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小莫莉
    木板上放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嘴唇苍白,脸色铁青,褐色的卷发紧紧贴在额上。

    他安静无声地沉睡着,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显然,他已经死了。

    旁边坐着个目光呆滞的妇人,裙子非常破旧,看样子已经缝缝补补过很多次了,她就这么坐着,既不出声,也不动弹。

    四个年纪很小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由于年纪太小,还不太懂得什么叫做死亡,因此并不悲伤,只是屋子里死寂的氛围让他们本能地保持安静,以免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触了霉头。

    一个瘦弱矮小的女孩屋里屋外忙碌着,生炉子、烧水、煮粥、擦地……她的裙子是最破的,干的活儿是最多的。

    这也难怪,因为莫莉并不是这家的亲生孩子,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后就得病死掉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婴儿,伍德太太——这家的女主人,作为莫莉去世的父母仅存的远房亲戚,不得不收养了她。

    但这个家实在太穷了,即便多添一张嘴也是一个天大的负担。

    伍德太太憎恨莫莉这个拖油瓶,恨不得她出个什么意外赶紧死掉,家里的食物只有那么多,莫莉多吃一口,别的孩子就要少吃一口。

    然而,这个克死双亲的孩子偏偏那么命硬,始终活得好好儿的,伍德太太又做不到亲手杀了她,只能尽量克扣她的食物——也不能克扣太多,万一真的把她饿死了,那可是会下地狱的罪行。

    就这样,尽管每天都要干很多活儿,莫莉还是一直在这个家活到了8岁。

    好景不长,昨天傍晚,莫莉在河边清洗一大家子的衣服,伍德太太的大儿子,丹尼尔,现在躺在木板上的那个,兴致勃勃地脱了上衣,打算去河里游泳。

    “喂,丹尼尔,”莫莉硬着头皮,怯怯劝说,“伍德太太说过不许你下河。”

    听到家里的小“女仆”胆敢管束自己,丹尼尔捏紧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语气中满是威胁:“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是敢去妈妈面前告状,我就揍死你!”

    莫莉立刻闭了嘴,这些年来她可没少吃丹尼尔的拳头,所以不敢惹他。

    丹尼尔的水性不错,即便伍德太太三令五申不许他下河摸鱼或游泳,他依旧时常背着妈妈去河里玩,从来没有出过事。

    可这次,幸运没有眷顾他。

    当丹尼尔游到河中央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脚腕传来,他抽筋了。

    慌张的丹尼尔在水面扑腾着,试图求救:“救命,救命——”

    在河边洗衣服的莫莉听到了呼救声,看到拼命扑腾的丹尼尔,年仅8岁的她吓得不轻,要是丹尼尔被淹死了,伍德太太一定会扒了她的皮。

    慌乱中,莫莉做出一个昏头的举动,她跳下河,站在浅水处,试图将深水区的丹尼尔拉过来。

    可一个8岁的小女孩,怎么拉得动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

    更何况溺水的丹尼尔早就已经慌得失去了理智,他将莫莉伸过来的手狠狠拽住,可这非但没有让他自己脱离危险,反而将莫莉也拽进了深水区。

    完全不会游泳的莫莉呛了好几口水,惊恐地想要摆脱丹尼尔,丹尼尔并不愿放开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拽得更紧了。

    于是,两个人都往水底沉去,河水淹没了他们的头顶。

    幸好有个路过的伐木工发现了这里的情况,将两个孩子从河里捞了起来,这时他们都已停止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莫莉的呼吸莫名恢复了,丹尼尔的身体却渐渐冰冷。

    这并不是莫莉的幸运,因为她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

    “粥已经煮好了,您要吃点儿吗?”莫莉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碗粥。

    伍德太太木然地扭过头,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小女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脸上没有任何光泽,薄薄的皮肉包着骨头,像一只丑陋的猴子,身上穿着的与其说是裙子,不如说是破麻袋,肮脏的脚丫踩在地上,脸上满是忐忑与不安。

    木然渐渐褪去,眼珠子神经质地轻颤一下,猛然间,一股憎恶而仇恨的火焰从瞳孔深处迸发。

    伍德太太犹如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发出歇斯底里的哀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莫莉,你这魔鬼的崽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的丹尼尔被淹死了,你却好端端的活着,明明该死的是你!”

    她一把掐住莫莉的脖子,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她生生扼死。

    伍德太太已经彻底疯狂了:“明明该死的是你,你这个魔鬼,是你偷走了丹尼尔的生命!”

    莫莉拼命挣扎着,她心中又气又恨。

    自从溺水苏醒以后,莫莉也有了一点点变化。

    比方说她从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满脑子只有那点家务活和对伍德太太的惧怕。

    苏醒以后,她仿佛一下子开了窍,脑子更灵活了,对伍德太太也讨厌多过惧怕,有时候甚至会想:“让一个小女孩干这么多活,真的不是虐待吗?”

    要知道,从前的莫莉甚至连什么叫“虐待”都不知道,她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个词儿。

    莫莉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许多新东西,而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因为懂得了更多东西,她的口齿也伶俐了许多,至少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不……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下河的……”莫莉呼吸不畅,涨红了脸,她努力扒拉着脖子上的手,“我劝过他……让……让他不要……下河!”

    伍德太太完全听不见任何解释,两只手像铁打的一样,牢牢掐在莫莉脖子上,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

    另外四个孩子,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发出胡乱而无意义的尖叫,有两个胆小的甚至已经吓哭了。

    刺耳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伍德太太的诅咒,以及莫莉的求饶,让整个房间乱成一锅粥。

    进入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大脑也逐渐昏沉,莫莉用力掰伍德太太的手,两只脚胡踢乱踹,可挣扎的力度却越来越微弱。

    在这危急关头,一声严厉的呵斥插入了这场闹剧:“伍德太太,请停止你的行为!”

    来者是班森·威尔逊,一位可敬的绅士,同时也是一位医生,见伍德太太没有停下,举起手杖猛烈敲击她的手臂。

    疼痛感迫使伍德太太中止了谋杀行为,她松开手,莫莉跌在地上。

    “伍德太太,请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做出这种事?”班森满脸严肃,口气中暗含指责。

    伍德太太没有回答,她又恢复了之前木然的样子。

    班森皱了皱眉,将倒在地上的莫莉扶起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她脖子上的指痕,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

    不过,看着莫莉瘦瘦小小的体格,以及脏乱的裙子,他又忍不住暗自心惊:很明显,这个孩子严重营养不良。

    “你还好吗,孩子?”班森问道。

    莫莉嗓音沙哑,低声道谢:“还好,谢谢您,先生。”

    班森扭头看向伍德太太,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和您的丈夫约定好,要收养你家最大的男孩,现在看来似乎欠缺了一点儿考量,我想,我应该更慎重地思考一下这件事。”

    伍德太太这才有了一点反应。

    “你来晚了,”她的声音比坟墓里爬出来的幽魂更冷,并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像所有的感情都随着男孩的离去而死掉了,“你来得太晚了,先生,丹尼尔已经淹死了,就在昨天傍晚,就在前面的那条小河里。”

    伍德太太的讲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明明丹尼尔和莫莉一起溺水,但莫莉活了下来,只有我的大儿子丹尼尔死了,他应上帝的感召,去了天上的神国。先生,你再也不可能收养他了。”

    班森的目光这才落到木板上的大男孩身上,那个死掉的男孩,纵然他活着的时候有一万种可恶之处,可当看到他化作一具尸体,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躺在木板上时,依旧让人无法不惋惜这逝去的年轻生命。

    沉重的负疚感击中了班森的心,他为自己之前说的话感到自责。

    班森脱下帽子,向伍德太太致歉:“抱歉,伍德太太,请原谅我的失礼。”

    他在胸前画着十字,为死去的丹尼尔祷告:“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愿你的魂灵回归神的国度,得到永恒的安宁与幸福。”

    想到这个男孩儿原本有可能成为他的养子,班森不禁生出了一点儿感同身受的悲伤:“原本,我们有可能成为一对人人称羡的父子,但现在,我们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只看到你冰冷的尸体,唉,丹尼尔,可怜的丹尼尔,上帝比我更爱你,所以他将你召回了身边。”

    他静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询问伍德太太:“为什么不通知牧师,给丹尼尔举行葬礼?”

    伍德太太麻木地答道:“因为没有钱,我的丈夫出去借钱了,只有借到钱,才能买到一具合适的棺木,用来安葬我的丹尼尔。”

    班森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价值5镑的钞票,略尽一点儿心意。

    这个可靠可敬的绅士,无法对眼前的景象坐视不理,表示愿意驾着马车去最近的教堂请一位牧师过来,好让丹尼尔的亡魂能够得到安息。

    临走前,班森踟蹰了一下,看着瘦小的莫莉,担心自己一离开,沉浸在悲痛中的伍德太太就会把她掐死。

    于是,他用了个巧妙的借口:“我对这里的道路不太熟悉,孩子,你愿意替我领个路吗?”

    莫莉用力点头:“我愿意,先生。”

    拉车的马是一匹雄壮的黑马,体型高大健美,毛色油亮顺滑,看得出被主人很好的对待着,它的步伐非常平稳,即便小跑时也不会让坐在马车上的人感到太过颠簸。

    莫莉坐在班森·威尔逊先生旁边,很小心的隔了一点距离,以免自己的脏裙子挨到对方。

    这是位多么整洁得体的绅士啊,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宽边礼帽,雪白的衬衫领口熨得平平整整,方格子花纹的领巾无比顺服的耷在胸口,显而易见,为了收养孩子,他今天特意打扮得非常正式。

    莫莉偷偷打量班森,越看心里的念头越明确:一位正直可靠的绅士——从暴怒的伍德太太手上救下她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慷慨大方——一出手就资助了整整5镑丧葬费,心地善良——连马儿都照顾得这么好,想必不是会虐待孩子的那种人,最重要的是,他想要收养一个孩子。

    莫莉决定为自己争取一把。

    “先生,你想要收养一个孩子,是吗?”莫莉竭力用平静的语调提起这件事,但声音中依旧有掩饰不住的颤抖。

    “是的,”班森诧异地看了莫莉一眼,没有因为她是个孩子而敷衍她,而是耐心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今年已经42岁了,依旧没有和我的妻子——嗯,她叫玛希,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我们一致决定收养一个,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伍德先生,他愿意让家里最大的男孩做我的养子,遗憾的是……”

    遗憾的是他和丹尼尔并没有这个缘分,这多么令人悲伤,玛希得知消息后一定会非常失望的。班森心想。

    “那么,你看我怎么样呢?”莫莉鼓足勇气自荐,“我可以保证我会是个勤快听话的好孩子,在伍德太太家里,我什么活儿都干,不管是扫地、做饭、洗衣服,还是照顾孩子——她生的五个孩子,包括丹尼尔,都是我照顾的,那些比较小的孩子,我还会给他们喂饭换尿布,虽然这些技能在您家里很可能用不上……”

    想起这是一位没有小孩的先生,莫莉表现得有点儿沮丧,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积极推销自己:“不过,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学,我一定可以学得会,哪怕让我一连翻二十个跟头!怎么样,您愿意收养我吗?”

    班森吓了一跳,他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在他面前自荐的孩子,这么勇敢大胆的孩子,也许这辈子也只遇得到这一个。

    “啊,”由于过度吃惊,绅士失去了冷静从容的风度,说起话来也不免有些结巴,“难道……呃,难道伍德太太不是你的母亲吗?”

    莫莉如实交代:“她是我的远房亲戚,听说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的母亲生下我没多久,也跟着去见了上帝,所以伍德太太不得不收养了我,但家里的食物总是不够,她对此很是烦恼,如果您收养了我,她就不用发愁食物不够吃了。”

    照伍德太太的话来说,莫莉“一顿可以吃掉一头牛!”,因为养了她,“全家人都要饿死!”,虽然溺水复生后的莫莉觉得她在胡说八道,自己根本没有吃那么多,每天吃掉的食物还比不上一只猫,但如果没了她,伍德一家确实可以吃得更多一点。

    面对莫莉期待的眼神,班森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只打算收养一个男孩,以便继承那份从祖上传下来的小小家业,以及为他和玛希养老。

    女孩子……女孩子怎么能行呢?

    班森犯起了难。

    见班森久久没有回答,莫莉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依旧不肯死心,追问道:“先生,可以问问我到底哪里没达到你的要求吗?”

    班森没法儿回答,他没法对着这个可怜孩子的眼睛,告诉她“只是因为你是个女孩”。

    长久的沉默令空气也变得窒息,莫莉渐渐变得绝望,出了“和丹尼尔一起溺水,最终却只有她一个人活着”这件事,伍德家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要是这位先生不肯收养她,她又能往哪儿去呢?

    莫莉嘴角扬起一个勉强的微笑,眼眶里却有泪水在打转儿,“我明白了,先生,是我打扰您了,希望您能遇到一个更好的孩子,愿上帝保佑您。”

    雄壮的黑马迈着“哒哒”的小碎步,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着,它那柔顺漂亮的马鬃在风中飘扬着,金色的阳光为它的鬃毛镀上一层闪亮的金边,这使马儿的心情非常美妙。

    莫莉完全感受不到这份快活自在,她的心情比乌云还要灰暗,接下来的路途中,她一语不发,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让她的整颗心都沉甸甸的。

    班森心里同样很不是滋味。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一生下来就失去了双亲,被亲戚收养后又过得很不好,差点儿就被伍德太太活活掐死,如果自己拒绝了她,她将有极大的可能落到更悲惨的境地。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啊,要是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去,该怎么向玛希交代呢?

    班森满腹愁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