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一个月,从延熹八年的十一月到十二月,寒风瑟瑟之际,袁树并没有进一步扩展整个学说体系的内容,而是就大家普遍所焦虑的内容进行宣讲,同时推销自己的致良知学说。
他把过去的历史给大家梳理了一遍,讲述之所以当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缘由,阐述了精神基础的重要性和理想的重要性,告诉大家目前全部的迷茫都来自于理想的破灭和精神支柱的毁灭。
而解决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塑精神支柱和理想目标,重新树立士人的个人人格与群体尊严,使得这一群体再度奋起,成为最先进、最前卫、最进取的代名词。
而若要做到这一切,扭转如今的世风日下,就要——致良知。
袁树还进一步表示,致良知不是一个人的学问,而是一整个群体所有人共同的学问,要致良知,大家一起致良知,共同激励,互相督促,共同进退。
这样一来,以后如果能进入仕途,遇到上官的威压、下属的贿赂,遇到有违良知的事情,就不会一个人单打独斗,而是一整个集体一起面对。
外戚和宦官不是喜欢抱团、以众凌寡吗?
咱们这些讲良知的人也抱团!
咱们把个人的良知无限度放大,放大为一整个团体的良知,以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的力量一同应对奸佞之辈那阴暗奸邪的欲望。
如此,良知便宛如初升朝阳,光芒万丈,任何奸邪之辈阴暗潮湿的恶念都会在光芒之下灰飞烟灭!
袁树如是宣讲。
不仅仅要从个人层面完成致良知的行动,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完成对自我的精神重塑,也要从团体的层面完成救赎,将崩塌的集体意志重塑,重新聚合良知的力量,让恶念无从下手。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袁树身边听他宣讲致良知的内容。
一开始,不少人或许还是抱着贴近袁树、为自己铺路的想法来听课,但是听着听着,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被致良知之学本身的内容所吸引,也被袁树所描述的那个未来所吸引。
袁树面对着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高声宣讲,尽情挥洒着自己的意志。
“大家总说奸佞横行朝廷暗弱,一人之力微小,无法撼动奸邪之辈,但如果是一千人呢?是两千人呢?是三千人呢?四千人呢?”
“吾辈马氏弟子门生有四千多人,如果全都联合在一起,实现对本身之精神重塑,完成致良知的学习和修行,并且统合意志,那么这份庞大的意志力量就是不可动摇的存在!”
“奸佞之辈可以迫害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那两千呢?三千呢?四千呢?”
“先贤的最高理想就是天下大同,为此,他们使用了很多方法,或清静无为,或兼爱非攻,或克己复礼,或严明律法,都没能获得成功,他们拼尽全力,最终倒在了路上。”
“而如今,吾辈不应该看着先贤的遗体只是喟叹,只是悲伤,而是应该有人站出来,从先贤手中接过那面旗帜,从他们倒下的地方站起来,继续向前走,为此不惜一切!”
“树虽然年幼,却也有追随圣贤之心,虽然学识浅薄,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先贤宏愿蒙尘,乃至于被遗忘,再也无法实现!”
“树愿以致良知之学追随先贤之道,愿以知行合一之身践行先贤之理想,洞明本心,坚守良知,若能成功,则幸甚至哉!若失败,亦无悔此生!”
半是讲学,半是演讲,输出情绪,将自己的志向、梦想、野望一口气倾吐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单纯的嘴炮,而是一个实干家。
一个月的时间,他进行了五十七次讲学,当然也就等于发表了五十七次演讲。
演讲完全覆盖了马氏门生弟子群体,他们当中几乎每个人都听了至少三次。
不仅是马氏门生群体,茂陵周边诸县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有些好奇的学者、学子也前来试听了“神童袁树”的讲学和演讲。
看着他小小的身体站在高台上,用些许夸张和充满热情的姿态发表演说,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甚至不自觉的被带动情绪。
演讲结束之后,有人反应过来,脱离了上头的情绪,觉得这只是所谓神童的幻想,对此不屑一顾。
也有不少人被袁树的演讲吸引,就此停留下来,一遍又一遍的听袁树的演讲,一遍又一遍的学习致良知之学,展望美好的未来。
最后,甚至形成了一种风潮,整个三辅之地的学者、学子都颇有耳闻。
因为好奇而前来听讲学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便宜老爹袁逢远在长安城内都听说了这件事情,为此十分错愕。
到十二月中下旬,鹅毛大雪挡不住学者学子们前来观摩袁树讲学的热情,随后,震撼、惊悚的情绪萦绕在他们心头。
一方面,他们为袁树致良知之学的奠基背景感到震撼。
当今儒生群体在西汉、新莽接连覆灭的历史背景之下全面失败,从而彻底失去了精神支柱与理想,堕落为被谶纬之学操控的行尸走肉,只剩下空虚的身躯和无尽的物欲。
于是道德败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若要挽回这个局面,就要做出改变,就要致良知,就要知行合一,重塑精神支柱和理想。
这……
是可以说的话题吗?
这种关乎过去的过于敏感的历史、政治、学术议题,你真就当众宣讲、不留余地?
真就把当今所有的儒学派别贬低为谶纬操控的行尸走肉?
你真不怕人家大嘴巴子扇你?
就算你出身汝南袁氏,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家族的嫡系子弟,这话你也不能公开说啊!
也就是眼下朝堂大乱、权威不振,要是明帝、章帝还在,或者说和帝、安帝在,非把你抓起来拔了舌头再活活烧死不可!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另一方面,他们也对致良知之学的内容感到震撼。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本以为致良知之学就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胡搅蛮缠,随便从先秦典籍中找了几句话就乱解释,看起来是个东西,实则一塌糊涂,狗屁不通,到处都是漏洞。
可当他们真的听了袁树的宣讲之后,才发现袁树基于自己对之前那段历史的推断、而在那基础之上所堆砌建造的致良知之学,是真的有点东西的。
袁树有自己的逻辑体系,有自己的理论、现实来源,有自己的追求和目标,有自己的世界观、方法论。
这套体系初具规模,俨然是一门可以稍微了解一下、领会一下的学问了。
对于袁树这一整套说法,怀疑者虽然不敢对袁树发动人身攻击,但是一些善于思考喜欢怀疑的人还是在茂陵县城内公开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袁树自己说儒生因为王莽之乱而彻底失去了理想,沦为谶纬操控的行尸走肉,没有精神追求,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物欲,所以他提出了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方案,要帮助大家从物欲中解脱出来。
那么具体的方法呢?
“袁神童之致良知固然有其精妙之处,听上去也的确是颇有见解,令吾辈某些困惑得到解答,一些不曾想明白的问题终于想明白,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神童,然而,致良知,到底要如何去做呢?
他自己也说了,知行合一才是真正的致良知,知而不行,等于不知,就没有任何意义,然而现在袁神童只是在说,而没有去做,他自己到底要如何去贯彻知行合一这四个字呢?”
来自郿县、平陵、高陵等地区的儒家学者、学子们发表了很多关于致良知之学的看法,其中以右扶风著名学者法真的看法最为犀利。
六十多岁的法真在名气上虽然不如马融,但是也仅仅逊色于马融,在关西之地有极高的声望,他的一言一行都可以影响很多人。
他表示自己可以接受袁树对大汉中兴以来儒学发展进程的部分看法,但是他更希望看到袁树是怎么去做的,是怎么去贯彻致良知之学的。
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那么世人再去好好审视一下致良知之学也不迟。
法真年迈之后,很少公开发表言论,主要这一次袁树搞出来的风波实在太大,所以他十分感兴趣的了解了一下袁树这个神童所提出来的一系列学说思想。
到最后,他虽然没有立刻认同袁树的学说是有意义的,却承认了袁树的确是神童。
这一点,足够袁树神童之名在关西之地彻底坐实,他的才学也不会再有人怀疑。
马融、法真两大名士一起称赞,可见袁树才学名副其实,但是正如法真所说,你说的漂亮,那么做呢?
你的知行合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