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孟遇安萦绕于心很久了。
早在她知道大祁取代西晋开始,就把这个疑问埋在了心底。
“既然历史已经改变,为何还是衣冠南渡?”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却好似有千斤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人的心口。
然而,陆家祖母却平静如常。
仿佛巨石扔到她面前,被她轻松用意念化作了齑粉,飘散在空气中,转瞬就无影无踪。
“向江河中投一枚石子,难道就能改变江河的流向了吗?”
陆家祖母幽幽的一句话,顷刻间将孟遇安的思绪带到了从前。
这话她是说过的,就在孟遇安当初求她阻止陆幼芷嫁给谢凝之的时候。
孟遇安当时并不理解,为何陆家祖母不愿出手阻止这场婚姻。
但是现在,孟遇安似乎有些体会到了她行为的出发点。
“老夫人,您可曾也向江河中投过石子吗?”孟遇安问道。
陆家祖母没有正面回答孟遇安的问题,却顾左右而言他道:
“我在这里的名字是李淑节,但我更愿意叫自己李持盈。”
“做了大半辈子的‘清河公主’、‘清河长公主’、‘清河大长公主’,谁还记得我的封号本是‘玉真’......”
一个焦雷炸在孟遇安头顶。
她疾速搜寻着自己本不丰富的历史知识,终于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
陆家祖母、皇帝的姑母、清河大长公主、李淑节,原来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玉真公主李持盈!
怪不得,她张口就是王维李白的诗句。
怪不得,她对于孟遇安不想做陆煜的妾室如此开明。
怪不得,她身上一直带着一种超脱于魏晋时代的豁然和充盈。
看着眼前已经年过六旬的公主,孟遇安觉得三条历史线在此刻交汇。
陆家祖母凝视着孟遇安,眼神中满是岁月洗礼后的宁静与柔和。
“现在,你还想再问刚才的问题吗?”
孟遇安轻轻摇头:“不想了。”
就算不问,孟遇安现在心里也明白了,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玉真公主穿越到魏明帝曹睿时期,成为给事中李彦的女儿。
这位经历过盛唐和安史之乱的公主熟读历史,深知司马家上位的后果。
于是她协助父亲和兄长,打击司马家、在朝野风生水起,让陇西李氏提前在汉末崛起,最终统一三国。
可万万没想到,历史只是换了一层皮,但内里还是相同的本质。
即使李家取代了司马家、大祁取代了西晋,八王之乱还是发生了,五胡乱华还是发生了,衣冠南渡还是发生了。
一切都变了,但一切好像又都没有改变。
陆家祖母,或者说玉真公主,只能眼睁睁看着历史的车轮,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她曾经做出过的一切努力,仿佛全都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孟遇安站在陆家祖母的面前,抬起眼眸、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
“公主,可是后悔了?”
陆家祖母身体清健,还远没有到风烛残年,可此时她的眼中却出现了让孟遇安无法忽视的迷惘与疲倦。
“后悔,却也不后悔。只是觉得,不必再做什么了——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这一句话,才蓦然令孟遇安恍然大悟。
有谁还记得,今天原本只是孟遇安一次简单的轮班侍疾,但陆家祖母偏偏遣散左右,只留孟遇安同室独处。
孟遇安一开始还不解其意,但现在心里大致猜了个七七八八。
根源就在于,孟遇安要跟随陆幼薇入宫了。
倘若孟遇安一直留在陆家,就算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对历史造成太大影响。
可现在不同了,孟遇安即将入宫,会真正接触到统治者阶层。
这样一来,她就变成了一个不可控因素。
陆家祖母此举,用意就在于警告孟遇安,不要试图改变历史,也不要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强行施加。
来到这里后,其他的人都是历史改变后才登上舞台的,并非孟遇安所熟知的历史中的一员。
所以对于他们,孟遇安并无什么真情实感的畏惧、敬仰或是痛恨。
但玉真公主不同,她是孟遇安的时间线中真真正正存在过的人物,是孟遇安切切实实的“老祖宗”。
站在她的面前,孟遇安不敢忤逆,也不敢辩驳。
这种与真实古人对话的冲击感,让孟遇安无法站在心理的高地与之平等交谈。
孟遇安低眉垂首,用上了最温驯的语气:
“公主教诲,遇安不敢不听从。”
陆家祖母向孟遇安招招手,示意她近身;孟遇安走过去,坐在了榻边的杌子上。
陆家祖母让孟遇安靠在她的膝上,把手轻轻搭在孟遇安头上,抚摸着孟遇安的头发。
她的手柔软且温暖,在她的摩挲下,孟遇安的心境也变得镇定沉静了。
“我在这里孤独等待了五十年,终于让我遇见你了。”
陆家祖母的话轻飘飘的,五十年的光阴在她温和的话语中被一笔带过。
“天宝之乱后来结束了吗?”陆家祖母轻轻问道。
“天宝之乱?”孟遇安很是疑惑。
因安史之乱发生在唐玄宗天宝年间,因此唐人多称作“天宝之乱”。孟遇安不修历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称谓。
陆家祖母道:“怎么,你也不知道吗?你前世的生平年间比我还早吗?”
孟遇安本想告诉她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但话到嘴边却停下了。
从唐代到汉末,属于降维打击;从现代到唐代,岂不更是降维打击了?
如果让陆家祖母知道孟遇安来自一个更先进的文明,也不知她会怎样对待自己?
玉真公主虽然凭着对南北朝和唐朝的了解,一己之力撼动了魏晋历史的走向。
但她毕竟也是个封建时代的人,对于孟遇安所处时代的思想,究竟能接受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因此,孟遇安不敢轻易暴露自己。
“公主出身天潢贵胄,对政史了如指掌;我一介平民,怎么会懂得战和大事呢?”
“我与家人为躲避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军,逃到了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至死也不知朝廷是否收复河山。”
几句花言巧语,孟遇安把自己伪装成了安史之乱中的底层百姓之一。
她眼神悄悄瞟过去,暗中观察着陆家祖母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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