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柳阁只在厢房留了一盏灯,谢宛宁侍疾回来,便栖在灯下写字。父亲说她的字写得好,便由她抄了佛经,供奉在菩萨面前替祖母和母亲祈福。
她其实并不想给周氏祈福。周氏算什么,她只是谢昭宁的祖母,与她并无干系。她现在也不想给姜氏祈福,姜氏待她早已是大不如前,平日见着她甚是冷淡不说,眼里也早只有谢昭宁了,她又凭什么给姜氏抄。
就连外祖父家也是如此,自从谢昭宁将几位表哥表姐救下来,外祖父对谢昭宁竟也与她一般的亲热了,甚至还多几分欣赏。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人都渐渐地都亲了谢昭宁起来。凭什么,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嫡长女,与姜氏,与姜青山等相处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他们如今都去喜欢谢昭宁了!
谢宛宁捏紧了笔身,用力得骨节都在发白。
幸而家中还有父亲和哥哥还待她一如往昔。
所以父亲既然说了,她还是会写的,她便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地抄着佛经,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冷漠。
此时传来了帷幕被撩开的声音,紧接着,一盏烛台的光照了进来,光落在了纸上。虽然连通传都没有,谢宛宁却立刻知道了来人是谁,她连忙将毛笔一扔,扑到了来人的怀里,随即呜呜地哭起来,轻声喊着:“姨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只素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抬起,谢宛宁入目便看到蒋姨娘温柔而典雅的脸,她的眼眶也微红了,将谢宛宁搂在怀里,伸手替她擦了眼泪道:“好孩子,这些天你担惊受怕了,姨娘回来了,不怕了!”
谢宛宁年幼的时候,姜氏忙于药行,便是蒋姨娘带着她长大,情谊非同寻常。谢宛宁甚至觉得,蒋姨娘待她比待谢芷宁也是不差的,当时谢昭宁突然回来,姜氏开始盼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她那时候甚是惶恐,也是蒋姨娘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她会帮她夺回嫡长女之位,同时她也能帮她取得谢氏药行,她们是最坚固的关系。无论姜氏会不会变,她都会一直帮她,芷宁也会一直帮她。
后来谢昭宁突然性情大变一般,几个手段就将谢芷宁算计了下去,让姜氏也信了她,谢宛宁面上虽不表现,其实心中也是有些惶恐,如今再度看到蒋姨娘温柔静谧的面容,她才宛若吃了颗定心丸,安心了下来。
她仍然有些哽咽地道:“姨娘,芷宁……芷宁叫谢昭宁算计了去,被父亲关了禁闭,恐怕是永不能出来了!”
即便是出嫁,也是选一个远地方老实本分的人家,从这端抬去那端,花轿也不会让下的。
蒋姨娘轻抚她的头发,想起自己方才去见谢芷宁的场景,她哭得比谢宛宁厉害多了,抓着她的手不停地让她救自己出去。她亲眼看着,住处粗陋不堪不说,且伺候的人姜氏经只安排了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无论谢芷宁唤她们做什么都唤不动,反而是冷嘲热讽的多。更可怕的是,明明面上衣食无忧,但不知谢昭宁日常给谢芷宁吃的何物,竟让她越来越痴肥,却又并非用毒,如此下去,一生便是彻底的毁
了!想到这里,蒋姨娘的指甲也深深掐紧,谢昭宁……她好狠的手段!
她道:“宛儿不必担心,如今我们背后有你父亲,还有你弟弟,我与东秀谢家那边亦是有交情。并且……”蒋姨娘想到自己收到的消息,父亲即将起复了!这才是最关键的所在,父亲立下战功,一旦起复会比姜家官位都高,到时候,难道还奈何不得一个蠢笨的姜氏,一个莫名其妙的谢昭宁?但这便暂时不告诉她了。
她继续道:“所以不必害怕,我们背后的依仗十分强,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强。定会将芷儿救出来的!宛儿,你先告诉我,老太太这次生病,是否与你有关?”
谢宛宁摇头道:“谢昭宁暗中严防死守……这次老太太之事只是意外!”
蒋姨娘颔首道:“这便好,日后你不宜出手,仔细反倒是叫谢昭宁拿住了把柄。何况老太太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她并非关键,关键的还是姜氏,倘若能将姜氏除去,这才是一劳永逸,那谢昭宁便也不足为惧。日后我做了主母,你也能再度成为嫡长女!”
蒋姨娘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又仿佛只是映照着烛火,不过是盈盈的波光罢了。
谢宛宁仰头看着蒋姨娘的脸,细嫩的脸上仍有湿润的泪痕。
蒋姨娘才露出了笑容。谢宛宁就问:“那姨娘有什么法子吗?”
蒋姨娘将杯子轻扣在了桌上,道:“姨娘自然有法子,正好利用此次之事……一箭双雕!不仅要除去姜氏,还要把谢昭宁也再次打入谷底,我要叫他们再度厌恶了她,决不能让她威胁了你的地位!”
听蒋姨娘这般说,谢宛宁脸上闪过一丝希冀……她知道姨娘手段极高,但姨娘究竟能用什么法子?不过既然姨娘这般说了,她自然是相信姨娘的,而姨娘也从来没叫她失望过!
她道:“姨娘,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就是了!”
蒋姨娘继续道:“只是需要你再做些努力,我们需要将谢承义拉过来,叫他到时候能助力于我们……杀人诛心,才是最痛入人心的!”
谢宛宁点了点头道:“姨娘尽管说,我都去做就是了!”
此时的风宣堂,谢承义还惦记着母亲的病,在连夜给母亲配补药。
他年少的时候,也是跟着姜氏学过药材的配伍,配出一些简单的补药没有问题。
他拿着一杆纤细的铜称,秤盘不过是巴掌大,那衬托也不过比核桃大一些,正在仔细地称药。谢昭宁送给他的一张八仙过海纹样的黄花梨的圆桌上,摆着十多个小笸箩,他用一只小簸箕将笸箩里的药舀起来,放在秤盘里称量,一边喃喃道:“当归三钱,半夏三钱,五味子二两……”又道,“地黄,烛火凑近些!”
这里的地黄却说的不是一味药了,而是他的贴身小厮,取了名为地黄。谢承义还有几个小厮,分别取了大黄、黄连、黄精,因此地黄想想自己的名字,觉得也还好。
越是细小的称上,称杆上的刻痕就越是难认,地黄小心地将烛火凑近了,照着谢承义认称,忍不住道:“大郎君
,您明日就要去右卫任职了,何必辛苦自己熬夜配这补药,您嘱托了范医郎来配,岂不是能配得更好些!()”
谢承义却白了他一眼,道:我长年不在母亲身边,如今母亲病了,我是自然要尽孝的。我亲手配的,跟外面的人配的,如何能一样呢?明儿个你寅时就要叫我起床,我好熬了药给母亲送过去!?()”
谢承义正在称药,这时候,一道声音在门口响起:“我可扰了哥哥了?”
谢承义回过头,只见竟是谢宛宁来了。她身着一件简单的雾蓝色蜀绸长褙子,衬得身姿纤弱,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手上竟还挽着一个小包袱。
谢承义也笑了笑:“我还没睡,如何算扰?只是如此晚了,二妹妹怎的还没睡?”
谢宛宁款款走入,道:“如今家里祖母、母亲相继病倒了,我心里记挂得很,想着抄佛经给祖母和母亲祈福,微尽绵薄之力,也一直没睡。又想着哥哥明日就要去右卫了,故做了一双护膝给哥哥送来,这般哥哥骑马的时候便可以戴着了!”
说着将手臂上挽着的包袱解开,果然拿出一对做得极精致的护膝,上面还绣着四季平安的花样,针脚也极漂亮,这配色还与她上次送自己的那斗篷是一样的,当真尽心极了。
谢承义看着心里一软,别的不说,二妹妹对自己当真是真心的好,不愧了两人多年的兄妹情谊。
他道:“二妹妹,你的女红又有进益了,这月季花绣得跟真的一般!你待我这般的好,日后若是想要哥哥为你做什么,尽管与哥哥说便是了!”
谢宛宁听了这般的话,就笑道:“有哥哥这般的话,我便放心了。”说着轻轻叹了一声,“如今长姐在家中,是越来越受了母亲重视了。妹妹总是担心,倘若有一日……长姐还是不喜妹妹,针对了妹妹,也没有人护着我了。”
谢承义听到她这般说,微微皱了眉。
以前他对昭宁自是有偏见的,觉得是她咄咄逼人,宛宁处处退让。但这次与昭宁一起去外祖父家,亲耳听了她救大家的事迹,总觉得昭宁似乎并非那样蛮横不善之人。其实他以前并非故意针对昭宁,他也只是想家中妹妹们和睦相处罢了,他想了想道:“妹妹不必担忧,我瞧着,昭宁如今是已经改好了的。”
谢宛宁身后的女使紫鹃却轻声道:“大郎君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谢宛宁却急急地道:“住嘴,你要说什么话!”
紫鹃却不满道:“本就是如此,娘子,您又何故要瞒。便说当日……当日揭穿三娘子给马下药一事,您分明早就瞧见了,樊星樊月两个女使早便埋伏于那里,事成之后,樊星樊月便回了大娘子身边。足见那日之事,很是蹊跷!当日三娘子虽然承认了,是她在背后设计。可那男子是否是大娘子故意找来的,或是那男子要下药之事,大娘子也是早便知道的,可是她当场并未说,不过是想看您和三娘子两败俱伤。大娘子这样的心机,日后当真不会再对付您——”
谢宛宁气得斥她:“都叫你不必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紫鹃不服道:奴婢也没有在老爷夫人面前说,不过您与大郎君这般关系,奴婢便是饶舌几句,想来大郎君也不会说出去。只是想叫大郎君知道,大娘子的心性哪有这样简单≈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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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承义却是错愕了片刻,他突然想起,这事发生的那日。他虽在花厅待客,却似乎的确看到了,樊星樊月二人朝着马厩走去了。给马下毒一事是谢芷宁所为,她已亲口承认自然辩无可辩。可若此事是真,谢昭宁为何要提前叫樊星樊月去埋伏起来,难道她当真早知道下毒一事,却没有说,不过是想让两个妹妹两败俱伤——
谢承义想到这里,心里一冷。可这也是没被证实的。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却冷淡了许多道:“罢了,既然此时没有被证实,我们自然不再论了。”
谢宛宁则愧疚道:“哥哥切莫放在心上,我只是心中惴惴罢了。怕有朝一日我有什么事,没得人来护我。”
谢承义心中汹涌着自己许看错人的怒火。待他平息了,才对谢宛宁道:“你放心,你若有什么事,哥哥自然会护着你。同样的,谢昭宁若是真的做什么不好之事,哥哥自然也会阻止她!”
谢宛宁听到这里,才露出一个略欣慰的笑容道:“如此,妹妹心里当真才是放心了!”
此时锦绣堂的院中,谢昭宁也还没睡。
小几上搁着一个笸箩,里面摆满了各色的丝线,尺头。谢昭宁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对着烛火穿针,她的笸箩里还放着一个鞋样子,只是剪出一个雏形,但是用浆洗过的布,叠做了许多层的厚底。
她先问青坞:“蒋姨娘去看了谢芷宁了?”
青坞柔声道:“去了呢,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不过倒是奇了,她看到谢芷宁如今这般,竟也忍住没动大气。”
谢昭宁冷笑,若没有这样的心性,蒋姨娘日后又是如何成功的。她不过是还一些谢芷宁对她的所作所为而已,一点也不过分。
樊星给她又加了一盏烛台,好奇道:“大娘子,您明日还要去夫人那里学着管药行,怎的现在还不睡?”
谢昭宁则想着上次,谢承义因担忧自己,早早地带着人冲进田庄一事,便笑道:“哥哥明日也要去右卫了,给他做一双鞋作为报答吧!”
若是以前,谢昭宁觉得这个哥哥并非她的哥哥,自是不做的。但是如今,既然察觉到与哥哥还是有缓和的余地的,何不早日修好。她的女红并不好,唯一擅长做的就是鞋了,谢承义的尺寸她也了熟于胸。他是武将,行步很多,鞋底必须要做得极厚才好,这也是前世给他做鞋的经验。
谢昭宁将麻线打成一串的结,将这样的麻线结缝在鞋边,鞋就更牢固了。她靠向火,本想看清楚些收尾的。谁知凑得太近,麻线却被火一撩断了。樊星可惜道:“您打了半天,怎么断了!”
谢昭宁只觉得自己方才恍惚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这又有什么,再打一个就是了!”
樊星便忙手忙脚地,又给谢昭宁找了一截麻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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