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谢氏药行仓库所在为录事巷,这两批药却是经不同的路,一批朝保康门而出城,一批朝丽景门而出城。

    东秀谢家所在的东秀巷离录事巷并不远,谢昭宁从东秀谢家的马厩中借了马,带着樊星樊月二人,翻身就上了马,朝着保康门的方向纵马而去。

    而谢昭宁突然离开及笄礼前去保康门拦药的消息,也立刻传到了蒋姨娘的耳中。

    此时她正与谢宛宁一起,陪着高大夫人、平阳郡主在花厅饮茶,细声谈论着这次生意之事。谢宛宁亲手烹了上好的阳羡茶,就连高大夫人闻了也说极香。仆妇附耳与她说了几句,知道谢昭宁果然中计,蒋姨娘嘴角闪过一丝笑容,随即先对着谢宛宁使了眼色。

    谢宛宁心领神会,看到不远处,哥哥谢承义正和堂兄谢承山勾肩搭背说着话,她向平阳郡主欠身告退,便走到了谢承义身边,喊了声哥哥、堂兄。

    谢承义见是谢宛宁,便笑道:“二妹妹,怎么了?我跟你堂兄正商量着下午一起去城外繁台寺塔踏青,你可要一同前去?”

    谢承山也道:“二堂妹一起去吧,把大堂妹也叫上,我瞧她上次击鞠极好!”

    谢承山摩拳擦掌,自上次击鞠会之后,他便对谢昭宁有些格外的崇拜,总想着能再与她赛一回马。

    谢宛宁却似乎有些焦急:“哥哥,我有事同你说,能否移步旁侧片刻?”

    谢承义看她仿佛有要事,随着她朝旁边走去,问道:“究竟何事?”

    谢宛宁才低声道:“哥哥,我方才听说,长姐刚才悄悄从家中借了马,出发去阻拦姨娘准备的那批药材了!想来许是许是长姐心里还记恨着芷宁妹妹,所以才要阻拦姨娘准备的药材!可是边疆战事准备药材,却是我们谢家的本分……长姐、长姐纵然不喜姨娘,又怎能不顾大局,跑去拦药呢!”

    谢承义一怔,紧接着眉头深深皱起,问道:“她当真去了?”

    谢宛宁道:“我来告诉哥哥,自然是确凿了的,方才长姐刚带着她的两个武婢纵马出门了,眼下已经朝着保康门去了。哥哥,您可快去阻拦吧,再晚耽误了药上船的时辰,怕就来不及了!”

    谢承义深深吸了口气。父亲将药行交给谢昭宁代管,自是希望她能将药行管好,难不成她竟当真不顾家中药行存亡,不顾边关将士的安危,竟为了一己之私,跑去阻拦蒋姨娘准备好的药?

    他道:“我马上就去拦她,宛宁,你赶紧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此事十分重大,实在是拖延不得!”

    谢宛宁连忙点头,谢承义立刻大步去东秀谢家的马厩骑马。

    此时谢煊与二伯父谢煜,刚送走了顾家其余人回到花厅。

    谢煜边走边叹道:“顾家的排场的确大,这顾世子爷不声不响地便消失了,他的护卫还要我们亲自去送!”

    谢煊背手笑道:“姑姑是贵妃,父亲是定国公,他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连护卫都是金吾卫的出身。这样的家世,便是你我跪送都是能行的……也不知

    他今儿l怎的就来了!”

    二伯父又道:“不管怎么说_[,日后珊儿l许配人家,总能高论几分!”

    说着谢煜脸上也露出些得意之色,看得谢煊笑了笑,谢煜是极宠爱女儿l的。

    两人刚跨入花厅,谢煊却看到蒋姨娘匆匆向他走来,屈身道:“郎君,妾身有事要禀!方才……方才掌柜传话来,说是大娘子、大娘子去拦妾身准备的那批药材了!妾身心里实在焦急,故来回禀郎君,看究竟该如何处理!”

    谢煊笑容一凝,谢昭宁竟去阻拦送往边疆的药材?她竟干得出如此糊涂之事?

    他脸色微微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蒋姨娘有些焦急地答道:“便是方才礼成之后!妾身知道大娘子对妾身有不满,可也……可也不能拿妾身准备好的药来撒气啊!这些药可都是要送往边关的,是我们谢氏药行的声誉啊!若是不能按时送到,对谢家亦是有处罚的!”

    这时谢景与姜氏、林氏等人也从宴席上下来,进了花厅之中,姜氏听到蒋姨娘的话,脸色一变。昭昭去拦蒋横波准备好的药了?这如何可能!昭昭绝不是这等不知轻重的人!

    堂祖父谢景上前一步,他一贯只知谢煊家这嫡女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平日有些嚣张跋扈,皱眉问道:“此事当真?”

    蒋姨娘也对着谢景一屈身:“姨父安好,兹事体大,妾身不敢妄言!”

    谢景眉头轻皱,立刻对谢煊道:“事关边疆战事,更关乎谢氏名誉,怎能容小儿l作乱,还不快去处置!”

    谢煊被伯父这般说,立刻连连点头。

    姜氏却已经不再听他们所说,她心里着急,转身便让含霜将马车赶来,赶紧去保康门看个究竟,昭昭究竟在做什么!她绝不相信昭昭会做出阻拦药物这样不知轻重之事!

    而保康门旁的绣巷,此处乃是汴京城中卖各种绣艺制品,丝帛针线之处,巷子并不算宽,这时候刚过正午,巷子的转角并无人,许多铺面也半掩着门。

    三四辆马车载着沉沉药箱,赶着马从绣巷过,突然有一匹棕马纵身而至,拦在了马车之前。

    来人正是戴着幕篱的谢昭宁!

    谢昭宁勒紧了缰绳,看着这些送药的护院,嘴唇一抿道:“都随我回去,这些药不能送出去!”

    护院们只见着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娘子阻止他们,可谁又知这小娘子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立刻半拔出刀道:“哪里来的宵小,这是谢氏药行要送去边关的药,容得你阻拦,还不快快退下!”

    送药的掌柜却是在药园见过谢昭宁一面的,连忙拱手道:“原是大娘子突至了,大娘子见谅,我们这药须得赶紧送去保康门桥上船,再晚就要误了时辰了!”

    谢昭宁却一翻身下了马,道:“我说不能便不能送,立刻将药押回去!”

    这时谢昭宁背后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她回头一看,只见竟是谢承义也骑马到了,他将缰绳扔到地上,看清了眼前

    他一股怒气从心而起,大步上前,冷声问道:谢昭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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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昭宁想过蒋姨娘肯定会引父亲来,但没想到兄长竟然先到了!

    并且一来就在怀疑她!

    她深吸了口气道:“哥哥,此事我回头再给你解释,眼下这批药是决不能送出去的!”她又从衣袖中拿出了掌管药行的对牌,对掌柜道,“我现在暂代母亲管理药行,便能够命令你们,你们立刻将这批药运送回去!”

    “谢昭宁!”谢承义听了更是生气,他一把拉过谢昭宁的胳膊,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的面容上已满是怒火,他大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阻拦药行送药!这些药可是要救边关将士的性命的!将士们浴血奋战,难道连这些药都不配了!你便是再憎恨蒋姨娘,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怎能阻拦她要送出去的药!怎能延误了军机!”

    谢昭宁低头看着谢承义捏自己胳膊的手,抬头又看着谢承义的脸。

    她的眼睛中,也迸射出怒火来。

    委屈的怒火,不被人理解的怒火,憎恨的怒火……这样的怒火让她的鼻尖禁不住一酸,可她很快便将这样的情绪憋了回去,她决不会在不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露出任何的软弱来!

    这个人只是谢承义,他不是她的哥哥,他是谢宛宁的哥哥!他眼里自然有大义,却愚蠢不堪,并不信自己。在她想要保护母亲的这个档口,他还要来怀疑自己!

    她冷冷地,从齿缝中问道:“哥哥是从何处知道,我要来阻拦蒋姨娘运送药物之事的?”

    这时候,巷子口再度响起马蹄声,却是来了几辆马车,只见谢家众人从马车上下来,谢煊,谢景,蒋姨娘与谢宛宁!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则是被含霜搀扶着的姜氏。

    姜氏看到巷子中停下的药行的辎车,又看到两兄妹对峙的景象,已是眼前一花,含霜连忙上前将她扶住道:“夫人,您身子还未曾好得通透,范医郎说了,千万不可动气!”

    姜氏咬了咬道:“我知道,快扶我上前去!”

    谢煊见了眼前的场景,想着蒋姨娘此前说的话,自然也是觉得谢昭宁是为了一己之私,阻拦蒋姨娘送药了!

    想到此前蒋姨娘向他告状,他竟还为昭宁说话,相信她只是有些任性,但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可如今却亲眼看到了她真的在阻拦蒋姨娘送药,他有些不可置信。上前问道:“昭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来阻拦蒋姨娘的药?你可知若是药不及时送出去,败坏的是谢氏药行的名声!你又可知这药若是不及时送出去,谢家也会遭到处置!”

    堂祖父谢景看着眼前的场景,也皱眉道:“昭宁,你身为谢氏女,可知家族荣耀的重要,天下大义的重要?你难道——想连累整个谢家不成!你可不如你二妹妹良多!”

    蒋姨娘则红了眼眶道:“大娘子,妾身若有什么不足之

    谢昭宁站在人群的对面,无数的话语像是利箭一样,排山倒海地向她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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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的姜氏,看着自己的女儿l,她微抿的嘴唇,这是她亲生的女儿l,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女儿l!她的面容是像自己逝去的母亲的,她的笑涡是像自己的,那些话,他们说的那些话,她们一句句的,一步步的,她们像长着青面獠牙的鬼伥,而站在昭宁对立面的是谁啊!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亲生子。

    她们害她,他们都不相信昭昭,都不相信她……

    她的昭昭,她这么好的昭昭,会喂她喝药,病了也不会说委屈,认真地学打算盘和识药谱的昭昭!

    昭昭总是问她相不相信自己,这难道只是相不相信的事吗,她是一个母亲,她难道不该相信自己的女儿l吗,她身为一个母亲,她难道做的只是相信自己的女儿l吗!

    现在他们在欺负她,身为一个母亲,她难道……不该护住自己的女儿l吗!

    姜氏心口涌出一股剧烈的疼痛和愤怒,是对所有的愤怒,是对自己的愤怒。那种愤怒叫她浑身上下突然充盈满了力量,她突然甩开了含霜的手,大步上前一把拉住昭昭,挡在了昭昭的面前,面对那些指责昭昭的人,她大声地道:“你们凭什么总是不相信她,凭什么不相信她!凭什么都说是她的错!”

    声音一出口,才发现原来早已嘶哑,两行热泪就此落下。

    谢昭宁却发现,母亲抓着自己的手竟在发抖,母亲气得发抖!

    这样的颤抖从母亲身上,传到了她身上,她也随着发抖起来。

    明明一切都是她运筹帷幄的,当众人还是来指责她的时候,当其中还有她的至亲之人的时候,她只觉得愤怒。可她却没有想到,当母亲冲出来护她的时候,当母亲站在她面前护着她的时候,她竟然控制不住的,一种深刻的委屈自灵魂深处泛起,让她顿时红了眼眶。

    谢景微皱眉道:“侄媳妇,你莫要激动,我们也是为了谢家药行,为了前线战事……”

    “我凭什么不激动!”姜氏一句话就顶了过去,“这是我的女孩儿l,被你们诬陷,我怎能不激动!”

    谢景也没想到,一向对他客气,看起来性情随和的姜氏,竟然会如此对他说话,一时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谢煊等人正准备说什么,姜氏却径直看向谢承义,冷冰冰地问道:“谢承义,我问你,你如此快递跑来拦昭昭,说是她的错,是谁告诉你的?”

    谢承义也从未看到过,一向对他和善的母亲,竟用这般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她站在昭宁的面前,仿佛她们二人才是一体的,而他却是个帮别人的外人了。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朝着谢宛宁的方向看了过去。

    姜氏怒火从心中起,她立刻走到了谢宛宁的面前。

    谢宛宁还是那般清丽的模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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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有一刻的慌乱,却用最无辜的声音说:“母亲,女儿l只是……”

    她话还没说话,姜氏一巴掌就狠狠地打了过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一巴掌尤其地狠,谢宛宁直接被打得背了过去,脸上立刻浮出几道鲜红的指痕。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姜氏。

    姜氏竟然打她!姜氏竟然在众人面前打她!

    众人震惊,哪里料到这样的发展!凡事都还没说明白,谢昭宁明明就是犯错了。姜氏竟然冲上来,打了谢宛宁!

    谢煊谢景等人下意识地就要拦姜氏,毕竟谢宛宁什么也没做错,她一向乖巧优秀,为谢家争光添色,怎么还要挨了打了!

    姜氏却哪里管这么多,一把抓住了谢宛宁的衣领,道:“我从小对你难道有不好?你不知是哪个破落户的出身,我把你带回谢家,以为你是我的亲女儿l,精细地养着你。即便是昭昭回来了,我自认也没有任何苛待你,你凭什么几次三番的陷害我的昭昭,凭什么在背后使计!凭什么!”

    她的声音振聋发聩,她明艳的面容此刻冷厉如鬼,她逼得自己极近。

    谢宛宁又是震惊又是惶恐,她看着姜氏冷酷的面容,她嘴唇动了动,随即热泪滚滚而下,哭得格外惹人怜惜:“母亲,我没有……我只是传了话,怎么就是诬陷了长姐。怎么还是几次三番了,我没有做过啊!”

    “没有!”姜氏却冷笑,她根本不听谢宛宁的解释,对着她那张脸,两巴掌又狠狠地抽了上去:“我叫你诬陷我的昭昭,我叫你诬陷她!”

    此时旁边的蒋姨娘见状,立刻想上前阻拦,姜氏却又一把将她抓住,她从小就是跟着父亲练过骑射的,虽已经多年不使了,如今也病了,力气却仍然不是蒋横波这样自幼长在深闺里的人能比的。她也照着蒋姨娘那张典雅清丽的脸,一巴掌打了过去:“你这个贱妇,你敢说你们不是合谋的!”

    谢煊见谢宛宁这个一向乖巧,给谢家长脸面,给他长脸面的女儿l,明明没错,却平白被姜氏的几巴掌,就连蒋横波也挨了姜氏的打。立刻准备上前拉住她,谢景等人也准备上前。

    唯独谢昭宁看着冲在前面为她打人的姜氏,突然之间热泪盈眶,她仿佛看到了前世惨死的母亲,看到了惨死的自己,在此刻终于狠狠地出了口气!

    姜氏平日是极爱整洁,爱明艳的,她总是将头发梳得好好的,总是妆容精致,可是现在她头发凌乱了,簪子也歪了。她冲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打着那些,她从心里憎恨极了的人。

    可是明明她还没有辩解啊,明明眼前的证据都指明了是她所为啊,但母亲还是选择了相信她,选择了保护她,她突然浑身簌簌地发抖。她想起了前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的母亲,想起了知道她被关入宗正寺,千里迢迢都要来看她的母亲,和眼前这个,发了疯一样为她打人的母亲重叠。她嘴唇颤抖,声音嘶哑,长唤了一声:“母亲——”

    姜氏听到了女儿l的呼唤,那是她女儿l的声音,是她女儿l独一无二的声音。那么多人都没有拉住她,可是此时她连忙回过头,立刻朝着谢昭宁奔来,看着她怔在原地,明媚的一双大眼睛宛如湖一般,蓄满泪地看着她。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委屈,好像不止是委屈了几年,而是委屈了几十年,委屈了一生那样漫长的时光,她看得心都要碎了,她立刻向她奔过去,将她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抱得那样的紧,她说:“昭昭不怕,不怕,母亲会相信你、保护你,母亲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谢昭宁听到这句话,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姜氏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紧紧地抓着姜氏的衣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地哭过,好像是多年前在宗正寺的那个牢房里,她痛绝于人生的时候,并不是迎来了母亲死去的消息,而是迎来了活生生的母亲的拥抱。并且她抱着自己说“不要害怕,她会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