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遇安首先要顾修之带她去看的,就是庐江顾氏的田庄。
六月未央,水稻还未至收割的时节,但田地里还是有不少佃农的身影,在进行着日常施肥、除虫、除草的管理工作。
早在几年前,孟遇安还是相府义女的时候,贺夫人就曾带着她去过陆家田庄——那也是孟遇安第一次亲身接触到农业生产。
再后来,因得罪了崔协兄妹,孟遇安被贬去田庄,刚好完整地经历了那一年度的秋收,一镰刀一镰刀在水田里辛勤了半月有余。
南北朝时期,生产力还是普遍低下,纵然世家有千亩田地,也不至于动用如此多的劳动力去完成从播种到收割的每一步。
如果能提高生产效率,自然就会有更多的劳动力解放出来,从事其他的生产活动,哪怕是常备兵役也会有额外的空闲人口。
顾修之陪着孟遇安站在田埂尽头,蓁儿和钟弼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孟遇安有意想试探一下顾修之的见识,便询问他道:
“民间人口并不匮乏,但朝廷却征兵困难,无外乎就是世家占据了太多劳动力且瞒报谎报的缘故。修之,依你之见,这个问题应当如何解决呢?”
顾修之指着面前井然有序的方块田,对孟遇安说道:
“姑娘你看,这田地分割成的形状其实很规整,但却没有被合理利用起来,而是仍旧让成群的佃农下田,多费了许多无用工夫。如果能制造一些适应方块田的器械,就可以省出不少人力来。”
改进工具这种事在古代一直被视为奇技淫巧,为从文者所不齿。这顾修之竟然能和孟遇安想到一块儿去,莫不是他在现代学过工程制图?
“你的想法倒是很好,但不知有一个问题你是否想到了:世家真的想节省人力吗?”
听了孟遇安的提问,顾修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道:
“多一个劳力就多交一份租,层层剥削,大小管事都有油水。这些佃农在农时劳作,闲时还有其他的苦力可做,人数当然是多多益善。”
孟遇安点头赞叹道:“你看着年纪轻轻,见识却远,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孟遇安话里的潜台词,是在探寻他精神与躯壳是否统一、有没有什么前世的经历,且看他如何作答。
可顾修之却不接茬,只犹然笑说:“江湖闯荡得久了,见识也就远些。要说年龄,姑娘看起来和我也差不多大,可您已经身登金阙、肩揽要职,那不是比我厉害多了,怎么还会赞我呢?”
孟遇安心中微恼:试探他不成,反被他拿捏,这个顾修之还真有点东西。
“这个嘛,岂能人人都天赋异禀?条件与机遇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有时候也不能想当然地以己度人。”
顾修之听后,呵呵笑上两声,浅浅做了一个揖:
“姑娘海纳百川,在下敬服。”
孟遇安想起刚到皖城时在街上看到的多家青楼,又问道:
“这庐江顾氏,除了封山占河为己用,还掌控了皖城的烟花之所,可有此事?”
顾修之没想到孟遇安会问这个,小小惊讶了一下,而后说道:
“这......也是庐江不成文的规矩了。姑娘为了兵役而来,怎么还对这个感兴趣呢?”
孟遇安沉痛道:“陆澄之乱前后共计阵亡了多少将士,修之可知道?”
顾修之看孟遇安神情突变,温柔回道:“在下不知。”
“整整十万。”孟遇安又问,“那这十万将士从何而来,修之可了解?”
顾修之面对这个似易似难的问题,不知怎么回答为好,犹豫了半晌才说:
“自然是他们各自的母亲生出来的......”
孟遇安蓦然抬起头看着他,诧异于他竟然跟上了自己的脑回路。
“修之这样说,我想你肯定也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孟遇安叹息道。
顾修之垂下眼睑,蹙眉思考着孟遇安的话,良久才幽幽说道:
“三千秦楼楚馆人,数万转生难托魂。姑娘远虑,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孟遇安漠然道:“你说说看,这青楼该不该废?”
“自然该废,”顾修之道,“只是另有一事,也应当同态论处。”
孟遇安问道:“何事?”
顾修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三妻四妾。”
孟遇安再次回头看着他,脸上的纳罕之色愈叠愈浓,追问道:“何解?”
“阴阳交合乃天地之理,自有定数。世上男女人数两相匹配,若人人都能成双入对,才有千代万代的传承。可现在......”
顾修之的喉头吞咽了一下,严肃道:
“现在高门金屋藏娇,媵妾婢仆何止百千,而寒门却一女难求。没有家,何来国?”
好熟悉的言论!原来是担心自己找不到媳妇。孟遇安心中哂笑几声,依旧颇有风度地说道:
“修之的话在理,却不在情。仿佛听起来女子就是狼群里打下的猎物,头狼分走了太多,底层狼就没得吃了。”
面对孟遇安突然袭来的愠怼,顾修之很快反应过来,接下了这一招:
“这种问题本不该是我一个市井小民关心的,但却是姑娘应该关心的——又或者说,是姑娘此行代表的‘那些人’关心的。”
“‘那些人’想要兵、想要钱、想要粮,就要当好头狼、照顾好底层狼。至于说女子是不是待分的猎物,姑娘身后的人是怎么想的,您肯定比我更清楚。”
孟遇安不想容许顾修之巧言令色几句就轻易把自己摘出去,执着问道: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顾修之像是突然注入了灵魂一样,一对瞳仁映出熠熠的光芒,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很在乎我的想法,是吗?”
他的反应很奇怪,孟遇安已经无法用以往的经验或是常理来解释了,只能半遮半露道:
“我看修之是个德才兼备之人,有意想提携提携你,才多问了几句。”
顾修之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几分,可脸上仍然带着暖如冬阳的笑容:
“在下刚才失礼了,向姑娘谢罪。”
孟遇安并不答话,只是霁颜一笑,态度也模棱两可,才把这一段糊弄过去了。
夜间回到馆驿就寝时,孟遇安心中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这个顾修之一定还有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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