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分明已至初夏,今日的天却始终阴沉,将原本艳丽的京城都染了层墨色,且这墨色无孔不入,悄然浸入行人眸子里,显得愈发冰冷无情。

    凌风立于行刑台上,腰间佩剑,手押恶贼,面无表情地注视远处。

    得令之后,他使力将恶贼往地上一按,责令道:“跪下,说,犯了什么事?”

    男人持续哆嗦着,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可碍于凌风的压制,他只得瓮声瓮气道:“受人钱财,散播谣言……”

    “既然知罪,此刻就当着众乡亲的面澄清忏悔。”

    “我、我知罪……”

    凌风抽出长剑,作势要将他的头颅割下来,厉声道:“大点声。”

    男人吓得即时紧闭双眼大喊:“我知罪!我不该受人指使、散播谣言!不该毁人声誉!”

    “受了谁的指使?”

    他迟疑了一瞬,其后仍旧坦白道:“赵、赵大公子。”

    “他为何要你散播谣言?”

    “赵大公子说,他想看到凌少卿和颜小姐生出嫌隙,从而破坏二人的感情,报复凌少卿。”

    见男人尽数坦白,凌风也收起佩剑,高声宣布道:“各位都听清楚了,颜小姐与赵大公子之间并无任何瓜葛,从今往后,若谁再敢谣传,必定严惩!”

    远处的凌书瑜收回视线,转身瞥见一个人从附近的药铺里走出来,他背影清瘦,独自走在繁华大街,与周边热闹格格不入。

    凌书瑜快步追上去,唤道:“赵医师。”

    对方扭头,表情略显诧异:“凌少卿?这么巧。”

    “赵医师是要去哪?”

    “回府,凌少卿呢?”

    凌书瑜朝前比划,示意与他同行:“顺路。”

    在卫府初识时,二人隔了有段距离,以至于凌书瑜才发现,原来他身上还有股清淡的药香味。

    “这药是?”

    赵辰怀举起手中的药包,风轻云淡道:“哦,一些调理身体的药物。”

    “赵医师是否身体欠佳?在卫府初见时,我就察觉你气息不稳,似乎有病在身。”

    他解释道:“我体质特殊,较容易染上风寒。”

    “赵医师师从玄雀神医,你这身体难道连神医也束手无策?”

    “多年顽疾了,师傅说只能慢慢调理。”

    凌书瑜了然,又问:“上次见医师验毒,我便好奇,神医平日除了传授医术,还会教授弟子毒理?”

    “其实许多毒草都有益处,我们救人时,若遇上寻常药方无法根治的顽疾,便会选用烈性草药,也就是以毒攻毒。”

    “那花幻这毒,医师也有所接触?”

    赵辰怀却是道:“其实并未接触过,只是恰好翻阅典籍时瞧见,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凌书瑜没再多问,临别前才又道,“卫府的案件,还要感谢赵医师出手相助,倘若你日后有何需求,在下定尽力满足。”

    “凌少卿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月色如歌,化作丝丝柔情沁入心扉,抚慰每个晚归之人心底的不安。

    凌书瑜回到卧房,此时房内焕然一新,原本成堆的废弃纸张都已被清扫干净,书案上只留有文房四宝。

    他打开木匣,里面整齐叠着颜湘先前所寄的书信,看起来仍像崭新的,只不过折痕处变得更深了。

    不论再看几次,嘴角总会禁不住上扬,他似乎能透过书信瞧见她鲜活灵动的神态,听见她婉转动人的语调。

    直至嘴角微僵,他才意犹未尽地叠好书信,在期待下一封来信的同时,又暗恨时光怎过得如此之慢。

    他又往窗台走,检查盆栽是否有了新动静,却丁点绿意都未曾看见,便暗自怀疑是否自己一不谨慎将它淹死了,亦或是窗台阻挡了阳光,才惹得它不愿现身。

    或许明天得找管事问问。他如是想着。

    日子悄无声息地流逝,盼了几天,他终于收到了颜湘的回信。

    阿瑜:

    得书之喜,旷若复面。

    前闻君过往,百感交集,遂唤君阿瑜,愿君思之,仅念欢愉。晓京中安宁,分外欢欣,现居清州,得亲人爱惜,君无需忧虑。另,植乃五色海棠,含步步高升之意,愿君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阿湘亲笔

    凌书瑜还未读全内容,却听凌风来传消息说大理寺卿有要事相商,便立即动身去了大理寺:“大人有何事交代?”

    “说了多少次,在我面前不整这些虚礼。”尹弋摆摆手,随后道,“突然传你前来是因为有了新案子。”

    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必这案件非同小可。

    “大人请说。”

    “兵部尚书林润知于府中身亡,由于此案件涉及朝廷重臣,陛下下令由京畿卫协助大理寺彻查此案,我思来想去,觉得交由你查最为稳妥。”

    “下官这就前往林尚书府。”

    林润知是朝廷重臣,又是一家之主,莫名其妙死于家中,立时引得林府人心惶惶。

    据府内管事所述:林润知昨日独自在书房待了整夜,一直到晨起时刻也未出。管事在外询问,也未曾得到丝毫回应,林夫人便差人将门撞开。然而撞开之后,众人却见到了这样一副场景——林润知靠坐在书案后面,右手握着剑柄,而利剑就插在自己的腰间。

    鲜血顺着躯体缓缓往下流,随后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

    大理寺勘查现场,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

    初步判定为自杀,但原因呢?

    “林尚书生前情绪如何?”

    “老爷先前从未显露出任何寻短见的想法,谁知如今却……”管事回忆起过往,叹了叹气。

    “那他近日可有什么烦心事?”

    林夫人方才哭了许久,此时已逐渐稳住情绪,接话道:“老爷遇事从不向人倾诉,尤其是关乎朝政的,只是他近日格外忙碌,总把自己关在书房,还不许任何人打搅。”

    凌书瑜沉思,显然这话并不足以作为林润知“自杀”的理由。

    书案左侧整齐地叠着书籍,中间则沾了些许墨迹,笔尖上的墨汁也尚未清洗干净,说明林润知在出事前曾有写字,可书案上却并没有用过的纸张。

    他绕到书案后方,发现椅背顶部有道划痕,那痕迹很轻,极易被人忽略。

    凌书瑜蓦地想起林润知的死状——利剑刺穿他的腰腹,且从侧面看,剑尖这端下方有椅背支着,故比剑柄那端要高,这也是椅背顶部会留下划痕的原因。

    由此来看,林润知死前应当是立着的,随即因体力不支而向后倒,这才使尸体呈现出坐的姿态。

    然而新的疑点又出现了,从座椅与书案的距离来看,他只需要坐着就能完成自杀全过程,完全没必要特意站起来。

    此案疑点重重,凌书瑜怀疑这很可能不是一桩简单的自杀案件,随后他又仔细检查了房门内锁。

    说是锁,其实只是块被钉在门上的木板,屋内的人通过转动木板,同时卡住两扇门,从而达到上锁的目的。

    此时的木锁已裂成两半,凌书瑜其附近找到了一根被打结成圈的白色细线,且线圈的长度恰巧能绕木锁一圈。

    他瞬间了然。

    离去之前,他向管事求证,确认林润知身上的那把剑并非他自己的。

    大理寺内,凌书瑜正在审阅仵作写好的尸检记录,面色凝重,随后吩咐:“你去将林府将所有人都盘问清楚,再将里里外外都搜一遍。”

    凌风疑惑:“大人怀疑林尚书不是自杀?”

    “自杀只是凶手营造的假象。”凌书瑜有理有据道,“且不说林尚书无自杀动机,单从这份笔录就可确定是他杀。”

    林润知左手指尖有厚茧,是常年书写所致,说明他是个左撇子,可死时却是右手握住剑柄。

    “万一他是双手握剑,只不过左手先松掉了呢?”

    “对惯用左手的人来说,左手握剑右手握鞘是潜意识的,并且左手使出的力会比右手更大,握得自然也更紧。”

    凌书瑜抽剑演示,并将右手覆于左手之上: “待到气力耗尽,他也只会先松右手。”

    “你再看这里。”他指着笔录上的某处,“剑在刺穿林尚书腰腹时,剑柄与剑尖处在同一高度。”

    可矛盾的是,剑身的长度与林润知的手臂相当,他若自杀就必然要将剑倾斜。

    凌风顿悟,随后又不解道:“可凶手是如何将门反锁的呢?”

    “答案就在这儿。”

    他细看,才发现手帕上有团白线: “这是?”

    “原本我还只是怀疑,但当我在案发现场发现这条细线时,我便确信这是一起谋杀案。”凌书瑜缓缓道来。

    “凶手将一端系于木锁上,另一端拿在手中,随后将门关上。接下来,他只需向下拉动细线,就可以达到落锁的目的。”

    “原来如此,这凶手当真是狡猾,差点将所有人都蒙蔽过去了!”凌风愤然道,“房内贵重物品都在,想来凶手不是图财,那便可能是仇人作案。”

    “并且凶手能够悄无声息地杀人,要么有内应,要么便是杀手。”

    具体是何种可能,他们还得等京畿兵搜查林府后再下定论。

    “之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凌书瑜问的是蛇形印记。

    先前在赵昀冰私宅,他与人交手时划破了对方衣袖,尽管那人掩藏极快,但他确信,那印记与中鹿关死士的印记一样。

    “早年间,有个杀手组织也有蛇形印记,但该组织很早便销声匿迹了,其余的还没查到。”

    “你立即去信询问江世子,他素来消息灵通,或许会对这组织有所耳闻,”

    夜深人静之时,明月悄然隐匿于云层当中,似乎想给惯常活在暗处的腌臜物,腾出些喘息的余地,让世间不至于如此无趣。

    “门主,这是林润知死前写的奏章,看来他手中确实有当年的证据,不过我听说大理寺也没搜出线索,想来证据可能已经不在林府了。”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说道。

    那个被称为门主的男人垂头,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叫人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眸子隐隐泛着寒光。

    “这也是好事。”他慢悠悠道,“接下来你不用盯着大理寺了,只需继续潜着,等锬朝那边送来消息,我们便可着手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