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初夏的夜仍然凉爽,谢承义离开了荣芙院,走到了池塘边,看到池塘上倒映着庑廊上一盏盏的灯,宛如浮在水面上的红莲。

    几只早蝉已经迫不及待地叫起来,不知从何处传来,亦或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穿透心肺。

    谢承义正看着水面时,背后传来柔婉的声音:“哥哥怎的在此?”

    谢承义听到这声音,突然觉得蝉声令人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他转过身,果然看到谢宛宁站在不远处。

    她的模样比平日还要惹人怜惜些,未带发簪,素净面容,整个人只裹在一件单薄的斗篷之中,可素白的手上,却提着一只乌木的三层食盒,似乎有些沉。面上带着笑容说:“给哥哥做了几个小菜,可是去风宣堂却未寻着哥哥。想着哥哥应是去看母亲了,才过来寻哥哥,却不想哥哥在这里看水。”

    若是寻常时候,看到谢宛宁对自己示好,谢承义总是感动的。在知道宛宁并非自己亲妹妹之后,他不仅没有疏远宛宁,反而对她更好了。他想得极简单,不能让宛宁因自己不是亲生而生分。

    可是今日之事呢?若非因她来告状,他怎会平白去拦昭宁,冤枉了昭宁?说了那些伤害昭宁的话。

    他还记得昭宁离开时,连个正眼都未曾给他。

    谢宛宁知道了为何不去告诉母亲,要来告诉他。难道她心里,根本就是想离间他们兄妹的,就如上次来给他送东西,她的女使突然莫名开始说昭宁的坏话,若非她示意,她的女使当真敢突然开口吗——

    想到这些,他只是淡淡道:“今日你也辛苦了,实在不必做这些。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说着也不伸手去接,而是转身就走。

    谢宛宁看到谢承义比平日冷淡了极多,心中微急,有些哽咽道:“哥哥莫不是错怪了我!可是哥哥听我说——我当时也只是听药行掌柜这般说,只想着告诉了哥哥,哥哥去将长姐拦下来,也免得惊动了长辈叫长姐受罚。妹妹只是一片好心,并不能料到后面之事,更没有挑拨之心啊!”

    谢承义的背影只是顿了顿,纵是谢宛宁说得有些理,他现在也并不想听。

    他头一次并不听完谢宛宁的话,仍然朝风宣堂的方向回去了。

    谢宛宁看着谢承义归去的方向,气得有些手发抖。

    这时候,她背后的孙姑,才从回廊的梁柱后显出身形来,轻轻地道:“二娘子实在是不必生气。刚出了这样的事,您本不该来找大郎君的。”

    谢宛宁轻咬了咬唇道:“姑姑,您知道的,姨娘被夺了管家权关了禁闭,姜氏却突然有了身孕,我只是心里慌。若是哥哥不再疼爱我,我就只剩父亲了!何况这次姨娘禁足,父亲并未说姨娘何时能放出来,倘若——”

    她没说下去,孙姑却明白她心中的恐惧。

    ——倘若姨娘会永远被禁足呢?

    孙姑却缓缓一笑道:“二娘子,您瞧着姨娘被罚禁闭的时候,可慌乱吗?”

    谢宛宁

    愣了一愣,自蒋姨娘回来,不知不觉,她竟全心地开始依赖姨娘,许多事都毛躁了起来。她想了想,方才在正堂之上,姨娘虽哭得厉害,但似乎……是并不慌乱的。

    想到这里,她有些浮乱的心才安稳下来。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道:“姑姑见谅,是我心急了。”

    孙姑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娘子慌乱亦是情理中的事,所以奴婢才要告诉娘子,娘子不用慌乱,姨娘还有后手呢。眼下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姨娘不仅会出来,还会帮您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您眼下只需回去好生睡一觉,等您睡醒了,许多事就会开始扭转了。”

    谢宛宁此时才完全地镇定下来,姨娘告诉她的事情,是从没有错过的,她自然相信姨娘。

    她道:“幸亏姑姑在我身边,您说得对,眼下只需回去好生睡一觉罢了!”

    孙姑这才释然,服侍着谢宛宁往回走去。

    这时候的谢家,大门下了钥,已然进入了夜晚的静谧之中。

    将目光再放远一些,此时的汴京,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无论是繁华似锦的御街两侧,缚彩楼欢门的潘楼、樊楼,还是物目繁多的州桥夜市,甚至是金明池、相国寺,都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整座汴京城金翠耀目,香车宝马。聚天下之风流,集四海之奇珍,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正是汴京盛景,繁华热闹之极。

    但若将目光凝聚于汴京城中的宫城之中,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宣德楼列五门,巍峨壮丽。宫城之内雕梁画栋,琉璃覆顶,朱栏彩槛,一派皇家庄严气象。此时正是入夜,宫城四处屋檐下,已浮起千万盏的琉璃宫灯,将整座宫城衬得宛如天上的街市。可往来穿行的宫人,却都是训练有素,手轻脚轻,走在宫殿的庑廊之下,用长杆将琉璃宫灯一盏盏取下,又一盏盏点亮,举起宫灯再挂入檐下,与无数盏的宫灯遥相辉映,泛连成海。

    壮丽广阔的福宁殿主殿中,宫人们也正在点灯。

    往来的宫人穿梭,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层层叠叠的宝相纹潞绸帷幕,一身着大袖礼服,青色霞帔,戴白角团冠,面容妍丽端庄的女子,在众宫婢和内侍的垂拱下,走入福宁殿的正殿之中。

    她看到不远处坐在案几前,一手支颐,一手上正摆弄若干零碎铜物件,着一身月白织暗银云纹罗长袍,墨发以玉冠,俊雅无匹,百无聊赖的青年,脸上露出缓缓的笑容,唤了一声:“阿鹤。”

    顾思鹤略将头抬起,见女子缓步向他走来,收起在外人面前随意懒散的模样,坐直了喊了一声:“姑母!”

    只是坐直了喊,却也没有行礼。

    此人正是顾思鹤的亲姑姑,当今贵妃娘娘顾含真,封号为“贤”,深受太妃器重,亦是顾家能如此煊赫的真正保障。

    按说此时已然夜深,顾思鹤作为外男不该留于深宫。但贤贵妃却是他亲姑姑,且这偌大的宫城内不过两个妃位,并无皇后。她还被太妃赐予协理后宫之职,位高权重,自是无

    人说半句。()

    顾含真看了侄儿今儿这身华贵异常,浑不似平日叫花子一般的打扮,笑道:今儿怎的不穿你那些破烂道袍了?又往他腰间一看,配的竟是玉坠香囊,且还是极精贵的羊脂玉,更是失笑,罗盘也不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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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思鹤一边装着手上的铜器,一边随意地回道:“突然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顾含真却知道,他自离家出走被捉回去后,叫他父亲——便是她哥哥狠狠打了一顿,几乎是吊起来打,打得老太爷在旁边哭天抢地要救他,可定国公却只一句话:“你若再不着四六,这定国公府你便也别回了!”

    想来是因了如此吧。

    顾含真在顾思鹤对面坐下来,挥手叫身后的宫人去备几碟顾思鹤爱吃的点心,道:“你父亲、祖父都叫你学武,你偏生不肯,不怪他们生气。你若是像你庶出的长兄那般,勤奋肯学,练得一手好刀法,你父亲又怎会教训你。你若再不学,只怕家里世袭的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就要叫你长兄去当了!”

    蠢材不会叫人不甘,偏生是这种,满身都是天分,学什么都轻易能成之人。却不肯珍惜自己的天分,最是叫人生气。

    顾思鹤听了更是不在意道:“长兄勤学苦练,还苦读兵书,比我用功得多,便让长兄去当吧!”

    顾含真笑着摇头,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虽不如禁军三衙中的另外两个,但也是位高权重的武官。若非当年父亲舍命救下太上皇,还没有这样的封赏,偏顾思鹤说不要就不要了,可他已经是定国公世子爷,尊贵无比的身份,自然不在意这样的锦上添花。

    宫婢端了天青色的汝窑御贡茶盏上来,顾含真抿了口茶,才听顾思鹤终于顿了顿,淡淡开口道:“我惹了一个人生气……”

    顾含真轻轻挑眉,他说他惹了一个人生气?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才惹了一个人生气吗,他不是天天都在惹人生气吗。难道这个生他气的人,他很在意?顾含真轻轻放下茶盏,手指抚过自己手上金嵌东珠双螭纹的手镯,看着自己的侄儿,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思鹤想了想才继续说:“分明也没有很惹她生气,只不过是利用了她,又未曾危及她的性命。她究竟在生气什么?我送了她……财宝,她亦不肯接受。”

    顾思鹤差点说出了簪子,但顿了顿还是咽了回去。

    他家家世太高,家中对接触他的女子都格外慎重,他并不想让谢昭宁经受这种审视。她是那样的聪明,又那样独特,就好像辽阔的戈壁上生长的沙漠玫瑰,总是独自摇曳,猎猎不屈于风。

    顾含真微微挑眉,她未曾见过侄儿竟会因别人的情绪而烦忧,他向来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顾含真笑道:“阿鹤,嫂嫂三十未育,阖府都以为嫂嫂是不能生的。虽你父亲反对,但为着宗族繁衍,嫂嫂还是逼着你父亲收了房妾室,生下了你兄长,记养到你母亲名下。可没想到,却在三十这年有了你,你一生下来,你父亲立刻便给你请封了世子,家里人人都将你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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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天上,姑母我有时也是恨铁不成钢,可看着你玉雪可爱的模样,姑母也只能宠着你。”

    贤贵妃虽只比顾思鹤大十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你又极聪明,这世上所有的事,除了学武功,哦还有相面,什么你不曾手到擒来。你从来都高高在上,周围人都要仰仗你鼻息而过,你何曾真的在意过旁人的看法,在意过她们的喜怒哀乐。你若是诚心向一个人道歉,便好生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啊!”

    谢昭宁想要什么?

    顾思鹤倒是有些为难了,他怎知她想要什么?

    明明她原不原谅他是她自己的事情,他有什么好在意的,可是今日看到她疏远和冷淡,总还是觉得像是有根木刺扎进了肉里,并不致命,也未必疼,但若是不拔出来,却也总觉得是一直不舒服的。

    顾含真看着自己侄儿微垂的长睫盖住墨瞳,狭长的下巴。她难得看到她侄儿这样一身金装,随意一坐便真是仙鹤之姿,自然要欣赏个够了,谁知下次他又要穿什么奇装异服的来。

    顾思鹤微眯了眼睛,才慢慢道:“我还以为世人都喜金银珠宝呢。”

    他说着,已经将手下的那堆铜器已经装好了,模样奇怪,有一个长筒的形状,口部雕凿花纹,还有一个手柄般的东西。顾含真都懒得评说他刚才的话,而是看着他终于装出来的这个东西,好奇问:“你这做的是什么?”

    顾思鹤道:“我最近研究之物,若是扩了数倍,塞了火药球,以弓箭之理投射出去,一次便能杀数人。”

    他说完,顾含真背后的掌事宫女吓得即刻就要跪下了,脸色苍白道:“世子爷,这禁宫深处,这……这样的东西是决不能进的!”

    顾思鹤笑吟吟地看她道:“不要紧张,又没有装火药。”

    顾含真轻轻摇头,顾思鹤是进来才装的,禁军也不会注意,也犯不着跟他较真。

    这时候,顾思鹤身边服侍的护卫铁木走了进来,拱手道:“世子爷,找到那日田庄那个人的踪迹了……只是此人来头甚大!”

    顾思鹤听此言,却坐直了问道:“究竟是谁?”

    他定国公府在这汴京已是烈火烹油,来头甚大的。

    铁木倒也不卖关子道:“是当今邕王殿下之次子,君上的亲侄子……赵瑾赵郎君!”

    顾思鹤眼睛微眯,难怪铁木说此人来头大,能与顾家相比的,除了四个家族,恐怕也只有皇族之人了。

    邕王是当今君上的庶兄,凡事不争不抢,甚得君上垂爱。生得两子,一为顺平郡王,听说是个富贵闲散人,在君上麾下当差。次子赵瑾并未封爵,似乎也并不经常在外走动。

    顾含真听到赵瑾的名号,却起了慎重之心,问顾思鹤:“你究竟在做什么事?可千万莫要冲动,赵瑾虽未袭爵,外人看来平平,但是我听近侍的人说,赵瑾极得君上器重,似乎还想亲自培养。邕王两子,这次子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我顾家如今,风头太盛,你父亲在前朝,我在后宫,都是独一份的尊荣,你行事反而要慎重才是!”

    顾思鹤却是一顿,姑姑说君上之事,竟然是用‘我听近侍的人说’这样的话。他看了看姑姑,姑姑的面容仍像当年被太妃选中时那般端重而妍丽,宫中之事,姑姑是什么也不会与家里说的……天威难测,姑姑不说,他们就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道:“他与我要追查的事情有关,且夺走了我想要之物,我是必须要去围堵他的。姑姑你就不必管了!”他跟顾含真告别。一边朝外走,一边对铁木道,“君上亲征于夏州得了大捷,定要安排大相国寺祈福敬灵,此事一向是皇室宗族之人操办,赵瑾定然会去……我们也去一趟!”

    顾含真只能无奈地轻摇头,她如何真能管住顾思鹤!只能寄希望于他别惹出大乱子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