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气氛不对。”
“什么意思?”
慕容铮站直身子,慢条斯理道:“现在玉堂宗的人在追我,我没有心情。姐姐总念着救师妹,也没有心情。那怎么能专心相处,好好了解?”
周南因觉得他这样的说辞未免牵强,但还是顺着他问:“那依你说,什么时候才算?”
“等姐姐救出你师妹,专门抽出五天来,我带你心无旁骛地各处转转,或者就在某处景色好的地方安安稳稳待上几天,那才算。”
想到救出师妹,周南因微笑道:“好啊,到时候一起。”
慕容铮觉得她的理解似乎有些偏差,想纠正,可周南因却道:“我要召出小女鬼了,你怕不怕?”
“怕。”
慕容铮留下这句,人已经到了室外,掩住了门。
他确实有点怕金小娥再想起什么来。
小娥一现身,先是惊讶。“真人,你啥时候做了这么多漂亮衣服?”
她不受慕容铮的影响了,灵体已经恢复原样。
周南因问:“很多吗?”
她听了慕容铮的话,以为大概是一件衣衫一把拂尘。
金小娥仔细为她点了点,衣冠鞋袜一应俱全,她又惊道:“真人,这拂尘是金丝的呀!”
周南因伸出手,小娥就递在她手里,尘柄肤感润泽,触手生温。
她又抚上尘尾,却是冰冷的寒意,每一缕都是黄金熔软再拉丝编绕而成,工艺繁琐精细且非足金不能制得。
她从前也见过有人持拿这种拂尘,挥舞之间,森寒锋锐不逊宝剑。只是金光闪闪的,富贵气太重难免弱了灵动气。
“收起来吧。”
她递还给金小娥,解开外衫道:“拿件衣服来,我换上。”
小娥道:“真人,有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绿色的……你想穿啥?”
周南因:……
很多就是指这种多吗?
她道:“只有这些吗?”
“也有一件麻色的,可是不好看啊真人,料子摸起来也不如那几件好。”
花色的几件棉料里掺了蚕丝,光泽内敛且柔软光滑,素色这件是赶工出来的,做工质地都差着一截。
“就是它吧。”
周南因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穿成花花绿绿的是什么样子。
换好衣服,金小娥取过鹤羽披风来给她披上道:“现在的天还用不着披风,真人先试试吧。这件是鸭子毛做的,白净净的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如羊皮暖和。”
披风拿近,周南因立时能感觉到上面散发的高洁灵气,她伸手摸了一下,内绒外羽,脱口道:“鹤氅?”
时人冬季御寒多以动物毛皮做衣,金小娥原本是北方拓跋部族的牧民,日常穿着都是羊皮,富贵人家以貂皮狐皮居多。但有些道人觉得兽皮污秽,喜欢飞禽的绒羽。
鹤,是禽鸟中公认最有灵气,最适配仙人的。
这样一件披风,内里用仙鹤腹部细绒,外编的是大小形态都合适的鹤羽,不提价格,单收集材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也只在上阳宗宗主的百岁寿辰上,见他穿过一次。
短短几天,景真是从哪里弄到的?这不正常。
周南因心中疑惑,要去问问。
“都收了吧,我们下楼。”
金小娥一边将东西打包收起,一边随口聊道:“真人,你这个未婚夫,可美咧。”
“是吗?什么模样?”
周南因脚步停住,朝夕相处,她还不知道景真长什么样子,有点好奇。
“反正就是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穿的衣服也好看。”
说了,好像也等于没说。
周南因待她收拾好之后提起东西下楼。阿大阿二已准备妥帖,都在等她。
慕容铮坐在自己的车中,挑起帘子看了眼,意料之中。
他笑道:“姐姐,我觉得水红色更配你。”
周南因没接他的调侃,而是道:“景真,你的礼物太贵重了。”
慕容铮趴在车窗上向她道:“喜欢吗?”
周南因点头:“喜欢。衣服既然做了,我都留下。鹤氅和拂尘……”
慕容铮道:“姐姐不会要说你不能收吧?那可就白做了,没有别人能用。”
周南因却沉声道:“我是想问,这么短的时间,这些材料难寻的东西你是在哪里做的,如何做的?”
慕容铮的目光在她认真凝肃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姐姐,你们道家有道家的法术,人间自也有人间的法术,有了法术,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什么法术?”周南因可不懂了。
“钱啊。”
慕容铮的神情慵懒中又似乎有点厌倦。
他道:“只要好处给得够了,别说一件鹤氅,天都有人敢替你翻下来。”
周南因一愣,她想,是这样吗?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慕容铮看她一幅“原来如此”的表情,一时间很想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但他忍住了,说道:“姐姐,出发吧?”
周南因回神。“好。”
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景真,让你破费了,多谢你!”
慕容铮的语气满不在乎。
“能得姐姐喜欢,是那些物件的福分,还有。”
他将刚放下的帘子又挑起,笑道:“一家人,不用客气。”
周南因僵硬地笑了下,上了最前面阿大赶的车。
阿大害怕她问起昨晚的事,忙不迭又同阿二换了位置。
可周南因心里装着别的事,一路上也没问起。
走了半晌,她又将金小娥召出来道:“小娥你说,如果我想还景真一些礼物,该送什么好呢?”
她觉得景真说的有道理,鹤氅和拂尘这种道家用物,她若不收也没别人能用。可人家送了这么贵重的礼,总该还些吧?
小娥懂的也不比她多多少,但她还是很积极地给意见:“以前我爹总想着能有双兽皮鞋,又软乎又暖和。”
“鞋?”周南因摇头。
“我不知道他的鞋码,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再者,你不是说他穿的衣服很好看?在这些事上,他应该比我讲究得多,还是不要送吃的穿的了。”
小娥想了想“木家少爷”的穿着打扮,又看了看自家真人的,真诚道:“也是。可除了吃的穿的还有啥?用的?”
周南因被她一点,说道:“对,他是读书人,要去会试,总该用笔墨纸砚这些,就每样买一点最好的给他。”
小娥道:“好啊,可我听说好的纸和墨都还挺贵的,要几十两呢!”
“几十两?”
周南因沉默。
她身上可已经没什么钱了。
从前这些俗世之物,自有宗门供给,现在,她该去哪弄呢?
两个人在车上晃了一会,周南因忽然道:“我可以给人驱邪,赚香油钱。”
小娥道:“我们村的金员外也请过人做醮,香油钱才十两银子。”
周南因认真地道:“那不一样,我本事比他们大,能降服很厉害的那种邪祟。”
小娥对周南因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盘算着道:“那我们去哪找又有大邪祟又有钱的人家呢?”
“是啊。”周南因也发愁。
当天傍晚时分,密云沉沉,一副雷雨将至的模样。
可众人还是在慕容铮的示意下,顶着大风赶到了南阳郡,仍住在悦仙阁的分号里。
几乎是前脚进了客栈,后脚便有大大的雨点砸下来。
饭毕各自休息,一只海东青顶风冒雨落在慕容铮的窗台上。
轩伯将它抓住,取下脚上的信筒后,活生生的鸟立时成了一张符纸,湿淋淋地落在地上。
轩伯看了眼信筒,呈过去道:“圣上来信。”
慕容铮正拿着把小刀在那支象牙笛上刻着什么,他眼睫颤了下,说道:“给他回信,就说:两国议事,使臣等上一年半载是常事,急个什么。”
轩伯道:“尊主,要不你先看看信上说的什么?”
慕容铮吹去笛身上刻下来的齑粉,露出“行至绝壁”四个字,他头也没抬地道:“看看。”
轩伯拆开信筒,捏碎封蜡,细致地看过,前面果然和慕容铮猜得差不多。
但他还是转述道:“尊主,信上说征西王到建康三月有余,晋国虽然礼遇有加,但小皇帝一直不曾召见。他主动求见几次,宫里都以龙体抱恙为由,给回了。”
慕容铮笑道:“晋国的小皇帝还没断奶吧?抱不抱恙能有什么影响。”
轩伯道:“圣上也是这般说的,他还说想请尊主尽快到建康,促成两国和谈。”
时下,东晋朝廷偏居南方富庶之地,北方有匈奴、鲜卑、羯、氐、羌五族,被汉人称为五胡。
羯族人所建的赵国实力最强。
鲜卑人分为两支,慕容氏与拓跋氏。慕容燕国近些年也在不断扩张,直到与晋、赵同时接壤。
前半年赵国军中突然出现了大量尸兵,刀兵不惧,水火不退,所向披靡。
晋国被连下十几郡,连长安和洛邑都丢了,这才紧急联络燕国,想要和谈共同抗赵。
燕国派征西王慕容光赴建康和谈,正准备大敲晋国一笔。
谁知他刚到,赵国的尸兵又都忽然消失了。
晋国战事上得利,和谈便搁了下来。
燕国国君是慕容铮的亲侄子,正好赶上慕容铮从极原山下来,到龙城探望几个亲友,就死活将这件事赖给了他。
慕容铮道:“跟他说吧,八月到建康。”
轩伯道:“尊主,还有个事。信上说,晋帝在司马寒山的执意要求下,下旨在八月十五,中秋当日举办佛道斗法会,赢了的人拜晋国国师。”
“道家几大宗门也都表示,道门之中如果谁赢了法会,谁便是中土仙门之首,统领大小宗门。”
“圣上的意思:晋国历来都是靠国师抵御赵国尸兵和咱们燕国的萨满,在国师人选上,想请尊主见机行事。”
大国天师,能左右君王意志,决定战局成败。各国都盯着这个位子的归属,也是正常的。
慕容铮终于停了手下的小刀,掸了掸手背上的粉末,接过来信。
晋国现在的国师是一位番僧,名为洛哈尼赫鲁,被皇室尊称为洛哈牟尼。
是自佛教起源之地的身毒国行走过来的,据说身证罗汉果位,修为可比肩道家的天仙。
说是重选国师,其实佛家中没人胜得过这个番僧,大抵是道门中谁能赢他,谁就继任。
轩伯道:“中土道门看来真急了,想必是司马老头舍下那张老脸,去宫里讨来的机会。”
早年间佛教传入中土,日渐兴盛,道家本也没将这个外来宗派放在心上,直到晋国皇室推崇,接连几任国师都是和尚,道家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这才由杏林宗宗主司马寒山出面,同皇家协调,促成这次斗法会。
他是晋世祖胞弟,正统司马氏血脉,慕容铮先前所说的“司马三香”指的也就是他了。
慕容铮叹道:“司马寒山也算是晋帝的曾曾曾爷爷辈了,还不能省心。可怜。”
语气中满是同病相怜的同情之意。
轩伯知道他其实懒得管燕国的事,但都是自己的子侄辈,又不能当真撒手,在发牢骚了。
他要出言宽慰,忽听隔壁传来咯吱一声窗响。
二人自打开的窗口望出去,看见一道红衣的纤长人影,顶着大雨,在层叠的屋檐上飞速掠过。
轩伯:“那是……周真人?”
慕容铮手上窜出微小的火焰,将信焚尽,目光凝在雨中的人影上,腰间一道荧光飞出,迅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