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六十八章
    商定了一切,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认了万无一失。谢昭宁换了件素净的褙子,去荣芙院给谢煊请安。

    谢煊本是住在正堂,但自姜氏有孕之后,谢煊一大半的时间都住在了荣芙院中,干脆便把书房和卧榻都搬了过去,占了荣芙院的东厢房,因此谢昭宁给父亲请安,也一并去荣芙院便是了。

    昭宁到荣芙院外时,见西厢房亮着烛火,里头传来父亲母亲说话的声音。

    守在门口的女使向她行礼问安,又打了帘子。昭宁向里走,见房中灯火熠熠,角落中置着冰盆和冰扇纳凉,姜氏背后垫着两个迎枕半靠在床上,她面色红润,脸颊丰盈,比怀孕前丰腴了一些。好似正在做什么东西。

    父亲正陪在她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份册子,似乎在上面勾画着什么,一边同母亲笑语。

    两人被暖黄的光照着,灯花有轻微的爆开声,仿若寻常夫妻温馨和睦的模样。

    谢昭宁看到一怔,她似乎从未看到父亲母亲在一起如此温馨过,不过她前世也并不关心父母之间门的关系。她只记得母亲的惨死,父亲最后的阴冷抑郁。所有人最后都仿佛拢着一层浓厚的阴影。

    她总是在想,父亲最后为什么也不快乐,明明他的二儿子,他的两个女儿,如他所愿的功成名就。明明那时候,远调在外的亲祖父和大伯父家也回来了,他身边再不缺亲父和亲兄,并不需要再仰仗着堂祖父家。

    姜氏先看到她来,将自己做的东西放了下来,笑道:“昭昭回来了,药行那里可有什么大事?”

    谢昭宁走到姜氏身边坐下,笑着说:“并无什么大事,女儿已经解决了。”又问,“母亲与父亲谈论什么呢?”

    姜氏还未答话,谢煊就说:“是你堂祖父日后的寿辰,父亲正帮着整理宾客名单呢,所以同你母亲商量着来!”谢昭宁大概知道堂祖父的寿辰快要到了,父亲自少年时就跟着堂祖父长大,对堂祖父孺慕之情甚重,对堂祖父家的事情也很是上心。

    谢煊又笑道:“你是无事不登宝殿的,半夜前来,应是有什么事情吧?”

    一般入了夜,她怕扰了姜氏休息,便不往姜氏这里走了。谢昭宁道:“是蒋姨娘之事,我听说二妹妹呈了一些证据,说药行之事蒋姨娘是被冤枉的。父亲便考虑着要放蒋姨娘出来了,是么?”

    谢煊没想到谢昭宁竟会如此直接问,不由收了笑容,放下了笔。

    姜氏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她自然是早于谢昭宁知道了蒋姨娘会被放出来,她不想看到,但也知道蒋姨娘迟早会出来。心里只想着大不了忍忍她便是了,跟林氏、白氏家那些狐媚子的小妾比,似乎蒋横波还好些,并没有对她不恭敬过。只是她和谢煊有少年相识的情谊,二人性情、学识都更相投一些,姜氏自觉谢煊是更喜欢蒋横波的。昭昭亲手把蒋姨娘送进去,定是不愿见到蒋姨娘出来的,不过昭昭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谢煊知道谢昭宁不喜蒋姨娘,他劝道:“昭昭,我知道你心中不虞,只是你二妹妹的确拿出了掌柜的供词,说当时药是他弄混了,与横波无关。印子钱一事横波有错,但关了四个月却也认错了,何况她虽每日被关,却也每日给你母亲送补汤来,无一日怠慢。蒋姨娘入府多年,对谁都是恭敬有礼的。她也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倘若她并没有做过错事,的确不宜再关着她。”

    父亲如此相信蒋姨娘无辜,自然也不出乎谢昭宁的所料,他平日里本就甚是宠爱蒋姨娘,谢昭宁道:“父亲,二妹妹有蒋姨娘无辜的证据,我却有蒋姨娘有罪的证据,所以父亲不能放蒋姨娘出来,只是毕竟,马上就是堂祖父的寿辰了,恐怕人员突变会引得旁人猜疑。不如父亲暂将蒋姨娘关到堂祖父寿辰之后,看了我的证据再做定夺打算。到时候姨娘若是真的受了委屈,我便也亲自向她赔罪。”

    谢煊听后欲言又止,毕竟他几乎已经认定了蒋姨娘是无辜的。但是他曾冤枉过昭昭,也不想拂她的面子,想来横波心性极好,对延缓几日应是不会生气的。便道:“那便听你一回吧。”他又严肃看向谢昭宁,“只是昭昭,父亲相信于你,但凡事可切莫无中生有!”

    谢昭宁笑着屈身道:“这是自然的,父亲放心。”

    姜氏看着谢昭宁的目光有些担忧,她担忧的是怕谢昭宁为了强关蒋姨娘,而故意拟了这些话来说,若不是如此,她为何不现在拿出证据来?她可不觉得自己女儿是怕把事情闹大的人,但昭昭刚才那样说了,她也不能在谢煊面前质疑昭昭。

    看到姜氏担忧的眼神,谢昭宁只是对她安慰地笑笑,却并没有解释。

    向父亲母亲请安告退,谢昭宁扶着青坞的手,从荣芙院出来。

    身后的几个小丫头提着红纱贴金灯,给她们照亮路。

    谢昭宁却看到不远处湖边的亭子,遍植垂柳。今夜是圆月,月亮的光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甚是难得的美景。昭宁顿了顿,对身后掌灯的丫头道:“你们在此等着,我与青坞赏月,你们不必过来。”

    她和青坞二人走到凉亭之中欣赏月色。

    一阵凉风吹过,垂柳的枝条拂动,湖面更是泛起银色波纹。

    大概是因凉风吹拂,站在近旁的那个小丫头为了躲风,便站得离两人更近了些。

    青坞看了一眼那小丫头被月色投下的影子,拿着一把竹骨的团扇给昭宁扇凉,语气有些焦虑地道:“娘子,您方才为了不让蒋姨娘放出来,也太心急了些,您手里并无蒋姨娘有罪的证据,咱们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谢昭宁更看到,那小丫头的影子近了一步。

    柳条垂下如万千绿丝,隔绝了两边的视线,谢昭宁知道此人上钩。嘴角带笑,语气却狠道:“青坞,不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我是不能让蒋姨娘被放出来的!咱们趁她还没放出来的时候,在她的饮食中……下了药,她不就永远都放不出来了么?”

    青坞的语气仿佛被吓到一般:“您怎会有这般想法,到时候您要是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娘子,你切不可这么做啊!”

    昭宁却仿佛有些烦躁:“我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恨极了谢宛宁,决不能让她出来,再与谢宛宁联手!”

    紧接着又是风吹过,竹叶的声音簌簌作响,再也没了说话的动静。

    ……

    此时谢宛宁正在雪柳阁中卸妆。

    妆台前放着琳琅满目的盒子,都是这次平阳郡主带她去宴席时,那些夫人们送的礼,其中最华贵的是淑太妃送的一只翠玉的手镯,放在锦缎上,宛如汪着一团春水。

    谢宛宁看着这些东西,想着自己回来去给堂祖父请安时,堂祖父因她得了太妃的赏识,眼中对她的满意,还当场送了四个仆婢给她。又想到去给父亲请安时,父亲的赞誉。最多的是那些世家夫人们对她的夸赞,说她如此良善贤德,才该是谢家嫡长女的风范,谢昭宁一个从西北回来的蛮夷之人,还曾经做过那些错事,是根本无法与她相较的。

    自然了,这多亏得她暗中告诉高雪鸢,说了许多诸如对妹妹严苛,掌掴女使,学识低劣的事。高雪鸢本就恨谢昭宁,自然愿意帮忙,甚至在淑太妃面前都提了两句,谢昭宁的风评怎能不变差呢。

    她的心里满是快意,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冒了出来,想到自己得到的那个封号,她忍不住手轻微地颤抖,对孙姑道:“姑姑,你知道吗,我今天实在是高兴极了!”

    孙姑悄然站到了她的背后,露出祥和的笑容:“二娘子应该要高兴的,您得了这个封号,也得了谢老郎君和郎君的赞誉,姨娘也快要放出来了,还有,您的弟弟也快要回来了呢。以后,咱们也会把娘子救出来的,到时候咱们便能团圆了!”

    谢宛宁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刚卸了妆,但她的脸蛋呈现如玉般的莹白,眼眸亮晶晶的,脸色红润,她一笑道:“这些固然都是高兴事,但是不光如此,姑姑,我不光为此而高兴。”

    她有些神思恍惚了起来,她想起这么多年以来,她为什么要去努力做到优秀。

    寻常人是不会记得自己岁前的事的,但并不知怎么回事,她却隐约地记得自己岁前在农家过的日子,还有当年如何被找回谢家,并且她还记得,有一个人在她的耳边反复说:“你不是谢家的娘子,是他们找错人了,你要特别优秀,她们才不会抛弃你……”

    她为此而非常的惶恐,她总觉得这就是真的,所以拼命去讨好周围的人。直到谢昭宁回来,这件事终于成了真,而她即将失去她拥有的那些东西。这怎么能行呢,她绝不要失去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她的,是谢昭宁非要回来跟她抢!所以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害她。这辈子她要站得高高的,她要得到最尊贵的名分和地位,她要把谢昭宁踩在脚底,并且,她还要让谢昭宁被所有人踩在脚底。这样他们才会说,血缘根本不重要,只有她谢宛宁才像是谢家的真正嫡出的娘子,谢昭宁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在姨娘的帮助下,她终于又开始一步步地接近她的目标了,凭着高大夫人和平阳郡主相助,凭着淑太妃的封号,汴京已经有许多的世家夫人娘子觉得她比谢昭宁强,觉得她貌美心善,以后她要让天下人都这么看。她还要比谢昭宁高嫁,谢昭宁休想比过她去!

    想到这些,谢宛宁就激动无比,她将淑太妃送她的玉镯拿起来,轻轻地抚摸。瞧着那样莹润的水色,果然不愧是太妃的赏赐,这样好的翡翠永远是贡品,旁人再有钱也是不能得的。

    正在这个时候,孙姑透过槅扇看到,门口屋檐下吊着的风灯的影子晃了片刻。

    孙姑立刻警觉起来,她与谢宛宁说话时是屏退了女使的。可院子已经落了锁,按理不会有人进来。她低声问道:“是谁在外面?”

    却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姑姑……是我!”

    孙姑听到这个声音,便亲自几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只见一个娇小的披着黑斗篷的身影露出来。

    此人快步走入屋内,将斗篷摘下,原是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谢宛宁一看竟是此人,略是一愣,立刻问道:“是你?不是告诉过你,寻常时候不许你过来吗?”

    这个小丫头雪扫是她们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插到谢昭宁身边的探子!

    自谢芷宁因被谢昭宁所害,彻底不能用之后,她们便再也不能得知谢昭宁身边的消息。谢宛宁想了法子,将蒋姨娘铺中掌柜的女儿悄然安排到了账设司,又使她表现得机灵能干,被青坞选中到谢昭宁身边服侍。只是雪扫虽入了锦棠院,却只是做些丫头的伙计,并不能成为谢昭宁亲近的女使。

    雪扫道:“二娘子,奴婢知道了重要的事,来不及等了,必须现在就要让您知道!”

    雪扫年纪虽不大,却极是机灵。若不是重要的事,她定不会冒着风险来找自己。谢宛宁示意她赶紧说。

    雪扫才说道:“二娘子,今晚大娘子回来后,得知了姨娘要被放出来的消息。立刻便去找了郎君,说她有姨娘有罪的证据,要郎君暂不放姨娘出来!”

    谢宛宁立刻一惊,她已经和蒋姨娘的掌柜做下了天衣无缝的证据,谢昭宁怎么可能再翻过来!

    不等谢宛宁问,雪扫就立刻说:“大娘子并未能当场拿出证据,且回去的路上,奴婢听到大娘子和青坞说,她根本没有证据,不过是想对姨娘下了毒,将姨娘去了干净。还说,还说您这次得了妙手娘子的称号,比她这个嫡长女都尊贵了去,她气不过……准备在东秀谢家的寿宴上报复于您!奴婢听了这些,心里着急,才想立刻来回禀娘子,让娘子早做准备!”

    谢宛宁听到这里更是震惊,她知道曾经的谢昭宁极是肆意妄为,这种事若是在谢芷宁的诱使下,她是做得出来的。但现如今,她也敢如此行为吗?她看了孙姑一眼。

    孙姑则更为警惕一些,问雪扫:“你是如何听到的?”

    雪扫道:“二娘子放心,我一月前便得了给大娘子掌灯的差事,大娘子晚上去何处,都是我与一个叫红绣的丫头一起掌灯。今儿青坞姑娘告诉大娘子您得到了妙手娘子的称号时,奴婢虽不在屋中,却听到了屋内砸东西的声音,想必是大娘子心里不满正在发脾气。随后大娘子略作梳洗,立刻去找郎君说了姨娘之事。”

    雪扫顿了顿继续道:“回来的路上,大娘子与青坞说事,本是让我和红绣远远避开的。是奴婢仗着有垂柳遮挡,夜深不得见,才靠近了听到的。且大娘子还详实说了,该用何种药才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还说这般,等蒋姨娘没了,即便大娘子拿不出证据来,郎君又能如何!”

    雪扫这般一说,孙姑和谢宛宁便有了八分的相信,至少这小丫头是仍对她们忠心耿耿的。

    谢宛宁让她先下去,免得引起谢昭宁的怀疑。孙姑则叫了紫鹃进来,让她去暗中查证。

    谢宛宁站了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不论如何,她是决不能让蒋姨娘有事的,如今她最大的依仗便是蒋姨娘了!若是蒋姨娘没有了,谢昭宁下个对付的便是她!她对孙姑道:“姑姑,此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定要提醒姨娘注意。”她又想了想道,“多调配些人手去白蕖院中,盯着姨娘的饮食,决不能让谢昭宁有任何得手之机!”

    孙姑道:“娘子放心吧,奴婢都会一一去做的。只是,谢昭宁还打算在东秀谢家的寿宴上对您动手,您打算该如何做?”

    谢宛宁却冷笑道:“姑姑,您知道什么叫得偿夙愿吗?我从不怕谢昭宁会对我动手,我是怕——她不对我动手。她想害我,那可真是太好了,您拿些笔墨来,我要给郡主写信!”

    孙姑是知道自家娘子一贯的手腕的,娘子既然这么说,那心里定是已经有打算了,她立刻去东厢房中,拿了娘子惯用的笔墨纸砚来。又替她再拿了一盏灯台,能照得更明亮些。

    谢宛宁在灯台下铺了纸,开始写信邀平阳郡主参加东秀谢家的寿宴,想了想,她还让平阳郡主更多地邀请同好的世家夫人们一起来参加。既然谢昭宁嫉妒她得了妙手娘子的封号,想要报复她,那她便要遂了谢昭宁的心愿,甚至还要想助她一臂之力才行,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件事,让她风头出尽。

    谢宛宁眼中闪过森森的阴冷。

    她要让谢昭宁在如此场合下,在众多人面前,彻底地身败名裂!从此骂名缠身,永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