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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昭宁惊诧至极, 这个声音……是君上的声音!

    她立刻回头去看,却只着一道极长的仪仗队伍。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透着肃杀之气的禁卫军已经退至两侧。手提驾头的御龙直军士早也分开, 而君上身着日月星辰的衮服,戴十二旒翠的冕冠,正是无尽的帝王威仪,大步走来,越发衬得他英武不凡, 哪怕他只是面无表情, 并未表现出真正的喜怒, 却有一种压得人不敢呼吸的沉。

    诸班直军士持全幅卤薄仪仗于身后, 诸位朝中重臣, 甚至连王贤妃的亲哥哥参知政事王信都跟在君上身侧, 大气都不敢喘。

    顿时所有人,连同王贤妃在内, 都吓得立刻跪到了地上。

    王贤妃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是君上……竟然是君上!君上方才在说什么,谢昭宁是跟他成亲了, 那张婚契书写的是他的生辰八字!

    这怎么可能, 谢昭宁一介小官之女,她怎么可能认识君上!这代表什么……谢昭宁, 还能是皇后不成!

    而谢昌和谢煊看到君上熟悉的面容, 也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竟然是那日那位来府中提亲的男子!

    他二人官阶还不到能进宫面圣的等级,从未见过帝王。原来……此人竟然就是君上,就是那个英明神武, 二十余岁就能执掌天下的君上!他那日竟然亲自到谢家, 向谢昭宁提亲,而他们竟还与他谈笑风生!

    谢明雪和王绮兰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以为谢昭宁是故意请了破落户的男子来冒充景王殿下,不过是想解自己婚姻之局,但是没想到,谢昭宁倒是往低了拟,人家竟然嫁给了君上。那可是君上啊!王贤妃不过是传说为君上宠妃,已是无人敢冒犯,那么倘若真的与君上成亲了呢!谢昭宁究竟该是什么身份,两人想到此处嘴唇煞白。

    昭宁何尝不是反应不过来,君上不是祭祀完已经回宫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此,还当真承认了那婚契书上的生辰八字是他的,这岂不是就是当众承认……她与他结亲了!但是他不是冒充景王与她假成亲吗,若是暴露于人前,两人岂不是就真的算成亲了?

    可是他的名声怎么办,他定是会被她连累,定会被朝臣和史册骂。大帝为了帮她,岂不是牺牲太大了!

    君上向她走过来的时候,昭宁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落在赵翊眼中,就是她又被这般场景吓到,呆愣地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昭宁只知道他明面上在冒充景王娶她,却不知道私下上宗碟的事已经彻底完成,从此文臣言官说什么都是无用了。所以,他也无需再隐藏了。

    赵翊走到了昭宁和王贤妃的面前,向跪着的昭宁伸出了修长的手。

    十二旒的珠翠垂下,昭宁发现师父竟是面无表情,眼瞳透出一丝冰冷,昭宁心里微动,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师父似乎……有些生气 !

    一时间她心跳如鼓,师父是为了帮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甚至连累自己的名声,她自然不能不懂规矩,于是她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衣袖站了起来,听到赵翊低声道:“坐下吧,等朕来处置。”

    师父以君上的身份出现,光是气场都足以震慑她。昭宁又怎会不敢听,那三把金椅她仍然不敢坐,找了把圈椅坐下来。但看见周围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重臣,和需要她跪拜的高高在上的夫人们此时跪了一地,仍然觉得手脚发软,比上一次发现师父的真实身份还要不真实!

    赵翊垂眸凝视着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的王贤妃,王贤妃自然也感觉到了这般强大的凝视,吞了吞口水,知道这次恐怕是大祸临头,君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他是个表面温和,实则极其冷酷强势的人,他竟然居然会以君上的身份出现,为谢昭宁出头……!而她方才却如此对谢昭宁,她一切权势的来源,不过是因眼前这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实则从未正眼看她……她抖得越发厉害。

    终于,她听到了君上的声音淡淡传来:“贤妃王氏,自受封以来,以权谋私,肆意横行,虐杀宫人。今日又污蔑无辜之人,实为名不配位,着立刻剥去妃位服制,废为庶人,侄女王绮兰,以下犯上,仗王氏之势鱼肉乡里,同王氏一同论处!逐出汴京,永不准入!其所带人证,立即杖毙!”

    君上圣旨既出,便立刻定了死罪!众人无不心惊,连昭宁都紧紧掐住了手心,毕竟坊间传闻王贤妃乃是君上之宠妃,她以为师父只是会对王贤妃小惩大诫,没想到惩处却如此之重,竟然与王绮兰一同驱逐出京了!那撒谎之人更是被杖毙……是了,她总是忘了师父是君王,君王不出手则矣,一旦出手就是不留情面的。

    立刻就有殿前司的人上前,不顾那侍从的哭喊求饶声,将之拉下去杖杀。

    王贤妃见那人涕泗横流的悲决之状,面色惨白如纸,连连哭着磕头:“求君上饶恕臣妾,求君上饶恕,不要废了臣妾的贤妃之位……臣妾只是一时错了主意,臣妾已经知错了!”

    但禁卫军如何会管她的哭诉,将她和王绮兰都拉了下去。

    一旁谢明雪也被吓得浑身发软,生怕下一句便轮到她,勉强靠着魏氏的手,才能没有瘫软在地。

    王家之人,就连为首的王信也是沉默至极,一句话也不敢说。此前君上已经警告过他,他也告诫过妹妹要谨慎行事,谁知妹妹竟还是如此糊涂,连带着女儿也变得骄纵跋扈,他也帮不了她们了,君上不牵连王家其他人已是万幸,不过是妹妹和女儿罢了,他想要多少没有!

    赵翊这时候才回过身,几步走到了正中唯一一张描金刻龙的宽椅上坐下,他姿态放松,手背搭在椅背上,衮服为青表纁里,以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为纹,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如此方为真正的帝王之威。跪拜之众人未被他叫起,皆不敢动身。

    说实话,就是昭宁看着这样的师父,也有些心里紧张,手心发汗。与之前的紧张不同,之前是因君上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但是这一刻她开始感觉到,君上是真正的,站在权势顶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帝王之心思都是叵测的,帝王之威是不可测的,她不能像以前那般肆意不讲究了。哪怕师父对她极好,倘若哪天她触犯了龙怒了……

    还是得警醒些好,对谁都好!

    她正想着,却听到君上开口了:“昭宁,过来。”

    君上为何叫她过去?

    昭宁抬头,见君上正看向她,那目光的确是要她过去的意思 。

    师父是君上时,一言一行皆为圣旨,她必须要遵从。

    昭宁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君上的面前,正想跪下听赵翊的话,面前却只见一只修长宽厚的手伸出,那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翠如墨色的扳指,不知是多极品的玉,轻托她的手肘稳住,她便跪不下了,因为君上不让她跪。只听赵翊道:“昭宁,不必怕,你既已是朕认定的唯一的妻,日后遇到有人不敬,惩戒回去就是了,明白了吗?”

    昭宁听到‘唯一的妻’几个字,实在是忍不住浑身一震,唯一的妻……岂不就是皇后了!君上不是以景王殿下的身份与她假成亲么,如此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说出来,大家岂不是误会更深,那日后这门假亲事又该怎么办?君上这出戏会不会演得太真了!

    但是她能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她还能有胆去反驳君上不成!只得屈身下去道:“……昭宁遵旨。”

    如此这般之话,更是确凿了昭宁的身份。众勋贵家族,众文武大臣,也只能倒吸一口冷气,知道这位并不起眼,方才还被王贤妃惩治的谢家娘子,从此才是真的飞上枝头变了真正的凤凰,这谢家的门第,恐怕是会一跃成为汴京最顶级的几个门第之一。

    谢昌与谢煊按捺不住的浑身颤抖,实在是激动的。

    而姜氏则一直觉得自己犹如身在梦中,她没听错吧!君上竟然说,昭宁是他唯一的妻!天啊,那岂不是……岂不是说昭昭竟然嫁给了君上,做了皇后!她女儿竟然做了皇后,她女儿才是真正的贵命之人!

    她以前还一直在想,昭昭若是能嫁得一殷实又有功名的人家,她便满意了,后又来了景王殿下,她更是满意,谁知现在才知道,景王殿下竟然是当今君上假扮的!

    那可是君上啊,是天下至权之人,是万万人之上的君上啊!

    昭宁见众人都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正想着如此情景,又该怎么办才好。此时,却有一名生得短胡须,面容威严的男子大步走来,昭宁一看此人发现认得,上次她以为君上是罗山会成员时,曾偷听了君上与此人的谈话。他身着玄罗袍,腰缠狮纹革带,应该是禁卫军中的副指挥使。

    冯远拱手道:“君上,江西急奏,有雪灾席卷,江西安抚使已经在垂拱殿等您了!”

    赵翊眉头微皱,颔首:“领仪仗在外等着。”

    吩咐身边的吉安:“去准备轿辇,送昭宁回去。” 随即又看着她,道,“回去好生歇息吧,一切都不必担心。”

    赵翊不能在外多耽搁,安慰她之后,高大的身影被众仪仗、众禁卫军包绕,很快走远了。看来的确是非常着急的事。

    哪怕昭宁有千万般的话还想要问君上,也只能同众人一起再度跪下,恭送赵翊离开。

    但是她心里却被更多的问题缠绕。

    比如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如此这般传出去,他岂不是真的要背上夺侄儿之妻的名声,赵决背上这样的名声无妨,他本来就是风流肆意之人,又只是个闲散亲王,可是君上不同,他是庆熙大帝,决不能被这样的名声所缠绕啊!

    她已经能想象,经了今天之事,整个汴京关于她和君上会传成什么模样了。还有那些传世史书,她和君上会怎么被写了,她重生回来,立下豪言是想要洗清君上的名声的,而不是帮着抹黑的。她要做什么,才能挽回他的名声啊!

    但是这些胡思乱想,现在全部不起作用了,她真正应该面对的,是自己接下来身份的变化。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她的身份,从此就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

    如此这般的事情发生,这个冬节宴,已经没有任何开下去的必要了,连华氏都被震惊的无以复加,她一开始还想搞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娘子,转眼间竟然就要做皇后了!她都不知该夸自己眼光好,还是该说一声命运无常。

    其他人何不都是这样想,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曾经不可一世,骄纵跋扈的王贤妃,顷刻间就被贬为了庶民,而一个不起眼的谢家娘子,竟然一跃成为皇后,极有可能带着整个家族跻身世家门阀,且此娘子之前还跟君上的侄儿订过亲,君上这岂不是抢自己的侄儿媳,此事还不赶紧回去议论,坐在这里干什么!

    于是冬节宴就这样散了,谢家人也都回到了家里。

    马车一路将谢家人送到了正堂外,谢家人纷纷下了马车,但是包括魏氏母女、谢昌在内,无一人敢在此刻离去,都站在正堂外等着。

    昭宁坐着吉安安排的轿辇回来。轿辇描银凤纹,通体以金丝楠木造,抬轿子的是御龙直军士,护卫的全是禁卫军。等到了正堂外,轿辇放下,帘幕被吉安撩起,昭宁才从轿辇里面出来,对吉安笑笑:“吉安,辛苦你了,你还是回去帮衬君上吧,我这里用不着。”

    吉安却又是恭敬又是笑:“娘子可别客气,奴婢为娘子做事是应该的!”

    谢家人看着吉安的衣着,如何认不出这至少是内侍省排名前三的副都知,这样的人物,平日朝中重臣见了都要恭敬好言,但竟然与谢昭宁如此相熟与恭敬。若说今日发生的事还太突然,他们并未完全反应过来,这般则让他们彻底明白,谢昭宁是真的不一样了,她是真的与谢家其余人拉开鸿沟,从此就将成为谢家最尊贵的人。

    魏氏母女是面孔最惨白的人,谢明雪更是被冷汗湿透了背心,仍然是攀附着母亲才能勉强站稳,若谢昭宁是嫁给景王赵决,对她们而言那是嫉妒不甘,可若谢昭宁是嫁给君上,她们则再也生不出任何算计之心,只想立刻跪地,求谢昭宁饶恕她们过去做过的那些事情。甚至无比的怨怼过去的自己,那破药行有什么好要的,为什么非要和谢昭宁抢,为什么不一回来就好生讨好谢昭宁!

    谢昌神色也十分不好看,他可没忘记曾经他以为谢明雪才是命贵之人时,做出的种种事情,他只对谢明雪一个人最好,而为了谢明雪能够高嫁,他竟然让谢昭宁把药行分出来给谢明雪一半。竟然去逼迫谢昭宁!

    却浑然不知,真正的命贵之人,该是谢昭宁才对!他想到这里就无比的懊悔,恨不得能扇自己两巴掌!眼下就是想要修复与谢昭宁的关系,恐怕人家也不会认了!

    昭宁送了吉安等人离开,回头看到谢家众人站在正堂门口。魏氏母女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生怕她事后清算的模样,缩得如同鹌鹑一般。祖父谢昌则努力扯出慈爱至极——慈爱至极得都仿佛讨好的笑容:“昭宁累了吗,可要、可要先回去歇息?”

    谢昭宁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嘴角轻轻一扯。

    这时候,已经听闻消息的堂祖父谢景也匆匆赶来了,他身后带着的是堂家的众人,他的态度则自然得多,他道:“今日之事我们都已经听闻了,昭宁。你有任何人,尽管派人来吩咐堂祖父,堂祖父没有不替你做的。”

    谢昭宁想着以前堂祖父的确为她隐瞒,也为她说话。笑了笑道:“堂祖父客气了!”却没有对谢昌的话有所回应。

    谢昌面色微白,却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仍然强摆着笑容。

    又是在此,门房的下人来了,他们手里拿着许多许多的帖子,几乎要两个人才能抱得下,行礼道:“娘子,老太爷,门口来了许多的世家,送了许多的拜帖,有的是想求见您们的,有的是想请您和娘子去家里做客的。还有些是咱们许久未曾联系过的远房的亲戚,寻求拜访的,咱们门外的巷子路都已经堵了,车马都走不通了,您们看这该如何是好!”

    这才不到半天的功夫,汴京的世家们竟然反应如此之快!恐怕回去之后不久,立刻就开始商量着该如何与谢家搞好关系,该如何搭上谢家的线了,以至于竟然门庭若市,胡同口都堵马车了!

    若说方才昭宁还只是看祖父和大房的笑话,这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君上这般行为,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变化!当真是狐假虎威,她前后两世加起来,从来没这般成为众人的焦点过!

    姜氏方才也是看着大房害怕,谢昌胆颤,心里极爽,叫你们平日耀武扬威欺负昭昭!看不起二房!可是当她听闻如此大的阵仗时,也吓了一跳,这么多人,这么多的交际,谢家这下该如何是好!

    谢煊则深吸一口气,他最先镇定下来,女儿如今有了这般的造化,他必须要帮女儿把架子撑起来,决不能在此时落了面儿,更何况他觉得,此事仍然还有许多的疑点。他对谢景和谢昌道:“伯父、父亲,这些交际恐怕要麻烦你们二人先料理了,其他什么都行,只记得一条,决不能收任何的东西,也不能答应任何的事情。虽然今天君上在明面上承认了昭宁,但毕竟还未举行大典,谢家此时决不能过于高调了。”

    谢煊虽然对二人说话,却是看着谢景的。真的做起事来,若说靠谱,那还是伯父更靠谱。谢昌也注意到了,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实在是怪不得二儿子此刻与他离心了。

    谢景颔首道:“你放心,你先带着昭宁回去就是。不到君上的旨意明确时,决不能让她在众人面前露面,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如此一来,几人立刻商议好了,其余人都先各自回去,谢景和谢昌去应付来者。

    而昭宁,则和姜氏、谢煊一起先回景荣院,两人都有许多的话问她。自然了,昭宁也有很多的话跟二人说。

    到了景荣院,安排了含月和白姑仔细守在外面,决不许任何人进来后,姜氏迫不及待地拉起昭宁的手,问道:“昭昭,你快和我们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同君上相识……而且,而且君上还要娶你为妻!”

    谢昭宁此时分明看到,母亲眼中极是欣喜,欣喜她找了这样一门好到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亲事’。而父亲在旁还没有开始说话,但是给她倒水倒到一旁去了都不知道。

    她轻叹了口气:“父亲,倒洒了。”

    谢煊这才看到水都倒到了桌上,连忙挪回去,道:“昭昭,你说你的,别管我!”

    他们越是这般失常,昭宁就越是不好意思,她决定把所有的事情能讲的都和盘托出,不能再隐瞒父亲母亲,她道:“母亲,您听了可别失望……这门亲事……是假的!”她眼神很是坚定,“不过是君上想要帮我的权宜之计罢了!我与君上早便相识,他得知了我与云阳郡王定亲一事,想要帮我,所以才假扮景王殿下来娶我。谁知今日竟然被王贤妃等人揭穿,他应该是为了保护我,才迫不得已露出真实身份!”

    姜氏听了昭宁的话,有些失望。昭宁与君上的事……竟然是假的么!

    其实当真不是她想要攀附权贵。而是这世间,哪里再去找君上这样好的男子,从身材样貌,到文才武略,到地位身份,无一不是最顶级的。她一直觉得,她的昭宁能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那自然……昭宁就应该是与君上相配的!

    如此好的一桩姻缘,怎的就是假的呢!

    只是……凭借天生的感觉,姜氏总觉得没这般简单。如果只是假的,想要帮昭宁,身为君上,能帮昭宁的法子难道不多吗?纵然有太上皇的原因在里面,也有些奇怪吧。今日也是如此,一开始明明传话说,君上是要直接回宫的,怎的却在昭宁被欺负的关键时刻,君上突然现身,控制全场救了她,且还如此重地发落了王贤妃呢!

    姜氏觉得很可疑,她顿了顿,缓缓问道:“昭宁,我怎么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君上是真的有些喜欢你吗?”

    第122章

    昭宁听到母亲这句问话, 心跳几乎停了片刻,君上……喜欢她?

    不,这怎么可能, 君上不过是因是自己的师父,且自己又帮过他,所以给自己几分薄面罢了。虽然他今天惩戒了王贤妃,但是昭宁心里明白,绝不光是因为她的缘故, 应是王贤妃本就有问题, 君上早已不想留她了。何况……她又怎能得到喜欢呢, 前世便从未有人喜欢过自己, 这么追求赵瑾, 也只是让他对自己越发厌恶。今生, 倒是听到姜焕然说过喜欢自己,可很快他也放弃了, 另娶了旁人,君上是什么身份地位, 什么环肥燕瘦没曾见过, 何以会喜欢自己呢。

    只是母亲不知道自己与君上的渊源罢了。

    昭宁摇头道:“母亲,您不明白, 这当中缘由复杂。”

    昭宁这般说, 姜氏也不能说什么。虽然亲事是假的,但是至少,日后应该再无人敢欺负昭宁了, 这倒也是件好事。

    谢煊也道:“不论如何, 你以后在外行事要十分小心才是!”他叹了口气,若是真的, 那自然是一切顺遂,女儿从此身份再也不一般,但若是假的,那可就不太好处理了。

    三人正在说话,门外响起喧哗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来了。

    三人都往外看,那些来拜访的宾客应当都被谢景二人拦下了才对,谁人能进得来景荣院这边?紧接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的走过来,他们也立刻就认了出来,来人不是盛氏夫妇还能是谁!

    两人面上也是极度的喜悦,盛氏走得太快,差点撞到了花台,被姜远望拉住。姜氏和谢煊立刻起身迎二人,谢煊有些疑惑:“舅兄,嫂嫂,你们怎么来了?”

    看两人的模样,不难猜出他们已经得知了昭宁和君上之事。但他们今日并未去参加筵席,这消息竟然传得如此之快?

    盛氏夫妻简直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她们与谢煊夫妇不同还在于,他二人可也是君上的狂热崇拜者,只是以前君上高高在上,活在传说之中,能远远地看一眼都已经三生有幸。而如今,两人竟然得知,自己的亲外甥女,竟然与君上相识,是君上的妻!偶像仿佛瞬间就在身边了,他二人能不激动么!

    盛氏拉着昭宁的手道:“昭昭,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来的路上才听说,真是万般不敢信!要不是在你家门口见得那么大的阵仗,又听亲家公亲口说了,我俩都还不相信!”

    姜远望也激动地拉住了侄女的衣袖,眼睛里闪动的都是对偶像的崇拜:“昭昭,你……你竟然与君上相识,你竟以前不告诉舅舅!”又搓了搓手,“你能给舅舅要个墨宝吗!或者,你什么时候和君上再见,舅舅能在场吗?”

    姜远望已不知偏向何方,根本找不到重点,被盛氏推开:“一边儿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姜远望在一旁摸了摸鼻子,不怪他,这当真是他的第一反应。只有他们这些身经沙场,带兵打过仗的人,才知道君上有多么牛,当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军事天才,他当真是崇拜得很!

    盛氏仍然真挚地看向昭宁:“昭昭,你快和舅母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盛氏脑子转得快,又想起了更多的事,“昭昭,之前你们家里遇到的事,还有你大舅舅的事,可都是君上在暗中帮忙?”

    她这么一说,姜氏也立刻反应过来了,与盛氏一拍即合:“嫂嫂说得对,当时我便说,煊郎那事怎能如此轻易地解决,实在蹊跷,魏氏还认了是她们的功劳,我呸!”

    姜氏也把刚才谢昭宁说的话抛到了脑后。什么假的,假的看起来既然如此像真的,那就是真的!

    盛氏何尝不兴奋,昭宁没能与姜焕然在一起,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总想着该如何给昭昭觅得佳婿,眼下有了这般真龙天子的夫婿,不比姜焕然强得不知多少,她还有什么遗憾,她都要高兴疯了。

    昭宁看着大舅母和母亲都已经热闹地说起来,根本没人再顾及她说的亲事是假的这件事,也叹了口气,罢了,随便她们说吧,反正此时她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这时候,外面又有热闹的声音响起,好像还有人来了。

    昭宁不由得觉得有些头疼起来,怎的今日这般多的来人!这又是谁!

    紧接着声音就传了进来:“父亲、母亲,孩儿入选禁军,特来给你们报喜了!”

    这下人没来众人就已经知道了,是去皇城司的谢承义回来了,他竟然被选入禁军了!

    谢承义大步走进来,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着家了,人也晒黑了,身体比原来更为结实,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一看景荣院中竟有如此多的人在,气氛也很是热闹,他连忙给舅舅舅母、父母请安,又向着昭宁拱手,才坐下来倒水喝:“舅舅舅母,你们今日怎的来了,对了,我怎么看今日家里好生热闹,门房堵了许多人,究竟怎么了?”

    姜氏就来了句:“你妹妹嫁给了君上,要当皇后了。”

    谢承义顿时吓得掉了凳。

    他一脸的震惊……母亲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这种消息下,他被选入禁军这样的大事,突然变成了十分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张张嘴,看向一贯熟悉的妹妹,怎的今日怎么看怎么陌生了起来。他道:“我……这……妹妹……这……”千言万语凝成一句,“你们没有开玩笑吧?”

    谢承义自然知道,母亲不会跟他开这样的玩笑,毕竟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反应不过来。甚至开始想象,他突然能被选入禁卫军,是不是有什么暗箱操作!

    家里所有人都热议鼎沸,昭宁此时也都不解释了,反正解释了也没用。她问盛氏:“舅母,您说您在来的路上听说此事,您来是要做什么的?”

    盛氏这才想起来把来的正事给忘了,实在是昭宁这个事太大了,大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红色的绢做的请柬来:“是你姜芫表姐出阁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就是后日。我和你舅舅特来给你们送请柬的。你姜芫表姐还想要你给她梳发呢!”她想了想又道,“只是没料到你现如今是这般情况,若是出门,恐怕会遭人围观。我回头跟你表姐说一声,你便别去了。”

    昭宁拿起那张请柬看了看,姜芫对她十分好,她出阁的大日子,她不能不去。她道:“到时候我悄悄从偏门进去吧,别引人注目就是了。”

    谢煊也点点头:“你去也好,这两日家里恐怕也不会消停,你去你舅母哪里倒是能轻松些。”

    被昭宁提醒了正事,盛氏也终于按捺下了激动。她和姜远望还有好多家请柬要去送,先来送了昭宁这里罢了,她道:“舅母还有几家要去送……那后日一早,舅母派车来接你!”

    昭宁便亲自送舅舅舅母出了垂花门。

    日头微斜,此时天空已是阴云密布,寒冷的朔风起了,昭宁拢紧了斗篷,觉得恐怕是又要下雪了。

    她听到一墙之隔的外院仍然人声鼎沸,颇觉头疼。明明就是假的……但是再这般下去,往后想要澄清可就越来越难了!该怎么办才好,会不会影响到师父那边,昭宁有些忧愁。

    昭宁往回走去,才发现自己的脚步仍然是轻飘飘的,原来其实,她也还没从今天的事情中反应过来。

    后日一早,就是姜芫出阁的日子。

    一大早便吹下严雪,顷刻间汴京城再度银装素裹,但昭宁推开槅扇,看到满目的银白时,雪已经停了。

    昭宁换了件浅红色的杭绸夹袄,梳得个简单婉约的发髻,就准备出发前往姜家。

    盛氏为了不让她露面,早就将姜家的马车赶到了谢家的照壁,把昭宁直接从这个门接到那个门,面也不必露。但等昭宁到照壁时,才发现马车旁边竟然立了两个陌生的带刀的侍从,他们手臂筋骨遒劲,目露精光,看到她对她拱手道:“昭宁娘子,属下等是殿前司副指挥使冯远冯大人派来庇护您的。冯大人说,日后您若出门,我等皆随侍左右,一切事务但凭您的吩咐!”

    昭宁先是被这二人吓到,想了想,眼下情形跟以前不同了。她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他们跟着总是没有坏处的。她道:“那劳烦二位了,你们跟在身后就是了,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告诉我!”

    两位侍从道:“娘子客气了!”

    昭宁这才带着樊星樊月进了马车,车夫扬起鞭子,马车便嘚嘚朝着姜家而去了。

    这两日在家中,昭宁也并没能松口气,虽然外面来的人见不到她,可是两家各房的人都是轮流‘求见’她,语气无比恭敬,态度无不诚恳,连魏氏和白氏都一反常态,对她谄媚讨好至极,魏氏甚至趁着旁人没注意,跪下向她认错。

    昭宁一边看到她涕泗横流哭诉自己的愚蠢,一边嘴角微动。

    她对魏氏仍然没有任何好印象,但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毕竟她又不是真正做了皇后。但这两日应付这些人,可是将她累够呛,如今出来,也算是能透口气了。

    昭宁揭开车帘往外看。

    街道两旁都堆着积雪,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在打雪仗,扔炮仗,算一算时日,的确再没多久就快要过年了。她的眼中微染上一些光芒,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的第一个新年呢。

    两刻钟后,马车穿过御街,转过崇明门内大街,到了西照坊旁,姜家宅院外面。

    姜家宅院今日当真是张灯结彩,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子,人们正络绎不绝地往来。还有下人拿着笸箩出来,在门口洒铜钱和喜糖散喜气,许多孩子都在抢。昭宁看着这般热闹的场景也笑起来,不知道表姐穿着嫁妆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不是正忐忑等待出嫁呢,还有嫁的新郎官是什么模样。她迫不及待想看看表姐了!

    昭宁的马车自侧门悄悄而入,一路沿着粉墙往前跑,到了内院的月门才停下来。

    昭宁带着两个女使下来,看到内院也是处处红绸,很是喜气。只是她目光再一移,发现月门竟站着大舅舅大舅母,二舅舅一家人,甚至还有许久不见的外祖父,不知道在此站了多久!

    昭宁嘴角微动,她可总算是体会到,倘若她真的成了皇后,她的身份和生活都会有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她这还只是被传和君上成亲了呢,就已经引得大家对她如此慎重了。若是她真的做了皇后,所到之处,还不得处处清场么!

    权势果然可怕,她略有沾染,就已经有了十足的感觉。

    她见众人都笑着上来迎她,有些无奈道:“今儿是姜芫表姐的大日子,又不知有多少宾客来了。您们何必在此迎接我,还是各自散去忙碌吧!”

    盛氏先迎上来,立刻看到昭宁背后站着的两个一看就武功不凡的侍从,没说什么,只笑道:“我就说你们在此等昭昭会不高兴吧,大家还是各自先忙去吧,可别耽误芫儿的好日子,日后还怕没有说话的机会么!”

    二舅舅二舅母都笑眯眯的,迎了昭宁就赶紧散了。外祖父却拉着昭宁的手很久,语气激动:“昭宁啊,你若是做了皇后,那可是令姜家的祖坟都蓬荜生辉啊!……外祖父这、外祖父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外祖父自豪得很!”

    当年外祖父戍守边疆一辈子,都未曾拿回西北,所以他同大舅舅一样,也极其崇拜君上。他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也是激动,他比姜远望还激动,激动得甚至撅了过去,被掐人中才醒过来。这事他就不告诉昭宁了。

    昭宁无奈,哪有用蓬荜生辉来形容自家祖坟的!

    她只能道:“外祖父,一会儿还要您喝表姐夫敬的茶呢!您也先去歇息吧!”

    “好、好!”姜青山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虽然很想和外孙女再说些话,但还是被人先扶下去了。

    盛氏才陪着昭宁向前走,一边笑道:“你别怪大家激动,这几日你在宅子里不知道,这件事汴京已经传遍了。你看看今日这些宾客,本来是不会有这般多的,有些没接着请柬的,竟也上赶着来送礼,因此礼多收了许多,你二舅舅二舅母都十分高兴。”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垂花门外,此时姜芫这时候正在女使的服侍下上妆,屋内热闹得很,盛氏就道:“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等她上好妆了,我将屋内的人都清出来,你悄悄进去。”

    昭宁应好,看到垂花门的花棚下摆了十余张桌子,不少世家夫人娘子们都在此小坐。便也过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众人也自然不会将她认出来,她抓着桌上摆的桂圆干吃,等着大舅母来叫自己进去。

    只听旁边一桌,两个陌生的娘子正在议论汴京近日发生的事。一个娘子边剥橘子边道:“那谢家娘子,可当真是变了凤凰了,君上如此神秘,汴京哪个娘子没做过梦可以嫁给君上,怎的就看上她了,也不知道她今日来不来,我们也好瞧瞧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昭宁嘴角微动,竟坐得这般巧,刚一坐下来就能听到有人在议论她。

    另一个娘子道:“这谢家娘子有些邪乎,王贤妃以前如何受宠,竟就这样被废了,还赶出了汴京不许入。还有那蒋家一家,原来也与谢家娘子作对,已经被判了流放了!谢宛宁更不必说,与谢昭宁仇深似海,曾是汴京城里出众的娘子,被判流放的时候,用面巾围着脸,人家说她脸都烂了,好似是亏心事做多了,被鬼灵给缠身了……”

    昭宁听到了蒋家的事,眉梢微动。

    近日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事,都无暇再去注意蒋家。她知道蒋家被判了流放,却不知道谢宛宁脸烂了的事。谢宛宁极重视自己的容貌,前世也靠着容貌,最终嫁给了镇北侯世子。如此一来,她便彻底没有了任何依仗。昭宁想到那日她被高家母女强压着离开,平阳郡主还是真有手段啊。

    她笑了笑,蒋横波与谢宛宁这是恶有恶报,她自然觉得应该。

    她正端起茶准备喝的时候,却听到外面响起喧闹的动静,听起来似乎是有人在争执。

    垂花门与前院不过是一门之隔,应该是前院出了什么事。昭宁皱了皱眉,这可是表姐出阁的大喜日子,究竟会是谁今天来闹事?

    她放下茶盏,几步走过垂花门去看。只见前厅摆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礼箱,男子宾客们都站在一旁,正中竟站着一队身着巡捕服的军巡司之人,领头的是个生得高大的青年,生得面相粗犷,眉眼间浮动着几分纵欲之色,身着贡品的金丝绫,腰间革带嵌着鸽子蛋大的极品翡翠,一看就知身份极是不凡。他扫视了周围一眼,语气冷酷:“少废话,我等亲眼看到反贼进了你们姜家,现在必须要封家搜查!”又对身后的军巡司众人道,“还不快给我搜!”

    此时大舅舅应已经去准备迎亲的事宜了,二舅舅正在接待他,急得满头是汗:“郡王爷,今儿咱们姜家嫁女,并没有贼人出没,一会儿迎亲的人就要来了,还请您网开一面吧!”

    昭宁听到此眉头微皱,郡王爷……这汴京城的郡王爷,如此年岁的她知道的只有两个,除了顺平郡王,就只有云阳郡王了。原来他就是云阳郡王!他怎会来姜家闹事?明显是选好了日子,等姜家嫁女的时候上门来,若是一个不好 ,恐怕这桩婚事都得让他搅黄了!

    她一时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出去跟赵瑞对峙,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前厅之中,赵瑞却冷笑道:“我们今日是为了公差而来,事关反贼,你们胆敢阻拦,便同反贼一般论处!”

    他这样的话谁又担待得起,毕竟他可是云阳郡王,是襄王幼子。最关键的是,他是所有郡王中,最深受太上皇的宠爱的,时常进宫陪伴太上皇,哄得太上皇高兴,近日刚赐了他军巡司副使的差事,还想日后提他主管军巡司。

    这时候盛氏终于急匆匆地从后院而来,看到赵瑞后脸色微滞,却仍然上前一步,勉强维持着笑容道:“郡王爷,今儿是侄女的大喜之日,您若是闹开了,毕竟对您的名声也不好。那通运权之事……实在是已经定下了是姜家,再无变动的可能,我已经在旁备下了一桌薄酒,还请郡王爷赏脸一吃,等仪程都结束了,我再让您搜查,您看可好?”

    谁知赵瑞听了盛氏的话脸色更是一沉,冷笑道:“不能更改?你们姜家还当真以为自己能出个皇后不成!那不过是假的!是谢昭宁想逃了我这桩婚事想出来的办法!我可告诉你们,今儿若是谁想拦我,我都是照打不误的! ”

    昭宁听到此才知道,赵瑞今日为何带人闹事,原是为了通运权的事。每年汴河的货运都需要通运权,以前一直是在襄王手中,其利润之丰厚难以想象,今年姜家搬到汴京,因有常年通运的经验,便中了选。难怪赵瑞会在这时候上门来闹事,姜家这的确是从虎口夺了块大食了!

    赵瑞又对府里军巡司的人道,“继续给我搜查,后院也要搜,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这话一出,盛氏脸色大变。后院是女眷所在,此时阿芫还正在梳妆,倘若让这些人闯入,还要怎么出嫁!她不顾赵瑞的身份,立刻就拉着赵瑞的衣袖要去阻拦他:“郡王爷,后院绝对去不得!”

    可谁知赵瑞一挥衣袖,想要摆脱盛氏,竟一不小心巴掌打在了盛氏的脸上,将盛氏打得一个踉跄。众宾客皆面色大变,而昭宁看到这里,也是怒火中烧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个赵瑞在此借故找茬就罢了,竟然还敢打舅母!她从垂花门中走出来,冷冷地道:“郡王爷,您这般是在做什么。您这般是搜寻反贼,还是借故闹事呢?立刻让他们住手!”

    赵瑞看到垂花门后走出的谢昭宁,雪后的天光落在她脸上,实在是雪腮乌发,眼眸中有波光潋滟,当初他第一眼看到,就惊艳无比,必想要得到不可。只是后来,竟然被如此多的事情搅黄,他心中十分不甘!顺平郡王府那天的宴席他没去,虽有耳闻是君上替谢昭宁解了围,但那又如何,他很清楚定是为了摆脱他的亲事才会如此。他可是深受太上皇宠爱的,又是在君上面前长大的,难不成在君上面前,还比不过个小女子么?

    因此他嘴角一勾,冷冷道:“谢昭宁,你又是什么身份,如何管得了我?我有公文在身,的确是为了搜寻反贼而来,你们若敢不从,就是反贼同伙!我当即便能将你们都抓入狱!”又对带着人道,“你们还不快去后院,等什么!”

    见这些人真的要往后院而去,昭宁情急之下,只能冷道:“住手,君上曾赐我处置之权,我便以皇后的身份管你,又能如何!来人!”

    此时,跟着她来的两个侍从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低声道:“娘子请吩咐!”

    谢昭宁怕不彻底将赵瑞压下去,他还是会卷土重来,闹了表姐今日的婚事。虽然凭她的身份,是决不能处置皇子皇孙的,但还是咬了咬牙,指着赵瑞道:“将他给我擒住,关进宗正寺反省!”

    宗正寺是惩戒犯错的皇族之人的地方。

    赵瑞本以为谢昭宁绝对是个空架子,却不想她身后竟真的出现了这样两个人,一看就是禁军中出来的,一个就能对付一群他们这些乌合之众。且他们听了谢昭宁的吩咐,竟然半分犹豫也没有,立刻大步向他走来。

    赵瑞变了脸色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我的身份!”

    其中一人道:“我们只听娘子的吩咐,娘子说了要将你关入宗正寺,我们看你还是束手就擒得好!”

    但是赵瑞又怎肯束手就擒,立刻准备反抗,却被侍从几招之内就立刻制服,反压着了他的手肘将他按在地上,而他那些随从想要营救他的,则被另一随从按到在地,并掏出一块禁军隐司的腰牌,对二舅舅道:“你拿着这块腰牌,立刻去府尹调五十兵力来,将这些人押送到宗正寺去!”

    二舅舅都看傻眼了,竟不知道有这般厉害的人跟着昭宁而来,连忙接过腰牌就去。

    此时赵瑞被按在地上,却不甘心地吼道:“谢昭宁,你当真以为你能做皇后不成,你竟然敢冒权,害我这个真正的皇子皇孙!还敢把我关入宗正寺!我告诉你,我今日是为太上皇而来,这通运权的背后是太上皇,是他老人家授意的,君上也是默许的。你敢这样对我,太上皇是绝不会放过你的!君上重孝道,也是绝不会管的!”

    又对背后之人道:“你们大胆,快放开我!谢昭宁这是冒权而动,她定会出事的,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但是侍从们如何会听他的话,很快,侍从就将他压下去了。

    盛氏却脸色发白,半天没恢复正常,对昭宁道:“今日多亏你了,否则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没想那两个跟着你的人竟如此厉害!”又叹息,“那通运权真是块烫手山芋,本来你二舅舅能将之拿到手是好事。谁又知……其实这通运权暗里是太上皇曾经敛财用的呢,竟然就这么被新任顺天府尹给我们了,我们想还回去也不能!……只是昭昭,那赵瑞毕竟是真正的郡王爷,也是君上看着长大的,深受太上皇的重视,你这般惩戒他,他若是到君上或太上皇面前告你的状,该如何是好!不然……只将他驱逐就是了,不要关进宗正寺了。”

    昭宁深吸了口气,她也知道这般并不妥,她只是个假皇后,还是君上为了帮她,暂时才给她的。可是她呢,却借君上暂时给的权惩治了一个真正的皇子皇孙,只怕君上听到会生气了。可是她又实在是担心,赵瑞会卷土重来,影响了表姐出嫁。二舅舅和舅母又拦不住赵瑞,情急之下,也是没有办法了!

    昭宁勉强对着舅母笑笑:“舅母,不要紧,我们现在还是先去看表姐吧!”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先等表姐顺利出嫁了再说!

    盛氏现在自然是听她的,见昭宁仍然镇定,她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担忧,带着昭宁去看她表姐去了。

    不过昭宁也的确陷入了深深的忧思之中。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假的,可今日却在情急之下,用了皇后之名发落了赵瑞,还把他关入了宗正寺之中。这可是超出了假皇后该用的权力范围了,不知君上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还有,此时事关太上皇,她好像也搅合了太上皇的事。虽然传闻君上和太上皇不亲近,可那毕竟也是君上的父亲。本朝以孝道治天下,她搅合了太上皇的事,君上会因此怪她吗?

    她带着这种思虑,接下来的后半程,便有些神思不定。

    待新郎官骑着马来接,她们将表姐圆满地送出了门,昭宁才坐马车回了谢家。

    可当她在照壁处下了门,却看到好大的阵仗正在照壁处等着,两列仪仗和禁卫抬着一顶轿子,轿子口则立着身着内侍省紫袍的吉安,周围谢家的人都簇拥着在等。

    吉安带着这般阵仗,在这里等她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吉安则对她行礼道:“昭宁娘子,奴婢是奉圣命来接您入宫的,请您同奴婢走一趟吧!”

    昭宁心里一个咯噔,是君上让她入宫吗?怎么回事,君上可是从未让她入宫过的,会不会是君上听说了今日之事,所以生气了,要让她入宫去说明个究竟?

    昭宁突然有些忐忑起来。

    第123章

    昭宁虽然忐忑, 但是谢家人却是很高兴的。

    姜氏笑道:“君上唤你,你去就是了!咱们都在家中等着你!”

    她们自然都觉得君上唤昭宁去是好事,因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昭宁嘴角轻扯, 她又能说什么,她们也不知今天发生的这桩意外之事。不知道君上传自己入宫,可能是要同自己问罪的。毕竟今日的确是贸然用了不该用之权,处置了他的亲侄儿,甚至可能破坏了他的父子关系……君心叵测, 她知道师父, 却不一定知道君上。

    她深吸一口气, 想着头一回入宫, 似乎不能穿着太随意, 便问吉安:“可需衣着正式?”

    她并无什么品阶官位, 就是要衣着正式,不过是换华丽严整些的衣裳罢了。

    吉安则道:“娘子无需拘谨, 随意即可。”

    昭宁便也不换了,免得耽误了时辰。她低声让青坞她们回浣花堂去等着自己, 随后进了吉安撩开帘子的轿子中。

    帘幕放下, 轿子被抬了起来。

    大乾朝有古训,怜悯人力, 常用马车。这还是昭宁为数不多的几次坐轿子, 只觉得这些人果真是禁军,抬起轿子来格外平稳,但她也不敢随意掀开帘子看究竟到了何处, 只能坐在轿子中胡思乱想。

    一想到要入宫, 要在皇宫中见到君上,还极可能被他问罪, 昭宁就有些紧张起来。她仍然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君上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她相信以师父的人品,应当是不会太同她计较。可是赵瑞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亲侄儿,还事关太上皇!昭宁心里也没底。

    其实她前世也是入过宫的。

    那是她嫁进顺平郡王府的第一个新年,华氏携她进宫参加宫廷御宴。彼时契丹人还未集兵攻打大乾朝军防,国内还是一片繁荣昌盛,宫廷御宴也很是热闹。正是在这次宫宴中,她在无意中饮下了一名豪绅家的娘子,下给赵瑾的迷情药酒。她十分的难受无助,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是后来,她被一人所救,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当时还以为是赵瑾,因他对她有种极其熟悉的温柔。再后来她发现赵瑾对此事毫无反应,才知道救她的人并非他。只是由此作为转折点,她开始被赵瑾所害,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与之相伴而来的,是契丹与大乾的全面开战。从此战火纷飞,国不将国……

    昭宁回过神,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了些。

    上次作为顺平郡王妃入宫的时候,也是这般坐在轿辇上入的宫,什么也没看到。故昭宁只能凭借感觉判断自己倒了何处。她感觉轿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仿佛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夹道,周围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猜测自己应该已经到了大乾皇宫,只是还未到目的地,吉安并没有停下来。

    终于,在跨过一道门槛后,昭宁听到了吉安的声音喊:“娘子,咱们到了!”

    昭宁深吸了口气,从落地压低的轿辇中走出来,刚跨出轿辇,只见眼前便是一片雄浑壮丽的建筑向两侧展开。汉白玉须弥座延升向前,高高的宫宇巍峨伫立于须弥座之上,明黄琉璃瓦,高大的朱漆梁柱,着玄甲的禁卫军分列两侧,手持长枪而立,端然肃穆之感迎面扑来。

    风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浩大的天风挟裹着碎琼乱玉,昭宁仰起头,看到纷乱的雪中,正殿上方挂着匾额,上书‘垂拱殿’三个烫金大字,她心中微震。

    她前世入宫也只是从东华门直接入的后宫,没有看到过这座君上处理政务时所居的垂拱殿。竟是如此的森严,仿若有滔天权势迎面压过来,让人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故心生敬畏。

    她随吉安登上了须弥座,只见垂拱殿外正等着朱紫百官,其中一个着朱色深衣,戴进贤冠的年长官员还跪在地上,她不知此人是谁。四周无人说话,气氛十分肃穆。

    这时候,昭宁听到了殿内传来一道熟悉却又凛冽的声音:“江西节度使刘常知情不报,致使雪情延误,冻殍千里,着废去节度使一职,于午门斩首示众,悬尸于宜昌。其党羽门徒众人,皆发配边疆,不得延误!”

    于是殿外众人都跪了下来。

    那跪在地上的官员听了,顿时浑身发抖,惊恐无比,涕泗横流地高喊着:“君上,臣冤枉,臣并非知情不报,是有奸人陷害——”,但他的辩解没有丝毫作用,他很快被禁卫军拖了下去,原地留下了一滩水渍,渐渐地被冰雪凝固。

    其余官员皆噤若寒蝉跪在原地,此时风雪大作,每个人头上、肩上都落了雪。

    昭宁知道今日江西雪灾一事的确闹得颇大,因官员怕影响政绩,隐瞒不报,导致灾情扩得更大。那人便是隐瞒灾情的江西节度使吗,竟是要被午门斩首!虽然知道他是罪有应得,但不知为何她也有些胆寒,大概是联系了自身的缘故。

    吉安则先一步走到垂拱殿中请示,片刻后他就出来了,对谢昭宁道:“昭宁娘子,君上传召您,请随我进去吧。”

    顿时众官员的目光纷纷朝昭宁看了过来,都是一群老成精的人,一看到个生得极美,披着斗篷而来,还排在他们前面立刻觐见的小姑娘,立刻都猜到了恐怕就是最近闹得汴京满城风雨的那个谢昭宁。昭宁何尝不知他们所想,只垂眸避开他们探寻的目光当没看到,跟在吉安后面走入了的垂拱殿。

    刚一踏进垂拱殿,昭宁立刻觉得有一阵温暖包绕而来,只见垂拱殿中十分宽阔而空旷,脚下是黑漆金砖的地板,清晰地倒映出她有些单薄的身影,头顶是花纹繁复的鎏金藻井,镂刻九龙戏云的纹路。十二根极粗的朱漆梁柱,被垂下的错落明黄幔帐半掩着,平日这大殿甚至可以容纳几百个大臣,可现在只她一人站着,更显得她格外的渺小。

    抬眼看去,见几阶丹犀往上,便是一张宽阔的纯金龙椅。

    君上赵翊着御乌纱袍,腰系通犀金玉带坐在龙椅上,正在批阅奏折,他眉目低垂,因外面雪暗天光,殿中点着数根烛火,映照他垂下的长睫,挺直的鼻梁,微泛光的柔和嘴唇。朱笔划过奏折的声音清晰可闻。另有一个生得一双弯眉的内侍官伺候在君上身侧。

    昭宁突然想起她当年读君上传记的时候,曾无数次想过,君上身居天子之位,勤政之时该是何等情形。谁想此时,她居然能立在垂拱殿中,这般近地亲眼看到呢!她果真是三生有幸,能如此近距离看到偶像工作,谁能不激动!

    不过刹那间,她又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垂拱殿正式看到身为君上的师父,好像应该要下跪行礼,高呼吾皇万岁才对。

    于是昭宁腿一弯,立刻就要下跪,谁知此时赵翊却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向她招了招手:“不必跪,走到朕面前来。”

    昭宁一愣,看向君上,他放松靠着椅背,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正凝视着她。她不由得想起方才在殿外的时候,听到的君上那几句严厉惩处犯错官员的话,什么‘午门斩首、发配边疆’,凝固在风雪中结成了冰霜,令人胆寒。

    君上为何不让她跪,要让她到跟前去?也不像平日那样,看到自己时嘴角带着微笑。他不笑的时候,那种威压感隐隐透出来,极让人不敢造次。

    他一定是听说了姜家发生的事,知道自己动用皇后之权,把赵瑞关进了宗正寺,还影响了他和太上皇的关系,所以来找自己算账了!

    昭宁想到这里更是十分紧张起来,手脚都有些发软。

    但是君上的话是圣旨,她悄悄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一步一挪地走上前去。

    赵翊看她慢得好似乌龟走路,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微挑了挑眉,看了眼身边的李继。

    李继跟在赵翊身边多年,如何不明白君上的意思,立刻悄然退下,还拉了在门口呆愣等着的吉安走,吉安开口:“师父,我还要等着送……”

    李继一眼瞪过去,这个兔崽子,御前伺候这么久了,有时候还是不机灵,君上也不嫌弃他!幸而吉安也不是真傻,很快反应过来,同李继一起退下了。

    于是殿门也合上了,轻轻的一声关门响,可是落在空旷的大殿中,却无比的清晰。

    昭宁意识到如今这大殿之中只有她和君上两个人,更为紧张了,君上屏退左右,莫不是要单独处置她?他定是还在乎自己的颜面,怕自己在旁人面前失了脸。

    她走得再慢,毕竟路就只有这般长,很快到了君上的面前的御桌前停下,她清晰地看到龙椅、龙案上的金龙篆刻,案几上摆放的几摞高高的奏折,上书‘江西巡抚奏请陛下’‘四川宣抚使奏臣陛下’等字样,一角放着的紫檀笔架、笔洗,还有砚台中磨出的朱砂,一只朱笔正搁在砚台上……

    天下大事,皆在此案。

    昭宁突然极深的意识到,自己正面对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一切的阴谋诡计,隐瞒猜疑,在真正的掌权者面前都是没有用的。

    想起了方才在殿外听到的处置那人的话,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压力,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决定还是自己先认错的好,也许君上看在自己愿意主动认错上,就对自己从轻处置了。她道:“师父,都是我不好,您若是想要责罚我,无论如何,我也是认的!只是……希望您不要牵连我舅舅一家,他们与此事是无关的。”

    赵翊看她来的时候就紧张,抖得像只兔子一样,警惕万分,仿若随时能找个洞躲进去,还强作镇定,就知道她心里定是有事,想招她到近旁,问问她究竟怎么了。却见她到了自己面前就突然跪下去,说了这样一番话。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一晨他都在处理江西雪灾的事。

    赵翊将手中的珠串放在桌上,问道:“你这是为什么而请罪呢?”

    昭宁有些疑惑,君上是不知道吗?还是知道,不过是想等她亲口承认罢了。

    她袖中的手握了握,深吸口气,讲道:“我今日去参加表姐的出阁礼,遇到您的侄儿云阳郡王带人来闹事,为了什么通运权的事,定要搅乱表姐的出阁礼。我与表姐情深,实在是忍不住,便为她出了头……以皇后之权,将他关进了宗正寺!他说他的背后是太上皇,是我搅坏了太上皇的事,所以我便先向您请罪!无论您如何发落,我都是认得!”

    她说完之后便屏息了,只等着君上说出惩罚她的话。究竟是从轻处罚她,还是要把她也关进宗正寺,反正她都有了准备。

    却没想到,她只听到了君上的一声笑。

    她又不敢抬头看君上,只能在心里想,君上为什么要笑?是他觉得自己做的事可笑,还是被她做的事气笑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感觉到君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看到了他玄色的云履。紧接着,他半蹲了下来,昭宁并不敢抬头看他,只见到御乌纱袍上暗织的龙纹近在眼前,那龙涎香的味道更加明显了。

    昭宁的心跳瞬间奇快无比,君上为什么要离她这么近,他难道不知,他是自己偶像,他的靠近总是会让她心跳加速吗!

    她在心里深深地吐气,要冷静,这是师父,是大帝,她不可失态了!

    然后,她听到了他低沉柔和的声音在头侧响起:“谢昭宁,你成日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真的觉得,我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惩戒你吗?”

    他说着,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道:“这般就是惩罚,你可记住了。下次决不能再犯!”

    昭宁全然没想到,君上竟然是完全不怪自己,他不仅不怪自己,甚至责怪自己——竟然如此揣度他!她心中越发觉得愧疚了,而且同时,她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了下来。

    她终于镇定了下来,就还有一件事要做,其实她这次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她是必须要说的,于是她再度开口,道:“师父说得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师父,我还有一桩事想同师父说,便是我们之间那门假亲事。”

    昭宁觉得自己越发的找回理智了,她必须要和君上说明白了,否则再这么下去,别说谢家人、姜家人,现在就连贵太妃、朝臣们,甚至整个汴京都误会了。日后可真不知该怎么收场才是!那她岂不是真的累及了君上的名声,让他因自己而留下千古骂名吗!

    她再度开口,但是这时候她镇定多了,她道:“师父,我知道您是为了帮我,只是您与我假成亲一事,眼下已经发展成了这般模样,似乎所有人都在误会了。您看如今,咱们究竟该怎么办为好?”

    昭宁听到君上轻轻叹了口气: “朕也没有办法了。”

    他的声音依旧醇厚,透着无奈:“朕与你的亲事已经传遍了朝野,礼部已经将你的宗碟都做好了,若是此时再说是假的,朕也不好处之。朕说话贯是一言九鼎的,口出虚言,无法让人信服。何况,朕自继位两年来,都未曾立过后,这两年来朝臣谏官为此事上的折子已是数不胜数,现为了帮你又出了这样的事,朕倘若此时不立后,恐怕永远不能平息这些悠悠之口。昭宁,朕帮你的时候曾说过,要你也帮朕一个忙。你可还记得?”

    昭宁一怔,君上说的倒也是事实,这事情已经传出去,他也亲口承认了,倘若再澄清,岂不是君主就会失去了一言九鼎的威信。前世君上就是一直未曾立后的,有了这样的事,似乎更被逼到了关头上。且谁能想到礼部的动作怎会这般快,连宗碟都做好了!果然变得很是棘手。

    她答道:“自然记得。”

    当日君上帮自己忙的时候,的确说过要让自己也帮他的忙,不过当时她就十分困惑,君上身为一国之君,手眼通天,要自己帮他什么忙呢?自己又有什么能帮得上他的呢?

    外面大雪纷飞,可是垂拱殿内温暖如春,帷帐低垂,金柱煌煌熠熠,丹犀两侧的铜铸仙鹤高仰着修长的脖颈,顶着枝形的烛台,传来烛火烧到烛芯时的轻微噼啪声。

    昭宁正看着黑漆地板上自己和君上的倒影,脑中正是思索究竟该如何是好,却看到倒影中高大英伟的君上略低了头,更靠近了她,此时有暖流扑在她的耳尖,他的气息明显比她热许多。她耳朵微热,正想着君上这是要跟她说什么机密之话时,只听他在她耳边低声又清晰地道:“还有一则最重要的。昭宁,朕心悦于你,所以你希望帮朕这个忙,真的做了朕的皇后。不知你,是否同意呢?”

    他的话宛若初春那缕阳光,分明是微暖和煦的,却在顷刻间,摧枯拉朽般引崩了冬日里万丈的冰雪,浩荡宛如万顷洪流奔泻而来。谢昭宁瞪大了眼睛,脑中顿时轰然一声,顿时所有的胡思乱想全部被炸没了。

    第124章

    昭宁抬头看向赵翊, 他无比近的英俊眉眼,他似大海深邃的眼眸,而自己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这片深不见底的大海因此有了更深的,波澜壮阔,她一看便要溺进去的东西。

    她再也不能继续注视他的眼睛,匆匆地躲开,但是却仍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是极灼烫人的。

    她开口了, 却只有几个支吾的声音:“你……你方才说……你……”

    她一定是听错了, 庆熙大帝居然说心悦于她, 要她做他的皇后!又想不对, 自己怎么能对君上称‘你’呢, 是她言语僭越了,她是不是应该认个错?

    但是这时候, 却有一只修长的大手伸出来,轻轻按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掌微热而有薄茧, 贴在她略带冰凉的肌肤上,然后, 他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抬起来。让她直视他的双眼。

    昭宁于是迎着这双从不敢看的眼睛, 彻底掉落进去。瞬时她整个人从耳朵尖到脚底,简直是红透了。而赵翊再次认真地道:“谢昭宁,我心悦于你, 想要你做我的皇后。并且我只会有你一个皇后, 无其余任何人。不知你是否同意?”

    这个人是她的偶像,是这个国家的君王, 执掌生杀,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他,可是此时,他却半跪在地上,将方才说的,仿若告白一般的话再度说了一遍。

    昭宁嘴唇微张,她本来想说,自己实在是做不了皇后,只会连累他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全然说不出这些话了,这些东西好像都变得不重要了。

    庆熙大帝竟然喜欢她,他是真的喜欢她!

    她两世为人,从未听人这般热烈地向她表达过喜爱,而且这个人还是庆熙大帝!是那个她从小便读他的传记之人,是教授她棋艺,带她赢来棋子之人,是她每每处于险境,都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帮她之人。

    昭宁的心跳越来越快,气息也越来越急促,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看着他的眼眸,仿若掉入无边的星海之中,被那些星辰托举着,浑身都轻飘飘的,有种莫名的轻盈从心中涌出,笼罩全身,那竟然是一种隐秘的喜悦,让昭宁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其实,她也喜欢他!

    原来,她也喜欢他!

    只是她经历了太多种种,对情爱再无所求,所以也不能轻易察觉到自己的喜欢。竟然这么隐秘地早已埋藏在她的心底深处,等待日光来照,等待春芽萌发。

    是从何时开始的,是君上教她下棋的时候吗?还是他几次三番护她的时候?亦或许,是最早最早,在大相国寺那场繁华的花灯之上,她无意中牵到了他的手的时候。

    因为他的告白,也因为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喜欢,昭宁突然意识到,哪怕很害怕嫁给他,承担一国之后的重任,也怕毁坏他的英名。可是因为两情相悦,她是愿意嫁给他的,她是可以去承担这一切的,只要她努力。

    只是,还有一件事横亘在她心里——那就是阿七。

    倘若君上就是阿七,那该是多么的圆满,她不仅遇到了前世对自己极好的神秘人,还找到了阿七。但是君上不是阿七,那么阿七究竟在何处呢,以前她也想过,如果她能找到阿七,愿意和阿七携手余生,那是喜欢么?

    昭宁觉得自己对阿七的情绪是非常复杂的,他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可是其实,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甚至没听到过他说话,现在她确凿了自己对君上是喜欢,她却越发的明白了,自己对阿七或许是一种极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感激和依赖。

    对了,之前她就想问君上阿七之事的,眼下不正是时候么。

    她定了定心神,没有先回答君上的问题,而是开口道:“师父……您还记得,我曾经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赵翊问:“什么忙?”

    昭宁心想,君上大概是太过忙于朝事了,毕竟天下大事都在他的案桌之上,她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记得。她道:“我曾说过,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是一个哑奴,名叫阿七,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所以想请师父替我找寻……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替我找到这个人?”

    昭宁话说完,看到赵翊眼瞳微微一缩,但也只有片刻,昭宁甚至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听君上叹了口气道:“既是你嘱托于朕的事,如何会不帮你找,已经在汴京四周都找过了,甚至你长大的西平府也寻过了,并无一个叫阿七的哑奴存在。且朕也打听过了,你身边之人说,从未见你和什么哑奴在一起过。昭宁,朕不得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记错了?”

    饶是昭宁已经做好准备,但是听到君上亲口这般说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难过。

    连君上这般的权势和人力都找不到,昭宁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在那个小小的荒院里,真的有一个阿七曾经存在过吗?

    那时候自己被关进宗正寺又放出来,眼睛看不清东西,被打击得有些神志不清,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从没看到过阿七的样子,甚至她都听不到他说话,会不会,其实阿七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人,否则为何她穷尽办法都找不到他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她的确也已经用尽了办法,连君上也用尽了办法,这样的找都找不到那个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呢?

    昭宁想起以前祖母曾经告诉过她,如果她用尽办法,都得不到一样东西,那么便是她与它的缘分未到。等到缘分到了,它自然就会悄然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如果阿七是虚妄,她自然不必再去寻找。如果阿七是真实存在的,她现在也只能等待他出现了,若是发现他在受苦,她必将救他脱离于苦海。

    大概是她沉思的时间太长,君上再度出声了,他低声道:“昭宁?”

    昭宁终于又回过神来,她再度抬头看向君上,他身上隐然的帝王之气太过逼人。她的心再度砰砰直跳起来,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反而有些许的犹豫,毕竟这样一说出口,可就再不能反悔了!

    但是她最终还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迎着他的视线看着他,缓缓地道:“师父……我答应您!”她认真地说,“我愿意做您的皇后,绝不会反悔!”

    她说话的时候,大概是想表达自己太过坚决的心,所以反倒是像壮士断腕一般,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好似你曾经这般帮过我,那么我也绝不会言而无信,让你无人可帮。

    于是赵翊笑了,在他笑的时候,眼中满目的星河里所有的繁星都在亮。

    随即他终于抬起手,宽大修长的手拢住了她纤瘦的肩膀,昭宁注意到,这是除了几次意外接触以外,他第一次真正的触碰到自己的身躯,在自己说了愿意之后。只听他略带笑意的声音,低而轻慢地道:“昭宁,是做我真正的皇后,再不是之前说的假成亲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得很含蓄,但是昭宁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高大君上,还有透过层层的绫罗传来的他掌心的温度,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脸再度红透了,甚至连耳垂都红了。她的肤色本就雪白莹润,这样一红便是夏日的蜜桃,极其可口,仿若可以一吮就破。赵翊本只是逗她,可是她近在咫尺地这般害羞,令他也有些热了起来,只觉得这殿内大概是地龙烧得太盛了,一股说不出的热气在身体里冲撞。

    君上近在咫尺,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除了上次君上因病发作那回,他们从没有这么近过。昭宁手心微汗,她实在是真的紧张,别看她两世为人,哪里又有这样的经验。她开口道:“徒儿……说的也不是假成亲,自然明白!”她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来,道,“师父,我进宫已经太久了,只怕母亲惦记……恐怕要先告退了!”

    她说完匆匆地向他行了个礼,然后朝着垂拱殿的大门走去,却浑然不知,倘若没有丹犀上那位的点头,是绝不会有人给她开门的。

    所以当她跑到门口的时候,才发出垂拱殿的大门紧闭,她根本出不去,便又只能深吸口气,回过头看着他,目光有些许的恳求。

    赵翊一笑,她能鼓足勇气说愿意嫁给他,做他的皇后,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

    总不能一次就将她逗生气了。

    于是他暗中轻轻打了个指头,那垂拱殿的大门才开了,她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赵翊听到等在外面的吉安问她:“昭宁娘子,贵太妃娘娘还想见您,不过您若是乏了,奴婢也可以立刻送您回去。”

    她道:“我乏得很,你送我回去吧,贵太妃娘娘……改日再来拜见!”

    她这个人一向礼仪周到得很,平日贵太妃要见她,她是绝不会推拒的,想必今日这些事,是用尽了她的勇气了。

    赵翊站了起来,走到了龙案后坐下,执起了朱笔,想要再度看那成摞的奏折。只是方才明明还看得认真的修浚运河一事,现在却好像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这时候李继进来了,手里方盘上托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他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桌上,惊讶地发现君上竟然在笑!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上,竟然控制不住地在笑!李继心中的惊讶无异于看到了真龙降临,他知道方才君上在与昭宁娘子说皇后一事,昭宁娘子走了,君上的喜悦竟还能如此溢于言表,这位昭宁娘子可当真是无比重要,他日后再怎么小心伺候也不为过!

    他道:“陛下,这是新沏好的汉阳雾茶,本来也给昭宁娘子沏了一盏,人倒是先走了。”

    赵翊的折子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也放弃了,放下了朱笔问道:“一切仪程可都准备好了?”

    李继道:“您放心,都已备好了!”

    赵翊深深地吸了口气:“罢了,今日先不批阅奏折了,将那盒子拿上来!”

    李继自然知道赵翊指的是什么,他放下茶盏,从腰间垂挂的香囊中掏出一枚小钥匙,打开了大殿旁侧黄花梨木柜上的一把铜锁,又从里面端出一只瓷盒来,他恭敬地将瓷盒捧到了赵翊面前,然后将之打开。

    只见里面竟是几块极好的紫檀木料、乌纹木、沉香木,有些已经雕刻出了雏形,楼阁、小犬,什么都有,还有一座未成形的人像。旁侧有一卷绢帛,李继将之拿出展开,那里面是一整套的木雕工具。

    是的,无人知道君上还有这般爱好,他从年少时起就极喜欢木雕,但是高祖皇帝以史为鉴,认为如此是不务正业,迟早会引诱帝王堕落,因此在赵翊年少的时候不许他碰。

    赵翊就一直不碰了,后来高祖皇帝虽然逝世,无人再会那般管束他,但是他也觉得这般爱好,的确不符合帝王之相。只是兴致来的时候,偶尔雕凿一番,但绝对是克制的,今日既然冷静不下来看折子,便雕一雕吧。

    赵翊从盒中拿起那座未雕完的人像,这是一块产自琼州的乌纹木,他初入手时,就觉得适合雕成人像,便一点点地在打模。当时还未想过究竟是刻的谁,如今看来,倒是越来越明显了。

    他正拿起凿刀,冯远通禀了进来。

    赵翊看向跪在地上的冯远,他的头上和斗篷上都是雪,竟然是冒雪而来的,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冯远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分明来得匆忙,怎的回禀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赵翊眉头微皱,冯远平日并非吞吐之人。

    冯远也没有犹豫太久,就低声道:“君上,您此前吩咐属下找的那个哑奴……属下有线索了!”

    听了他的话,大殿中陷入一片寂静。

    赵翊的眉头终于真正的皱起,握着凿刀的手缓缓捏紧了。本来是温暖如春的大殿,却被外面寒风挟裹的雪粒吹入,站在一旁的李继和跪在地上的冯远,顿时都觉得有股刺骨之寒袭来,地龙也无法抵御这般的严寒。

    “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听到了君上淡漠至极的问话。

    第125章

    昭宁从皇宫回来的时候, 天色已暗。

    雪天路滑,马车径直将她送到了垂花门外,她下了马车后, 吉安恭敬地道:“奴婢这就要回去了。若娘子有什么话,尽管派芳姑来告诉奴婢就是了。”

    他身旁站着一位身材中等,容貌普通,梳了小髻的中年妇人,向谢昭宁行礼:“娘子安好, 奴婢是君上派来照顾娘子, 娘子平日有吩咐尽管说便是, 奴婢必当竭力而为。”

    昭宁在路上已经听吉安说过了, 这位芳姑是君上还住在东宫的时候, 就照顾他的老人了。君上派此人来照顾她, 已很是看重了,她对吉安道:“你放心回去就是, 我这边无妨!”

    吉安这才告退离开,昭宁则带着芳姑回了浣花堂,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浣花堂点了灯笼,透出暖黄的灯光, 昭宁听到屋内好似有动静传来, 有人在等自己?

    她对一旁的青坞道:“青坞,你亲自带芳姑下去先安置,就住你旁边的那间屋子吧。”又对芳姑说, “若她们有招待不周的, 姑姑告诉我就是了。”

    芳姑立刻恭敬笑道:“娘子客气了,奴婢随姑娘们安排就是了!”

    青坞听说这位是从宫里来的姑姑, 也很是慎重,生怕让人家看出她们这些浣花堂女使就是草台班子,十分有礼地道:“请姑姑随奴婢这边来。”

    这时昭宁才跨进了屋中,果然见着母亲正坐在罗汉榻上等着自己,手肘支脸,面带愁容。这是怎么回事?她下午离家的时候,母亲不是还很高兴吗?

    姜氏看到她回来,好似松了一大口气,连忙向她走来,问道:“你大舅妈下午过来,跟我说了前院的事,如何……君上责怪你了吗?”

    因姜氏一直在后院忙碌,并不知道前院发生的这些波折,知道竟发生如此大事后,姜氏才忐忑起来,又联想到君上突然叫走了昭宁,她生怕君上会怪罪昭宁——那毕竟是他的亲侄儿,昭宁还没有做皇后,就惩戒了他的亲侄儿!

    姜氏始终还记得,昭宁告诉过她,她与君上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她还为她表姐出头,岂不是更会被君上斥责么!

    昭宁安慰道:“母亲,您不要担心。君上并没有斥责我,并且——”

    想到垂拱殿中发生的事,君上说的那些话,昭宁的心又跳起来,但今日之事还是必须要让母亲知道的,她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才缓缓道:“母亲,这件事成真了——我……真的要嫁给君上了!”

    姜氏愣了一瞬,女儿说……她真的要嫁给君上了?她没有听错?

    心中的喜悦顿时涌出来,但姜氏已经失望过一回了,还记得要克制,强压着喜悦问道:“昭宁,你……说的是真的?这次不再假了,你没有骗母亲?”

    昭宁点头确认。

    顿时一阵狂喜将姜氏淹没,这下是确凿了,昭宁真的要嫁给君上,她真的要当皇后了!姜氏喜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拉着昭宁的手,不住地道:“这极好,这极好,母亲就说,我的昭宁要嫁给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如今真的这般了,我的昭宁要当皇后了!”

    她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了什么,道:“不行……母亲立刻得去同你父亲说这桩喜事,还得给姜家传个话,你舅舅舅母他们还在担忧呢!”

    姜氏喜不自胜,风风火火地赶紧报信去了。

    其实何尝是姜氏反应不过来,昭宁也是如此。她回头看着屋内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情景,觉得就连屋子好似都有些不一样了,究竟是怎么不一样了,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她应该叫女使进来服侍梳洗了,可是昭宁现在却想一个人待会儿,因为她的心还在砰砰直跳,脚下仍然如踩在云端,脸仍然在发烫。

    她在书案前坐下来,拿起自己时常翻阅的那本庆熙大帝的传记,却迟迟未打开。

    她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真的要嫁给庆熙大帝了,要嫁给她的偶像,要做皇后了!以后,她的名字会在史书上跟他写在一起,所仰望的那个人就在她的身旁。她应该要做什么,她能做好大乾朝的皇后吗?

    他说喜欢她,他竟然喜欢她……他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他为什么喜欢她呢?

    昭宁心中满是各种胡乱的思绪,根本静不下来,原来这就是两情相悦的感觉吗,她觉得还有点陌生,有点不真实。但是毋庸置疑她是喜悦的,今日明明奔波了一天,可是她却一点都不累,甚至也不想睡觉。

    君上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处理政务吗?

    昭宁胡思乱想了很多,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一则。

    这些先放一边,最要紧的是,既然决定了要嫁给庆熙大帝,要做他的皇后,那她便要想想,如何做他的皇后,总不能让人以后笑话他,娶了个西平府来的蛮夷之人吧!本朝历代的皇后可都是汴京那些世家的大家闺秀,温恭俭良,知书达理。从没有她这样出身的人。别的不多说,比如诗词曲赋、读书写字这些东西,多少要略通一二的吧!而她擅长的那些东西,做皇后好像是用不上的。

    这样想来,她若是要做皇后,需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昭宁轻轻出了口气,招了樊星她们进来,事情以后再说,今日总得先歇下了再说。

    但是无论怎么说,她平安归来,并没有被君上训斥,甚至还有些因祸得福的味道,都让谢家和姜家松了一大口气。

    但是第二日,昭宁在母亲处选布料给钰哥儿做肚兜时,父亲匆匆归来,却带回了一则不好的消息。

    君上今早在朝会上,给知制诰钱复功下了封后的旨意,但是被钱复功给封还词头了。理由便是谢昭宁出身西平府,名声颇差,无贤良淑德之名,还曾与云阳郡王议亲,为陛下的千古英明,他拒绝拟这道圣旨。并且哪怕谢昭宁已经上了宗碟,他也固执己见,认为谢昭宁可为妃,但决不能为后。

    这是大乾朝的为政特色,君上并不能全然一言堂,倘若君上的旨意不恰当,负责草拟圣旨的知制诰便可以拒绝草拟圣旨,被称为‘封还词头’,以示对该决策的抗议。其背后多半代表着群臣对该决策的反对。

    虽然立后看似只是君上之事,可实则却是朝政大事,群臣、言官的眼睛全部盯着。因为君上已给谢昭宁上了宗碟,他们无法阻止君上娶谢昭宁,但是可以阻止君上立后的圣旨。

    姜氏也没想到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群臣竟然会反对君上立后的圣旨,那该怎么办才好!问谢煊:“昭昭会不会就做不了皇后了?”

    谢煊想起历史上好几次封还词头,道:“倒也未必,还是要看君上和群臣如何僵持,谁能胜出。”谢煊缓缓出了口气,跟姜氏说起了朝中局势:“朝中有一群老臣,资历颇深,其实都对昭宁为后颇为不赞同,都上折子请陛下撤回旨意,只是陛下未曾理会。这位钱大人就是其中代表,他与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是好友,认为君上年轻气盛,对君上时常有管束之言。与李家那些人不同,他们老成谋国,都是言官,两袖清风,君上对李家可以赶尽杀绝,可对这些言官他却没有办法……”

    姜氏很少听谢煊说朝中局势,并不是特别明白,但是也知道言官杀不得,而且他们多半也不怕死。所以当他们群起反对昭宁立后的圣旨,是很难办的,何况几位朝中重臣也不赞同。

    昭宁也在旁听着,她倒是没有很意外,这是她早就预料过的,也是当初她拒绝君上帮忙的一个重要原因。甚至这场景已经比她想的好了太多,应该是君上暗中操作的原因,竟然不是群臣下跪反对,还只是被知制诰封还词头而已——

    这个钱复功她不熟悉,但是御史大夫司马文她却有所耳闻。此人是言官的中流砥柱,高祖皇帝时期就做言官了,可以说是看着君上长大的,且由于此人的文章诗词十分出众,流传甚广,在文人中非常有声名。甚至到了后世,他因诗词上的成就,是个与君上的声名并驾齐驱的人物,他骂过的人和赞誉过的人,都可以千古留名。

    昭宁记得,前世后来他写过诗骂君上,并且不是私下骂,是呈到了君上的案上。君上看了置之一旁,并未处罚他。但是这首诗却流传了下来,给君上的骂名增加了不少直接的素材。昭宁还能记得其中的两句‘功名利禄几时休,庆熙何见布衣愁’。

    也不知道君上会怎么办。他若是忌惮言官反对,暂缓立自己为后,昭宁觉得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将选好的布料给母亲,笑道:“这块软江罗的料子好,给钰哥儿做肚兜肯定舒服!”又安慰道,“你们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强求也是不来的!”

    看女儿并不为此担忧,姜氏和谢煊也暗中松口气。只要她不难过就好!

    只是第二日事态又有了发展,原来君上直接将钱复功贬成了滁州团练副使,另让一位姓王的副知制诰继续拟制。

    结果再一日,这位姓王的副知制诰仍然拒绝拟旨,再度封还词头,理由同钱复功如出一辙。于是君上也贬了他的官,这次不是团练副使,这次是直接让他去守城门了。

    这下事情才真正严重了起来,明显君上和言官两边都不退缩,一时间朝廷中气氛紧绷到了极点,谢家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所有的人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做事小心又小心。许多人嗅到了不妙的气息,往来谢家想要交好的人也变少了。

    就连稳得住的昭宁都有些稳不住了,她实在是非常不想看到君上被骂,也不想看到君上与言官对峙,何况还是因为她。君上继位两年来,施政有方,下的圣旨何曾被封还过词头!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且君上只言片语都没有传来,她更为他担忧了。

    于是昭宁临窗铺了张纸,给君上写信道:师父,切莫因我之故而为难。倘若累及师父名声,万望师父以已为重,不要以我为后,不必顾及我!

    她将这张燕子笺折好交给芳姑,道:“劳烦姑姑替我送入宫去了!”

    赵翊在傍晚就收到了这张信纸,在他要跨进太康宫之前。

    他只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就将信纸收了起来,告诉吉安道:“传话给她,让她不要担心。”

    吉安应喏而去,而赵翊抬头看了看这座他极少踏足的太康宫。

    此时天色淡黑,太康宫庭院里满是积雪,枯藤缠绕太湖石,景色萧瑟。但屋檐下修着许多的鸽笼,太上皇赵俭极喜欢养鸽子,养了上百只。眼下暮色深了,鸽子们都已经归了笼,笼内传来咕咕的鸽子声。

    赵翊突然想起小时候不懂事,与赵俭的鸽子玩时,无意中弄伤了鸽子的翅膀,被赵俭罚跪在雪地里,冻得两只膝盖都差点坏了。倘若不是祖父南巡及时回来,他也许真的会从此成为跛足,他那时候深刻地意识到,也许在赵俭眼中,他还没有他养的一只鸽子来的重要。大概在此之前,他还是对自己的父亲,有一些极微弱的期待的,但是从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了。

    赵翊收回了思绪,跨入了殿内。

    赵俭并不喜欢烛火太过明亮,说是会影响鸽子休息。因此殿内很昏暗,伺候赵俭的宫人跪在两侧等赵翊进来。而正前方是一张书案,书案上还停着两只鸽子,一个头发和胡须已经有些灰白,但是梳得极整齐,穿一身江边贡罗的长袍,面容与赵翊有两分相似,坐在案桌的后面。一只鸽子落在他案桌的盆景上,他正在给鸽子顺毛,眼角余光瞥到赵翊带着人进来了,冷哼道:“你还知道来么?”

    他继续冷冷道:“从你自边关回来,从你对顾家和李家动手,朕多少次传话让你来见朕,你却是来也不来,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父亲吗?”

    赵翊则行了跪礼,嘴角带着一丝浅笑:“父皇此话言重了,我眼里有没有您这个父亲,您最是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赵俭听了他这话,却激动得突然站起来,鸽子都被他吓得飞起来,扑着翅膀躲到了房梁上去,他怒道:“朕是你的父亲,即便如今退位了,朕也是名正言顺的太上皇,朕有资格参与朝政!你以为你派禁军守着太康宫,朕便没有办法了吗?朕告诉你,你弑兄之事尚不算完,你若胆敢对朕下手,天下悠悠之口都不会放过你,朕培养过的那些人更不会放过你!你除掉李家,削弱顾家之事,朕没同你算账,现在立后一事,朕也绝不会让你好过!”

    他继续说:“你若是想封后一事无阻拦,便让朕听政!”

    赵翊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父皇。

    他在暴躁控诉他,他不甘于居于太康宫。从小到大,他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又是他的父亲,是这个国家的太上皇,是给予他骨血之人。他还是要称他为父皇,好吃好喝养着他。

    他道:“父皇不如,先看看这个再说话吧?”

    他手一扬,一个圆滚滚的包裹就被扔到了赵俭的案桌上,发出沉闷的‘咚’声,这样的声音令赵俭眉头一皱道:“赵翊,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什么东西!”

    那包裹只是松松地系着,赵俭用手挑了两下,那包裹的布就散开了,于是,他看到了一张人脸直面着自己,已经苍白失血很久了,是一张青色的脸,眼睛还睁开着,但也浑浊了。他与这个熟悉的头颅的眼睛对上了,顿时吓得啊一声惊叫,身子也向后跌去。脸色骤然苍白。

    赵翊……赵翊,他竟然把他的密使杀了!他杀了,还割了他的头颅扔给他看!

    他又想起了赵翊杀他的兄长赵准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有着宁静的月光的夜晚,月光如霜洒在庭院上,他一剑就穿透了赵准的心脏,看着他在地上痛叫,血流尽而死,自己也被他吓得面色苍白,瘫软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虽然赵准密谋夺他太子之位,但好歹是他的亲哥哥,他竟然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能杀!

    他从赵翊小的时候……就没看错,赵翊从来就是个真正的无情之辈!他面上永远是谦和的笑着,蒙骗所有人的眼睛,为了他的目的,做些事情却无情到了极致。否则,他如何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绝对是常人不能想之人,赵翊是,父亲也是!

    赵俭又惧又怒,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道:“你……你同他真是一模一样!你这个人冷酷无情,什么征战西北收复失去,什么除去李家,不过是为了满足你想的侵略和控制的欲望罢了,天下人迟早会看清你的!”

    赵翊却只是笑了笑道:“父皇,东西我带到了,只是希望父皇日后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浪费了彼此的精力。对了,建州刚进贡了几只红血蓝鸽,我已经让人给父皇送来了,给父亲打发闲暇罢。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赵翊说完,转身走出了太康宫,众禁卫军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后。

    而赵俭仍然在他身后不忿地道:“赵翊,朕告诉你,朕是你的父亲,你便一辈子都得恭从于朕……你便是再不想,这也是你永远改变不了的事!”

    赵翊面色平静,仿若未闻。

    月色落在他的身后,像是他杀了赵准那个夜晚,溶溶地落了一地,流淌得既像血,又像极了眼泪。

    第126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时候的东跨院却有人正舒心着。

    魏氏披着件外衣,坐在小几旁,拿着一只银签子, 正叉了被水温好的梨块吃。烛台上的蜡烛烧到了芯结处,光暗了下去,她便顺便用银签子将蜡烛挑亮。问道:“都两次被封还词头了,还没有下文?”

    她的女使结香正伺候在一旁:“正是呢,今儿老太爷, 堂老太爷把三郎君叫去说话了。可是又能商议出个什么结果呢, 也只能等着罢了。”

    魏氏挑了挑眉, 顿觉舒心了些许, 仰靠在了迎枕上。

    她前几日过得简直如同身在噩梦一般, 莫名其妙的谢昭宁居然和君上相识, 且要做皇后了,姜氏要做皇后的母亲了!从前老太爷最重视的是大房, 她在二房面也一向趾高气昂。可是事发之后,她居然要跪下求谢昭宁原谅, 要在姜氏面前谄媚讨好, 生怕惹得她不快。

    而老太爷呢,以前将明雪爱若珍宝, 现在却将二房放在了第一位, 甚至把自己和谢明雪都叫了过去,让她们都要恭敬谢昭宁,决不可让谢昭宁有丝毫觉得怠慢了……

    想到这些, 魏氏就觉得心中一股憋屈无从发泄。明明她的女儿才是贵命之人, 她的女儿才应该做皇后,偏不知谢昭宁摊上了什么好运, 竟与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结识,帝王还要娶她做皇后!

    所以发生了两次封还词头的事,魏氏哪怕在人面前不敢显,心里也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一道立后的圣旨,竟然能被两次封还词头!恐怕是朝中的文武百官,也觉得谢昭宁根本不是做皇后的料吧,否则何以群臣反对。

    她知道二房最近都愁的不得了,谢煊每日都在和谢昌商议,姜家的人也往来好几次了。听说今日,就连一向坐得住的谢昭宁,都写信去了宫中,虽然不知信的内容,但如此泼天的富贵,她定是要请求君上不要放弃。而君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看到了她的信说不定就更不想立后了,甚至厌恶她也不是没可能。

    总之,她觉得封后这件事恐怕是成不了了。至于谢昭宁日后的命运,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她的明雪仍是能安稳嫁入安国公府的,她才懒得管谢昭宁的。

    魏氏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觉得日后怕是有好戏看了,才对结香道:“准备睡吧!”

    魏氏这一觉终于睡得香甜了些许,她甚至做梦梦到了谢昭宁最终果然被君上嫌弃,不得不跪下来求她给条生路的模样。而明雪则因为才情出众被选入宫中,深得君上的宠爱,只是这美梦还没有做多久,她就被人摇醒了:“夫人、夫人,您快起来!”

    魏氏半睁开眼,看到结香正焦急地摇着自己,已经到起来的时候了吗?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只是微微亮罢了,恐怕才到卯时吧!想到方才被打断的美梦,她很是不高兴:“这么早叫我做什么?”

    结香道:“方才老郎君那边来人传话说,宫中内侍省来人了,说一会儿圣旨就要过来,老郎君让大家尽快穿戴准备好,一会儿要去影壁跪接!”

    魏氏立刻被惊醒了。前两天还在封还词头,竟然这么快,就要来宣旨了!

    是什么旨意?是封后的还是斥责的?既然两次被封还词头,总不可能是封后的旨意,魏氏心情越发激动,立刻翻身从床榻上起来,推了推还在一旁打呼的谢炆,又让结香把鞋给她拿过来:“快快,给我梳洗,将我的诰命服制找出来!”又道,“明雪那边,也赶紧派人去叫她起来!”

    整个谢家不光大房,正房、二房,甚至隔壁的东秀谢家都收到了消息,都纷纷起床忙碌起来。

    昭宁被青坞推到妆台前梳洗,却是心中直跳。

    怎么会这么快来圣旨?封后的圣旨被封还词头了,两个知制诰都被贬官了,没有知制诰拟圣旨,那来的又是什么圣旨呢?也许是君上觉得的确不能违逆朝局,所以决定不封自己为后了。那昭宁倒也觉得松了口气,只要君上和群臣和睦,她觉得是什么衔位都不重要。

    她对青坞道:“梳个整齐发髻即可,不必太过隆重。”

    很快整装完毕,昭宁带着两个女使去了照壁,结果发现,自己竟然是最早来的,偌大的影壁此时竟空无一人。昭宁嘴角微动,幸而青坞拿了张杌子来,她坐着等,好在不多一会儿,谢昌、谢景,父亲母亲便都到了,最后姗姗来迟的是大伯、魏氏和谢明雪,二人都打扮得格外隆重,足见是精心装扮了一段时间。

    魏氏和谢明雪先过来给昭宁打招呼,可是神情却与以往不同,嘴角带着压也压不住的笑容,姜氏也不知她们究竟有什么好事发生,倒是看到魏氏如此盛装打扮,姜氏的嘴角动了动,要接旨也是她们接,魏氏打扮得如此隆重做什么!

    众人都到齐之后,倒是没有等太久,便有声音传来:“宣旨使臣到——”

    谢家众人便纷纷站好,谢景、谢昌领着二房站在前面,大房之人站在后面。片刻后,一名身着红色掐丝锦袍,生得一双弯眉,戴红色博古冠的内侍官笑容满面来了,身后跟着内侍官两列,手中正是一卷嵌织金软绢的笺纸。一看他这神情,魏氏心里先咯噔了一声,好像不像是斥责或是贬黜的圣旨……

    昭宁则认出,这位内侍官是那日她去垂拱殿时见到的那一位。

    内侍官先道:“奴婢乃内侍省总都知李继,给谢家老爷子,二娘子,郎君夫人们请安了。”

    说着行了个小礼。

    李继!此人就是李继!谢家众人无不心头大震。

    何人会不知李继,他是君上真正的心腹,君上在东宫时便跟随他,是如今内侍省的头子,君上的贴身近侍。就是那些一二品大员,国公爷什么的,见了他都得恭敬万分。此人也是真的厉害,永远都是笑容满面,和顺平稳的。

    谢昌和谢景连忙轻扶他道:“总都知客气了,我们是万万不敢受的!”

    见到竟然是李继亲自来,众人更是慎重,觉得这道旨意不管是什么,都是非同小可的。

    李继笑了笑道:“那便请诸位接旨吧!”

    谢家众人纷纷跪下,李继才展开圣旨,谢家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这圣旨中究竟是何内容。李继并不停顿,缓缓念道:“朕,纂承天序,仰承天德,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贵女谢氏,系出高闳,祥钟戚里。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哉。”

    昭宁心头一惊,是立后的圣旨,竟然是立后的圣旨!怎么可能呢,不是已经两次封还词头了么,没有知制诰,君上又是怎么下了圣旨?朝臣不会反对么?

    这道圣旨宣了之后,哪怕还未大婚,从此,她便可真的是皇后了。

    谢家众人何尝不是震惊,谢昌和谢煊夫妇是大喜,他们还在忧愁究竟该如何是好,没想到立后的圣旨就这般下来了!君上当真无愧是君上!而魏氏则脸色一白,毕竟这与她的预期完全不同。

    她彻底的明白,现在圣旨已下,谢昭宁真的是皇后了,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从今日开始,他们大房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好二房,讨好谢煊一家子,最重要的是——讨好谢昭宁!否则,大房日后在这谢家恐怕是举步维艰,于是她只能强挺着欢笑,做出十分高兴的模样。

    李继却还未读完圣旨,他继续念道:“谢氏之子谢煊勤勉于公事,雍和粹纯,妻姜氏性行温良,和睦恭俭,封谢煊为一等公,封号益,妻姜氏为一品诰命夫人,赐宅邸一座。”

    一等公,一品诰命夫人!普通人奋斗一辈子才能得到的品阶,竟就这般轻易给了谢煊和姜氏!两人自然是跪谢圣恩,可是谢昌的笑容非常勉强,圣旨只封了谢煊和姜氏两人,可是他在圣旨中却半点未被提及,连个虚称都没有,恐怕他以前怠慢昭宁的事,君上一清二楚,竟是半点情面都没有给。

    但是再怎么心中失落,他也决不能表现出来,毕竟是自己曾经犯下的孽,谁让他以前不重视二房,甚至差点强逼二房把药行送给大房呢,这都是他自找的。

    他也同谢昭宁等人跪下叩谢了圣恩。

    李继宣旨完之后,双手将旨意交给了昭宁,昭宁接过这卷软如烟罗的圣旨,众人才纷纷起身。李继又笑着对谢煊等人道:“老太爷,二娘子,奴婢这次来,不光是宣旨,还是作为宫中的使臣,前来告期的,君上已经请司天监看过吉日了,年节将至,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吧。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昭宁更是惊愕了,今日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六日了,婚期定在下月初六,不就是只有十天了么!

    帝王娶亲与普通人不同,普通人的六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是帝王娶妻,是无需与妻族这般商议的,所以六礼就会变成采择、奉旨问名、告吉、告成、告期和命使奉迎,几乎都是派遣使者来告知,妻族之人跪接就是了。只是这六礼若是整套这般走下来,非要耽误几个月的功夫不可,君上竟然直接就到了告期这一步。且这告的期还非常的近,准备起来怕是有些仓促。

    昭宁又有些紧张起来。她总以为她还还有几个月去好生适应,没想到竟然这般的近!原来十天之后,她就要和君上成亲了。大概君上也是怕群臣反对之下,夜长梦多,所以才如此之快吧。她这样想着,但是紧张的心情并未缓解。

    提到她的婚期,按道理她是不能开口的,便等父亲回话。

    帝王六礼当中这一步之所以叫告期,便无商量之意。李继还问一句诸位意下如何,已经很是尊重了。更何况,谢家之人何尝不是担心等待易生变数,谢煊道:“司天监已经看过吉日,我等自然不会有异议。劳烦总都知替我带句话,一切按着君上的安排来就是了,我等悉数从命!”

    李继和善笑道:“奴婢定将话带到。且君上也让奴婢对国公爷说,虽然时间有些紧,但是娶亲大典一切的仪程都绝不会少,稍后奴婢会派人过来一一与国公爷对接,还请国公爷勿要担心!”

    谢煊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李继说的国公爷是谁,顿了片刻才想起,女儿在被册封为皇后时,他也顺便被君上封了益国公,他现在就是国公爷了!方才听圣旨时感觉还不强烈,现在听‘国公爷’三个字从李继口中说出,谢煊才有些激动起来。不光是谢煊,此时谢家所有其他人才感觉到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煊一跃成为国公爷,姜氏也是正一品的诰命,别说在谢家,就是在半个汴京都能横着走了。

    谢昌更是懊悔至极,但懊悔也无用。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二房荣光便也是谢家满门的荣光了。

    李继是君上的近侍,他们不敢打赏,谢昌只道:“总都知可要留下吃个便饭?我已让人备下了早膳。”

    李继笑道:“奴婢还有要务,就不打扰了。”

    这自然都是客套话,谢煊立刻亲自将李继送出了门,这下李继倒是没有拒绝,他正好还有一些话想要私下叮嘱谢煊。

    等李继走了,谢家顿时嗡地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在讨论昭宁即将做皇后之事,该如何准备,礼仪该怎么做,只有十天的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这和寻常嫁娶不一样,这可是帝王娶亲啊,谁也没有经验。

    好在正如李继所说,不多一会儿他便送来了四个女官,四个内侍官,以及送来了七八辆马车之多的成亲的用物,谢家在这些人的指导下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拟定请帖和所请名单,布置婚嫁用物。男子那边由谢昌带领着主外事,女子这边由姜氏带着林氏、请来了盛氏一起安排。所有人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而封后的圣旨已下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汴京,谢昭宁已经不是未来要做皇后了,她已经真的是皇后了,就是接连两任知制诰封还词头也改变不了君上的看法。霎时间,整个汴京的士绅名流都往来谢家拜访。自然,那些仍然反对昭宁为后的文臣言官除外,他们仍然不满君上的行为,认为昭宁乃蛮夷出生,品性不佳,并绝不接受昭宁为皇后。

    是的,君上为何两次被封还词头还能继续下旨,是因为君上直接不要知制诰拟诏书了,而是亲自写了封后的圣旨,并且连中书舍人、中书省都没通过,直接给了李继,让李继来颁旨意,这完全不符合仪制。那些言官们大为生气,劝谏君上的折子写了一打又一打,但是圣旨已下,他们就是再愤懑也没有办法了。

    当昭宁知道的时候,却是深受震慑。

    听着仿佛并不是大事,君上只是亲自写旨,直接下旨罢了。却是对大乾朝百年制度的挑战,历代帝王从没有这样下旨的!文臣言官们跳脚的跳脚,哭闹的哭闹,但是却再不能改君上的意志。不过那两个被贬官的知制诰也被提溜了回来,仍任原职,莫名地,这些言官们好似也被安慰了,不再上折子反对此事,只是对谢昭宁这个皇后,种种魑魅传说甚嚣尘上,她仍然不得他们之心。

    昭宁则是感动于君上用心之坚决,他想娶她,想要立她为后,哪怕群臣,天下反对,他仍然会这么做。其实他明明也可以采用更折中的法子,比如说先不立她为后,而是以嫔妃的身份入宫,等群臣接受了再立后便是。可是却他并没有,他不想这样委屈她。

    昭宁知道君上这个人,他平日做事并不会这样高调,他总是不动声色,徐徐图之。可是他却愿意为了她这般做。每每想到此处,她胸中总是会涌起一股澎湃。于是她也想要回报他,送他一样东西吧!

    金银玉器他哪里不能得见,天下至宝都在他的珍宝库中。昭宁决定送他一样自己做的东西。

    只是,现在她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那绣绷上看起来又像鸡又像鸟的玩意儿,实在是难以拿得出手,更何况她还请了高手来指点她——就是芳姑,听说她的针线功夫是在四川学的,是蜀派绣法的传人。但是当她看到昭宁的绣艺时,也非常勉强地保持着微笑,想了半天道:“娘子别担心,在奴婢的指导下,奴婢相信您假以时日定会绣好这只鸭子的。”

    昭宁说:“……我这是仙鹤。”

    芳姑停顿了片刻,她实在是宫中历练多年的老人了,立刻又安慰她道:“您进步的余地总是比别人大很多的。”

    昭宁放下了绣绷,身为即将出嫁之人,昭宁是不用忙碌的,哪怕她想帮忙也是不许的,且皇后整套的袆衣凤冠,自有内四库和礼部准备,也不必让她绣,她倒是闲了下来。

    可是想到要嫁给君上,要做皇后了,她满心的紧张,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又怎么能够闲得下来。

    她本习惯性地想拿起算盘继续对药行的帐,才想起现在她们连药行也暂时不让她管了。只能又放下算盘,问青坞:“派去接祖母的人出发了吗?”她成亲这么大的事,势必要将祖母接回来观礼。听说祖母在顺昌府得知她竟然要当皇后了,喜的不得了,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人也精神了许多。医郎说她已是大好了,若是再好一些,就能接回汴京来住了。

    昭宁想到出嫁会见到祖母,就更高兴了。

    青坞笑道:“娘子放心,一早便让人去接了。”

    昭宁这才放心了,想到也无事可忙,不如去看看花房培植的茶花,这些茶花到她出嫁那日会摆满谢家,听红螺说现在骨朵儿已长得极好了,去看看长成什么模样了。

    昭宁只带了青坞,缓步走在去花房的路上。浣花堂离花房极近,只经过一条夹道就是了,这夹道两侧都是粉墙高立,只种了几丛湘妃竹作为点缀,哪怕是冬日严寒中,湘妃竹仍然翠绿。她与青坞说着到时候将她们都带入宫去伺候,她们便不再是普通的奴婢了,日后可以成为有品阶的女官,哪怕不想嫁人也可以的。青坞听了也很是兴奋,她只是全心全意伺候娘子,并不想旁的,却不知竟还有做女官的一天!而且还可以不嫁人,她和红螺都是不想嫁人的。

    昭宁自然也舍不得跟自己的女使们分开,虽然还不知道入了宫究竟是什么情况,君上会不会准她用自己人,不过到时候再同君上说便是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跨入夹道中,突然,墙头有一缕衣角闪过,昭宁极其敏感地察觉到好似有人在埋伏。

    这是谢家内部,为什么会有人在埋伏!此人是谁?

    她拉着青坞正想后退,脑中瞬间思索究竟该怎么办,是立刻喊出声,还是回去之后再叫人过来。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青年声:“谢昭宁,是我!”

    于是昭宁看到,墙头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这个身影从墙头一跃,落到了她的面前。

    来人身着一件石青色右衽袍,生得一张俊美的脸,眼下一颗殷红之痣。正是许久不见的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只是他看上去似乎比以前略瘦削了些,好像也更沉黯了些。可是他看向她的目光,却透着一股坚决的灼灼。

    昭宁皱了皱眉,顾思鹤为什么会到谢家来?而且为什么会埋伏在此阻拦自己,他这是要做什么?

    顾思鹤却开口道:“谢昭宁,你不要出声,你一出声就会惊动他们。你听我的——我有极要紧的事跟你说!”

    第127章

    他有什么要紧话同她说, 需得这样偷偷来找她?

    昭宁道:“世子爷,不如去花厅坐下,我给你点盏茶, 你慢慢说?”

    顾思鹤却摇头道:“只能在这个夹道里说。”

    这个夹道高墙,两侧收拢,才不会被暗中的人看到。谢家周围埋伏的禁军恐怕不下二十个。若非他武功高强,恐怕连躲过耳目混进谢家来也无可能。

    昭宁将顾思鹤当做至交好友,对他极有耐心。她相信顾思鹤不会平白无故来找自己, 轻叹了口气, 让青坞退到夹道的另一头等着, 才道:“世子爷这下可以说了吧?”

    顾思鹤却直直地看着她, 一时没有言语。

    昭宁发现他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从不会这样看着自己。目光好似幽邃的冰洞中燃起了一蓬火, 应是极不容易才燃起来的,所以好似也不会轻易灭了。

    她心中微跳, 避开了他的目光。想着他若是再不说,自己也要走了。这才听顾思鹤开口了:“谢昭宁, 你要嫁给赵翊了?”

    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汴京, 昭宁自然不意外。只是他竟然直呼师父的名讳,这可是大不敬, 倘若有第三人听到, 他便是脑袋都保不住!

    她道:“世子既然知道,何必要问呢。你可莫要这般说话了,你若是无事的话……”

    顾思鹤却又向她走近了一步:“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敢嫁给他?”

    昭宁蹙眉后退了一步, 顾思鹤说话可真是越来越不知所谓了, 她道:“世子爷,我与君上相识已久, 既然决定要嫁给他,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必世子爷操心!”

    顾思鹤却道:“你根本不知道赵翊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以前我顾家如此鼎盛,我姑姑还是他的贵妃。他觉得我顾家和李家掌控朝政,便暗中引我们两家相斗!我们两败俱伤,他正好收拢权柄。李淑妃被贬为庶人,我姑姑则被他赐了自尽,我姑姑可是自他是太子的时候就崇拜他了。谢昭宁,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你觉得他那些残忍的手段,不会用到你身上吗?”

    昭宁听着他的话,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顾思鹤的姑姑死了,却不知道是被师父赐了自尽。她知道李家和顾家都出事了,却不知道这背后是师父的谋算。她一向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师父,但是有时候直面君王的无情和算计,还是觉得……君王果然是君王,温和是他的外表,算无遗策才是他的本质。

    但是,昭宁仍然相信,师父做这些事并非他生性邪恶,而是他在那个位置上,便不得不做。如果没有那般的谋算和手腕,他不会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她也相信,师父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她道:“我自然知道君上是什么人,君上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勤政爱民,收复西北,解救了西平府的苦厄百姓,我从来都将他视为偶像。所以我愿意嫁给他!顾思鹤,我知道因你姑姑之事,你对他甚是不喜,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君上封后的圣旨已经下了,此事是毫无回旋的余地的,所以还请你不要再劝了。”

    原来顾思鹤的有要事跟她说,竟然是这样荒谬之事,昭宁也很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如何忍得旁人这般污蔑她的偶像!她立刻就要走,但是和顾思鹤擦身时,却突然被他隔着衣袖抓住了手腕。

    “谢昭宁。”顾思鹤看着那丛在雪中屹立的湘妃竹,哑声道,“你若只是迫于形势,或者迫于君上的权威,才想要嫁给他,我可以带你走……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一个大乾,北方有辽国,西方有吐蕃,大理,总是能够有地方可去的,我可以带着父亲和祖父,你的家人一起走!”

    在顾思鹤抓住她的瞬间,昭宁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紧张,她已经是皇后了,已经注定是要嫁给君上了,顾思鹤这说的是些什么疯话,不是在找死么。倘若被旁人看到分毫,她也是找死!

    她越发觉得,顾思鹤果然是那个十殿阎罗,他做事情真的是疯。

    她用力甩开了顾思鹤,终于转过身面对他,坚决地道:“顾思鹤你听明白了,我要嫁给君上不是被情势所迫,而是我的确心甘情愿要嫁给他,所以你不必想着要拯救于我!还有,当时我救你们顾家,也是因为你先救了我母亲的缘故,你切莫再对我有着报恩的心思——顾思鹤,你现在就很好,你应该好生地过你的日子,同你的父亲和祖父在一起,你明白吗?”

    顾思鹤看着她睁圆的眼睛,却是如此坚决,一字一句地,斩断了他所有的心思。她便是这样的人,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她说想嫁就是真的想。

    他明明当时在祖父的劝说下,已经决定了放弃。可是当他听说封后的圣旨已下,还是不顾一切想来找谢昭宁,他想知道她是不是自愿嫁的。只要她不是——他都愿意不顾一切带她走。可是她是愿意的,那么他就没有了任何立场。

    这个发现让他宛若置身冰雪之中,四肢发麻,浑身发冷。他看着谢昭宁转身走远,他上前一步还想抓住她,又想起她方才甩开自己手的事,收回了手,但仍然在她的背后道:“谢昭宁,不要把赵翊当成好人,他就是个冷酷无情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谢昭宁才不理会。

    她相信她的感知,相信这么多年,她绝不会崇拜错了人。师父就是个心怀大义的好人,她就是要嫁给他,不仅不如,她还要在他身边好生帮助他,避免他英年早逝,最后完成一统大乾的宏愿!

    因为顾思鹤的这番话,反而更坚定了她的想法,她就是要嫁给师父,就是要帮助她的。原来在她的心里,是如此的坚定,从未有过动摇。

    不知何时又飞起了雪,昭宁的背影被大雪淹没。顾思鹤看了很久才终于离去,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也被淹没于风雪之中,她再也听不见了。

    昭宁则因准备亲事越来越忙碌起来,很快将这件插曲抛诸脑后了。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婚前三日,宫中送来了催妆礼。

    宫中的催妆礼自然不同于民间,除了足足三箱各种华贵的珠宝,珍奇的吃食。自然最重要的是整套的皇后袆衣,深青色锦绸为底,织以翟鸟花纹,龙纹嵌边。以及一顶华贵无比的九翚四凤冠,足有几斤重,缀以无数东珠、点翠、名贵宝石,被单独放置于层层丝绸的描金凤纹紫檀木箱中,这可是皇后受册、祭礼时才能用的凤冠,贵重已经不足以形容它的身份了。这顶凤冠被送来之后,姜氏便单独派了人日夜守着,决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昭宁本来平复的心情,在看到这顶九翚四凤冠的时候再度紧张了起来,她摸着那冰凉的珠翠,想到前世嫁人的时候是很仓促的,因为婚事本身也来得仓促,仪程走得很快,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嫁到了顺平郡王府。当时家中也并无热闹之感,她也提不起心情。

    可是现在不同,她要嫁的人是师父,庆熙大帝,祖母也还在,明日就将回到家里送她出嫁。且家中更是门庭若市,汴京城中但凡数得上来的权贵都想与谢家结交,送的东西门房早就已经放不下了,姜氏另辟了个院子来放,好东西挑了出来给她放进嫁妆箱子里。是的,哪怕是嫁入皇家,她也要带陪嫁过去,早就允诺的半个谢氏药行不说,还有上次师父送来的,足足可抵两个谢氏药行的聘礼。

    昭宁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师父那时候送的就已经是娶皇后的聘礼了,所以才如此的隆重,现在这些东西是真的都归了她,入了她的私库,她现在非常的有钱。足足凑出了三百担的嫁妆,说出去都让人瞠目,谁家出嫁有这样多的嫁妆。

    但是现在还是觉得很不真实,她就要嫁给庆熙大帝了,就要做皇后了!这是她从没有想过的事情,她对未来充满了忐忑……自然,也有一种新奇的期待。

    她虽然害怕那天的到来,可是也期待那天的到来!

    等到了倒数第二日,樊星樊月两个贴身女使便先入宫去为她安床,布置寝殿。成亲的前一日,宫中内侍官来最后说明各项仪程,如何安排,还派了足足五十人来帮忙。整个谢家的人都精神高度紧张,将谢家隆重布置得焕然一新,宴请宾客的彩棚也搭到了足足一里地。且不光是家里,就连外面的东秀巷子,甚至外面的御街也是焕然一新,搭起了红绸、欢门,就连沿街的商铺都挂出了红灯笼。天子娶亲是大事,万民同乐。

    一切的仪仗、用物皆准备妥当,所有人都开始期待着大典那一日的到来。

    这一夜昭宁躺着床榻上,想着明日就不再睡在浣花堂了,而是在宫中……便翻来覆去很久都睡不着,心想明日仪式繁重,寅末就要起床,再不睡明日定会没精神。但越是如此,越是心脏惴惴地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没有睡意,总之根本睡不着。

    她听着外面青坞她们守夜时沉沉的呼吸声,胡思乱想很久,等到了子时末,才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色还泛着深蓝,一颗启明星还挂在天际,青坞就穿着件绛红色的比甲,头发梳得十分精神,笑容满面地提着灯笼进来了,撩起帘子叫她:“娘子,娘子,要起来准备了……”

    昭宁睡得正香,这一夜她虽然睡得晚,却半分梦魇也没有,以前她总是梦魇,不是梦到前世在家中,就是梦到后来被被赵瑾关在禁庭的凄惨生活。但昨夜好像睡在一个温软的梦乡中,分明是置身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却像一个婴孩般安宁。

    但是当她睁开眼,看到平日从不打扮得青坞,今日竟穿得格外精神。而一旁的芳姑领着十多个女使,托着的漆盘上放着袆衣,革带,珍珠面靥,她立刻清醒了过来,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幸而青坞她们是准时叫醒她的,现在还并不迟,但也要抓紧了,时间耽误不得。

    昭宁立刻被她们从床榻上撺掇起来,简单梳洗后便一件件地穿上袆衣,芳姑是个利索明快的妙人儿,早已将今日要用之物与人排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昭宁暗自咋舌,她从未穿过这般繁复的礼服,足有九层之多,里衣、里纱、中衣、外衣,还有一层层的霞帔和革带、蔽膝,她的女使们已全然帮不上忙了,芳姑带着众从宫中来的诸位女官,手脚轻快又毫不出错地替她一层层穿好衣裳。随即让她坐在妆台前,从妆容,到面靥,再到梳发髻,戴九翚四凤冠、博鬓,都一一妆点好。

    如此繁复的大妆流程,竟然在半个时辰内就好了!

    一旁的青坞和红螺看得更是目瞪口呆。平日觉得自己已是娘子身边最伶俐的女使,和芳姑,和宫中的各位女官比起来,才发现她俩还远远不如。而芳姑领着的这八位女官,日后可都是伺候娘子的,等入了宫,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伺候娘子!俩人一想到此,顿生一股忐忑之感。她们日后一定要好生表现,决不能丢了娘子的脸,也不能让娘子觉得她俩不得用了才是!

    妆点好后,昭宁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一贯是不爱照镜子的,因为以前总觉得自己生得不够好,比如她为什么不能再长得高一些,不能再生得大气一些。但是现在镜子里的她,着皇后袆衣与九翚四凤冠,芳姑带的女官中有手艺极精湛的人,保留她眉目清灵的同时,又让她明亮照人,珍珠面靥更是贴得恰到好处。虽然凤冠极重,压得她有些头皮痛,但是她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却觉得比平日更大气许多,因此笑了起来。

    芳姑也笑着点头,颇为满意。

    此时还未到出阁的吉时,但是昭宁已经听到,她院落中热闹了起来,好似有人已经来看她了。

    按照习俗,新娘装扮好后,女性亲眷们都是要进来同她说几句话,让新娘热闹出嫁的。她已经隐隐听到了祖母和母亲说话的声音,便道:“快请她们进来吧!”

    青坞立刻去吩咐,不多时祖母就领着母亲、大舅母、二伯母,还有平日玩得甚好的两位表姐,谢家两位堂妹进来了,她们都彼此说话,笑笑闹闹的,就这样如云般热闹地涌进了她的屋中。

    祖母一看到她就笑:“我的昭昭今日好生漂亮!”母亲也笑:“昭昭真好看!”大舅母则说:“阿昭今日终于要出嫁了,舅母可等了太久了!”

    若嫁到寻常人家,上有公婆孝顺,下有丈夫服侍,女孩儿变为人妇,总是要哭一哭的,可是昭昭是去做皇后的,是去让别人伺候的,所以她们也不哭,为她高兴还来不及。

    昭宁看到她们都这样进来,这样高兴地同她说话,每个人都带着微笑,每个人都对她真心的疼爱和喜欢。突然想起自己前世出嫁的时候,那时候祖母逝世了,母亲也没有出现,她以为母亲是与自己闹僵了不想看到自己,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母亲是中毒已深,身子很不好了,怕影响她出嫁才没露面。屋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她们陪在自己身边。哪怕出嫁这样的大喜事,也带着一种悲决和凄凉。

    可是现在她救了祖母和母亲,大舅母也得以在汴京安家,她们都好好的,都在她嫁给君上的这一天,说笑着进到她的屋子里来,在这个时候陪着她。这一刻昭宁觉得,她的重生是这样的好,她们都在她的身边。她的泪水便忍不住突然而至,模糊了视线。

    看到她哭,她们连忙几步上前,祖母道:“昭昭快别哭,这样高兴的时候,可不能哭的!”

    祖母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今日又是昭宁嫁给君上的日子,她穿着一件满江红的杭绸团花褙子,精神奕奕。

    大舅母则连忙掏手帕给她擦眼泪:“好孩子,好好的日子,怎么一瞧着我们就哭起来!”

    姜氏则跟着她红了眼眶,掏出手帕擦自己的眼泪:“你若是哭,便把娘也惹哭了!”

    芳姑在一旁连忙道:“娘子,可不能哭呀,大礼还在后头呢,您这妆是不能花的!”

    最后这句话成功阻止了昭宁继续哭,她想,是啊,她是不必哭的,现在多么的好,今日又是多么的好。前世那些凄怨已如朝露,无踪无影。她还要出嫁呢。

    她破涕为笑道:“就是舍不得你们罢了!”

    谢明珊立刻笑着说:“什么舍不得,姐姐你随时回来,这浣花堂永远给您留着!”

    芳姑含笑着看昭宁被一群人围着,心想贵太妃娘娘还让自己暗中观察新娘娘,能不能担起皇后的重任,有没有传闻中种种的半点影子,她几天观察下来觉得新娘娘好的不得了,外面都是以讹传讹罢了,只是还年轻,有些孩子习性在身上。

    但她觉得这样更好,君上一贯是沉稳繁重,心思缜密的,家事国事都压在他一人肩上,正需要这样活泼心大的人在他身边呢。

    她听到外面隐隐有铜锣声响起,看了看房中的滴漏,才发现已经不能耽误了,道:“娘子,要开始准备出阁了,吉时要到了——”

    众人这才收整好,也没遗憾不能同昭宁多说几句话,大乾皇宫离谢家,坐马车也不过是半个时辰而已。等昭宁回门的日子,再好生同她说话就是了。

    昭宁也想着来日方长,的确不能耽误了今日的吉时,站了起来。

    此时一旁的另一位女官走上前来,那红漆托盘中则是一把以和田玉骨为底,织金云凤纹嵌碧玺石的却扇。昭宁将这把却扇拿在手上,深吸口气,才道:“走吧!”

    她于最前,身后跟着众女官、众女使,家中女眷。走出了浣花堂的大门,一路朝着正堂去,祖父、父亲、哥哥和舅舅他们也已经在正堂等着了,昭宁最后一次以女儿的身份拜别父亲,等再度回门时,她便不能再行跪拜之礼了。谢昌露出他这辈子最祥和的笑容,大舅舅则激动得抹起了眼泪,他是最容易哭的,看到昭宁出嫁便如看到自己亲生女儿出嫁,自然哭得不行。昭宁意外的是父亲也红了眼眶,不住地抹眼泪。这些男眷一个个倒比女眷哭得厉害了,令她也弯了弯嘴角。

    拜别之后,她才执起却扇遮脸,只露出一双目,一步步朝着影壁走去。而谢家众人都跟在她身后,此时她沿着谢家铺出来的结着红绸的花路,走到了前院,两侧都是如云的宾客,她两辈子都从来不知道家中竟有如此多的亲朋,被众羽林军之人结成人阵拦在两旁,而花路两旁是盛开的茶花,众家人,众亲朋一路目送她朝影壁走去。

    这时候隐约的铜锣、钟磬、和奏乐声已隐约可闻了。定是迎亲的使臣领着仪仗要到了。

    这便是最后一步命使逢迎,寻常人家是女婿亲自来家中迎亲,还要被女方家之人百般刁难,才可打开女方家的大门。但是帝王娶亲,自然不能如此。帝王身份高贵,因此只是派遣命使,带领众仪仗队伍前来迎接皇后去宫中,帝王将在宫中等候即可。

    此时谢家内外的众人、众宾客,都翘首等着看娶皇后的仪仗经过。上次有这样的喜事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日后可能几十年也再没有了!简直比金明池琼林宴都还要稀有,众人自然是极期待见到这般热闹的光景。若不是从御街到东秀巷子全部被禁军封禁了,恐怕方圆几里的街道都要堵得水泄不通。

    昭宁听着那仪仗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已经要到门口了。自己也越来越紧张起来,竟也不知在紧张什么,不过是仪仗队接她入宫罢了!

    她深吸口气,持好却扇,却听到外面似乎传来异常的骚动声,好似有什么非常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她略抬了抬头,究竟是什么事发生了?

    第128章

    此时只见门外身着红色锦袍的御龙直军士提着铜锣走在最前面, 随后是着紫衫头戴幞头的天武军官兵,执回避等仪仗红牌走次之。紧接着昭宁看到了内侍省之人着暗红色玄罗衣,提着驾头、警跸走得再次之。浩浩荡荡, 威仪万千。

    驾头、警跸是帝王出行才会有的仪仗,不该是使臣奉迎的时候用的。

    昭宁心跳愈快,突然有了个极其荒谬的想法,难道是……不,这怎么可能呢!

    但当她看到八匹极其高大的黑色西北番马, 着银鞍玉蹬黄金辔踱步出现, 而外面的宾客皆跪倒之时,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随后, 她看到了帝王所用的九龙金舆被十六众御龙直军士所拱而出, 旁边站在金舆旁盛装的吉安。

    整个行进的队伍终于停下来, 金辇落下,一身着金龙玉带绛纱袍通天冠的高大身影, 从金舆中缓缓出来。昭宁也睁大了眼睛,是师父……师父居然亲自来迎亲了!他是君上, 如何能来亲自迎亲……他知道这是有违祖制的吧!

    看到师父在众军士、禁卫的簇拥下走过来, 昭宁这时候才连忙将扇子举过脸,这时候她便半分脸也不能露了, 但是因团扇是丝织的底, 她虽然看不清师父的脸,但仍然能看到朦胧的场景。她看到所有宾客都屏息震慑了,估计也没有想到来人竟然是帝王, 他竟然亲自来迎娶谢昭宁, 并不是派遣使臣前来。

    顿时所有人都宛若潮水一般纷纷跪下了,不少人是第一次直面君上, 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全场凝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恭迎吾皇,吾皇万岁!”

    这样的声响,连昭宁看着那个被众人跪拜于正中的君王,都忍不住觉得心中震慑,差点也要跟着跪下,身边的芳姑连忙将她扶住,这时候她可是不能跪的。

    不光是她没跪,谢昌、谢煊等人也没跪。倒是并非他们不想跪,而是一时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跪。按说昭宁出嫁,若嫁的是普通人家,应是新郎来跪祖父、丈人,哪怕你是国公爷、一品大员,也是必须要跪的。嫁给皇家做皇后,一般使臣来迎亲,也是要给皇后家的长辈们行礼的,但是君王亲自来接亲呢?

    谢昌等人其实只犹豫了片刻,就立刻决定要跪,甚至膝盖都已经弯下去了。可赵翊今日是来接亲的,如何会让他们跪,抬手道:“诸位就不必行礼了!”

    谢家之人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还是拱手喊了声“吾皇万岁”。心道能面见君上而不跪,平生恐怕也只有这一次经历了!上次君上以赵决的身份来提亲,没跪还算正常。

    昭宁也完全愣在原地,心想师父亲临,这实在是太隆重了,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像完全把之前排演好的仪程给打破了。

    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到师父笑着对自己道:“昭宁,过来。”

    他自己做了引路使臣,先向前走去。昭宁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要自己跟在他身后走!于是她深吸口气,举起却扇跟在帝王身后。四周跪拜的众人还未起身,她跟在赵翊身后穿越了重重的跪拜,穿越铺了绒毯结成红绸般海洋的路,走向仪仗的队伍。

    今日是她受大典的日子,她不能坐帝王金舆,而是要坐自己的凤辇。日后这便是她参与祭祀、大典等正式场合专门所用之物,可是当昭宁出来,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凤辇,而是只有帝王的金舆。她仍然一惊,师父今天明显就是想打破规矩到底,让她享受最高级别帝王待遇,他亲自来引她,亲自来接她,他为何要这么做,她还没摸清楚,但是跟着师父走就是了,他总不会害自己的!

    这时候师父伸出手,牵了她的手。他的手很是宽大,能将她的手完全覆握在掌心,手温热微带粗糙的触感传来。上次乘坐他的金舆,他伸出手来,她只敢牵了他的衣袖。可是这一次,他却径直牵住了她的手,没有任何的迟疑。

    哪怕不是第一次与帝王接触,昭宁也仍然觉得手心一颤。

    赵翊引她上了帝王的金舆,才放开了她的手。

    她还是仍然以却扇遮脸,也不能看他的脸,只能低声道:“谢谢师父……”又小声问,“您怎么亲身来迎我,您这般行为,朝臣们又该非议您了!”

    上次他绕过知制诰发了圣旨,朝臣就已经骂得快生烟了,这次可能要气背过去,说不定还会气死两个。何况他计划有变应告诉她一声,现在此前的排演全部算不得数了,她连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了,只能跟着他来。

    但只听师父笑笑道:“想这么多,现已经坐在金舆上了,谁还敢让你下去不成?好生坐着。”

    帝王都已经这般说了,昭宁自然只能好生坐着。其实从前几日起,她就是很紧张的,她虽然经历的不少,但是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要面对那些群臣,皇室宗亲,又想到他们不满意自己,于是总想更好的表现。但好像被师父这样一打断,她好像没这么紧张了。

    此时吉安才高声喊:“起金舆——”

    顿时金舆被御龙直军士抬起,前有各军士、内侍官,后有红罗销金扇、诸位宫人,整副的帝王仪仗,足有千人的队伍簇拥,走出了东秀巷子,走入了御街之中。

    御街两侧都被禁军禁严,百姓只能在两侧的庑廊中看,昭宁从扇侧看去,见整个御街布置得宛如过年一般,红灯簇拥,彩绸扎树,就连两侧的百姓都穿了红,提着数不清的红灯笼,一眼望去泛成一片红色的海,绵延于雪景之上。所到之处皆是如潮般的跪下,喊着‘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她看着这样壮观的情景也被感染,心情激动,上次她还是被拦在御街两侧的人,看着庆熙大帝的仪仗路过,翘首以盼着什么时候能看到偶像的真容。可是现在,她竟然坐在庆熙大帝的金舆之中,而且是他亲自来接她,要她成为自己的皇后!

    前世她成亲之时,一切都很匆匆,她只记得匆匆上了花轿,匆匆拜了堂,然后在新房中再也等不来自己的夫君。可是现在,她却拥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大的成亲仪式,甚至被天下人拜贺,将整个汴京都染成了红色。

    师父真的如他所说,虽然时间略有仓促,但没有一处欠缺,不仅没有,还极其的隆重而盛大。

    昭宁心中动容,突然就想要看看身旁的那个人,只是她还在执却扇,只能侧过头悄悄看他,心想只看一眼就好了,却发现师父也正好垂眸,对上了自己悄悄转过去的视线,他笑:“在偷看?”

    竟然被抓个正着!她连忙转过头去,心道她没有偷看,他不也是偷看吗!

    但是哪怕涂了厚厚的珠粉,她也能感觉到脸上的滚烫蔓延,不知道师父有没有看到,她只觉得明明宽敞无比的金舆都显得狭小起来,一种说不出的局促气氛在金舆中弥漫。

    汴京城的确都热闹得如同过年,天子娶亲,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天下齐乐。

    不仅是御街上,巷闾中,甚至离御街不远的楼阁上,也都挤满了围观的人。

    青柳酒舍的二楼凭栏处,顾思鹤正坐在桌边喝酒。酒舍茵茵的绿柳在这冬日已经落尽了绿叶,在这肃冷的冬日只剩枝桠枯槁,往下看去亦是皑皑白雪,可是更远处,那热闹的御街上,却是遍布红绸彩花,锦绣灯笼,天子迎亲的队伍,两侧守卫的禁军皆着红色,蔚然成一片红海。

    热闹的锣鼓,百姓的欢呼。隔着很远传来,仿若喧嚣。

    顾思鹤仿若未闻,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杯青柳酒。他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青柳酒舍,他帮了她父亲,少女的笑容宛若秋日里融融的日光,她笑着跟他说:“你欠我,我欠你,如何能两清呢!”

    可是如今,她嫁与了这天下间最尊贵之人,从此与他再无干系。

    他的手下上楼来,躬身道:“世子爷,一切已经备妥,您可以出发了。”

    顾思鹤终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他最后往御街看了一眼,却被一片漫漫的红色刺痛了眼睛。

    他闭了闭眼,从此后,便是再不想两清,恐怕也要两清了。他终于收回了视线,抓起了桌上的佩剑,淡淡道:“出发吧。”

    一行人默默消失在青柳酒舍中,纵马奔向遥远的边漠。

    而御街的另一侧,赵瑾却终于执行完了公务,带着一群手下风尘仆仆地纵马回到汴京,经过御街时,他同样看到了满眼的红绸和灯笼,众百姓都在热闹欢呼,周围禁军戒严。此时仪仗队已经快要过去了,但他自然认出,这是整副的君王出行的仪仗,皇叔这是出宫做什么,今日有什么节日需要供天祈福吗,好像没有吧。

    不知为何,他心里闪过一丝感觉,问前来接自己的副将黄德:“京中最近有什么热闹事,怎的君上的仪仗都出动了?”

    黄德正探头探脑地看着仪仗,道:“今日是君上娶亲的日子,咱们运气十分好,正遇到了迎后的仪仗呢!晚上军中定会赐下宴席,到时候可以痛饮一杯了。”

    赵瑾眉头轻微一皱,他最近在顺昌府追查一件倒卖私盐的案子,竟不知皇叔就要成亲了!皇叔这些年于女色上从无半点用心,贵太妃娘娘劝过多次也无用,别说立后了,先头那几位嫔妃的宫都未见他踏入半步。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竟能入皇叔的眼,让他竟愿意立后了。

    此时黄德正好在一旁说:“这位谢家二娘子可真是一飞冲天了,谁也没能想到,君上放着这么多大家闺秀不喜欢,竟选择了娶她为后。听说封后的圣旨都被知制诰两次封还词头,不过君上决意已定,谁也不能更改,这不是仍然娶了。”

    赵瑾嘴角微微一扯,居然被两次封还词头!这倒是极罕见了,立后虽然是国之大事,但毕竟有一半也算是君王的私事,群臣的反应怎会如此大!这位谢家二娘子当真这般天怒人怨不成?

    等等……谢家二娘子!……赵瑾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了,他一把将黄德扯了过来,问道:“你说的谢家二娘子,是指的……谢昭宁?”

    是那个恶毒跋扈,痴缠他不放,上次还在顺平郡王府,被他抓到偷听他说话的谢昭宁?

    也是那个,他这几日数次梦回,总觉得与梦中那女子的面容,越来越有些相似的谢昭宁?

    黄德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语气一时都有些结巴:“的确是谢昭宁,您怎么了?”

    赵瑾的脸色变幻不断。这如何可能……皇叔怎么会喜欢谢昭宁,竟然还要娶她为后!他知道谢昭宁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根本是不能做皇后的料,这件事实在是太荒谬了,他敬仰万分的皇叔,怎么会娶谢昭宁呢?

    谢昭宁居然马上要成为自己的亲婶婶了,甚至极有可能再进一步……成为自己的养母!

    赵瑾突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好似什么事情超脱了他的掌控,让他非常的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谢昭宁如何能做皇后,她为什么能做皇后……!

    赵瑾突然调转马头,纵马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黄德也不知他要去何处,追几步又追不上,只能在他的背后高喊:“大人,徐大人还在府中等您呢,您这是要去何处!”

    可赵瑾却仿若没听到,他的声音被喧哗热闹的人群淹没。

    而仪仗却仍然行进在御道之上,接受百姓的欢呼与恭祝。

    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昭宁终于听到了吉安的声音:“君后至,开楼门——”

    顿时有沉闷之声传来,昭宁悄悄地将却扇移开些,抬首看去,她终于看到了大乾皇宫的正门。

    高耸的宣德楼列五扇大门,门上皆金钉朱漆,镌刻龙凤飞云图腾,此时寻常绝不开的正门徐缓打开,两侧的禁军、羽林军、宫人浩荡跪下。

    只有君上入宫、皇后的册封大典这两事,才可从宣德楼正门入大乾皇宫之中,昭宁心想着,平生这样的盛景也只能见一次了。

    随即仪仗入宣德楼门,再入大庆门,到了大庆殿外。

    大庆殿则更是雄浑高大,殿前广场铺设汉白玉石,宽阔无比,两侧修有钟楼,一为太史局守滴漏,二为太常礼院奉礼仪。此时跸道上已铺设绒毯,两侧文武百官,皆着正式的朱衣朱裳具服,持象牙板芴站立。沿着跸道上前就是汉白玉石阶,大庆殿下设了御座,昭宁要沿着汉白玉石阶登高到大庆殿上,接受皇后的册封,接受群臣的跪拜。

    昭宁看着那些文武百官的背影皆端肃而立,看着那高高延升的台阶,庄重森严的大庆殿,她突然又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候,她听到身旁的人轻声说:“不要怕,跟着我上来。”

    昭宁只看到师父身上的云龙金纱的绛纱袍,听到师父平和的声音,知道一切都有他在身边,她的确是不必怕的,她也奇特地被他安抚了下来。他领着她下了金舆,向前走去,两个人着帝后礼衣,一前一后走过铺着绒毯的跸道,走过两旁的文武百官,踏上汉白玉石阶,走向庄重森严的大庆殿,走向汴京的繁华,走向盛世的太平。

    当昭宁终于走到大庆殿之下,透过却扇抬头看去,大乾皇宫匍匐而华贵,远处汴京的御道、樊楼甚至大相国寺都隐约可见,富丽精致,街肆人流如烟,错落出鳞次栉比,正是盛世开泰的景象。她也看到了下面群臣的脸色,他们自然已经知道了此次大婚,是君上亲迎了昭宁进宫。什么祖制,君上竟是一点也不遵守了。一部分还算正常,一部分却面色僵硬。

    其中一位站在最前面的,着貂蝉冠服的最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此人生得矍瘦,花白胡须,是在太上皇想废太子之时,坚持拥护君上太子之位的人,也就是第一次封还昭宁词头的翰林学士兼知制诰,钱复功,他已经被君上官复原职了。以前他也曾百般劝告君上要立后,但是他向君上建议的都是熟读女训女戒,温恭懋著的那些真正的贵女。

    可是这个谢昭宁……这个谢昭宁是从西平府回来的野蛮人,听说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曾同云阳郡王议亲!这样的人,他自然是坚决反对立后了。却没想君上两次贬黜知制诰都坚持要立她为后,现在还不顾祖制礼法,亲自去迎谢昭宁入宫,他自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昭宁心里也明白得很,她轻叹一口气,她自然是不能取得所有人欢心的。

    此时吉时终于到了,只听鸿胪寺鸣赞官唱道:“册封礼起——”

    终于,钟磬乐声起,赵翊走到了正前位,一位宣读官上前,本要宣读封昭宁为后的册文,赵翊却轻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直接抬起头,面对群臣道:“谢氏女昭宁,德才兼备,含章秀出。素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虔修温凊之仪。洽观心于长乐。朕恭其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仰承天命,以金册金宝立其为皇后——至此,绝无更改,绝无废弃!”

    大庆殿外四下具静,赵翊的话锵然有声回响于庭掖之中。以至于群臣震慑,谁家君上会亲自念册文,甚至还要加上一句‘绝无更改、绝无废弃’,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告诉群臣,你们的反对都没用,你们以后的反对也没用。皇后便只有这么一个,你们不想要也必须要,再无选择!

    就连昭宁也浑身一震。她抬起头看向师父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高大的身影屹立如山岳一般。

    她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何要亲自来迎她,亲自引她上大庆殿。他是想用行为亲身告诉众官员,哪怕有违祖制,这个皇后他是立定了的,日后再不能有任何反对之声。因为两次被封还词头一事,他想要给她撑腰!

    昭宁心中汹涌,她已经听过君上的告白,知道他心悦自己,可这心悦究竟是几分呢?其实她并不知道。但是这一刻,君上这样以家国为重的大帝,为了她这样的违背群臣,打破祖制,她突然间明白,君上对她的心意……可能比她想的还要深,但是至于究竟有多深,此时她还不能窥见底。

    她跪下受了皇后的金册、金宝,自然由身边的芳姑代接。随即再对君上行大礼,这也是她第一次跪君上。然后她再起身同师父站到一起,受百官群臣的跪拜。这时候纵然百官再怎么不情愿,也彻底明白了君上的意志之坚定,此事绝不会再改,既然如此,他们终于也不再对皇后非议了,跪下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

    此时礼成,她便真的彻底成为了大乾朝的皇后,庆熙大帝之妻,再无更改。

    第129章

    册封大礼虽成, 但成亲大礼却是刚开始。

    接下来昭宁便要去皇后所住的坤宁殿完成大婚仪式,但是她却发现,仪仗队是朝着君上所住的崇政殿而去的, 这是为何?她也不能问什么,大礼完成之后她与师父便分开坐了,她此刻坐在皇后的凤辇上,遥遥地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崇政殿越来越近。

    崇政殿是后宫君上的居所,三进三出, 当中遍植珍稀草木, 做流水亭台。那巨大的十二朱漆梁柱一字排开, 上面精致的龙腾祥云的雕花, 层层叠叠的榫卯斗拱, 金黄的琉璃瓦如龙鳞覆盖, 让人感受到皇家的无上威仪。

    昭宁和赵翊均下了轿辇,在礼官的牵引下进入崇政殿的二进之中, 此时已有几十内侍、女官、礼官在等待。无数璀璨夺目、奇珍异宝装饰殿宇。正中摆放着一张金丝楠木雕刻卷云纹的长几,在殿宇的烛火中散出暗金色的柔光, 上面摆了一盘用金盏所盛的炙羊肉。

    正所谓合卺同牢, 便是要共饮交杯酒,共吃一盘菜羹。

    昭宁与赵翊分坐长几两侧, 她抬头用眼神询问师父, 为何会在崇政殿中举行合卺同牢礼,不应是在坤宁殿吗?

    但是赵翊却只是对她笑了笑,意思便是安慰她稍安勿躁。

    昭宁深吸口气, 也只能听师父的。先用一双镂刻了精致石榴纹的象牙筷子, 与师父共吃了那盏中的炙羊肉。肉已经冷了,但是吃进嘴里仍然味道甘美, 昭宁已经饿坏了,吃什么都好吃。她夹过一片之后,金盏就立刻被端了下去。她也只能将筷子放在女官端上来的红绸方盘上。

    再有一位女官上前跪下,那盏中端着一对不过两寸余高的精致酒盏,通体莹白如玉,镂刻合欢纹,酒盏中已经盛好了暗红色的葡萄美酒,再以一根红线将两只酒盏的纤处系在一起,在烛火的映衬下,这对酒盏有种极其郑重又华贵的美感。

    这便是合卺酒了!

    两旁的女官分别将合卺酒盏端起,放在两人身前。这时候主礼官笑道:“请陛下和娘娘饮合卺酒。”

    昭宁郑重地将酒杯端起,抬头见师父也端起了酒杯,只是他手掌比她大了许多,酒杯捏在他手里显得无比的玲珑精致,一根细细的红线结着她的酒杯,淡淡的烛火光辉落在酒面上,昭宁抬头看到赵翊也正垂眸看着她,那如海一样的眼眸将她和这繁华璀璨的万物一起倒映其中,此时礼乐奏声响起,昭宁被他光华熠熠的眼眸所摄,连忙垂下眼眸,看着那红线相结,心想她与师父便如这红线一般,从此被牵系在一起,再无断绝。

    两人一起缓缓饮下合卺酒。

    只听主礼官道:“合卺成礼,百年好合——”

    周围顿时一片跪下恭贺之声。

    如此,成亲大典礼成。

    帝后成亲大典与寻常百姓家不同,寻常百姓家成婚自黄昏时起,到入洞房时正是入夜。可帝后成亲繁文缛节颇多,因此一早便开始,此时过了封后大典,过了成亲大典,也不过是过了晌午。接下来帝王还要去面见群臣、宗亲,亲自听他们的恭贺与祝祷,再对天下诏令,特告国母已立。而昭宁则需面见众嫔妃、众命妇,接受她们的朝拜和请安。

    众礼官退至一旁,赵翊便低声对她道:“我需去见群臣,你好生的……我晚上再过来。”

    昭宁抬头有些懵懂地看着赵翊,她今年已是虚岁十七了,生得清灵,比真实年纪还略显小一些,穿着皇后的整套袆衣,戴九翚四凤冠,这样成熟庄重的衣冠却更衬出她的纤细纯澈,还不能完全撑起这样繁重的衣裳。可是那明眸中滟滟的火光,却让他也短暂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随后率众内侍出了崇政殿。

    昭宁看着师父带着众人走远的背影,轻轻吸了口气,虽然身上、头上都沉重无比,但这时候还不能卸妆,她要端坐在崇政殿正殿中,因宫中已经没有任何嫔妃,她便等着众命妇进来拜见她。

    她被芳姑扶着坐在第一进正殿的金漆凤椅上,两侧女官执销金长柄的团扇而立,这时候几位一品命妇领着众品阶的命妇缓缓入宫来,给她行叩拜大礼。昭宁认出了邕王妃华氏,襄王妃沈氏,镇国公盛家的盛老夫人,王家的王老夫人,这四位都是京中最的脸的夫人了,也时常入宫陪伴贵太妃娘娘,若是凭昭宁以前的身份,见着她们任何一个都需恭敬行礼的,而如今她身为国母了,自然是四人领汴京所有三品以上的命妇对她跪拜行礼。

    华氏是老熟人了,她便对华氏笑了笑,华氏也对她轻轻眨眼。自己曾经瞧中的小娘子,顷刻间做了皇后,华氏当然也为她高兴。盛老夫人和王氏更不必说,只是端正恭敬的,昭宁倒是刻意留心了沈氏。

    沈氏已是近五十的年岁,身着亲王妃的榆翟服制,她出生名门,眉眼间还残留了一些凌厉。因曾经自己的幼子还妄图娶谢昭宁一事,她有些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恭敬地笑。昭宁想起了前世的某个传言,却轻轻皱了一下眉,但是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

    此时黄昏之光透过槅扇西斜入殿内,已是薄暮的光景。众命妇退下之后,芳姑又领着崇政殿中的三十名女官给昭宁行礼,这还仅仅是殿内贴身之人,殿外的随从、杂使宫女更是不计其数。从前在谢家,贴身伺候她的不过是六个女使而已,昭宁哪里见过这般多的人!这些女官日后她再慢慢熟悉吧,眼下她顶着这行行头过了一天了,累得要命,也饿得要命,实在是没精力了。

    芳姑何尝看不出娘娘累了,笑道:“那请青坞、红螺两位姑娘先服侍娘娘梳洗吧,奴婢去给娘娘安排一桌饭食,娘娘沐浴出来便能吃了。”

    昭宁本还想问问她为何她今日一切的典仪都在崇政殿中举行,这不是君上的居所吗。但是芳姑这般说,她也不再打算问了,还是等师父过来了直接问他吧。

    昭宁被青坞和红螺扶着去了盥洗房,两人都是提前来给她安床,熟悉了这崇政殿的一切布置的。从第二进的东厢房进去便是盥洗房,里头是黑漆金砖的地板,放置了鎏金镂刻的香柏木浴桶,浴桶极大,两人共浴也能容下,旁侧还有紫檀衣架,放置了几件男子的里衣、长袍。另一侧放着一座象牙的妆台,一看便是新添置的。

    芳姑早提前派人安排好了水,烧好了地龙,水雾朦胧中盥洗房一点也不冷,昭宁看着那几件男子的衣物,不知为何心里一跳,她问青坞:“你们来了两日了,师……君上可是住在崇政殿中?”

    “正是呢。”青坞道,“君上白日去垂拱殿中处理政务,晚上便宿于崇政殿中。奴婢们只能白日才过来安置您的东西,将您的东西都与君上的一同归置。”

    说着她轻轻拆去昭宁头上的凤冠,这顶凤冠实在是太重,昭宁的额头竟留下了淡淡红痕,她一边替昭宁轻轻按揉,一边散开她的头发,昭宁此时却不再注意头的问题,而是终于想到了,该不会……日后就没有自己的坤宁殿了,而是一直和师父住在崇政殿吧?

    她被青坞和红螺服侍着沐浴完,换上一件月白色的蜀州春罗宽袖衫,宽袖衫上绣淡淡云纹,略有些透,可见得所穿红色的和合二仙的红肚兜,甚至隐约可见得纤腰……昭宁一看这衣裳脸就红了起来,道:“怎的准备这样的衣裳?”

    青坞和红螺虽未经人事,但何尝不懂,也红了脸说:“是女官姑姑们准备的,奴婢们没有细看……”又道,“奴婢拿一件褙子来给你穿上!”说着慌忙去拿其他衣裳。

    昭宁便又在外穿了件浅碧色的蜀绸长褙子,从脖颈裹到脚踝。这时候芳姑已经领着众女官在外面等她了:“娘娘,膳食都已经布置好了,您可要出来进膳了?”

    其实这时候昭宁已经饿过头了,反倒是感觉不到饿了,但总是要吃些的。

    她从盥洗房中走出来,芳姑一见她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就抿了笑容,昭宁哪里看不出她笑容之意,可是她实在有些难为情,只当自己没看见,坐到了西厢房靠窗扇的罗汉榻上。罗汉榻的小几上已经摆好了琳琅满目的吃食,一看竟都是她喜欢的,炙羊腿肉,润獐肉炙、茱萸黄花菜汤、薤花炒茄、姜辣萝卜,还有一碟雪白的银丝卷儿。昭宁本来已没什么胃口,看得胃口也开了。

    芳姑道:“虽宫中饮食都由尚食局统一安排,但是陛下怕您不习惯宫中菜色,特在崇政殿安排了小食局。这些都是现做出来的,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告诉奴婢就是了!”

    这些菜已是不容易了,尤其是那姜辣萝卜,一看就不是宫廷中的菜式。她饮食的口味本就重,本还担心到了宫中饮食不习惯,有了这小食局,她也不必担心了。

    “这些菜甚好!”昭宁又想着芳姑跟她也劳累一天了,道,“您也先下去歇息吧,这里有青坞她们服侍我就好!”

    芳姑听到娘娘竟称呼她为‘您’,微微一愣,娘娘是刚做了娘娘,还不太习惯自己的身份呢。芳姑也不着急纠正娘娘,毕竟来日方长,就笑道:“那奴婢们退到抱厦歇息,娘娘若有吩咐喊一声就成!”

    等芳姑她们都退下去了,昭宁才松了口气,这会儿子饿意也终于上来了,看着那茱萸汤两眼放光,道:“青坞,替我先盛一碗汤!”

    青坞却先夹了一只银丝卷儿放在昭宁的碟上,含笑道:“娘子,您先吃个银丝卷儿垫着,先吃茱萸汤,只怕您会怀了肠胃。”

    昭宁这时候吃什么都香,也不在意这些的,一只银丝卷儿再加一碗茱萸汤下肚,配了几片姜辣萝卜,那饿劲儿便缓过来不少。但觉得这小食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人,做的菜竟比家中的还要合她口味,一筷接一筷不停吃着。

    这时候,崇政殿外响起了仪仗经行的声音。是君上的仪仗终于回来了。

    崇政殿外守着的众女官、侍卫见了立刻就要行礼,却被从金舆中下来的赵翊阻止。遥见那崇政殿中透出暖黄烛光来,还有说话吃菜的动静声,光透过槅扇落在雪地上,让他神色微怔了片刻。

    以往他回到崇政殿,是满屋的寂静,这样的静是渗透了这森严宫宇的每个角落的,静得仿若吃人的恶兽。千载春秋里,帝王独居于此,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的同时,也是绝对高处不胜寒的寂冷。他更是如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走到今天,手染了多少的鲜血,杀了多少该杀或不该杀之人。

    而现在,这里被他安置了一个少女,她会动会笑,她只有一点点的动静,却将整个崇政殿都浸染。

    从此后,他每日回来,都能看得到。

    赵翊的眸色中染上些许的温度,收回了神思,举步朝崇政殿内走去。

    殿内燃着两排的龙凤花烛,又点着地龙,明亮又温暖。昭宁正背对他进膳,穿着一件浅碧色的褙子,应是已经沐浴过了,长发只是用一只碧玉梳子拢起,她的两个女使就站在她身后服侍。她们先看到了他,面上一惊,立刻诚惶诚恐就要下跪。赵翊仍然一抬手,阻止她们发出动静。

    两人自然心领神会,随着赵翊的走入,悄然从屋中退出来,同时轻轻地合上了殿门。

    而昭宁吃的过于认真,竟一时没察觉到两人竟都已经退出去了。

    她吃得高兴,觉得那茱萸黄花汤的味道极好,便抬起了自己的碗盏道:“青坞,再给我盛一碗吧!”又说,“你别劝我,今儿我只多吃一碗,吃完便不吃了!”

    她没听到劝住的声音,反倒是手里的碗被人轻轻接过去了。

    随即,一只着暗金龙纹绛纱袍的修长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拿起了汤盏中的长勺,当真替她盛起汤来。

    昭宁却吓得连忙转过身,半跪在罗汉榻上,仰头果然看到了身着通天冠袍的君上。英俊的面容被烛火映照,不知是不是夜色浓郁的缘故,比平日还要更显得好看,眸色也被烛火染亮了。看他竟真的给她盛汤,她立刻结巴了起来,连忙伸手阻止:“师……君上,这,您不该做这个事,我来就是了!”

    他不仅是她的夫,还是她的君。

    赵翊听到她的称呼,眉梢微挑,但是没有说什么,看向她抓自己的手。

    昭宁却这才注意到自己抓着他的手,他的手比自己宽大许多,自己的手与他一比,实在显得纤细极了。只是他从外面刚回来,手有些冰凉,没有她已经在屋内烤着地龙这般暖和。这样的冰凉一触手,她才想起,她这样直接抓君上的手,不也是僭越吗?

    她正要放开,却被他反手握住,他的大手将她完全覆盖,好似捏了一只兔儿温暖柔软的脖颈,握了握又放开,只道:“好生坐着。”

    于是她又不敢动了,看到君上将羹汤放在自己身前,才坐到了她对面去。他坐的姿势随意放松,却仍然有种身姿如龙,不过是蛰伏休息的蓄势待发之感。师父现在不仅是师父了,更是她的君上与夫君,这般日常的相处是两人以前没有过的,昭宁觉得有些陌生。

    赵翊见桌上的菜少了许多,问道:“这些菜可还合胃口?”

    可能是因为也有些疲累了,或是夜已经深了,也或许是两个人从未这样夜深时独处于屋中,她听得他的声音略带几分沙哑。

    昭宁道:“味道实在是不错,尤其是这茱萸汤,做得鲜辣开胃,您要不要也来些?”

    说着她也想给他盛碗汤,可却见他摆了摆手:“方才群臣宴请的时候吃了些,并不饿,你吃就是了。”

    其实方才昭宁一通的吃,眼下倒也觉得饱了。可是这碗羹汤是他亲手盛的,若是不喝,岂不是不给他颜面了,她便将碗盏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到他无声地注视着自己,殿内一时宁静,只能听到蜡烛哔剥的轻微声响。

    在此之前两天,他还是她的师父,而如今,这是两个人的新婚之夜,殿内再无旁人,他却在注视她吃东西,他的眼神一点避及也没有,寻常他是绝不会这样看她的,好似燃起一蓬不可熄灭的火……

    昭宁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在他的注视下脸上也越来越烫。这碗汤是再也喝不下去了。

    见他还是满身华贵的通天冠袍装束,她想起自己那顶沉重无比的凤冠,放下了碗盏,她道:“您可要沐浴更衣,我……我让女官们进来服侍您?”

    赵翊何尝看不出她的局促,笑道:“寻常都是内侍服侍我,你这里他们也不方便进来,衣袍她们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我去沐浴就是了。”

    昭宁想起进去时看到里面已经放置好的男子衣物,点了点头。

    赵翊终于起身,先朝盥洗房去了,昭宁松了口气,若是再与君上这般共处一室,她怕自己就要因为紧张窒息而亡了。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世为人,她只有过前世那一次宫宴时,中了情药之后,莫名其妙的经历,甚至都不知道是跟谁,且因为是中了情药,她也完全不记得事情的经过。按理说一般出嫁前,都要由教养姑姑教导房中之事,可是前世出嫁时她十分抵触,将教引的姑姑赶了出去。今生成亲得匆忙,只粗略听了听,她现在才明白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事到临头心发慌跳得不行,只想逃跑。

    昭宁深深吸了口气,心想东厢房好像有一些他的藏书,她去看看他的书吧,指不定回来的时候,师父就已经因为太累睡着了,她今日便不必再想什么逃不逃的事了,想到这里觉得颇是良策。正殿是五房贯通的,当中只以屏风相隔,她绕过屏风走到了东厢房中。

    东厢房布置得雅致,十余座紫檀木的书架立在两旁,放着许多她见都没见过的藏书,又有一张极宽大的书案,一把金丝楠木的圈椅,想必平日他就是在这里看书。

    不光如此,墙上还挂着一把以犀牛角为弓的弓箭,那犀牛角很是宽大,颜色古沉,似乎有些年头了。寻常的弓都是木质的,好的也不过是用牛羊角来加固,最罕见的便是这犀牛角的弓,不仅难得,且在耐用度上、速度上,都是其他弓完全不能比的。昭宁十分喜欢弓,平日看到好的弓都走不动路。更何况是犀牛角的弓!

    昭宁不由将弓箭从墙上取下来细看,一入手立刻发现非常的沉重,她竟有些拿不住。她又想拉开弓试试,没想到凭她的力气竟一丝也拉不开。她不服气想再用力一拉,谁知却整个人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并且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微沉的声音缓缓道:“这弓有一百石重,你拉不动,快放开,不要反伤了你的手。”

    是师父来了!

    怕她伤着自己,君上从背后抱住她,握住她的手缓下劲松开弓弦。昭宁任由师父将之放在了一旁的长案上,本以为师父会放开她,没想到师父放下弓之后,却仍然就着这个姿势将她半揽在怀中,并缓缓地摩挲着她的手。

    她看不到背后的他的模样,却能够感觉到师父高大的身躯贴着她的后背,传来了极其炽热的温度。而这样的温度和抵着她背的坚实胸膛,不知为何将她也引燃了起来,她也觉得浑身开始发烫,方才分明已经放下的紧张情绪,此时因为紧贴又升了起来,支吾道:“师父……您……您沐浴好了?”

    “嗯。”他因是从后面抱住她,又俯下了头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她闻到了赵翊沐浴后的皂香,感觉到他极有热度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和耳垂上,酥痒无比,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连忙往旁侧一闪,躲开了他的怀抱和手,道:“那……那您若是累了,要不要您先安寝,我再……再看看您的这把弓,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弓。”

    赵翊见她这般模样,喉结微微滑动。她的脸颊堆雪砌玉般的柔嫩,耳垂更如同美玉般半透明,偏从他进屋起,就看到她的脸带着几分的红晕,便移不开目光。此时她羞到了极点,那脸颊更是红得粉若桃瓣,只想去吮一吮,是否真是那样甜蜜的滋味。

    昭宁看到师父穿着件寻常的细布长袍,因只是随意一系,隐约可见壁垒分明的胸膛,他比自己实在是高了太多,她看到便更是羞了,连他的脸都不敢去看。只希望师父听了她的话,能在今日饶了她,或者缓她几日也行。谁知却听师父低声说:“昭宁,我可说过是真的成亲,你也是答应了的。莫不是现在要反悔了?”

    她听得出他的声音比刚进来时更沙哑几分,越发显得低沉动听。她如何不记得,她还答应了呢!

    昭宁有些欲哭无泪,捏紧了衣袖道:“我,我怎会反悔!只是师父,我……我还有事想同您商量……”

    赵翊听得笑了,她借口实在是烂,他道:“明日再商量吧。”他是彻底不给她逃脱的机会,竟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肢,毫不费力地将她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悬空而起,只能牢牢地抓住他腰侧的衣裳,更触及了那结实的肌肉。

    东厢房到内室并不远,他大跨几步,她很快就被放在了那张铺着锦绣多子多福大红绸被的龙榻上,随即层层的帷幕垂下来,可是外头龙凤烛的火光却还是透过帷幕照进来,投下了一片昏黄的暧昧。

    昭宁此时感觉自己也软了下来,就是逃也是没有力气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越靠越近,让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起来。

    其实赵翊知道她累了,本想着她若是实在太怕,缓她两日也不是不行,这般不过是想逗逗她。可谁知这么一放她,她外面穿的那件褙子却散开。而里面穿着的那件蜀州春罗的衣裳就露了出来。且她一双含潮的眼睛看着他,他是能看到她也动情了的。

    赵翊上前捏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与他一比可说是柔弱无骨,肌肤滑腻得他人都可以陷进去,他低头在她耳边道:“昭宁……乖乖的,不会难受太久的。”

    此刻的师父与平日比实在是陌生。现在他浑身都是侵略之意,呼吸滚烫得让她也跟着烧起来,那握着她的手也如铜铁般根本不让她缩回去。他覆了上来,不许她逃跑。

    既然如此,她再逃便也显得不好了。何况这个时候,本就该是缱绻交融的时候,她何必要这么怕呢。昭宁终于鼓足了勇气,闭着眼睛迎了上去。

    感受到了她的主动,赵翊更是控制不住了。很快她便被汹涌的浪潮覆盖,他身强体健,肩宽身阔,她却纤细雪白,在他身下不过是小小的一团,被一寸寸地碾压了。

    ……

    灯影暗了下来,帷幕之内一切不可见。

    只有烛火映照的光影晃动。

    虽外面是冬日,可殿内却是春水肆意,暖风熏人,叫人忘却时光流转。

    第130章

    ……

    等到云雨初歇, 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昭宁躺在床榻上,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没有,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想起方才的经过, 羞得只想缩到被褥里去,不想看眼前的人。

    方才她初还能配合,甚至也觉得身在云端,但随着时间越久他还不停,她就不行了, 疼得带了哭腔。不停地喊他师父, 赵翊被她刺激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想起曾经他发病的时候, 她也曾这样带着哭腔喊他, 他便想着什么时候能让她在自己怀里哭着喊。如今果然得偿所愿, 只觉得头皮都在发麻,更要逼她喊自己师父, 逼得她都崩溃了,顾不得什么君不君的, 难受得不停拿手指掐他的肩膀, 呜呜地哭。

    赵翊知道她身子骨虽不算弱,可与自己比起来, 实在是差得太远。终于结束后, 才将精疲力尽的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吻她的额头,哄道:“昭昭不哭, 现在好了些吧……”

    昭宁却已是话都说不出来。她在女子中已经算是体力不差了, 也只能勉强应付师父……师父这般身强体健,行伍出身, 她早就该想到的!

    一想到方才的场景她就暂时不想看到他,她脸色通红,避开他的臂膀,真的钻进了被窝里,声音隔着被褥闷闷传来:“我、我累了……要歇了……”

    赵翊闷闷一笑,知道她这般是因方才之事,他好像的确做得有些过了。可还没沐浴呢,只怕她这样也睡不大舒服。也隔着那大红色软绫罗的被褥,在她耳边柔声道:“我叫芳姑进来帮你沐浴吧,然后再歇,好吗?”

    让芳姑她们进来看到,那可太不好意思了!她顾不得害不害羞了,从被褥中急急地探出一点脑袋来,道:“不,师……”她现在根本喊不出师父二字了!昭宁看到眼前半坐在床上的人,因为她的停顿而露出促狭的笑意,一双英俊的眼眸明亮又柔和地看着自己,明显他也知道她的停顿是因为什么。她深深吸了口气,想生气又不能,但就这么过了她也心有不甘,有些气恼道,“我自己去,不要君上替我喊人!”

    都喊成君上了,看来是记仇了。

    赵翊看她只在被窝里露出脑袋来,脸蛋雪白却又红润,猫瞳忽闪,敢怒又不敢言,又有点委屈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不要生气。”又道,“不是不想让你的女使来帮你,是她们什么都不懂。方才……”

    他也难得地顿了顿,脸色似乎也略微一红,“方才的确是有些纵情,你需要芳姑给你看一看。”

    虽然他控制有度,但还是小心为上。

    昭宁怀疑自己看错了,师父是什么人,他可是庆熙大帝,领军几十万而取敌方首级胜于西北,谈笑间就能统摄朝野御极天下,就是亲手杀兄都面不改色,绝不至于因方才那事跟她一样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师父说得不错,芳姑她们毕竟有经验,青坞等不过是同她一样什么也不懂,可是这心态大抵同讳疾忌医一样,知道这样是好的,但她还是太难为情了。

    她还是想阻止赵翊,但赵翊却已经起身去替她叫芳姑了。

    芳姑们自然早就准备好了用物,随着赵翊的传唤,立刻领着几位年长的女官进来。赵翊回过身,看到昭宁还将自己裹在一团被褥里,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点要出来的动静都没有。他便让芳姑等去盥洗房等着,他大步向她走来。

    干什么,他要劝自己出来吗……

    昭宁捏紧了被褥,虽然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但她打算无论如何都不出这个被褥了。却不想,师父两手伸过来,竟将她和被褥都一起打横抱起,他力能扛鼎,就是她加被褥对他来说也没比小猫重多少。昭宁只觉得他的臂膀又结实又稳重,她就这般被他抱着进了盥洗房中,迎着几位年长女官的眼神,她更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中,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这个真是没经历过。

    赵翊将她放在贵妃榻上,低声道:“朕在外面等你。”

    他说罢就先出去了,昭宁这才勉强镇定下来,看着芳姑略带笑意的脸。

    芳姑等将她扶入了浴桶之中,替她沐浴,道:“娘娘不必觉得有什么,奴婢们以前是伺候太妃她们的,什么都见过的。”一边说,一边在水里加了玫瑰露,轻轻替昭宁揉捏肩膀,令她放松下来。

    过了最初那股不好意思,现在果然舒服了下来。且芳姑很会按捏,几下之后昭宁就不再觉得周身酸软,师父果然说得没错,这些事还是得让芳姑来。昭宁软软地靠着浴桶,突然想起师父这般的熟稔,难不成……以前那些嫔妃,与他欢好之后,也是这般在此沐浴吗。

    昭宁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嫁了普通男子,尚可能会面临三妻四妾,何况师父是帝王,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呢。贤德的皇后还要主动为帝王纳娶嫔妃。可是一想到此处,想到师父像抱着她那样抱着别的女子,她便觉得很是不舒服……

    虽师父娶她的时候曾说过,从此后便只有她一人。但师父说了便能作数吗?他身为帝王,有很多不得已之处,为了子嗣,为了江山万代,恐怕也不能随心而为吧。

    昭宁想到此处,轻轻地吸了口气,不经意地道:“姑姑以前,也这般伺候过王贤妃她们么?”

    芳姑看着沐浴在热水中,雪白轻盈得像一捧雪那样的女孩儿,软软的长发如羽缎般搭在浴桶之外,身上红痕遍布,让晶莹的肤色染上一层薄红,美得几乎是触目惊心。她与昭宁相处过一段时日,非常能理解,为何帝王独独放不开她。想必有些事,帝王还没有同娘娘说。芳姑道:“娘娘,奴婢只伺候过您一个。这崇政殿,也只有您一人来过。”

    她想了想,又低声加了句:“娘娘,以前那些嫔妃都不是陛下娶纳的,陛下……未曾亲近过。”

    昭宁身躯微震。

    芳姑的意思……难不成是,以前那些嫔妃,师父竟一个也未曾触碰过。这如何可能呢!即便这些女子师父并不喜欢,但是为了子嗣,师父也不可能不与这些嫔妃接触。师父是真正的帝王,思量周全,他绝不会随性而为。何况她与师父一夜,已知他不仅不是不行,他简直是太行了。她能感觉到,师父是为了怜惜她才堪堪停下……令她都有些哀愁。

    她回想过去听过的事,师父有过孩子吗?是有过一个的,还被顾贵妃所谋害了,顾贵妃也是因此才被赐死的。倘若师父未曾亲近过嫔妃,这个孩子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昭宁又想起,前世仿佛隐约听闻过,说君上是因杀戮太重,损了阴德,才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哪怕群臣期盼,甚至天下皆盼,可君上仍然没有一子半女。这也是群臣们的一大憾事。毕竟帝君无子则天下不定,可真的没有,他们再怎么干瞪眼也变不出孩子来。

    昭宁想到此处时,芳姑已经替她沐浴好了。虽然看起来遍身红痕,但君上心里不可能没有度的,娘娘并没有受伤。她将昭宁扶起来,又用一整张的细布将昭宁包裹。昭宁嘴角微动,寻常她们也不过是用棉布罢了。现在用一整张贵比千金的松江细布来当擦身布,实在是太过奢侈,这便是做皇后的待遇么?方才这张细布放在旁边,青坞等可是不敢用的。

    穿好新的寝衣,昭宁被她们扶着出了盥洗房,仍觉得是火辣辣地疼,走得艰难。待她躺在了龙榻上,才发现师父并不在殿内,师父去何处了?

    昭宁思索着,却没看到赵翊的身影。而芳姑却柔声道:“陛下应也去沐浴了,娘娘您累了一整日了,先睡吧,有什么事叫奴婢们一声就是了。”

    的确如此,方才昭宁就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来,沐浴过后更是连话都不想睡了,眼皮有千斤的重,随时便要垂坠下去。她轻轻点了点头,芳姑便将帷幕放了下来,遮挡蜡烛照进来的柔光,她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想起前世出嫁时,好像也这样看过龙凤花烛,只是那夜她独守空房,靠着床榻看那蜡泪流了一晚上,当时她想着,人为何要以彻夜燃红烛作为吉兆呢,彻夜的红烛,不是彻夜的眼泪吗。就像她孤苦伶仃,永远求无所得的一生一样。

    可是此时她再看着这样的红烛映照,却又有了别的感受,大概是象征夫妻日后如同此龙凤花烛一般,和睦美满,永无断绝,所以才有这样的寓意吧。

    越想就越困,她渐渐地闭上了眼。只是师父还没来,她就这样睡着了是不是不太好。所以总是睡着睡着又睁开看看。何况她还有个坏毛病,有光便睡不踏实,那光影晃得她无法沉睡。

    这时候终于有个高大的身影挑开帷幕进来,他逆着光,就看到小姑娘裹着被褥,蜷缩在里面宛如一团小动物,已是昏昏欲睡,可是听到动静,却还勉强地睁开了迷蒙的眼睛。他却见她只穿了一层薄薄寝衣的手还放在外面,也不怕着了凉。

    赵翊只能缓缓上了床榻,俯身过去。

    而昭宁在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自己身侧的床一沉,随即她被一双坚实的臂膀搂住,放在外面的胳膊也被这个人收进了被褥之中,她下意识地喊了声什么,就听到一个男声在她耳边道:“昭昭,无妨,是我,快睡吧。”

    声音低沉又柔和,微带磁性。

    那些乱晃的光影,也被这个男子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昭宁躲在他的阴影之下,终于不再被光影影响,虽从未在一个男子身边睡过,可这个人是师父啊,是她敬仰多年,却一朝嫁与的庆熙大帝啊,于是她很是安心地沉入了梦乡,酣然入眠。

    龙凤花烛燃了一晚上,投下一片金红的明暖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