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溜烟儿跑了。赵宝珠独自站在院中,胸膛起伏着,四周的小鸡仔仿佛察觉到他的愤怒,纷纷四散逃开。
“恬不知耻!”
赵宝珠兀自怄气了半天,恨恨骂了一句,回头继续蹲在树下看书。他自己的活干完了,绝不会当那个冤大头替别人干活。
然而他闷头看了会儿书,却始终不能集中精神,余光始终能看到那只伫立在那的木桶,里面应当是马匹的饲料。
赵宝珠翻过书,撩起眼皮看了眼桶,没读两行,又看了两眼。
……这桶放在这,马岂不是要挨饿?
赵宝珠家中清贫,小时候也挨过饿,知道那感觉有多难受。他自小跟家中养的鸡鸭牲畜长大,对动物很有好感,见不得这些通灵性的动物受苦。
纠结了半响,赵宝珠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自地上站了起来,提起桶向通往马厩的小路走去。
赵宝珠甚少见过马。他们村里犁地拉车多用牛或者驴,他只是在县城参加乡试时,在县令老爷的家里看到过一批用来拉车的马。那匹马年纪有些大了,浑身是接近土地的黄色,马腹干瘦,皮肤下勒出一条条肋骨的痕迹,赵宝珠便认为天下的马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所以当他看到马厩里那三匹高大的骏马,下巴立即掉到了地上。
他面前有三匹马,从左到右是枣红,白色,和黑色。中间那匹雪白的骏马足足有三个人叠起来那么高,乌黑的眼珠半垂着,纤长的睫毛半盖住眼睛,神态中自带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赵宝珠张着嘴,看它颈后的毛发在空中轻轻漂浮,恍然间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仙境,传说中三千神兵天降,座下的马匹恐怕也不过是这个样子。
“好漂亮……”
赵宝珠喃喃出声。视线随着白马优雅高昂的脖颈向下,看到它肌肉流畅饱满的前蹄,才明白过来,原来真正的骏马是这个样子。
他将手上装满干草的桶放到地上,小心地看了三匹马一眼。在欣赏的同时,骤然看到这么高大的几匹骏马,他也有点犯怵。不知这些马儿见到不熟悉的人来喂它们会不会咬人。
赵宝珠看着三匹骏马修长有力的前蹄排排放在一起,咽了口唾沫,若是这些马儿不高兴踹他一脚,他这条小命今天可就交代到这儿了!
赵宝珠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将桶提起来一步一步缓缓靠近食槽,看了一眼最左边枣红色的马儿,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慢将桶倾斜过来,将干草一点点倒出来。
他尽量放缓了动作,力图不要引起马儿的注意。幸好这只枣红色的马似乎也对他缺少兴趣,只撩起长睫看了他一眼,便缓缓低下头,去吃食槽中的干草了。
赵宝珠见状松了口气,感觉心底的惧怕少了些,转身向右边去为下一个食槽添上干草。雪白的马匹伫立在他身前,看着赵宝珠弯下腰,将桶里的干草往食槽里倒,轻轻张合了一下眼睛。
赵宝珠正专心地倒着干草,突然,一股热气喷到了他的耳际。他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去,在极近的地方看到了马匹乌黑圆亮的两只眼睛。
!!!
赵宝珠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正缓缓靠近他的马头,下意识地以为是马儿要咬他:
“别、别咬我!”
他被吓着了,惊惧地后退了一步,谁知正好踩到了刚才掉在地上的木桶,刹那间失去了平衡,向后摔了下去。
“砰!”
随着一声闷响,赵宝珠头上一痛,顿时一阵头昏眼花,倒在了地上。
·
同时,前院里,方理穿过院门,抬手撩起梧桐树的树枝,一眼便看到了等在朱门边,穿着宝蓝色长袍的男子。
“方管事。”
两个着鹅黄衣裙的小丫鬟站在半拱状的院门便,朝方理行礼问安。方理看了她们一眼,随口’嗯’了声,便大步朝朱门边的男子走去。
“哥。”方理走到那男子身边,轻轻喊了一声。那蓝袍男子转过脸来,露出一张跟方理有七分相似的面孔。他看见方理,轻轻拧了拧眉,道:“你到前院来干什么?少爷一会儿就回来了,厨房里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男子名叫方勤,与方理是亲兄弟。两人自小便被分配到了叶家的二少爷身旁,长大弟弟当了管事,而哥哥则留在了二少爷身边继续伺候。
方勤的五官比起方理要柔和些,脾性也更加温和。方理却从小就惧怕他这个永远笑盈盈的大哥,闻言赶忙点头道:“都安排好了。现在天气凉,早晨我就让后厨炖上了百合乌鸡汤,是最温补的。”
闻言,方勤的眉心才送来些,点了点头,问道:“那你这急忙忙来寻我,有什么事?”
方勤看了自己亲哥一眼,组织了下语言,低声道:“我就是来问问你……那天少爷捡进来的那个乞儿,有谁经手过他的行李?”
“什么乞儿?”方勤疑惑了一瞬,接着恍然道:“哦,你说那日邓云陪着的时候捡进来的那个,南边逃难来的?”
方理点头:“是,就是他。他昨日跟我念叨说自己丢了东西。”
方勤皱起眉,此时也明白过来方理在说什么,他沉默地盯着看了了片刻。在方理脑门泌出冷汗时,才缓缓道:
“你是今日吃错了什么东西不成?”
这句话在方勤嘴里已算是重话。方理赶忙双手合十,向他哥告饶:“我也知道不会有人动他那破布包,只是这小儿老跟我嚷嚷,我耐不住他磨缠才来麻烦哥哥您的。”
闻言,方勤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他的东西应当是齐嬷嬷顺手捡了去的,若是失了什么,让他找齐嬷嬷去说。”
方理闻言了然,心想齐嬷嬷如此喜爱赵宝珠,定是不会乱动他东西的,果然是那可恶的小乞儿在胡诌。他恨恨地咬了咬牙,难为他还跑了这一趟,心中暗道日后定得找着机会好好收拾赵宝珠一番,叫他再不敢撒谎,口上则对方勤道:
“多谢,我回去定会让他知晓,不会叫他再闹了。”
同时,方勤所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幽幽道:“难得你有这份好心,还替他来问一句。”
方理闻言心中一颤,抬起头,便见方勤收回了眼神,不再言语,面上却有些冷。方理顿时暗道不好,他这哥哥心思缜密,是最爱多心的。他现在虽看着不声不响,心中恐怕已对赵宝珠生出了不满。
方理张了张嘴,刚想解释几句,面前的朱门却突然被打开。他立即闭上嘴,低头站到了方勤身后。
只见叶宅高且宽的朱红大门向外打开,其中缓缓露出一张男子玉白的面庞。他垂眼站在门外,身前两个小童正从左右两侧为他拉开门,身边着青衣的邓云见方氏兄弟两个都站在门口,微皱了皱门。
方勤立即领着方理低头行礼:“少爷。”
叶京华缓缓抬起眼,目光在他们身上轻轻扫过,浅浅’嗯’了一声以作回应,抬脚跨入门内。方家兄弟转身跟上,三人簇拥着将人送到房内。一进门,几个面容姣好,着金杏色长裙的侍女便拥上来,将叶京华身上的外袍脱下,其中一长着丹凤眼,样子尤其出众的侍女蹙了蹙精致的眉心,摸了摸因着沾了露水而浸着寒气的锦面,轻声埋怨道:
“天还凉着呢,少爷怎么穿的这么薄?至少也该披件能遮风的才是。”
这本家里伺候的也不知怎么在做事,竟都没个机灵的让少爷多加件衣裳。她愤愤不满地想到。
叶京华坐在桌旁,没去动侍女送上来的热茶,而是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妨。”
那侍女见他揉额角,姣好的面容上立即漫上些许忧色,立即转头向旁边的侍女吩咐道:“快去让厨房熬一碗姜汤上来。”
那小丫鬟急急应了,转身便往后厨走。叶京华睁开眼,叫住她:“行了,不必麻烦。”
小丫鬟闻言顿住脚步,立刻低头退到了墙边。见状,那最开始出言的侍女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叶京华看向她,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轻声道:“钰棋,拿个暖炉上来吧。”
闻言,那名为钰棋的侍女脸上羞窘的神色才缓缓消失,向叶京华福了福,婉声道:“是。”说罢便抱着外袍翩然回身去了。
方勤冷眼瞧着,面上神情淡淡。这钰棋与他们一样,是自小跟在叶京华身边的家生子,且相貌在一众侍女间最为出色。近年来见少爷年近及冠却迟迟没有婚配,还分了府独住出来,心思便渐渐活泛了。在婢女间俨然已经以姨娘的身份自居。
只是他们这些外人冷眼看得清楚,叶京华乃是当朝宰相的嫡子,即便是妾室也多的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争抢,哪里轮得到她。
方勤将心思掩下,俯身轻道:“少爷可要用点东西?厨房煨了乌鸡汤,可要叫人呈上来?”
叶京华垂着眼,道:“不必。”说罢,他看向四周侍候的婢女:“你们都下去吧。”
婢女们闻言俯身称是,莲步轻移动,不声不响地走出房间。方勤见叶京华面上有一丝疲色,立即向方理使了个眼色。方理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取了安神香点上。
邓云侍立在叶京华身后,见他一只手靠在桌上,半闭眼睛养神,不着痕迹的与方勤交换了个眼神。
近日来每旬少爷被召入宫里,回来面色都不太好。他们也知道其中原由。还有一月有余春闱便开考了,叶京华却一直不松口,宫里与本家那边自然是着急上火。方勤轻轻叹了口气,想着三年前宫里便催得紧,现今眼看着还有一年少爷便要及冠,怕是这次夫人就是绑都要将少爷绑去考场。
邓云也叹了口气,见叶京华面有疲色,俯下身轻声道:“少爷,离晚膳还有些时候,不若我扶您去里间休息吧?”
闻言,叶京华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也好。”
邓云伸手便要去扶叶京华,却被他摆手拒绝。叶京华自桌边站起,刚要转身时,却突然瞥见了站在角落中的方理。见到他,叶京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眉梢微微一动,顿住脚步,转过脸道:
“那日捡进来的乞儿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