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芳歇,王孙留
    虽然用顾四的话搪塞过去这一时,但孟遇安知道,还是尽快离开寻芳阁为妙。

    由于不知道顾四下一次什么时候会来,孟遇安这一段时间过得无比煎熬。

    她潜伏在寻芳阁里,每天暗中观察各路客人,寻找合适的目标。

    在这个过程中,她又时时刻刻在担心下一个走进寻芳阁的人,就是顾四。

    孟遇安在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度过了半个月,终于在正月初一这一天迎来了转机。

    新春伊始,寻芳阁的生意本不太好,堂内客人寥落无几。

    可这一天,却有一个奇怪的人在阁里流连了一天。

    此人像阮忱一样,也是个年轻公子——只怕比阮忱还要小些。虽也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但比之阮忱还是稍稍逊色,只是气质更加落拓洒脱。

    他头顶无冠,只用一根丝绦将头发束起,两绺须发从两侧垂下。

    一身广袖宽袍、外罩纱衣,和这里的大多数青年男子一样,他也有些放浪形骸的意味。

    这人刚来的时候,孟遇安并没有注意到他,只当他也是个买醉的普通散客。

    可他点一壶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边小酌,一边嘴里念叨着些什么,行为有些怪异。

    孟遇安侧耳细听,发觉他在念叨《庄子》中的一些句子。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念罢,他仰头喝下一盅酒,闭目品咂,浪言道:

    “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吾等匹之,不亦悲乎!”

    孟遇安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此人貌似是个山中高士,可从他话中却不难看出,还是着了尘世之相。

    孟遇安瞧着他腰间挂着一枚成色极好的龙纹玉佩,有些像是皇家之物,便料定他出身世家贵族。

    难道这就是自己等待旷久的良机?

    孟遇安心脏狂跳,仗着胆子上前,搭讪道:

    “我看公子相貌不凡,不似其他尘世俗人,怎么言语之间,却又有不足之心呢?”

    那人瞟了孟遇安一眼,不屑道:“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孟遇安也不接茬,只是自说自话道:

    “凡物之性,即其‘至当’。若于其‘至当’之外,另有所羡欲,则必有‘累’而‘悲’。人之苦痛,多起于此。”

    多亏了孟遇安大学里无聊,读过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还记得这么几句。

    那人喝酒的手一顿,开始正眼看着孟遇安。

    孟遇安继续说道:

    “然人之所患,正在于不能安其性,不能绝‘羡欲之累’。心若如此,何以逍遥?何以齐物?”

    那人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孟遇安,道: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说的话还有些意思。”

    刘妈妈本来在一边揽客,一转脸看到孟遇安在这里不务正业,便急忙走过来申斥道:

    “让你招呼客人,谁让你这么不知高低、冲撞贵人了?”

    说着,刘妈妈对那人陪笑道:

    “丫头不懂事,妄言冒犯了恩客,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那人一甩袖子,朗声笑道:“哪里冒犯,她说得有理。”

    刘妈妈愣住了。那人又道:“这样,你开个价,让这丫头陪我聊上一聊。”

    “这......”刘妈妈显然没准备好应对这样的要求,“阿圆只是个丫鬟,还不是阁里的姑娘,所以......”

    那人啪的一声拍出一锭银子,问道:“够吗?”

    那锭银子足有五两,抵得上最初孟遇安的身价了。

    刘妈妈喜笑颜开:“够了够了,公子和她慢聊,我就不打扰了。”边说着,刘妈妈边退下了。

    那客人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眼神瞥向座位下首,示意孟遇安可以坐下来。

    孟遇安欠身还礼后,规规矩矩坐在客人身边。

    客人斟了一盅酒,递与孟遇安:“喝酒吗?”

    孟遇安摇摇头,表示拒绝。客人也不多说什么,便把酒盅放在了一边。

    这要是搁着孟遇安原先的公司领导,一连串冠冕堂皇的劝酒词只怕要一顿输出了。这个客人倒是给孟遇安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客人问:“你方才所说的‘羡欲之累’是指什么?”

    孟遇安笑道:“公子放浪形骸、潇洒不羁,有仙人之姿,可似乎还是不能完全超脱物外。”

    客人双眸炯炯,眼中是半分醉意也无了。他看向窗外,幽幽叹息道:

    “我又何尝不想。只是囿于肉身所限,不能乘奔御风,何来超脱物外。”

    孟遇安闻言,脑中回忆起苏轼所作的《赤壁赋》,温和说道:

    “你我凡人,谁又不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公子贵气逼人,与我一介蒲柳自然天壤之别,可生死面前,众生平等,公子可是为此而怨念?”

    客人回头,上下打量着孟遇安,语气中满是惊讶:

    “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又是在这样的地方做丫鬟,竟有这般见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说着,他又重复了孟遇安的话,细细品味: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说得好啊!那依你之间,该当如何应对这‘羡欲之累’呢?”

    孟遇安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公子豁然开朗,抚案大笑:“好!好!真想不到,我陆煜自诩恣肆人生,今日却折在一个小丫鬟的手里。”

    等等,他自称什么?陆煜?

    孟遇安的大脑有一刹那的宕机,陆煜不就是谢凝之所说的“江南六君子”之一吗?

    还未等得孟遇安判断一下是不是同音或重名,蓦地一个小厮从门外飞奔进来,跑到陆煜身边,累得气喘吁吁。

    “公子让我好找啊,”小厮边喘气边说,“夫人都快急疯了!”

    陆煜漫不经心,又斟了一盅酒:“母亲急什么?今日元春,父亲赴朝堂参加拜贺,还不能让我偷半日闲吗?”

    小厮心急火燎,大冷的天却流了满脸汗:“那公子走之前也该与夫人说一声啊,这样突然消失,没的难为咱们做下人的。”

    “好好好,这次是我对不住你,”陆煜戏谑道,“回头多赏你几个茶钱好可好?”

    小厮摊手无奈:“公子怎么着都行,但您先得跟我回去了。”

    眼看着陆煜起身、行将离去,孟遇安急切问道:“陆公子,那我呢?”

    “你?”陆煜转身,一脸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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