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他们也有感情
    破冰之后,助农组织的声誉渐渐在茂陵本地自耕农之间传开,农民们逐渐相信了这群人和其他老爷们有所不同。

    天寒地冻的,这群打着“助农”旗帜的人似乎知道他们缺少食物、衣物,瑟瑟发抖、奄奄一息,还有很多人生病。

    于是他们跑前跑后送来救命的物资,又喊来县城里的医生给他们看病。

    很多农户家里的孩子还是出生以来第一次有成套的衣服鞋子可以穿,第一次有足以御寒的被褥可以用,第一次吃到足够浓稠的粮食粥饭。

    这些人好像真的是好人,真的只是在做善事,而没有寻求回馈——倒不如说,农民们根本就是穷的连条裤子都拿不出来,哪里能给回馈?

    全身上下,整个破屋子里面,哪里有值得这些大善人看重的东西?

    有强盗土匪,他们帮着赶走,有缺衣少食,他们帮着寻来。

    农户们渐渐明白了,这些人是好人,是来帮助他们的,不求什么回报,不会向他们索取什么。

    发自内心朴素的善意和感动驱使着这些苦命人在千恩万谢之外也拿出自己仅有的东西,或者只是一块饼,乃至于只是一碗热水,颤颤巍巍的捧给助农行动组的人,希望他们收下这微薄的心意。

    东西不多,很是简陋。

    但是情绪上、精神上的回馈,就实在是太多了。

    助农行动组里的很多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致良知的行动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满足。

    那一双双包含感激之情的眼睛是他们从未注意到的。

    他们从未注意到那一双双眼睛的主人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尽管衣衫褴褛,面容粗糙,可是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确实和所有贵人都一样。

    有感情。

    他们原本以为目不识丁的愚夫愚妇是没有感情的自动农具,可谁曾想,他们也有感情?

    就像赵俊和张姓老农接触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样。

    老农用双眼看着赵俊,仿佛是要用心把赵俊的样貌记住,记住他这一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良善的大人物。

    感慨?

    感激?

    赵俊不好描述那种感觉,但是人和人之间最朴素的感情通过食物和衣物的传递而达成了联通,让赵俊感受到了最为纯粹的情感。

    怎么说呢……

    天确实很冷,干的事情也很累,很受罪,到处跑,很少能够休息。

    但是,他就是不想停下来,就是想要将东西送给更多的人,让他们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熬到开春种地。

    一种满足感、成就感逐渐在心底里出现,构筑成了名为动力的东西,支撑着他的身体不断向前。

    他之前哪里有过这种尝试?

    哪里有过这种精神上的极大满足?

    哪里有过精神上的满足压过了身体上的疲惫的经历?

    或许有吧。

    但是很少。

    而现在,每天都是。

    致良知的行动带来的最初的正向反馈充盈着赵俊的内心,赵俊对于致良知的认知也来到了一个更新的层次上。

    由知识进入到行动阶段,将所学付诸于行动,居然真的带来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改变。

    本会死的人,活下来了。

    一条条生命,生存下来了。

    农户们得以熬过这个寒冬,可以不必冻饿而死,可以活下来。

    这种正向反馈带来的良性循环就形成了。

    赵俊如此,其他坚持跟随袁树实践的人也都如此,致良知这三个字在越来越多的人的心中,俨然有了不一样的重量和意味。

    而这一切的推动者,是袁树。

    袁树对于这一切是有预料的。

    他预料到这种行动会给相当一部分人带去足够的正向反馈以激发他们的成就感,使他们更加深切的感受到致良知的意义和力量,这必将促使这些人当中的一部分成为他最初的追随者。

    但是,这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他发现茂陵县自耕农的生计问题是比较严重的。

    贫困难以支撑是普遍情况,但是如炼狱一般的凄惨倒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一样。

    有些地区大约是曾经的县令或者某个豪强地主比较有社会责任心,良知未泯,出钱出人修水利工程,这些水利工程到现在还能使用,没有破败。

    在天时不利的情况下,更好的水利工程保证了更多的粮食产量,所以那一片地区的农户得以度过一个相对平稳的寒冬。

    这些粮食产量比较多的地区的农民就没有那么凄惨,他们的房屋虽然一样破败,一样没有足以御寒的衣物,但是生活状态和家中的储备要更多一些,每日能摄入的热量也会更多一些。

    他们不缺再生产的能力,等到开春,他们可以恢复生产,不至于断粮从而流离失所、卖儿鬻女。

    而有些地区,比如他们最初去看到的那些地方,则没有那么好运气。

    水利工程破败,或者干脆没有,农民种地都要走好远的路挑水灌溉。

    他们确实缺少了再生产的能力,或者为了维持再生产的能力不得不付出人命的代价,让没有足够劳动力的人饿死,换取壮劳力的生存。

    两者相比较,就体现出了官府有作为和没有作为的鲜明对比,体现了政治对社会经济的巨大作用力。

    他进一步深入这些农户的家庭,用亲和的态度接触这些农民,与他们亲自交谈,询问他们对生活状态的感受和评价。

    从谈话之中,袁树总结了一些要点。

    比如无论是生活相对殷实的自耕农还是生活没有着落的自耕农,大家最多提到的缺少的东西就是耐用的农具。

    他们表示他们很难得到耐用的农具,很多时候都要自己用木头、石块去代替。

    能买到的农具数量很少,质量很差,价格还高,他们一般不舍得用,所以耕作效率低,进度慢,农作物的长势就不好,甚至在冬天也不能翻土。

    一些比较有经验的老农在喝了袁树送给他们的酒之后,胆子大了些,打开了话匣子,就告诉袁树,害虫喜欢在土地里产卵,要是有足够的农具,大冬天的他们就能翻土,就能把土壤里的虫卵给翻出来,冻死它们,这样开春以后就会少虫害。

    可他们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农具,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冬过去,期待着下一场足够大的雪深入到土壤中,冻死那些虫卵,要是没有足够有力的大雪,就不好说开春以后的虫害是否猛烈了。

    这是诉苦最集中的一点。

    其他的诸如缺少耕牛、官老爷下乡征税太重、徭役太重之类的,也是他们经常提到的话题。

    他们说地里只能打上来这么些粮食,存了种子粮,交了官粮,剩下的口粮就没多少了,一家好几口人等着吃,但是口粮往往也只能紧着壮劳力吃。

    除了壮劳力,家里的老人、妇孺那是长年累月吃不饱肚子,饥饿如影随形,他们正好也没有什么好的衣服,只能成天躺在小破屋子里不动弹,减少消耗,这样能少吃一点,多撑一阵子。

    但是老人、妇女还能撑得住,长身体的孩子那真是撑不住,那叫一个嗷嗷待哺,成天就喊着肚子饿、要吃东西。

    他们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哪家的小子、姑娘饿死的消息,能长成到下地干活的孩子,那真是不多。

    一边生,一边死,那可真是凄凉。

    袁树一条条一字字记下他们的血泪,带回了茂陵县城,和卢植、十三太保还有整个助农组织的人一起开会参详,共同寻找解决方案。

    而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实,他们每个人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发现,很多事情,他们真的办不到。

    就比如赋税和徭役的事情,那属于国家政策,是他们能够插手改变的吗?

    以后或许可以,但绝不是现在。

    想要从国家政策层面入手,就算是出身最高的袁树也办不到,他老爹袁逢都办不到。

    想要加税容易,减税何其困难?

    一些出身优越的成员不由得为此感叹。

    “今日方知黔首黎庶生计艰难,连一把趁手的农具都得不到……”

    而在这个时候,还是袁树站了出来安抚人心、激励人心。

    “现在办不到,不代表以后办不到,现在办不到的,我们牢记在心,永远不要忘记,就一定会有能办到的那天,而现在能办到的事情,我们便要努力去办,不论能否成功,不去做,就注定不会成功。”

    “所谓致良知,就是要去做,无论艰难险阻,先去做,有问题,一边做一边思考解决方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一直在路上,办法总比困难多,绝不能停下脚步、畏惧艰险!”

    但是这些话相对来说比较表面,袁树心中对这一切的不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累积,心中那股三昧真火也越发的旺盛、炽热。

    所以他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

    那句话还是许崇说的。

    我未壮。

    和其他的话比起来,这句话才是真正不能宣之于口的。

    他现在还不满十一岁,距离正儿八经的成年还有九年多,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成长、积累。

    所以,去做能做到的。

    至于不能做的事情,记住,积累,静待时机。

    待我壮。

    壮则有变!

    那现在,针对茂陵地区的农民问题,他能做到的是什么呢?

    其一,是要防止之后的助农行动中还会有一些“强盗”莫名其妙的出现,去破坏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果。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在袁树的建议下,助农组织搞了一个轮换巡逻制度。

    日常派遣身体强壮、颇有武德的成员持械巡视村庄,打探消息,预防贼人。

    再和村庄里的农民们进行商议,让他们也要行动起来,专门安排预警、报信的人,一旦有情况,要用最快的速度预警、报信。

    这样一来,可以震慑这些“土匪”,也能进一步提升助农组织与自耕农之间的联系,让双方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战友。

    至于其二,那就不是三两句话能够解决掉的了。

    那是关于钢铁和农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