹子虽然有些难度,却也并非不可能。可这种兵器,是他生平第一次见,是秦国工匠新发明的秘密武器?还是镐池君的独门暗器?
“它叫鸟铳,功能保密。”
秦王政余怒未消,命令郎卫上殿处死秦舞阳。以李信、赵濯为首的郎卫一拥而上,将秦舞阳乱刀分尸。
赵琨见不得血腥场面,赶紧移开目光。
尉缭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刚才秦舞阳喊什么?他说行刺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他想活捉大王,订下盟约来回报燕太子丹?”
赵琨一头雾水:刚才秦舞阳说过话吗?
秦王政立即猜中了尉缭的用意——早就想攻打燕国了,好不容易送上门的开战借口,岂能白白放过?秦王政与尉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咬牙切齿道:“寡人也听见了,秦舞阳是燕太子丹派来的刺客。”
郎卫之中,李信最会来事,他立即跪地请命,誓死追杀燕太子丹,要为秦王政出一口恶气。
秦王政当然不可能让李信孤身深入辽东去给燕太子丹送人头。他当场封李信为将军,拨给他五千兵马,让他配合王翦,以及赵国的降将辛胜攻打燕国。
赵琨后知后觉,原来是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干翻燕国啊。赶紧打,赶紧打。他还想推出化肥和农药呢,可惜手底下的方士太少,不够用。
听说燕王喜年老体衰,最喜欢求仙问药。燕国的方士炼丹没问题,炼药更是技术出众,弄过来稍微培训一下,批量生产化肥农药还不是小意思。
赵琨期待地双手合十:王翦、辛胜、李信,打燕国搞快点,谢谢。
就当秦王政要下令处决盖聂的时候。盖聂的喘息声略微加重,用沙哑的嗓音提了一个要求——士死不辱,他希望能跟镐池君一对一的比试一场,然后由镐池君亲自送他赴死。盖聂说完,瞥一眼快要被宫廷郎卫剁成肉泥的秦舞阳,又加了一句:“祈留全尸。”
秦王政征询赵琨的意思,赵琨道:“臣愿意,这是一位侠客应当有的体面。”
小叔父又要忽悠人卖命?秦王政一抚掌,相当配合地说:“将此人交给小叔父处置。”
赵琨顿时眉开眼笑地谢恩。
秦王政看他蜷着手指,指缝间有血液渗出,压低声音问:“伤着手了?”
赵琨摇头:“就一点淤青,无妨。”
秦王政知道赵琨的秉性,每次受伤都不吭声,被问及伤势还要轻描淡写一番,也不管他怎么说,直接招手让夏无且给他检查。
殿内很快恢复秩序,秦王政赏赐侍医夏无且黄金两百镒。尉缭等人也皆有赏赐。另外,中庶子蒙嘉,接受燕国使臣的贿赂,替刺客引荐,导致秦王政遇刺,被贬谪离开都城。
在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之后,盖聂与赵琨上了比武场。意料之中,这一回,赵琨扣下扳机的一瞬,盖聂就预判出他瞄准的位置,躲过了这一发子弹。如果不是他的膝盖有伤不方便,还能躲得更快。果然只有一次机会,一枪过后,盖聂已经窜到了可以一剑割开他咽喉的距离。
“镐池君,拔剑吧。”
“盖大侠,请赐教。”
盖聂不愧是有名的侠客,负伤状态照样打得赵琨左支右绌,略微狼狈。然而赵琨的神情依旧从容,似乎并不将胜负放在心上,连生死都看淡了。
不过,先前尉缭要下死手,是赵琨救了盖聂,所以盖聂也只是点到为止,剑尖稳稳地停在距离赵琨的致命要害处只差毫厘的位置。赵琨收回几乎贴到盖聂小腹上的剑,坦然认输,盖聂便也撤了剑。
不打不相识,一场比试,倒打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盖聂不得不承认,他先前觉得赵琨是凭借神奇的兵器才能获胜,是小看赵琨了,刚才险些让赵琨扎穿小腹,只能算惨胜。但他在赵琨这个年纪,剑术还比不上赵琨。关键是那种输赢都坦荡从容的风度,最是教人心折。
赵琨十分佩服盖大侠的身手,跟尉缭的风格截然不同,但都是罕见的剑道高手。
尉缭站在一旁观战,徒弟此番的表现,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他摘下手上的玉扳指抛给赵琨,“拿着,这是鬼谷子的信物。乖徒巡视颍川,沿途可以凭借此物号令鬼谷门人。”
赵琨把玩着古朴的玉扳指,道:“鬼谷信物给了我,师父怎么办?”
尉缭气定神闲道:“我号令群雄,只凭一张嘴就足够。”
他在江湖上威信极高,在鬼谷门更是说一不二。向来不需要任何信物。
盖聂转身,长剑指向尉缭,说:“尉缭子,打一场?”
尉缭拂袖:“没时间陪你耍,何况你带着伤也打不过我。燕太子丹居然敢派刺客行刺大王,忒无礼!欺人太甚,我要面见大王,共同商议伐燕大计!”他说着,声音越发冷了下去。敢打他徒弟,就是这种待遇。
盖聂沉默了。
赵琨干咳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章邯,带盖大侠去水上乐园找徐大先生治疗一下,再拖延他的膝盖就废了。”
章邯行礼:“唯。”
盖聂疑惑:“八卦城?镐池君不打算杀我?”
这水上乐园的名字就改不过来了嘛?赵琨单手扶额,蔫蔫地说:“舍不得杀。大侠,养好伤以后,当我的门客吧。”
秦舞阳碎的厉害,刺秦天团终究是集不齐了,集卡爱好者有点小失落。
盖聂担心会影响秦王政对镐池君的信任,克制着求生欲说:“行刺君王,你兜不住。”
赵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别不打自招,你没有一剑是对大王比划的。如果我出手,还能抢救一下。不过,在风波过去之前,你不要在咸阳城晃悠。”
章邯麻利地套好一辆牛车,请盖聂躺上去,他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正要挥鞭子出发。赵琨倏忽叫住他,“等一等。”
赵琨翻开腰间的鹿皮小囊(包),取出便携式笔墨,抖开一方绢帕,用狼毫小笔写了利用小檗科、罂粟科、毛茛科的植物提取小檗碱(黄连素)的方法。
小檗碱属于生物碱杀菌剂,低毒环保,能抑制四十多种病菌(灰霉病、炭疽病等),杀二十多种害虫(蚜虫、红蜘蛛、菜青虫等)。关键是小檗碱最终分解为二氧化碳和水,不会污染环境、水源,以及农产品。病虫不易产生抗药性,适用范围广阔:花木、果树、豆类、中药材、小麦、水稻、玉米、土豆等各类果蔬都能用。
赵琨热切地叮嘱章邯:“你先将盖大侠送到徐大先生(徐咨)那里,然后去我的住处,书案上有一本小画册、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你都拿上,和这一方绢帕一起交给徐二先生(徐福)。”
小画册是常见的益虫益鸟彩绘,线装书里边记载着常用生物杀虫剂配方、化肥(复合肥、生物菌肥、磷酸二氢钾等等)的配方。其他都写在书里,唯独漏了小檗碱,所以补上。
作为当代最优秀的方士,简单地提取生物制剂,徐福必定一看就会。而且他弟子、学徒超过百人,擅长就地取材,将成本降到最低。这样,等燕国的方士一到位,就可以直接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这些农药化肥。
章邯领命而去……
还有两日就入秋了,一场雨天气明显转凉,道路泥泞难行。赵琨在颠簸中昏昏欲睡,顺便默默吐槽颍川郡曲折、狭窄、坑洼的土路,每次他刚刚犯迷糊就把他摇晃得清醒了,脑中还闪过旅游时看见的标语——走过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话说大侄子什么时候修直道?就是那种千年不长草的秦朝高速公路,他急用。
这次鬼谷信物派上大用场了,赵琨提前联系上鬼谷门人,得到消息:新郑百姓缺粮,集市也因为被乱民哄抢一空而关闭,那边的官员实施武力镇压,高压之下,民怨沸腾,但暂时没有出大乱子。
赵琨派出几位门客分头行动,假扮商人在各县摸底,体察民情,由鬼谷弟子为他们打掩护。主要是赵琨这边带着秦王政赏赐的仪仗,所过之处,看见的东西很可能都是地方官想给他看的,他需要眼线和一手情报。
忽听张良问:“表兄,无恤是谁?”
赵琨接过张良递来的竹简,发现是一卷《孙子兵法》,“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一句下边有小字注解——譬如无恤奔晋阳。
看起来像黄石公的笔迹。应该是黄石公给张良布置的功课,小弟子出远门也不能耽误学习进度。
这一段尉缭也教过赵琨,“无恤就是赵襄子赵无恤(毋恤)。”
张良不解:“地利不如人和,为什么要用赵襄子奔晋阳来举例?”
赵琨组织了一下语言,娓娓道来:“韩赵魏三家分晋的故事听过吧?其实在晋平公时期,晋国有六卿,分别是韩、赵、魏、智氏、范氏、中行氏。后来范氏和中行氏被打散了。剩下的四家,以智氏最为强大。智氏的掌权人智瑶让韩赵魏三家割地给他,韩、魏两家虽然都选择委曲求全拱手奉上城池,但心怀怨愤,只有赵襄子拒绝割地。于是智瑶领着韩、魏两个小弟一起攻打赵氏,声势浩大。赵襄子一对三打野战非常吃亏。”
说到这里,赵琨故意顿了一下,然后才低声笑道:“阿良猜一猜他是如何应对的?”
张良:“他选择逃到晋阳城,固守城池,让那三家打最为消耗兵力的攻坚战。”
赵琨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对,赵襄子准备开溜,问他的随从,投奔哪里比较好?他的随从提议,长子城的距离最近,而且城墙坚厚高大,城防完善。赵襄子不赞同,他认为百姓筋疲力尽才修好城墙,又要百姓舍身忘死地为他守城,百姓岂能与他同心?随从又建议:邯郸城仓廪充实。赵襄子反对——官吏搜刮民脂民膏才能使府库充实,让被搜刮的百姓去拼命,他们甘愿吗?还是投奔晋阳吧,那里是先主的属地,父母官尹铎对待百姓又宽厚,百姓一定会跟我们同舟共济的。”
听到这里,张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赵襄子他爹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临行前,尹铎去请示赵简子:您是打算让我像抽丝剥茧一般精细地搜刮财富呢,还是把晋阳建设成一道坚实的屏障?赵简子回答,建成一道屏障。于是尹铎去了晋阳,整理户籍,实行免税、减税政策,降低百姓的负担,人心归附。”
赵琨点头:“是啊,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一起包围了晋阳,引汾水灌城。眼看赵氏的地盘就要被瓜分了,智瑶志得意满,韩康子和魏桓子却满腹心事,因为赵氏覆灭以后,智瑶势必继续扩张势力,迟早要攻打韩、魏。智瑶的家臣提醒他韩康子、魏桓子已有背叛之心,他不信。再看赵无恤这边,连钉棺材的铜钉都熔炼作了箭矢,城墙头只剩下六尺露出水面,百姓的锅灶都浸泡在水中,青蛙到处乱跳,都没有生出叛变之意。赵无恤苦守晋阳城,终于在穷途末路迎来转机,他派使者联合了韩康子、魏桓子一同消灭智氏,把智瑶的头盖骨雕刻上漆,制作成了酒器。”
张良的眼眸越发明亮:“当时智氏太强,对韩赵魏三家来说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所以韩赵魏才是利益共同体。《国语》有云——众志成城。长子城的地利,不如晋阳城的人和。”
赵琨老神在在:“其实晋阳城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晋阳的西面是悬瓮山,东临汾河,可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不是打不下来,谁愿意出引水灌城的下策?府库一淹,人口福利和战利品都泡汤了。”
张良:“近墨者黑,表兄越来越像尉缭子了。”
“车上这么颠簸,别一直盯着竹简看,费眼睛。想知道哪一段?我说给你听。”
反正这路况也睡不成,赵琨牌人肉故事机上线。
张良很是欢喜:“我要听孙膑和庞涓的恩怨情仇。”
赵琨正绘声绘色讲故事,辒辌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赵琨一把扶住险些摔下座位的张良,问道:“朱家,什么情况?”
朱家道:“雨下大了,路上有积水,刚才车轮突然陷进泥坑里,还好没卡住。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
赵琨刚想说不用,又念及章邯等侍卫还在冒雨前行,虽然戴了斗笠披着蓑衣,但估计雨一大这些东西就不顶事。于是他改口道:“找个地方避一避,雨停了再走。”
大约一炷香之后,岁安扶赵琨下车,一行人进了一座破败的馆驿,驿站中一大半的建筑都毁于战火,客舍早已荒废,至今未曾修复。
此处已经在新郑县的范围内,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已然有一队人马,正在煮干粮。为首的是李斯的儿子李由,他也参加了文法官吏考试,被分配到新郑担任县尉,算是从基层做起。
赵琨一行人也来避雨,本就不大的地方马车都快停不下了。
赵琨:小伙子长得很健壮,法律基础扎实,当县公安局长挺合适。
双方算是旧相识,围着篝火烧烤说笑,气氛融洽。
李由还跟赵琨分享情报——颍川郡下辖阳翟、许县、长社、新郑、鄢陵等十二县。若论赋税贡献,粮仓充实,目前新郑排名第一。
赵琨顿时遍体生寒,一个正在闹饥荒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做到赋税收入高、仓库充实的?钱粮又不能凭空出现,肯定有源头。掘地三尺搜刮民脂民膏?
此番巡视颍川,虽说十二个县都要走一遍,但重点是放在新郑的,去看了就知道。
章邯准备让侍卫们轮流吃饭,问李由他们是在哪里打水煮干粮。李由派随从给章邯带路,结果走到小河边,发现水中漂浮着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婴孩。捞上来一看,是溺死的,已经浮肿冰凉。不远处还有三具浮尸。
李由听说取水的地方有死尸,煮好的干粮也没胃口吃,黑着一张脸去看。他这个县尉还没上任,县里就出了大案子?
赵琨也带着朱家一起前往河边,李由的随丛正在打捞浮尸。朱家忽然说:溺水而死,背朝上面朝下的是男人,面朝上的是女人。
赵琨:阿家,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经验啊?
朱家似乎知道赵琨的疑惑,主动解释说:“当年燕赵交战,我在燕国丞相栗腹的麾下,易水上飘满了各种各样的尸体。”看得多了,总结出的经验。
赵琨拍了拍朱家以示安抚。赵琨查看岸边的痕迹,这里只有随从打水、捞人留下的脚印,尸体应该是从上游飘过来的。一名少妇,一个半大男孩,两个婴儿,都是男婴,四肢瘦筋筋的一层皮包骨,脊柱凸出且弯曲变形,只有脑袋显得特别大,像是长期缺少食物导致的畸形。
李由猜测是一家四口。
他们顺着河道走了一程。树木越来越茂密,遮蔽了视线。
“咴咴!”
骡子的叫声隐约传来,夹杂着轻微的踩踏枯叶声,树枝摇曳处,钻出一个骑骡子的黑瘦老翁,他满脸褶皱,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迷迷瞪瞪、老眼昏花的样子,身体随着骡子的步法一步一晃悠。赵琨都担心他从骡子背上掉下来。
路过李由和赵琨身侧的时候,老翁那双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仔细地瞧了赵琨一眼,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异色,很快隐没,又缓缓垂下了眼帘。
李由迎上去,“老丈,您是本地人吧?”
老翁一张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方言,赵琨只见他缺失了一大半牙齿的干瘪牙床开开阖阖,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倒是朱家曾经走南闯北,能听懂这种方言,翻译说:“老丈说,他听不懂李县尉(李由)说话。不要在这里打水喝,今年遭了灾收成不好,许多人家交了田赋以后只能勉强糊口,根本养不活孩子。河中多弃婴,几乎天天都有。”
李由示意随从揭开布幔,将先前打捞的尸体露出来,“朱兄,帮我问问老丈,认不认识这几个人?”
朱家与老翁交流许久,原来女尸是许家村的寡妇。她丈夫死后,大伯和二伯霸占了房屋和田地,将她赶出家门,娘家也缺粮,不肯收留,可能是一时想不开跳了河。
赵琨让朱家问问本地的田赋。朱家跟老翁聊了聊,回禀:“朝廷的告示是十税一。但韩剥皮为了政绩漂亮虚报田地,其实县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良田。土豪士绅为了少纳税搞丈地缩绳那一套,两边亏空的数额都要百姓来补齐,平摊下来就成了五税一。”
李由追问:“韩剥皮是谁?”
朱家:“新郑县令韩淼。”
赵琨和李由对视一眼,都感到任重而道远。
在张良提供的造反名单上,韩淼排名相当靠前。问题是半路上随便偶遇一个老翁,就称呼韩淼为韩剥皮,这货完全不得人心的样子,造反能成功吗?听说韩剥皮还是个读书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到了地方,新郑县令韩淼举办宴会为赵琨和李由接风,消息传出,饥饿的百姓顿时暴走,将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韩淼龟缩在城墙头,下令让士兵放箭,被赵琨制止。
韩淼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本来就白的脸显得更白:“镐池君,再不放箭,让他们冲进来就完了!”
赵琨望了一眼城下,没有发现像样的兵器。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百姓手持农具、菜刀、棍棒之类的东西,群情激愤。但并没有推车撞击城门之类的进攻行为。
局面并非不可控,赵琨立即安排八百护卫和士兵,守在瓮城两侧,并且让弓箭手和士兵占据箭楼、门闸、雉堞等城防设施,防止百姓失去理智冲击城池。
虽然很想直接拿下韩淼,但留着他还有用。赵琨让韩淼下令开仓,发放救济粮。
“朱家,你带几个大嗓门去喊话,让城下的百姓后退两百步,每户出一个女子来排队,在城门口领取三天的粮食。”
之所以是女子,是因为饥荒严重到一定程度,女人和小孩等弱势群体往往是最先被舍弃的。有些人吃人的奇葩还总结经验,说女子的肉质鲜美如羔羊,小孩早熟。不过小孩大概率扛不动救济粮,所以选女子。
发放救援物资的时候,一定要尽可能保护弱势群体。
随着救济粮足额发放,赵琨张榜安民,承诺会解决粮食和田地的问题,城外的人渐渐散去。
韩淼等韩国旧臣秘密商议,打算劫持赵琨为人质,起兵造反。
赵琨从鬼谷门人那里提前得到消息,核对了张良提供的名单,确认无误。荒谬的是:韩淼搜刮百姓,居然是为了筹集钱粮物资造反。
赵琨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以举办宴会的名义,将本地的土豪士绅全部请来。酒喝到一半,直接摔杯子,他的卫队一拥而上,把韩淼等十几个韩国旧臣全部逮捕入狱,家产充公变卖,全部换成粮食,一下子就解决了新郑百姓缺粮的困扰。至于田地数目不对的问题,只能由基层官吏重新测量,赵琨派门客监督。
韩淼被判了车裂之刑,在刑场上大骂赵琨。他认为秦国只是运气好,没有遇到旱灾和地动(地震),才灭了遭灾的韩赵。
赵琨本来不想搭理韩淼,听到这个论调却忍不住开口反驳:“什么运气?老秦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下粮仓!韩赵旱灾,秦国今年其实也少雨,但影响不大。因为老秦人修建了郑国渠,安置龙骨水车,足以灌溉八百里秦川。蜀郡今年高温,但有李冰父子主持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依然获得粮食大丰收。我们把泛滥的大河(黄河)中下游改造成良田,把荒凉的狄道改造成沃野。只有弱者才抱怨环境,强者改变环境。大秦扩张到哪里,哪里就是最好的地盘。”
韩淼神色复杂,就算是敌对关系,他也不得不承认,镐池君的确是一个改造环境、改良农作物和土壤的高手。或许有一天,就连楚国的千里云梦大泽也会被他改成稻米之乡。
赵琨在新郑停留了一个多月,又走遍颍川各县,考察风土人情,顺便清缴匪患。在隆冬时节才回到咸阳,向秦王政汇报公务,并且将颍川郡、邯郸郡、巨鹿郡等地的田赋改为十五税一。由于商贸和轻工业的发展,商税已经足以让国库充实,秦国境内,其他地方的田赋也降为十二税一,减轻百姓的负担。
王绾、李斯、赵琨撰写的新法典于新年正旦生效,废除连坐制,将两百多种重刑改为轻刑,将徭役改为百姓出卖劳动力赚取工钱的基建项目。
第二年春天,王翦在易水的西岸打得燕军丢盔弃甲。燕王喜震恐,杀掉太子丹试图求和,然而燕国的使者还没走到咸阳,王翦就攻占了燕国的都城蓟城。燕王喜率领残部占据辽东称王。
第三年,夏天,楚国出兵偷袭秦国的南郡。
王翦说需要六十万兵马攻打楚国,李信说他只需要二十万。秦王政采纳了李信的策略。
朝野传闻,说秦王政私底下笑话王翦老不堪用。王翦辞官回乡。
秦王政派李信、蒙恬率令二十万兵马,南下伐楚。另外,驻守在秦魏边境的王贲也率领一支军队参与了这次伐楚之战。
话说在南郡击退楚军以后,王贲并没有班师回朝,而是迅速率军北上,进攻魏国。当时恰好是汛期八月,河水暴涨。王贲挖沟引黄河之水淹灌大梁城(魏国都城),城墙被大水冲倒,魏王投降。
李信和蒙恬也分兵,各自攻打楚国。
第四年,李信孤军深入,一开始连战连胜,后来中了埋伏。楚国大将项燕带领四十万楚军精锐,尾随追杀了李信三天三夜。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李信好不容易逃到陈郢,算是回到秦国境内了,结果昌平君反叛,在陈郢切断了李信的退路。李信率领的军队伤亡惨重。
秦王政再度征召已经告老怀乡的老将王翦,举国的兵力尽出,秦王政放心不下,把赵琨安插进军中给王翦当了副将,王翦攻破楚国都城,赵琨俘虏了楚王。楚国大将项燕拥立昌平君为楚王,继续对抗秦军。又过一年,王翦、赵琨大获全胜,昌平君战死,项燕拔剑自刎。王贲攻占辽东,俘虏燕王喜。
最后,秦王政很随意地找了一个借口攻打齐国——齐王建派兵驻守西面的边境,拒绝与大秦互通使者,定是想要作乱!王贲从燕国故地攻入齐国,俘虏齐王建。
韩、赵、魏、楚、燕、齐全部覆灭。战国至此终结。
秦王政一统江山,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这是自古以来的君王都不曾有过的广袤疆域。李斯上疏提议:在“三皇五帝”中各取一个字,用“皇帝”作为秦王政的称谓。
秦王政希望大秦千秋万载,一世、二世、三世……传至万世,在子孙后代的手中无限延续,因此自号“始皇帝”。因为皇宫最高的台阶叫作“陛”,所以百官尊称始皇帝为陛下。
赵琨在楚地待了三年,召集燕齐方士批量生产化肥和农药,培育杂交水稻,将云梦泽改造成鱼米之乡。喊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荆楚旧贵族彻底失去了百姓的拥戴,再也无力翻身。
始皇帝多次来信,赵琨才将其实还没有培育成功的杂交水稻交给当地的农官打理,回到咸阳。
秦国更改了官制,以太尉、丞相、御史大夫为三公。太尉的人选原本是尉缭子,但是尉缭携红颜知己归隐,不知所踪。众人推举赵琨为太尉,百官之首,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忽一日,始皇帝的诏书发到桂林,因为文字不通,居然没一个人能看懂。
于是李斯奏请统一文字。
秦王政命令李斯、赵琨、隗林、王绾主持统一法令、文字、度量衡等各项事宜。
国家初定,丞相王绾上奏:诸侯刚被吞并,燕、齐、荆楚过于偏远,难以镇守,请分封诸位公子为王,采用分封制镇守那些偏远之地,便于治理。
廷尉李斯持反对意见,他说:周文王、周武王分封的诸侯多为周王室同姓诸侯,但是后来宗属关系日渐疏远,诸侯互相征讨杀伐,彼此的关系犹如仇寇,周天子也无法制止。
李斯提议采用郡县制,始终维持国家主权的统一,在安定中寻求发展。
始皇帝想采纳李斯的提议,但赵琨对他眨眼,于是他屏退众人,询问赵琨的意见。
赵琨侃侃而谈:王先生儒法兼修,受儒家影响深远,十分向往周朝的礼乐制和分封制。然而这一套在现如今其实是行不通的。
诸侯之间征战不休,根源在于有限的资源(土地等)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的需求。春秋时期,地广人稀物博,资源相对充裕。诸侯自然可以推崇周礼,文质彬彬地往来,和和气气,很少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哪怕打起来也要讲究体面。到了战国,资源都被瓜分、探索的差不多了,诸侯想要继续发展壮大,就难免抛开礼节,一次次地突破下线去掠夺侵吞土地、粮食、人口等重要资源,于是礼崩乐坏。白起为什么要坑杀四十万赵军?留着消耗资源根本养不起,放回去又是劲敌。
分封制就好比把刚刚统一的天下再次划分为众多诸侯国,会埋下诸侯征战的祸根,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
但郡县制现在就有弊端,那就是容易滋生腐败。假如有强敌入侵,或者发生动乱,郡县各自御敌,难以形成有效的防线,难以组织起强力的反击,基本只能各自坚守城池,等待朝廷的军队四处救火。一旦救援不及时,望风而降的地方官吏肯定不在少数,墙头草顺风倒。
赵琨随手画了一张简易地图。
大秦的轮廓一笔勾成,两道线勾勒出黄河、长江。然后标出咸阳、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位置。
这些年,戎狄部落逐渐繁衍壮大,对了,现在应该叫匈奴。匈奴单于治下,人数早已超过十万。妇女孩童也能挽弓搭箭,全民皆兵,而且他们南下牧马的野心从未熄灭。
赵琨画了一条路线,假设匈奴走这条路线入侵,这些骑兵沿途不会遇到任何过不去的阻碍。等朝廷组织起军队,搞不好匈奴骑兵已经一路劫掠到咸阳城下了。
所以,不能依照周朝的制度来分封诸侯,但可以给宗室封一些只有食邑和少量兵马,没有封地的爵位,设置三道防线让他们镇守——内长城防线、外长城防线、边防重镇。
随着赵琨的勾画,秦王政眼中的光越发明亮,这样既不会产生国中之国,又能有效平定叛乱以及外敌入侵。确实比单一的郡县制靠谱。
始皇帝不愿意坐视匈奴发展壮大,派李牧和蒙恬攻打匈奴,将西域划入秦国版图。赵琨鼓励百姓迁居西域种植棉花和瓜果,去就送房子送田地免税十年。西域逐渐汉化。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始皇帝东巡,在泰山举行封禅仪式,祭祀天地。
赵琨和大侄子并肩站在泰山之巅,俯瞰万家烟火,忽听大侄子叫他:“叔父,看,这就是我们的万里江山。”
赵琨纠正:“是陛下的江山。”
下一刻,始皇帝拿出一副舆图,徐徐展开,绘制舆图的绢帛的颜色已经略显陈旧,是一张世界地图,始皇帝修长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泰山在这里,朕的疆域居然只有这么一小块!小叔父,下一个打谁?”
赵琨抓狂,他多年前遗失的地图,为什么会在始皇帝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