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宴会
    阳春三月,陌上花开,这是宣宁十九年,兵荒马乱后的第一个春日。

    先帝昏庸无能,痴迷于丹药酒色,不理朝政,以至于朝堂大乱,边境蛮族蠢蠢欲动。

    战争在宣宁十八年一触即发,谢氏子弟力挽狂澜,一年之后凯旋班师。

    更不必说,几月前先帝撒手人寰,原本的大将军,魏王谢行之成为三岁新帝的帝师,朝廷的摄政王,手握天下权柄。

    原本便是世家大族,权势煊赫的陈郡谢氏,如今在京城更是炙手可热。

    坐在水榭中,谢芙有些倨傲地望了一眼这场春日宴上的众位高门贵女,姣好的芙蓉面上神情虽淡淡,但眼角眉梢却难掩一抹得意之情。

    今日这场长公主举办的春日赏花宴,来人虽都身份不凡,但谁也盖不过她的风头去。

    因为谢芙知道,长公主举办这场春日宴,有很大的缘由便是为了拉拢自己,与自己融洽关系。

    别的高门贵女便是吃味也无可奈何,谁让自己的父亲族人没有那么显赫的家世,卓越的能力呢?

    更何况,她本就是京城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卓越。

    他们谢家人,都是各顶各的优秀。

    想到这里,谢芙弯唇一笑,自一旁碟中取过一粒葵花籽,慢慢自顾自吃着。

    “芙娘姐姐,这是我新得的八宝玲珑钗,上面的宝石都是波斯来的呢,珍稀罕见得紧,我看这钗正适合姐姐。”

    谢芙侧过头去,却见正在跟自己说话的是何家的闺秀,闺名是什么她不晓得,跟这种人平日里亦没有什么往来的。

    慵懒地扫了一眼何家闺秀手上拿着的八宝玲珑钗,瞧了瞧石头的成色,谢芙对着何家闺秀微微一笑:“那便多谢妹妹好意了。”

    她生得花容月貌,这样摇着团扇,微微一笑,教这春光四月天都有些失了颜色。

    何家闺秀将放着玲珑钗的紫檀木匣子给了谢芙的女使,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地摇首:“这没什么,若是芙娘姐姐喜欢,我叫爹爹……”

    她的一番话尚还没有说完,谢芙便已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水榭,扬起娇唇,笑靥如花道:“哪儿来的歌女在那里奏琴呢?”

    听到谢芙这样问,崔家闺秀崔玉娘弯了弯眼眉,以帕掩唇对谢芙笑道:“谢秀这话说的可是武断了,琴技粗鄙的歌女,哪里能奏出这样心性高洁,志趣悠远的高山流水呢?”

    谢芙一听她这溜须拍马,稍显夸张的褒奖语气,便知晓奏琴的人一定是哪家的贵女。

    崔家亦是世家,且在京城从前与谢家有分庭抗礼之势。

    当然,这也只是在宣宁十八年之前,现在则大不相同。

    也怪不得崔玉娘心里不平衡,要夸赞别人来暗戳戳贬低嘲笑谢芙。

    谢芙心知肚明崔玉娘这是在借题发挥,阴阳怪气自己。

    她一面在心里暗恼自己刚才轻佻的失言,一面心里有些鄙夷地骂了一声:见缝插针的小蹄子。

    呵呵轻笑一声,谢芙道:“是呢,是我轻下断言了,还是玉娘妹妹你向来耳听八路,巧舌如簧。”

    这是在讥讽崔玉娘惯会溜须拍马了。

    说罢,谢芙坐回到绣墩上,转过脸去,同一旁何家闺秀继续说话,引得原本有些失落的何家闺秀复又受宠若惊。

    “芙娘姐姐生得貌比花娇,这支八宝玲珑钗,姐姐戴着比我更合适……”

    注意到谢芙与崔玉娘的口角,春日宴的东道主,昭平长公主望了过来,两不得罪地笑着打哈哈:“芙娘一时不晓得也是有的,玉娘你告诉她便是了,说起来,这奏琴的还是芙娘家的堂亲呢。”

    谢芙听到昭平长公主的这话,面上的那点子不虞也尽数消散了。

    她家是谢家本家,她父亲是谢家家主,琴奏得这么好的堂姐堂妹她闻所未闻。

    想来是哪个八竿子打不着,打秋风的宗族亲戚罢了,也夺不了她今日的风头。

    方才她先发制人说那名奏琴的女子是歌女,也是为了防止别人夸赞她的琴技。

    谢芙是极看重她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的。

    她是谢家女儿里最娇贵的长房嫡长女,去世一年的母亲是荥阳郑氏的闺秀,她生来什么都唾手可得,平生最喜欢听别人拿她与东晋本家的谢道韫并论。

    只是谢芙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昭平长公主继续道:“她是芙娘你二叔家二公子的准媳妇,范阳卢氏的闺秀卢宛娘。”

    听到长公主这样说,谢芙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强颜欢笑起来。

    卢家的这位卢宛娘生得比她貌美,谢芙是素来知晓的,也是心里酸溜溜,却表现得不屑一顾的。

    便是生得仙姿玉貌,艳绝京城,有什么用呢?

    她们待字闺中时是高门闺秀,出嫁后是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又不是要靠皮囊过活的歌姬小妾。

    容貌太盛,不过是轻浮狐媚,能有什么好名声。

    这么想着,谢芙暗暗撇了下嘴,心里想的却是待会儿卢宛娘千万别来她们这边。

    只是天不遂人愿,谢芙这么想着的时候,昭平长公主却似是以为她对卢宛感兴趣。

    毕竟,从前谢芙与卢宛是手帕交,昭平长公主也有所耳闻。

    昭平长公主望着谢芙笑了笑,对身侧的女使道:“过去请卢家秀过来一同饮茶罢。”

    谢芙抿了抿唇,又暗暗撇了下嘴,眼角眉梢流露出淡淡的不在意与不屑来,只是过于刻意,教坐于一旁的崔玉娘以帕掩口又轻轻娇笑起来。

    “玉娘不知,崔家秀定的可是谢家二房那位郎艳独绝,芝兰玉树的二公子吗?”

    昭平长公主闻言颔了下首,望着坐在绣墩上一语不发的谢芙,不动声色笑道:“不错,正是谢二郎,听说他可是你们不少高门闺秀的深闺梦里人呢,谢家的才俊闺秀,本宫知晓都是顶顶好的。”

    听到昭平长公主夸赞谢家的话,崔玉娘眼波流转,丝毫不见隔阂,反而笑声愈欢。

    “听长公主这般说,这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同样是世家女,能才情好,容貌好,姻缘好如宛娘的,又有几个呢?臣女真是艳羡不已。”

    崔玉娘的话,让谢芙忍了又忍,才没有翻白眼。

    呸,瞧这蹄子教人不耻的谄媚样,没骨头了一般!

    卢宛走进水榭,首先听到的便是崔玉娘对她感慨的夸赞。

    猜不透平素眼高于顶的崔玉娘,今日为何会这般反常地夸赞自己,卢宛神色从容平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昭平长公主看着走进水榭的卢宛,只见方才及笄的少女身着一袭简单珍珠白绉裙,并同色薄褙子,梳着单螺髻,明明是寻常的装束,但偏生衬得她冰肌玉骨,倾国倾城。

    饶是从前便见过这仙姿玉貌的少女许多回,昭平长公主此时还是不免愣了愣神。

    真是一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大美人。

    谢家二公子可真是有福气,能娶一位这样芳华绝代的妻子。

    昭平长公主在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卢宛垂首敛目,微微曲膝行礼道:“臣女见过昭平长公主。”

    收回落在卢宛身上惊艳的目光,昭平长公主笑意慈和道:“快快起来,坐罢。”

    深觉不能再让崔玉娘明里暗里,冷嘲热讽的谢芙,这会子也主动同卢宛攀谈,亲亲热热,宛如姐妹的模样:“宛娘,你怎么过来得这般晚?方才我还四望寻你呢。”

    看了眼神情嗔怪,言语热络的谢芙,卢宛浅浅一笑,解释道:“是我一时只顾着赏景,耽误了些时辰。”

    “原来是这般。”

    谢芙笑着,把玩着手中芙蓉团扇,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崔玉娘,想在她面上看到因为自己与卢宛感情深厚,而气恼扭曲的面容。

    可是显然,崔玉娘比她更能沉得住气,更有祸水东引的心计。

    “宛娘你莫要再谦虚了,方才你的琴声我们皆都听到了,可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整个京城,不,是整个大寅,在琴之一处恐怕都难能有人出你其右。”

    “是啊,宛娘,你的琴奏得真是愈发好了。”

    水榭中的闺秀们皆是出身世家高门,此时此刻,或娓娓而谈称赞卢宛,或举目赏景含笑不语,皆各怀七窍玲珑的心思。

    谢芙沉默下去,虽面上还在笑着,但那笑容却愈发勉强,攥着扇柄的纤纤指节,也愈发绷紧发白。

    终于到了过午宴罢的时候,憋闷了满腹怒气的谢芙看着卢宛,虽尽力热络友善,神情却还是有些皮笑肉不笑的牵强。

    只听她笑道:“宛娘,咱们两个手帕交也是许久未曾见面了。等何时有空,你来我家府上,我们再一道切磋精进琴技罢。”

    卢宛浅浅笑着颔首,答应了谢芙的邀请。

    顾盼生辉的桃花笑眼,更是教谢芙瞧着刺眼不痛快。

    卢宛走后,谢芙望着她袅娜娉婷的背影离开御苑,方才冷哼一声,一挥衣袖,快步离开。

    而走出御苑的卢宛,身侧的贴身女使不禁向她轻声嘀咕:“谢二姑娘怎么瞧着心情不佳似的,皇室衰微,长公主是皇帝嫡亲姑母,如今都要对她处处维护讨好,真搞不懂……”

    看了一眼身侧的女使,卢宛截断了她的话:“丹橘,慎言。”

    女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住了口。

    其实,蕙质兰心的卢宛,又怎会瞧不出谢芙的那点子异样?

    谢芙小卢宛一岁,两家都是高门大户,她们曾是要好的玩伴。

    可是渐渐地,随着年岁增长,这对手帕交之间的情意愈发淡泊如水,趋于陌路。

    卢宛脚步未停,思绪却因着今日谢芙明显的醋意沉沉,嫉妒心起,而想到了一桩几年前的旧事。

    那时,许家大秀十四岁,因着祖父曾是诗画双绝的闻名学士,有着深厚家学渊源,而写得一手好诗。

    谢芙对她情绪平平,明明不甚喜欢,甚至有时言语之间故意夹枪带棒,敌对寻衅,之后却又带着其他闺秀一道对许家大秀明褒暗贬。

    只是女郎间的口角捧杀,倒也罢了,寒食踏青,中宫赐了青团,许家大秀与谢芙几个闺秀一道过廿四桥,却莫名坠到了桥下,摔的头破血流。

    待到衣衫尽湿,昏厥不醒的许家大秀被侍卫救起,中宫按例询问时,谢芙却是疑惑无辜的语气。

    “她自己不小心坠入河里的,同我们有何干系?”

    谢芙出身权势煊赫的谢家,外祖父是荥阳郑氏的掌权人,而许家大秀,不过是有才名的清贫寒士的孙女罢了。

    她摆明了要带人欺负霸凌许家秀,许家虽然气愤,又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