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荒庙
    长夜将尽,东方天际亮出一线赤红。照出林间空地上横陈的十余具尸首。

    被鲜血涂画的大地,像是不可名状的妖兽张开了噬人的口。

    一名散发女子在其中盘膝静坐,樱唇微动,声音低弱。

    “舟楫生死海,济度超罗酆。罪对不复遇,福报与冥通……”

    是在超度。

    她身上的宗门外袍也满是血迹,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有左胸所绣的阴阳太极仍旧黑白分明。

    一遍经文诵过,她睁开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可眼波却是丝毫不动,反而抬手在地上摸了两摸,抓起一根长长的竹竿,站起身来,轻声道:“诸位,两清。”

    随后摸索着找到唯一一具无头尸。那尸体做寻常农户打扮。拼凑起农人的尸身和头颅,阖上其死寂的双眼,取出一锭金子塞进他怀中。

    正这时朝阳刺破薄云。

    周南因静立了一会,晨光晒得她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心中却仍是冰凉。

    六月初二,她离开宗门,自太乙峪北上,到昨夜不过才五天,可这样的刺杀已经发生了两次。

    来者的修为身手各个不弱。

    第一次对方的人伪装成了车夫,在她毫无防备之际猝然出手。幸好她感应到杀机,及时躲了一下,那一剑才只是刺穿了左肩。

    之后她在一个村落裹伤,留意了一整天,才找到一个确定是当地农户的赶车人,重金雇了他。

    昨晚,车夫前脚还在和她笑谈,说不等天亮,就能将她送到云禅寺。还问她一个道家女怎么也去拜佛?

    后脚就被早埋伏在路边的修士连人带马斩为两截。

    伪装偷袭不成,对方改为了直接进攻。十几名高手同时向车中攒刺,连车顶也有几人封堵。

    周南因只能施出千斤坠踏穿车板,自车底钻出,一夜苦战。

    她眼睛新盲还不能完全适应,又没有佩剑,着实惊险。

    此时估量伤势,中了两掌一剑,小伤无数。

    再来这么一次,她必得交代在这了。

    可木家少爷的云禅寺之约就在今天傍晚。难道能不去?

    周南因入道之前,曾定过一门亲事。

    亲家公,也就是木老爷,救过她母女的性命。

    那年她才八岁,周母临死前将她许给了四岁的木家少爷。

    木老爷粗通练气之法,心又善,见她聪明颖悟,就将她推荐给了好友,上阳宗的褚真人。

    自那以后,周南因身入仙门,踏上了一条通天的路。

    前些日子,中土玄门合力北上,围剿极原山妖众。

    在那里,恩师惨死,她双目失明。

    回来之后,师妹失踪,她也与同门决裂,留下佩剑,只身下山。

    自己的小道童追出来,交给她一封信,说是木家少爷在极原山围剿期间送来的。

    她请人看了信,上面约她六月初八傍晚,在长安城南云禅寺见面,重议婚事。

    去,一定要去。

    将婚书和信物归还,她也就此了无牵挂。

    这么想着,周南因循声找到一处小河,仔细清洗过血迹,扔掉宗门外服,换了件素衣,才根据水向慢慢回到大路。

    她身后,只留下一地黑衣蒙面的尸体。

    有几位面上黑巾已掉,脸上遗留下的表情竟然各不相同,有咧嘴大笑,有瞠目震惊,也有哀怨欲泣。

    像是临死之前各自有一番不同的经历。

    周南因只身向北走了半个多时辰,听到路边有人群聚集的话语声。

    那是一个简陋的路边小摊,支着灰扑扑的篷布,摆了几张桌椅,挑出一盏茶旗。

    篷布下坐着一伙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的长凳旁靠放着几把麻布包裹的钢刀,一眼看来就不是良善之辈。

    几人的目光正不约而同地落在周南因的身上。

    众人眼中所见,女子一身素衣,头上只绑了个道髻,一身装扮再简单不过。但气质实在出尘,令人难以转睛。

    她的眼睛线条柔和,目光落在虚空之处,似乎根本不需向这些红尘俗人瞧上一眼。

    加之身形挺秀,衣袂微动,整个人便如同藐姑仙子,已脱尽了人间烟火气。

    这伙强盗在此地聚众落草有些日子了,勾栏妓子玩过,良家美女也抢过,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

    头目模样的人咳嗽一声,贼众们便都知道什么意思了。

    周南因停脚,掌柜便向她招呼:“姑娘,来碗茶?”

    “好。”

    她用竹竿探了一探,坐在一张没人的桌前,放下几枚铜板。

    掌柜端着茶碗和茶壶过来,收起钱道:“沈郎币?姑娘远道儿来的?”

    周南因:“嗯。掌柜,想问你打听一下云禅寺怎么走?”

    不等掌柜回话,一个胡子拉沙的汉子坐到了周南因的对面。

    “小姑娘,眼睛不好?”

    他一过来,掌柜便识趣地躲远了些。

    “是。”

    周南因想了想,拿出一条白布来,缠在眼睛上。

    她倒不是怕光,只是这样缠住大家便都知道她眼盲,走路会避让,也不用再来问她。

    “那怎么不等等你的伴儿?”

    “我没有同伴。”

    周南因语气温和,令人一听,就觉得这声音的主人软绵绵的十分好拿捏。

    大汉无声地咧开了嘴,说道:“我们是此地镖行,送人送货,从没失过手。你看不见,不如让我们送你过去,少收你些个钱。”

    周南因想起之前自己雇的农人,摇了摇头。

    “劳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我自己能去。”

    大汉便是贼头,听她不同意,已换了副厉色。但此时天光大亮,路上常有车马经过,人多眼杂不能下手。

    他只好道:“顺着这条道儿一直往北,走个十几里,有一片草红药花儿,你得仔细闻。闻见味儿了,就在那附近找到一条向西的小山道儿,顺着上去,就能到了。”

    他指的那个地方的确有个荒庙,却不是什么云禅寺,而是这帮流匪暂时落脚的地方。

    周南因在心中记下,喝完茶水,起身道谢。

    掌柜道:“姑娘你可记着,寻不到的话,路上再找个人问……。”

    话没说完,被那大汉恶狠狠一瞪,后半句便咽了回去。

    若是久历江湖,老于事故之人,听到这,便知道要多加小心了。

    可周南因入道十二年,虽然也曾同她师父游方行走,学会了“身要稳,剑要狠”,也学会了“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

    却并不知道怎样提防小人。

    毕竟过去那些年,从没有哪个宵小如此想不开,去招惹两位降妖捉鬼、身手不凡的道门师徒。

    可今天不一样,周南因现在这幅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娇质弱女。

    还是个瞎的。

    像一只小嫩羊羔,蹒跚着往狼群里踱。

    可她自己浑然不觉,还向掌柜回道:“多谢。我定能找到。”

    掌柜拿她没辙,又不忍心见到好好的姑娘被人糟蹋。只好在她走后,向人道:“这姑娘背后背着把拂尘,别是哪个宗门的高徒吧?”

    贼头道:“大宗门的弟子怎不穿着本宗的衣服?我看顶多就是个靠出卖色相给人做醮的小道姑!”

    有人哈哈笑道:“不知道道姑搞起来是什么滋味儿,会不会在那当口给咱哥们念起经来了?”

    另一人道:“把你为花娘准备的药给她用点,还不是你让她念啥就念啥!”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笑声中充满着放肆的淫邪之意。

    掌柜仍在试图劝阻:“不能这么说。昨天晚上我和老伴儿就见了十几个没穿宗门服的黑衣修士,高来高去的,可吓人了。”

    贼头没理会他,招呼众人便走。

    只等着在路上寻个偏僻处,就将周南因虏到城西荒庙中去。

    -

    此时,就在离那荒庙不远的空地上,正停着一辆奢华且毫不低调的马车,朱漆大轮,锦缎垂幔,四角坠着美玉,辐条雕有花纹。

    马车外站着个身背大弓的灰衣中年,正专注地看着前方一场剧斗。

    那是一个劲装少年,和一名老道。

    少年岁数不大,一柄金色重剑使得老练又纯熟。

    可老道还是更胜一筹,他将那少年逼得越纵越高,又在高空将他重重击落。

    “轰!”

    少年砸在地上,烟尘四起,遮蔽了人的视线。

    老道一拧身,剑芒暴涨,人与剑直如天外流星,向着对手的方向俯冲下去。

    可预想中利刃入体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反而是“叮”的一声轻响,他的剑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磅礴的剑气受到阻碍,只能向四周猛地宣泄出去,地面落叶被朔风卷起四散飞走,连栎木林中的大树都被冲击得簌簌摇动。

    尘灰散尽,老道平复了喘息,才看清拦下他那一剑的,是一支雪白的玉笛,而剑尖正卡在笛孔中。

    顺着持笛人劲瘦修长的手,往上看去,是一个他没见过的青年男子。

    二十几岁的模样,容长脸型,五官较寻常的俊美男子要更为立体深邃,面部留白极少,形状锐利的双眼湛湛生辉,瞳色却是深海一般的蓝。

    他着一身月白绣云纹的束袖轻袍,枫红的腰封外缠着两圈银色的腰带,其下挂着一只小小的檀木葫芦。

    这人身量很高,正微微低头看着老道,云淡风轻地道:“莫宗主,何必这么大火气?”

    虽没见过,但莫老道不用想也清楚他是谁,咬牙切齿地道:“慕容铮,你果然没死!”

    慕容铮道:“不错。你我也算他乡遇故人,要不是我赶着去金伶楼听曲儿,还能请你喝一杯。”

    他左手一晃,莫老道才注意到他另一手中还拿着把小巧的水晶酒壶。

    壶身上以金漆水题着两行字:

    “枉劳用尽心机术,独我纵横任往还。”

    字迹虽小,但笔势豪纵,墨沈淋漓,颇有名家之风。

    但这两行字落在莫老道眼中,简直是对中土道门极原山之行的莫大讽刺。

    他怒火上冲,大声喝道:“狂徒!伏诛!”

    他挺剑急攻,不仅迅疾无伦,且动向无定,在旁人看来实在是不可捉摸。

    可慕容铮手持玉笛,或格或挡,身形挪移,或左或右,浑似闲庭信步一般。

    “莫宗主,你又赢不了,咱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如何?”

    灰衣的中年男人跟着大声道:“莫老头,你也一把年纪了,这一路上像个苍蝇一样跟着我们,也不嫌麻烦!”

    “我家尊主今天发发善心,放你一马。你赶紧滚蛋,再别跟来了吧!”

    慕容铮长笛一拨,架住剑锋,和颜悦色道:“考虑一下?”

    莫老道在中土玄门地位尊崇,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戏弄?他是个火爆性子,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死!”

    雷霆般的一剑又被慕容铮挡下,他在剑后偏头问道:“非要这样?”

    取代回答的是“啪”的一声轻响,莫老道腰间那块异形玄玉骤然碎裂,无数道灵光转瞬之间没入他的体内。

    而他的灵气劲力也于这刹那之间大涨。一记暴刺,终于将慕容铮手中的长笛震断。

    几乎是同时,莫老道左手就要甩出一支响箭!

    他碎玉之后,虽能短暂地增强灵力修为,但副作用很大,灵力耗光后身体会陷入衰弱,须得召集同门过来接应。

    可瞬时后,他瞳孔收缩,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去剑竟然又被他以酒壶格住了!

    并且剑被锁死,撤之不回。

    慕容铮眼中不多的耐心已全然消失,一个字也不再多说,手中的半截残笛转了一转后脱手飞出,疾矢一般刺入了莫老道的左胸。

    穿胸而过后,去势仍然不竭。

    空气自笛孔中激荡起尖锐的嗡鸣,随后“咄”的一声钉入栎树中。

    万籁俱寂……

    莫老道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那支响箭没有发出。

    因为他感受到了对手如同广袤青天,无垠大海一般的浩瀚灵力。

    即使附近的弟子们尽数赶来,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慕容铮在鲜血喷溅到自己身上的前一刻,瞬移而走,不怎么走心地叹了句:“可惜。”

    却不知是在可惜那支做工精细的笛子,还是这个一代宗师。

    他走到那个重剑少年的身边。

    后者十七八岁的样子,面相清俊,一身蓝色的短打劲装,已经沾满尘灰。此时仍躺在自己砸出的土坑里,闭着眼一动不动。

    慕容铮用纤尘不染的靴尖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问道:“死了?”

    少年道:“在想他是怎么打到我的!”

    慕容铮见他没事,转身跃回车中。

    “玉堂宗的‘孤龙挽风’本就以玄诡见长,莫老道又已成名数十年。输给他,不丢人。”

    少年蹭地从地上爬起来,跳上马车前厢。问道:“那你刚才锁住他的那招,叫什么?”

    车中人似乎想了一下,之后慢条斯理地道:“叫作‘你跑不掉了’。”

    少年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命名方式。

    早年间,他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给自己这个响当当的硬汉,起了个死娘炮的名字,叫什么“阿鸢”。

    往事不堪回首,少年执着眼前。

    他眼睛亮亮地道:“尊主,你教我这招‘你跑不掉了’!”

    慕容铮温声道:“你?还不行。”

    少年阿鸢沮丧坐上赶车位,有气无力道:“咱们去哪?”

    “长安。”

    “还是喝酒、听曲儿、泡温汤?”

    “嗯。”

    一阵疾风刮过,莫老道的尸体“砰”的一声栽倒。

    响箭落地,火光窜出,直冲云霄而去。

    少年道:“尊主,这可糟了!”

    他口中说糟了,语气却全是高兴之意。

    “玉堂宗的弟子们马上就到。你看前面就有间破庙,不如咱们到那去,来个关门打狗,将他们一举灭了,省着他们没完没了地跟着。怎么样?”

    慕容铮道:“去长安,随他们跟着。”

    灰衣的中年男人自林中牵了匹白马出来,听到二人谈话,说道:“尊主。圣上的来信中曾说过,希望咱们早点赶到建康。再出发时要不要御剑过去?”

    慕容铮道:“不。驱车游山,登舟临水,人间至乐。”

    轩伯答应了,将马系在车后,准备动身。

    少年阿鸢终究是不甘心。

    他想打架,心痒难搔。忽然灵光一闪,将目光瞄准了马。

    那匹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只有四蹄呈黄色,奇的是,头顶生有短短一对鹿角,是慕容铮的爱物。

    刚才还特意叫轩伯牵到林中,免得打斗惊了马。

    阿鸢过去握住马蹄,指甲一动,已经划破了烂银蹄铁。

    他喊道:“不好,马掌渗血了!尊主,还是就近修整一下吧。”

    “哦?”车中人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松动。

    过了会,慕容铮轻笑一声,说道:“去吧。再敢对我的马下黑手……”

    “你就扒了我的皮做毛领!”

    阿鸢跳回车辕,振辔驶向城西荒庙。

    林子外,周南因面色沉静,正转过一片草红药从,向荒庙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