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转微凉,似乎代表了某种热忱的消退,也预示了一些寒意的来临。
太极殿上,李存德屏退了一切闲杂人等,单独召见了李允琛。
“琛儿,上个月你说派了人去巡视各郡,巡视的情况怎么样了?”
李允琛将孟遇安整理成文的奏章呈上,还顺带附上了她使计取得的账册名单等证据。
李存德一边随意翻看着,一边听李允琛娓娓道来:
“父皇,孟遇安此番暗访庐江郡,揭露出了庐江顾氏的诸多罪行,其中瞒报人口之事与逃避兵役相关,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李存德翻看奏章的手指越翻越无力,还没有看到最后一页,就直接合上不看了。
“呵,她可当真是一把利剑啊。”李存德阴沉着脸讥诮道。
李允琛立于阶下,默默观察着李存德的神色,心中也在暗自盘算。
从孟遇安刚回来时给李允琛汇报调查情况开始,李允琛对于惩处顾家这件事就不是很乐观。
各郡世家在大事小情上有多种问题,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可朝廷从来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诿搪塞过去。
这次为了兵役征召不足的事派孟遇安前去暗中调查,原本李允琛只希冀着她可以找出一些修缮大厦的方法,可孟遇安给出的解决措施却是直接拆掉整座大厦。
诚然,打击掉庐江顾氏,可以极大程度地充实国库,也能释放出众多人口,不论是商户、农户还是兵户数量都可以大大提高。
可各大世家之间利益牵扯纷繁复杂,互为羽翼,彼此包庇。一旦庐江顾氏遭受打击,其他世家必定唇亡齿寒,因此一定会联合起来维护顾家。
李允琛深知李存德担忧的也是这些,即使他心里是想把所有掣肘皇权的士族消灭殆尽,可又不敢使用雷霆手段主动出击。
“父皇,儿臣知道您很为难,但顾氏一族猖狂已久,其对于朝廷已造成的伤害和潜在的威胁,不亚于当初兴兵作乱的陆澄。兹事体大,儿臣不敢妄下断论,还请父皇定夺。”
李存德精神困顿萎靡,强睁无神的双眼,徐徐说道:
“为君者,七分醒,三分醉。若是十分的清醒,反倒不好了。治国呢,也是如此:遇到问题,再解决问题;若无问题,不要自作聪明地去翻覆天地。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这个道理了。”
李允琛躬身拱手:“父皇圣明。”
李存德疲惫地摆摆手:“在小的方面做些政策的调整,能抽调足够的兵役即可。至于其他的事,就先放着吧。”
“儿臣遵旨。”李允琛领会精神后便退下了。
李允琛才刚走,玉无瑕就从后殿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温软娇媚地靠在了李存德身边。
“可是胡闹,怎么又到太极殿来了?”李存德话带呵责,可语气却不重,甚至还有几分宠溺。
玉无瑕秋波流转,笑语盈盈道:“臣妾想念陛下,片刻也不忍分离。”
李存德拥着玉无瑕在怀,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
“朕宠了你一年多也没晋位分,你非但没有怨言,还能时时想着朕啊?”
玉无瑕声音如娇莺初啭,听之沁人心脾:
“臣妾自知舞姬出身,身份低微,不敢与各位娘娘比肩,能在陛下身边做一美人侍奉着,已经是臣妾三生万幸了。若向陛下索要位分,只怕世家公卿们又有许多话要来烦陛下了。”
李存德听了,心情大为舒畅:“还是玉美人体贴朕,从不让朕为难。不像那些朝臣和世家,没日夜地要官请爵,还在背地里算计朕。”
玉无瑕羞涩笑道:“陛下跟太子说了这半日的话,实在是劳累龙体了,不如随臣妾去歇息吧。”
且说李允琛离了太极殿后,便去了勤政殿叫来孟遇安,把李存德的意思大概对她言明了。
“陛下真的不打算处置庐江顾氏吗?”孟遇安问道。
李允琛道:“该说的都对你说了,你此次出巡庐江有功,后续会例行封赏的。”
孟遇安为了拿到证据,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此时当然心有不甘:
“正如殿下所说,微臣有功,那便意味着一定有人有罪,微臣的检举才能算作是功劳。有功当赏,可有罪就不该罚吗?”
见李允琛闭口不言,像是无动于衷似的,孟遇安继续说道:
“昔琅琊王之事,陛下与殿下顾念亲子手足之情,已经不了了之。庐江顾氏非亲非故,也不能恪守法度吗?”
不等孟遇安说完,李允琛已勃然大怒:
“你放肆!”
李允琛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一声暴喝惊得孟遇安愕然呆立。
孟遇安缄口,屈膝跪在地上,等待着李允琛行将而来的挞伐和惩处。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允琛收住了怒气,又换上平淡的口吻说道:
“你今天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个中情由道理,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做臣子的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不要为了能臣干将的名声做超出职责范围的事。”
孟遇安满心委屈,很想辩解自己不是为了虚名和政绩,可又开不了口再去顶撞李允琛,只能咽下了没说。
李允琛喟然而叹,不知是在对孟遇安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查一个庐江顾氏就让你查出了这么多,要是你巡遍扬州九郡,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孟遇安垂着头只字不言,端然跪在勤政殿上。
“朝廷当前的问题只有抽调兵役护卫扬州,只想想看怎么解决它就可以了。就算你觉得扬汤止沸是自欺欺人,也不要总想着釜底抽薪,抽不好反而会烧伤自己。”
“殿下睿智。”孟遇安俯首叩在了地上。
“关于你的奏议的争论就到此为止,”李允琛道,“可有一件事我摆上台面告诉你:我斥责你不代表否定你,不惩罚你也不代表纵容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孟遇安的额头依然叩在地面上。
“好了你下去吧。”李允琛道。
孟遇安退出了东偏殿,走在夕阳的余晖下无所适从。缓缓行至太液池边时,看着池中的游鱼,她没来由想起了顾修之的话:
“如果大人效忠的朝廷不仁,大人也要继续为虎作伥吗?难道就不想揭竿而起?”
孟遇安正胡思乱想着,落日西沉处远远走来一个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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