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只在府中过了两夜,当日傍晚便急匆匆赶回了本家叶府中。临走前还将所有在叶京华跟前伺候的仆人都叫到面前来,一一过了眼才走。方理、方勤、邓云每人得了一吊钱,到了赵宝珠这里,却换成了只装着碎块儿的锦囊。
赵宝珠一见是锦囊,下意识地以为是银钱,当即皱起眉心虚起来,想退又不知道怎么退。这时,后面叶京华的声音传出来:
“母亲。”
叶夫人抬起眸看他一眼,略微埋怨地说:“我知道。”又对赵宝珠道:“你且打开看看。”
赵宝珠闻言将锦囊打开,低头一看,却发现里面的不是银钱,而是一粒一粒晶莹剔透,带着点柑橘香味的东西。
“呀。”赵宝珠眼睛亮了亮,赶快捻了一块放在嘴里,抿了抿道:“是糖!”
叶夫人见他这般,捂着嘴笑起来:“看这小馋猫儿。”
她见赵宝珠是真心不贪图钱财,心中更满意了几分,抬眼朝叶京华道:“既他爱吃,等吃完了你再使人来拿。“
叶京华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落在赵宝珠的侧脸上,眸中里浮现出笑意来。
叶夫人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暗中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赵宝珠的额发,转身在一大群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出了府门。
等府门一关,叶京华与李管事走了,邓云便扑了上来,瞪着赵宝珠道:“宝珠,夫人怎么给你糖?”
赵宝珠莫名其妙地抬起头,见他的神情紧绷,竟是一副艳羡嫉妒的模样,奇怪道:“你问我干什么?夫人还给了你们钱呢。”
“那不一样!”邓云登时提高了声音,面容扭曲道:“夫、夫人竟然单独给你糖吃!”
赵宝珠眨了眨眼,偏头一看,见方理脸上竟也带着些酸妒的神情。他弯了弯嘴角,又将糖果捻了一颗放在嘴边,眯着眼道:
“夫人只疼我一个,就给我糖吃,你能怎么样?”
邓云看他这得意洋洋的样子,更是恨地牙根痒痒,扑上来作势要掐他的脖子:“你这坏猫儿!给我吃一颗,不然我再不饶你!”
赵宝珠一缩头躲了过去,往方勤、方理身后躲,朝邓云吐舌头作怪脸:“就不给就不给!这是夫人单给我一个人的。”
邓云气的七窍生烟:“你!”
方勤站在赵宝珠前面,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都多大的人了,一口糖都要跟他抢?”
赵宝珠见他向着自己,弯起眼睛从锦囊中捻出两颗糖,给方勤、方理一人一颗,转头便在邓云的叫骂声中一溜烟儿地跑了。
·
叶夫人走过,院中又清净了下来。赵宝珠继续跟着叶京华读书,下定了·决心之后更是用功,再也没说过不读了的话。叶京华看在眼里,更是喜欢,这几日眼角眉梢都隐隐带着笑意。
赵宝珠认真写出一副字来,提起最后一笔,确认上面没有半点错字后才吐出一口气。
叶京华走过来,将宣纸拿起来看了看,笑道:“你现在的字已有些气候了。再多练练,就更好了。”
赵宝珠也有些得意,笑弯了眼睛,走到叶京华身边恭维道:“都是少爷教得好。”
叶京华拿着字,瞥了他一眼:“嘴这么甜,可是想等会儿少写两篇释论?”
赵宝珠哪里会嫌学问多,摇了摇头,笑道:“我是想少爷等会儿午膳时多给两碟子包子吃。”
叶京华一听,目光回过来,微笑道:“好,都给你吃。”他说着,目光落在赵宝珠脸上。这一个多月来赵宝珠在叶府上吃得好睡得好,脸颊上有了些肉,用着好药,早些时候晒出的痕迹都消了,脸颊如夏日刚剥开壳的荔枝般白嫩。叶京华看着他,忽得眯起眼睛,背着手后退几步:
“你可是长高了些?”
赵宝珠一愣,看了看自己身上,道:“没有吧。”
叶京华将他细细从头看到尾,道:“是高了。”接着他上前,忽得双手插入赵宝珠腋下将他抱了起来。赵宝珠感到脚下腾空,登时瞪大了眼睛,平日里看叶京华风姿倜傥,像抹云似的在天上飘着,没想到力气这样大。
叶京华将人轻轻将人颠了颠分量,再将他放下来,道:“还重了些。我叫人再给你做几身衣服。”
赵宝珠一听连忙道:“我的衣服才穿了几日,还这么新,不用破费了。”
叶京华闻言抬起眼,目光在赵宝珠身上转上一圈,又收回去,轻声道:“那就不做了。”
赵宝珠看着他,有些无奈,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叶京华这个人。这位公子哥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主儿,每次他推脱东西不要,这人表面上答应了,隔几日东西还是会兜兜转转找各种理由借口送到他手上来。
赵宝珠抱怨过几次,叶京华都装作没听见,这样好几次他也懒得再推拒了。反正到时要走一并退还给他便是了。
这时,窗外忽然隐隐有人声传来。
“大少爷、大少爷,你好歹让小的进去通传一声啊——”
赵宝珠偏过头去,认出这是门口小厮元巧的声音。紧接着,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他是我弟弟,还需要你通传?”
这道男声不大,却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赵宝珠听到元巧小跑着跟过来,连声讨饶道:“大少爷,您等等——诶、大少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赵宝珠转过头看向叶京华,便见他蹙着眉,面上有些冷。
“少爷,是谁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叶京华回过头,“是我大哥。”
他抬起手在赵宝珠肩膀上拍了拍:“你先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
有了上次的经验,赵宝珠知道这位大哥恐怕也是来问罪的,于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别钻到林子里去,就在外面玩儿。”
叶京华在他身后道。
赵宝珠脚下一顿,回头略哀怨地看了叶京华一眼。自从上次叶夫人撞见他从林子里钻出来,叶京华似乎也愈发将他当成小孩子看了。其实叶京华也才刚刚及冠,比他大了四岁而已。赵宝珠略不服气地呶了呶嘴,在叶京华温和的目光中小声说了句’知道了’,便撩开帘子要走出去。
谁知他刚出去一步,就跟一个高大的男子迎面撞上。
赵宝珠差点撞上他,堪堪收住脚,抬头见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正低头看着自己。赵宝珠睫羽颤动两下,只来得及粗略看了他一眼,便垂头让开一步:“大少爷。”
那玄衣男子的目光只在他身上略微停留了一下,便错开眼,朝叶京华道:“京华。”
赵宝珠趁机走出门去。帘子在他身后合上,遮住了男人的身影。赵宝珠走到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想到刚才那’惊鸿一睹’——好像确实与叶京华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目更加凌厉些,神情很严肃,眼睛里黑沉沉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不愧是刑部主事的大人。赵宝珠在心底暗道,转过头去找方勤他们玩儿去了。
谁知走到院子里,竟一个人的影子都没看见。不仅方勤、方理不见人影,连平日里最喜欢在院子里到处挑小厮刺儿的邓云都不见踪影。赵宝珠在前院里晃了一圈,赵宝珠才碰上了脚步匆匆的李管事。
“李管事!”赵宝珠叫住他:“您这是要到哪儿去啊?”
李管事一扭头,头上布满了细汗,见是他立刻瞪大了眼睛:“我的小祖宗,你怎得在这儿?”
赵宝珠走上前解释道:“大少爷来找少爷说话,少爷先让我出来玩儿。”
“什么大少爷。”李管事啐他道:“大少爷年前便成亲自领一房了,该称大爷才是。”
大爷?赵宝珠想到那男子的样貌,都将人叫老了。他又问道:“李管事,两位方哥哥和邓云在什么地方呢?”
李管事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现在全都乱套了!都在想法子找少爷的名帖呢,现在邓云已经往政学司去了。”
赵宝珠眨了眨眼,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今日是学政司停收考生名帖的日子。通过乡试的举子们的名帖都是一式两份,一份留在手上作身份证明,另一份是要交到学政司的。赵宝珠的名帖早就由县学衙门统一寄送到京城,因此不必自己去交。
上次叶夫人便说过叶京华不愿参加科考,将名帖藏起来的事情,赵宝珠顿了顿,有些奇怪地问:“少爷的名帖怎么会在自己手中?按理来说,乡试之后因是有人代为寄送。”
李管事闻言叹了口气,道:“少爷中举人已是近九年前之时,却迟迟不肯下场,名帖自然就被衙门退还到了手里。”
赵宝珠大惊失色:“九年?!”他嘴唇颤了颤,犹豫道:“那……那少爷岂不是十二岁便中了举人?”
李管事点头道:“是啊。”他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感慨:“当日少爷以十二岁稚龄中解元,京城中谁人不知他神童的名号。只可惜接下来不管府上的老爷夫人,或是宫里的贵人们再劝,少爷不管说什么都不愿意再下场,活生生让那——”
他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李管事停下话头,抬头却见赵宝珠神色恍惚,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
十二岁的解元!
赵宝珠如被一道惊雷劈中。要知道乡试上头发花白的老秀才,或是数十年不得中者比比皆是。赵宝珠年前以十五岁稚龄中举人已是在县城中引起了轰动,但是十二岁的解元,还是在高门清贵林立的京城——赵宝珠知晓叶京华学问好,却不知他的学问竟然好到如此地步。
“如、如此天才……少爷为什么不下场?“
赵宝珠喃喃道。虽然叶京华平日里只看闲书,时不时与友人通信也是写点不着边际的杂诗,但在教他读书时向来是四两拨千斤,其中深厚的底蕴不言而喻。十二岁就能中解元,现在去考春闱岂不是妥妥的状元?!
短暂的震惊之后,赵宝珠回过神来,立即向李管事急切道:
“今日学政司便不会再收名帖了,李管事,你可快快找找东西在哪啊!”
他这下是真的有些着急了。他自小求学之路走得分外艰难,因此更见不得他人荒废自己的才学,更别说这个人是帮助他许多的叶京华。
李管事苦着脸道:“小祖宗,我们难道不知道找?这府里上上下下早就翻遍了。少爷藏起来的东西,从来没人找得找。”
赵宝珠一听慌了:“那、那这怎么办啊?”
李管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接着抬起头,看到赵宝珠,忽然双眼一亮,:“宝珠,少爷喜欢你,要不你去劝劝吧?”
赵宝珠一愣:“啊?”
李管事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办法:“少爷这么疼你,你去劝比我们都有用。”
赵宝珠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心想比起邓云方理,叶京华似乎是比较喜欢他,赵宝珠觉得是自己干活比较勤快的缘故。其他的那些个连只鸟都抓不住。
“我……我行吗?“
李管事急得额头冒汗,推着赵宝珠的背让他往前院走:“肯定能行,你快去吧,再过两个时辰衙门都要关门了。记得嘴甜一点儿,再多笑笑,他不答应就一直缠着他,知道了吗?”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被李管事一路拉到了书房前,对方在肩膀上郑重地拍了拍便溜走了。他看着书房,听见里面隐隐传来的争执声,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