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询问
右侍郎被灌了一晚上的酒,回去的时候倒是很高兴。待被叶家的马车一路送回府,被下人们搀扶着往里走,嘴里还模模糊糊地嘟囔着’叶二,你也有今天’之类的话,旁人也听不懂。
叶府,赵宝珠早就睡下了,待叶京华带着丝缕酒气回到房中之时,赵宝珠已然睡熟了。
叶京华走进,将睡得浑身软软的人搂过来,抚开赵宝珠的额发。胡太医开的药很灵,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在少年白嫩的皮肤上却依旧显得有些突兀。
叶京华皱起眉,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心地碰了碰赵宝珠的脸,心疼地叹了口气。
赵宝珠睡得极死,被整个兜起来都没醒,只是下意识朝热源拱了供,半张脸都埋进了叶京华怀里。
叶京华心疼地在他头顶亲了亲,将人搂紧了些,贴了贴少年温软的脸颊,低声道:“等着,夫君给你出气。”
赵宝珠睡得正熟,也不知听没听见,只在叶京华怀里哼哼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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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赵宝珠照样大清早就到了衙门,右侍郎倒是连告了三天的假。
赵宝珠一连几天都未见到右侍郎,还有些担忧地回去问叶京华:“少爷,你不会是把侍郎大人打了吧?”
叶京华差点儿被他气笑了,挑眉道:“我?”
赵宝珠看他一眼,觉得也是,少爷这么斯文,不像是会打人的人。但是转念一想,那天打他屁股的时候倒是很起劲。不过也就打了他那一回,之后叶京华都对他温温柔柔的,仿佛他不是伤了头,而是伤了手脚似得,但凡是重点儿的东西都不让他拿,到哪都要抱着。
与之相反的,是衙门里的风雨压城。
曹尚书被他气了个半死,刚缓过气儿就忙不迭找赵宝珠的麻烦。赵宝珠不愿改名册,他也就压着不盖印,反而变着花样儿地给赵宝珠派发各种繁重的活,将他差使来差使去,搞得赵宝珠忙得脚不沾地,回到叶府往往天都黑了。
旁的不说,先就把叶京华心疼得不行。
在衙门上劳累了一天,一回府,赵宝珠就伏在叶京华的膝头,睡得直打小呼噜,待厨房备好了夜宵呈上来都不醒。
叶京华小声叫他:“宝珠,先吃点儿东西再睡,嗯?”
赵宝珠困得起不来,闭着眼哼哼唧唧,叶京华看着他眼下浅浅的青黑,想由着他睡却又知道赵宝珠吃不饱晚上是要喊饿的,只有一遍遍抚着他的额头,温声将人唤起来。
赵宝珠人是起来了,眼睛里却还是迷瞪瞪的,看着面前一桌子美食,都没像往常那般扑上去。
叶京华心疼得不行,将人搂到腿上一勺一勺地喂。吃完夜宵,赵宝珠的精神头好了点儿,跟叶京华抱怨起来:“曹尚书让我清理吏部历年的公文和各类名册,那么多事儿,催得又紧。”
叶京华听得直皱眉,眸色一暗,嘴角明显朝下撇了两寸。赵宝珠倒是没注意到他脸色不好看,自顾自地抱怨曹尚书是个急上火的脾气,什么事情都要催一句。
叶京华心里转了好几圈,面上却什么都没说,而是回过头,一抚他的肩膀道:“明日去告假,别去当差了。”
赵宝珠一听这话,便猛地抬起头:“哪怎么行?”
叶京华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这样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伤口也长不好啊。”
赵宝珠立即道:“诶,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这都快好了,国事是万万不能耽搁的。我跟你说啊少爷,别看这活儿繁琐,若是真做成了,却有大益处。吏部的公文陈旧不堪,许多信息都不详实,正好趁此机会重新编一编——”
叶京华搂着他,听赵宝珠说了一大堆,是越听越无奈。家里有个勤政的好官,多少京城的官宦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呢,他却是哭笑不得、
赵宝珠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得累了,歪在叶京华怀里睡眼惺忪,嘴里的话也渐渐前言不搭后语。叶京华拍着他的背哄了一会儿,赵宝珠便睡熟了。
深夜中,叶京华抱着人坐在床沿边儿,一双眼睛看进窗外的夜色里,神色晦暗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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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里头,曹尚书与赵宝珠针锋相对,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在赵宝珠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官场上下都知道赵宝珠是个硬骨头,一个五品官,一上来就敢跟曹尚书对着干,众人将这事儿当成叶系与曹系的党派之争,纷纷暗中注意着。
另一边儿,随着胡太医回宫,此事也事无巨细地传进了宫里,
皇宫中,一队粉面罗裙的宫女手捧着各类名贵赏赐,疾步般走在宫墙边。
历经四年,尘封许久的东宫终于有了人气,皇帝心疼儿子,嫌宫里的东西久不用陈旧了,将东西都扔了出去。近日来,皇帝一直变着法子往东宫赏赐东西,各式金银财宝如流水般被捧入东宫,引得六宫侧目。
领头的宫女额上贴着精致的花钿,她进入宫门,仪态万千地在地上跪了下来,旁边的夏内监笑着*道:“太子殿下,老奴代传陛下的口谕,陛下听闻您与诸王春猎所获颇丰,大喜,叫老奴送了些新的猎装和弓箭来。”
众宫女与太监之前,太子正拿着一柄弓。
他穿着身朱红色的骑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背,手一抚弓背上的花纹:“孤知道了,待孤谢过陛下。”
他话音刚落,一众在东宫伺候的宫女便迎上去,从跪在地上的宫女手中接过赏赐下来的东西。
那领头的宫女见状,暗地里要紧了一口银牙,颇为不敢地看了眼男子高大的背影。
然而这东宫中却由不得她久留,宫殿内一水儿的宫女下人们很快被遣走。太子手上的弓挂在墙上,回头略抬一抬手:
“你继续说。”
他脚边儿正跪着个模样机灵的太监,闻言立即微笑着凑上去,道:“回太子殿下,如今吏部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都说、都说是那位新上任的赵员外郎跟曹尚书不对付,多次当众顶撞上官,大家都说、都说——”
小太监说到这儿,有些犹豫地顿住。
太子偏过头:“说什么?”
小太监立马说下去:“说——这位赵大人是个硬骨头,谁的面子都不给。”
太子闻言,勾了勾唇,半晌后笑了几声。
他离朝四年,这些官场上的人嘴巴是越来越碎了,传言也越传越离谱。宝珠那样温顺文静的一个人,那么乖,怎么会顶撞上官呢?
至于曹尚书,太子对自己这位祖父的德行还是有些了解的。曹家向来与叶家不睦,赵宝珠跟叶京华走得近,估计被视作了同党。
这些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看向在小太监旁边站着的胡太医:“胡太医,听闻宝珠受伤了?是怎么一回事?”
胡太医恭敬地俯下身,回道:“伤倒是不重,臣观其形态,似是遭钝器击打所致。”
太子闻言,一皱眉,神色微微沉下来:“祖父是越来越不知道分寸了,竟还动起手来。”
一听这话,小太监与胡太医都不敢出声。
太子也只说了那一句,便沉默下来,皱着眉在原地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朝胡太医道:
“哦对,虽是伤势不重,还是得劳烦太医好好开些方子,别破了相。”
胡太医战战兢兢,闻言赔笑道:“叶大人也这么说,方子是早开好了的,叶夫人日日看着换药呢。”
随着他的话,太子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向太医,皱了皱眉:“宝珠还住在叶府上?”
胡太医闻言一愣,而后点点头,道:“是。”
太子眉心又是一蹙,却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待胡太医走了,那小太监看了看他的颜色,凑上前去,小声道:“太子殿下,你看——”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你下去,带我的话给外祖父,他是知天命的年纪,合该安详晚年,少跟晚辈计较。”
小太监闻言,点头哈腰地应下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
待他走到门口,太子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等等。”小太监脚下一顿,差点儿没摔下去,回头,便见看向他,眉心微蹙:“顺便叫人去趟叶府,叫宝珠差不多了就搬出去住。父皇不是给他赐了一座宅子吗?他如今也是正经官身了,老在同僚那儿住着也不是办法。”
小太监平时就是很机灵的,闻言立即笑开了,道:“殿下,这搬进搬出的有什么不同?御赐的宅子跟叶家就隔着一堵墙啊。”
谁知太子听了这话,脸色却变了:“……什么?”
小太监一愣,抬眼看向太子的面色,忽然打了个颤,腿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头低了下来:“这……京、京城内都传开了,说陛下御赐给赵大人的宅邸,就在叶府的隔壁。”
太子垂眼看着他,神情全无了方才的轻松。他是知道元治帝开恩为赵宝珠赐下了宅邸,他没多想,也没去打听那座宅邸在何处。没想到,竟然会在叶府隔壁,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巧合。
他回宫之后诸事繁忙,一时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此刻经小太监已一提,叶京华与赵宝珠相处时的种种情景登时浮现在脑中。
太子神色沉沉,眸色逐渐暗下去。
小太监跪在地上,悄悄地掀起眼皮去瞅太子的神情,在瞥见男子面色的一刹那登时吓了一跳,脸色煞白,遂俯身死死将头埋在了地上:
“是、是奴才多嘴,是奴才多嘴,殿下息怒——”
窗外,天空自西方飘来一朵乌云,投下的阴影将太子的面孔笼罩了个大半,他站在原地,自手腕上褪下串檀木佛珠,正一个接一个地转过去,似是在琢磨着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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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衙门中,赵宝珠与曹尚书的斗争如火如荼。
赵宝珠被他为难,领了个整理历年来官员档案的差使,本是繁琐折腾人的工作,他倒是做得津津有味,不出一个星期,便带了厚厚的一册名单找到了曹尚书面前。
“尚书大人,您看,这户部掌管天下人口、田亩,财粮,赋税,因而有户帖。我们衙门掌管百官,也可以有吏帖呀。您看,这历来科举名录都是现成的,何年入仕,何时领职都写的一清二楚,由荫封入仕的就从国子监里调取档案,也便宜。若是地方上外放的官员,将历年户部登记在册的钱粮调出来就知道功绩是否属实。这些官员投状子上来想入升班,大多都用春秋笔法,只要今后三年一选,五年一录时将吏帖全数调出,再一一查验,就不怕有人偷奸耍滑——”
赵宝珠滔滔不绝,跟说书似得。曹尚书瘫坐在椅子里,眼下竟也有点点青黑——他近日来有意折腾赵宝珠,给他专门派下烦难的活路,没想到这小竟做起了劲儿,动不动就要找他汇报,赶也赶不走。曹尚书硬撑着上官的气势,陪他熬着也生熬出了一身的病,最近消瘦了许多,眼见着将军肚都消下去了许多。
他整个人凹在太师椅中间,看着赵宝珠在衙门上生熬了几天,却依旧白嫩紧绷的面皮,神采奕奕的双眼,心中忽然就泄气了。
想到宫中太子递出来的话,他更感辛酸。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将儿孙拉扯大,这些年轻人暗地里却勾连上了,倒搞得他里外不是人。曹尚书深感背叛,一时像只被扎破了大只炖猪肚,里头的汤都漏了出来,只剩薄薄的一层皮。
赵宝珠兴致勃勃:“尚书大人,此事意义重大,或有千秋万代之功——”
曹尚书一撩眼皮,忽然冷不丁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
赵宝珠这次学乖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低头一看,上头青云纹样的织布封皮上头拿火漆烫了「季度铨选」四个打字,翻开一看,尚书的官印映入眼帘。
赵宝珠惊讶地抬起头:“尚书大人,这是?”
曹尚书歪在座上,脸半偏着,不答。
赵宝珠被吓得眨了眨眼睛,遂笑起来:“大人,您终于同意啦?”
曹尚书却似被激怒,’唰’得一下子座上弹起来,作势就要拿桌上的镇纸砸赵宝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赵宝珠见形势不妙,立即遁走。身后的曹尚书在屋子里咆哮,又将东西扫了一地,周围的小吏都状似习惯了,听到动静撇了撇嘴,各自去拿簸箕扫帚等物去了。
还有个小吏颇为关系地凑上来问:“赵大人,您没事吧?”
赵宝有些惊讶,“我没事。”
小吏讨好地朝他笑了笑,道:“您可得注意些,叶大人特意嘱咐了我们,您再在衙门里伤着了,可是要拿我们试问啊!”
赵宝珠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叶大人?”
小吏笑了笑,道:“赵大人,我去给您倒杯水。”
赵宝珠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张大了嘴。也不知叶京华是怎么把手伸到吏部里来的。
此一役,赵宝珠大获全胜。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吏部。赵宝珠刚用了午饭,右侍郎就摸了过来,手上提着个鸟笼,半倚在墙边:
“赵员外郎,你这次是出了大风头啊。”
赵宝珠抬起脸,微微睁大了眼睛:“侍郎大人,你怎么在衙门里养鸟?”遂笑了笑:“恐怕是闹了大笑话吧。”他也不蠢,曹尚书跟他三天吵一次,五天摔一次东西,这么大的动静,旁人恐怕也都知道了。
虽是这样说,铨选名单最终敲定,赵宝珠还是很高兴的,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精致的下巴翘得高高的。
右侍郎借着天光打量他,见他白嫩的皮肉紧绷在小巧的面孔,连熬了几天大夜,还气色红润,嘴里’啧啧’道:“老牛怎么斗得过新驹?曹尚书输得不冤。”
赵宝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来。右侍郎抬手将鸟笼子往门檐下面一挂,坐到赵宝珠对面,抬眼看他:“不过,往后你准备怎么办?”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赵宝珠眨了眨眼,抬起头:“侍郎大人说什么?”
右侍郎笑了笑,道:“本季铨选,是你将公文全部翻出来一个一个对证的吧?”
赵宝珠点了点头。
右侍郎笑了笑,道:“花了不少功夫吧。”
赵宝珠又点了点头,不知右侍郎是个什么意思,他是个急性子,不禁催促道:“侍郎大人,下官愚钝,还请您明白指示。”
右侍郎看他这样子,内心叹了了一声,心想叶京华那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小子跟这么个小炮仗做了两口子,倒是一桩奇事。但他转念又一想,人家小夫妻间的情趣外人也不能知晓,恐怕人家叶京华逗人逗得开心呢。
右侍郎叹了口气,身子微微朝前倾,看着赵宝珠道:“选官任官乃吏部第一要事,衙门里不仅有季铨选,还有年选,月选,甚至必要时还有半月选——”
赵宝珠听到这话,面色一变,像是明白了右侍郎在说什么,神情变得凝重。
右侍郎道:“往日里的事情,确实粗率,却在维护世族关系之外,还有一大便利——那就是快。”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次你能一个个审,一个个查,往后每次你都能这么干吗?”
赵宝珠愕然,随即面色渐渐变得沉肃,右侍郎见他想明白了,便笑了笑,起身提着鸟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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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遍吏部的同时,也传进了宫中。
皇帝听了这消息,虽未说什么,却当即写了一幅「清明正义」的字,高悬在御书房中。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午时,皇帝宣太子到南晴阁用膳。东宫外,众人行色匆匆,忙着打理太子的外出仪仗,宫女们则是忙着打理赏赐下来的名贵花草。太子回銮一出一月,东宫便恢复了往日的荣光,元治帝的恩宠可见一般。各路官员如同嗅到蜂蜜的蜜蜂般纷至沓来,差点儿没把东宫的门槛踏平。
与这一幅繁荣盛景格格不入的,是几个着玄紫袍子的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往外走。
那小太监垂头丧气,走几步,还颇为不舍地回头朝东宫看一眼,正是那日跪在太子脚边禀报曹尚书与赵宝珠争斗的太监。
有宫女悄悄看过去,便瞧见那小太监面容清秀,长得白,大眼睛,尖下巴。
宫女讶然道:“怎么是他?他不是很受太子殿下的重用吗?”
这个小太监这半月来可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怪不得宫女如此惊讶。
另一名宫女闻言,劝道:“殿下的心思,可是我等旁人能揣测的?快别说了。”
宫女闻言,也讪讪得闭上嘴,不敢多说。此次太子回銮,不仅没有一丝生疏,威仪手腕还更胜从前。若说从前的太子还有意气用事的时候,现在的他却沉淀了不少,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东宫围得跟铁桶一般。
此时,太子正与元治帝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南晴阁是座精致的小阁楼,伺候的下人们都被遣散,元治帝身边只留了一个夏内监,太子身边更是谁都没带,可见父子关系融洽而亲密。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元治帝酒过半巡,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
“朕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理的,”他顿了顿,道:“曹衍这个老家伙,云香在时就不安分,如今老了还不知收敛……不过他知道适可而止,还不算糊涂到底。”
太子微微笑了笑,端起酒杯道:“还是陛下英明,调宝珠入吏部,再合适不过。”
元治帝将酒一饮而尽,赞道:“我就看着这小子有几分锐气,果然不错!不惧威势,是个可用之人。”
太子闻言,也笑了笑:“宝珠心思纯直,最是难得。”
元治帝点了点头,将桌上的酒壶拿了过来,:“来,来,今儿咱们好好喝一壶——”
太子将元治帝的酒杯满上,再倒上自己的那份,看着澄澈的酒液中映出自己的面容,忽然抬起眼:“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您。”
元治帝已喝得半醉,闻言抬起头:“你说、什么事?“
太子手指微动,转动手中的酒杯,轻声道:“京华与宝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12章 知晓
元治帝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眸瞬间清明了起来。
他直起身,看向太子,遂笑了笑,问道:“你看出来了?”
太子也笑了笑,将酒杯放回桌上:“父皇也没瞒着。”
毕竟赐宅子都赐到隔壁了,若赵宝珠跟叶京华之间真有什么,也一定是元治帝默许的。太子没喝酒,也没吃菜,嘴角啜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姿态十分放松,
元治帝见他已经猜到了,也没瞒着。他朝后靠了靠,呼出口气,道:“他们……反正就那回事。朕先前要将你六妹妹许配给他,他也不要。”
元治帝虽说得委婉,但太子当然听得出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一寸一寸跌落到了谷底。
叶京华和赵宝珠,竟然真是那种关系。
太子觉得自己的心落到了胃里,喝下去的酒似一瞬变得冰凉,然后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他心中挣扎,面上不觉带出来了些许。
元治帝何等的眼力,虽是微醺,还是一眼看出了他面上的不自然,微微挑起眉:“怎么?你介意?”
太子心中一震,急忙收敛心神,蹙起眉,面上浮现出惊诧中夹杂着疑惑的神情:“不……只是,儿臣实在没有想到。之前回京路上,见他们亲密,却不想——”
他嘴唇张合几下,遂似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远治帝见状,仰天哈哈笑起来,手’啪啪’拍了两下桌子:“你这小子,朕还说你此番回来像是长进了,这算什么事,就把你惊成这样?”
太子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儿臣……儿臣实在是没想到。”说罢看向元治帝:“还是父皇见多识广,儿臣自愧弗如。”
元治帝斜眼看他:“还打趣起你爹来了?”
太子笑了笑,道:“儿臣不敢。”
他说完,遂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摇了摇头,手上的玉扳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可这种事……到底有悖人伦,不是正道。”
皇帝见他蹙着眉,似是真的有些不满的样子,惊诧地扬起眉尾:“你这小子,怎么比朕还古板?”
太子沉默不语,眉间落下一道深刻的阴影。
皇帝见他一幅认真严肃的模样,登上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做皇帝还没说什么,这做儿子倒是介意起来了。可见太子这么幅严肃的样子,皇帝怕他真因为这件事与叶赵二人生出嫌隙,倒是认真劝解起儿子来:
“这事儿虽不体面,说起来也是自古有之的。两个男人过日子也是过日子,除却子嗣,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同。慧卿向来性子古怪,学不好好上,差也不好好当,如今跟那个姓赵的小子一起,我看他倒是沉稳多了,也是桩好事。”
元治帝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段,太子像是听进去了,神情和缓了些,却还是没说话。
元治帝当他还需要些时间接受这件事,也能理解。这不算件小事,如今想来,早些年叶京华还在宫廷伴读之时,太子就常常提起要让叶京华尚公主,做驸马,成真兄弟。现在叶京华跟一个男孩儿’结亲’,太子定然一时难以接受。
元治帝决定让儿子自己想清楚,太子向来明事理,且他见儿子对赵宝珠也挺欣赏的,想来他会自己想清楚。
说到这事儿上头,酒也不便喝了,元治帝站起来,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你自己想想吧,只是有一句朕得嘱咐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别为着这么点儿小事伤了和气。”
他怕太子因着这事对叶赵两人生出什么偏见,日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于那就太不划算了。
太子闻言,抬起头,朝元治帝微微笑了笑:“父皇放心,儿臣不至于这么糊涂。”
元治帝这才放下心来,转身走出了阁楼。曹内监看了眼太子,觉得太子一向稳重,不会有什么大事,便也转身跟了出去。
南晴阁中只剩下太子一人。
这座阁楼是曹皇后身前的最爱,阁楼听闻是请了西洋红毛洋人来画的图纸,修建得十分小巧精致,身高八尺有余的太子坐在其内,窗□□入的光只能堪堪照到他的鼻尖。男子高大的身躯在地面投下阴影,沉沉压着上面的的一抹斜阳。
太子脸上的困惑在皇帝离去的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面上的神情若用疑惑,惊诧,不喜来形容,尚不贴切。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燥怒,浓眉压在眼窝上,阴影几乎连作一片。
他就这么坐着,右手拨弄着佛珠,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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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尚书与赵宝珠的争斗本已落下帷幕,未想到半个月后,朝堂上忽然霹下一道惊雷,将曹尚书又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此事还颇为离奇,说是扬州一位按察使府上忽然燃起大火,烧毁了家宅的同时,该府的仓库里流出已被烧成水的白银。其仓库中白银之多甚至融成了条小溪,一路从仓库流进秦淮河水。滚烫的银液与冰冷的河水汇合,登时烟气四起,将画舫上的歌女吓得一个个花容失色,甚至有跳河往岸上游的。
但当白银的温度降下来,变成薄片或漂于水上或沉于水中时,又有许多人重新跳进河里捡。此等乱象登时传遍了全国,引得朝野震动,诸多争论都聚焦在一点上——
一个按察使,哪里来得那么多白银?
这事儿一传到朝堂上,元治帝大怒,一声令下立即将该巡查使家中上下查抄了个遍,在被火烧的只剩一小半儿的仓库里竟还抄出了数万两白银。
此等巨贪一出,众人纷纷咂舌。
元治帝气得七窍生烟,下令派刑部彻查此事,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然接连着就查出了此人乃曹家姻亲,娶了曹家旁支一位庶出的小姐。当年他能从一届工部小吏一路升迁至一方大员,都是靠着曹家一路提携。虽然不算不得曹尚书本人的党羽,至少也算是曹家一脉。
如此震动天下的大案,元治帝是动了真气,罕见地将曹尚书叫进宫里训斥了一顿,又革除一年的俸禄,收了官印,让他回家反省以观后效,吏部诸事由左、右侍郎代为管理。
听说那日曹尚书从御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脚下都发飘,差点儿没在楼梯上踩滑整个人摔下去。
待回了曹府,曹尚书便病了,一连好几天都没能下得了床。谁知这次皇帝是铁石心肠,竟然都未赐下个太医问一问。还是后来太子亲自去求情,皇帝才赐下太医。并且还不是太医院院判胡太医,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太医。
曹尚书见状才是真的吓着了,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是动真格的,是真对他生了不喜,这下一口气没提上来,当日就晕过去了。
这次是真病了。
曹家登时乱作一团,叶夫人倒是乐得看热闹,冷嗤道:“他们曹家早该有这一天,一个举人功名都没有的白身,要不是凭着先皇后和太子殿下的脸面,他能做得到一品官儿?我看他这官运早就该到头了!”
不过叶夫人没能高兴太久,不出两日,叶府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小厮上前应门,便见外头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来人穿着紫袍,满脸怒容,浓眉斜飞入鬓,脸色黑如锅底,正是曹濂。
“你们家叶二公子在吗?”他压着火气问道。
小厮战战兢兢,不敢直接回:“曹大人,容我去问问。”
主人家在不在都还要问?曹濂气得眼角抽了一下,勉力克制住自己,若这是小叶府,他定抬脚就闯进去了。可这是在叶府本家,叶执宰住的地方,他只能站在门口干等:
“好,你去吧。”曹濂点了点头。
小吏便转身跑走,不到一刻便转回,神情有些尴尬,对曹濂道:“曹、曹大人……我们少爷说、说他不在——”
曹濂额角登时一跳,盯住该小厮,一字一句道:“你们少爷说,他不在?”
“是……”小厮额头直冒冷汗,简直不敢看曹濂的眼睛,深深俯下身磕磕绊绊道:“曹、曹大人,实在对不住,是、是二公子叫我这么说的——”
曹濂的脑子登时’轰隆’一声炸了,这是把他当猴耍呢!他登时站也站不住,在原地气的跳脚,指着小厮的鼻子道:“你、你再去给我问!!”
小厮急忙遁走,这次回来才把曹濂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叶府。
曹濂进入一出上书「疏琴院」的屋子,一把掀开门口的珠帘,便见叶京华正坐在屏风前头拿着本杂记在看。
“叶二——”曹濂几步蹿到跟前,指着叶京华的鼻子就骂:“你说!齐路的事情是不是你捣的鬼!”
齐路就是那名被查出巨贪的巡查使。也不怪曹濂会如此想,被元治帝派去去扬州查案正是叶家大哥,在刑部供职的叶宴真。也是这家伙将那齐路和曹家的关系差了个一清二楚,才引得元治帝如此盛怒。
叶京华眼皮都没抬一下:“父亲正在前院与人议事。”
曹濂一口气没发出来就憋在了胸口处,没等叶京华说,自己就将音量压低了许多:“你别以为宰相大人在我就不敢说!扬州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你跟我家老太爷到底有什么仇?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经不得惊吓的啊——”
闻言,叶京华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向曹濂。
那眼神让曹濂的话头顿住,声音又小了三分:“……我知道,当日之事,确实是老太爷不像话,可他最后不盖了印了吗——”
叶京华定定看他一眼,忽而转头道:“宝珠,过来。”
曹濂一愣,转头一看,原来赵宝珠也在屋子里,正坐在旁边儿的雅座上吃果子呢。闻言,他乖乖地走到叶京华身前,经过曹濂时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曹濂正气得脸红脖子粗,皮肤差不多跟身上的袍子一个颜色了,活像根大茄子。见赵宝珠在这儿,曹濂一时怔愣,接着回过神,想到方才自己在美丽少年面前大吼大叫,颇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去。
叶京华没管他,自顾自地对赵宝珠道:“药上了吗?”
赵宝珠被他牵着双手,乖顺地点了点头:“明倩姐姐给我上了药了。”
听到这段对话,曹濂才发现赵宝珠的额头上缠着一大块纱布,将整个右额角包得严严实实,看着有些吓人。曹濂见了,面色变了变,气势一下矮了半截:
“这……这伤得这么重啊?”曹濂只听说自家老太爷跟赵宝珠动了手,却不是什么大伤,没成想今天一看,竟然是伤在了脸上,曹濂有些愧疚地道:“哎呀,会不会留疤啊?”
叶京华没搭理他,捏了捏赵宝珠的手,道:“好,吃果子去吧。”
赵宝珠便走回去吃果子。曹濂有些尴尬地站在中间,看看这边儿又看看那边儿,还是小声对叶京华道:“你看看这事儿,是老太爷做得不对,但那齐路是真的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啊。他娶的那个曹家女早几年就难产死了,现在的是续弦,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就算到我们家头上了呢——”曹濂费劲了口舌解释,叶京华却像根本没听到似得,只当他是空气。
曹濂看着他这幅淡然的模样,越看越气,忽然眸光一闪,狐疑道:“叶二,齐路的宅子无缘无故得就烧了,而且出了他们家旁的人家都没事——那火不会是你放的吧?”
此话一落,叶京华还没说什么呢,赵宝珠就先跳起来,横眉怒瞪向曹濂:
“曹大人,你血口喷人!”赵宝珠气势汹汹地冲到曹濂面前:“这种事怎么可能是少爷做的呢?你讲话是要有证据的!少爷好好的在京城呢,怎么可能大老远跑去什么扬州?你、你太过分了!你这是污蔑!!”
曹濂被他瞪着大眼睛一顿吼,登时气势就弱了下来。他这人对漂亮的少年老是抱着一两分怜惜之情,看赵宝珠如此生气,立即道歉道:
“哎,不说了,不说了。你看你气得……我也就是说着玩玩儿。”
赵宝珠犹自生着气,不依不饶道:“这种事儿是能随便乱说的吗?曹大人得给少爷道歉!”
曹濂很软骨头地给赵宝珠赔笑,道:“好好好,道歉、道歉。”说罢就转过身给叶京华作揖:“叶少爷,我口出无状,您饶了我这一回吧。”
赵宝珠这才稍稍满意,转头去看叶京华,却发现他的面色更冷了些,垂眼看着曹濂,眯了眯眼。片刻后,他才转过头,对赵宝珠道:
“宝珠,你去帮我看看夫人哪儿的午膳摆好了没。”
赵宝珠一愣,知道这是他有事儿要单独跟曹濂说,便点了点头,警告似得瞪了曹濂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待他走后,曹濂才悠悠直起身,动了动肩膀脖子,睁开眼便见叶京华面色沉沉地盯着自己,登时哂笑道:“你看,又醋上了,人家护着你你还不高兴啊?”
叶京华没回话,而是依旧盯着他,说起了先前齐路一案:“天下诸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曹濂闻言,眉心一跳,心里揣测——难不成真是天降邪火,跟叶京华没有关系?
谁知下一瞬,叶京华顿一顿,话锋一转:“但我不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得快些。”
曹濂浑身一震,赶忙上去矮下身子赔笑道:“你看看,还吃出真火了,以后我发誓,上你这儿来眼珠子都不会飘一下,衣角都不碰,还请叶二少爷高抬贵手,别再折腾我们家老太爷了,你看他这么大岁数了,也没几年好活了——”
叶京华沉默,向后仰了仰,神情很冷。
曹濂讪讪笑了笑,在旁边儿坐下,“我今儿来,还有一件事儿要告诉你。”他转头看向叶京华,将声音压低了些:“你实在不用在这儿提防我,叫你家宝珠这段时间少往宫里去才是真。”
叶京华闻言,眉尾一跳,缓缓转过头。
只见曹濂微微收敛了神情,正色道:“我说真的,今儿一大早才听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太子已经知道你和宝珠的事了。”
第113章 上朝
叶京华的神情微微凝滞。
作为太子的外家,曹家虽声势不如以往,却还是京城中离东宫最近的一群人。曹皇后仙逝后,元治帝怜惜幼子,还是让当初作为皇后陪嫁从曹家进宫的一系老人伺候在太子身边。这些曹氏老人自然会递出些消息来。
叶京华早在蜀山中就隐隐察觉到太子对赵宝珠的态度有些古怪,因而留了个心眼,叫曹濂帮忙打听着宫中的消息。
曹濂此人,虽在美色上糊涂,但办事绝不马虎,刚得到消息便赶赴叶家。
叶京华抬起眼,眼中光芒闪烁,面上再无了方才的疏懒:“情形如何?”
曹濂道:“不知道,太子那个人,你比*我清楚,有什么心思怎么会让外人知道。”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听伺候的王姑姑说,东宫那晚上灯点到了三更,想来是不太好。”
叶京华听了,收回目光,双手搭在膝盖上,神情冰冷地不发一言。
曹濂看到他这模样,低声劝道:“你也别太多心,依我看,陛下哪儿都过了目的事情,已算是板上钉钉,他不喜欢又能怎么样?”
叶京华不答,目光深邃,不知落在空气中何处。
春日的阳光自窗外射入,映在他面上,变幻莫测。曹濂看着,便只不知多少阴谋诡计正在此人琉璃般的眼珠下流转。
他叹了口气,将声音压低了些,道:“依我看,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样。从前从未听说过他有……这种癖好。他可是太子,这种事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曹濂觉得叶京华实在太多虑。诚然赵宝珠是个非常美丽可爱的男孩子,但太子一贯是循规蹈矩,个老成持重,再正大光明不过的人。他是正经人,是仁义之君,种种高帽子一层又一层盖下来,曹濂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人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曹濂接着又道:“而且,他不是早就跟祝家女定了亲吗?不过是先前的事耽搁了,依我看过不了几个月皇帝定要叫他成亲的,到时候你便不用再担心了。”
叶京华本来沉默不语,闻言,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射向曹濂:
“你也成了亲,不是照样坐拥齐人之福?”
曹濂哑口无言。
若说是男人于这种事上的卑劣,在他身上展露得淋漓尽致。
曹濂被戳中痛脚,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的夫人仍住在娘家,为了挽回,各种金银财宝流水般地进入侯府,就差曹尚书亲自上门去劝了。
曹濂下不来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会儿后’噌’得一下从座上蹿了起来,刚张口想骂,就被叶京华凉凉地看了一眼,登时哑火,气哄哄地又坐了下来。
“那……你到底想如何?”曹濂闷声道。没办法,把柄捏在人家手上,不得不低头。
叶京华沉默半晌,道:“继续帮我盯着。”
曹濂点了点头:“这倒是好办。”说罢便拿眼角一下一下瞥叶京华。
叶京华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要尚书大人不再为难宝珠,此事到此为止。”
曹濂听了,立即换上一幅笑脸:“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叶京华收回目光,脸色依旧极冷,静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曹濂见了,按耐不住好奇,小声问:
“你……你是真觉得太子对宝珠有那种意思?不会吧——”
叶京华沉默良久,目光落在院子里一片灌木中的紫色花朵上,好半天后,当曹濂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叶京华才幽幽道:
“我不知道。”
曹濂惊讶地看他一眼,心想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太子,这两人倒真算得上是棋逢对手,一人八百个心眼子。不过他看着叶京华虽然面容平静,手指却抓在木质的扶手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木质扶手的表面,便知道他的心绪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
曹濂还是觉得他多虑,但叶京华恐怕是这世上最了解太子之人,他也没有立场规劝,便站起告辞:
“好吧,那我先走了,东宫那边我会留意着。”说罢看了叶京华一眼,还是规劝了一句:“你还是将心放宽些,左右还有陛下在跟前呢。”
叶京华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曹濂见他这样,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太聪慧或许也不是好事,一天到晚这么多心事,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走到书房外。
然而刚一出门,他就远远看到赵宝珠蹲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正用一根草叶逗着条小白狗玩儿。
听到动静,赵宝珠立即回过头站起身:“曹大人,你们说完事儿了?”
曹濂点了点头,道:“说完了,我这就走了。”
赵宝珠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哦’了一声,朝他笑了笑,竟一本正经地朝脚边的小白狗说:“雪团,替我送送曹大人。”
那小白狗倒是很有灵性,闻言像是真的听懂了似得’汪汪’叫了两声,扭着屁股跑到曹濂脚边。曹濂哭笑不得地看着小狗,心想这是哪门子的送客?遂回过头,便见赵宝珠已走到了书房门前,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
曹濂忽然想到许久之前,他初见赵宝珠之时,这少年就常常等在叶京华门外。什么事情要支开他,他也不会走远,就这么等在墙根底下,一旦事情说完立即就要去找他的少爷。
外人只见叶对赵宠爱非常,其实,赵对叶不也是一片赤诚,衷心不改?
曹濂一时感慨万分,忽然又理解了叶京华,为着这么一颗心,多费些心力也是值得的。他就是少了这份心,才落得如此田地。
曹濂蓦地想起一张面孔,但也仅仅伤感了一瞬,便抬起头将诸般风花雪月抛至脑后,对身前的小白狗道:“你主人让你送我,还不快走?”
雪团憨态可掬,亲昵地冲曹濂汪汪叫了两声,便领着他一路朝府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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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进入书房,立即便扑倒叶京华怀里。
“少爷!”
叶京华接住他,双臂将他紧紧环住,轻轻抚摸少年的额角,面上终于浮现出笑意:“怎么了?”
这才小半刻没见,赵宝珠便在他怀中哼哼唧唧起来,抱着叶京华的腰不愿撒手:“没什么……我去看了,夫人哪儿的午膳快摆好了,今儿有少爷爱吃的芙蓉蟹斗,还有烩羊肉——”
叶京华看他这么爱娇的模样,心中的冰雪瞬间融化,将赵宝珠搂到了腿上,在面颊上亲了两口:“嗯?是吗?”
赵宝珠乖乖团在他怀里,手里拽着叶京华腰边垂下的香囊,抬起头道:“少爷,那扬州的火不会真是你放的吧?”
他方才急于维护叶京华,可到底是跟叶京华做了夫妻,对他的了解也比以往深了,若真是少爷对曹尚书不满——
叶京华闻言,神情没有丝毫滞涩,挑了挑眉峰道:“怎么,你当我是雷公电母?天降异像,或许是也看不惯齐路此人吧。”
赵宝珠很容易地就被糊弄了过去:“是哦。”他对叶京华的信任很轻松地彻底盖过了疑虑,低头将侧脸贴在了叶京华的胸膛上,低声嘟囔:”少爷——”
他蜷在叶京华怀里,一声一声’少爷’地叫着,发嗲发得叶京华心中酥软一片,不禁将人抱紧了些,贴着少年的耳廓道:“来,叫声好听的听听。”
赵宝珠一顿,低下头,将脸埋进男子怀里蹭了蹭:“……夫君。”
“真乖。”叶京华满意了,低头赞赏般地亲了亲赵宝珠的额头,忽而低声道:“听夫君的话,日后离太子远一点。”
闻言,赵宝珠一愣,接着疑惑地抬起头:“太子?”
怎么忽然说起太子来了。
“对。”叶京华垂下眼睫,在他疑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若是有宫里的人来找你,或是太子传你进宫,都不要理。”
赵宝珠更莫名其妙了:“太子殿下怎么会找我呢?”说起这个,他还有些黯然,虽然他知道太子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铁牛哥’了,但是太子除开刚离开赵家村时教过他下棋就再也没对他有过只言片语,赵宝珠不禁感到了些许失落。
太子殿下应当很忙吧。如今连他这个消息不大灵通的人都知道皇宫里对太子的种种封赏,还有太子正忙着接见文武百官之事。应当是没时间理会他的。
“殿下对我一句话都没有。”在叶京华面前,赵宝珠也不掩饰什么,佯作抱怨地说道:“我看太子殿下已经忘了我了。”
叶京华没有出声,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赵宝珠的长发,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半晌后低声道:“记住我的话,好吗?”
赵宝珠有些疑惑,但察觉到叶京华的情绪似乎有些许异样,便乖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闻言,叶京华的神情似是微微放松了些,闭了闭眼,将赵宝珠抱进了怀中,用脸颊压住赵宝珠的发顶,轻轻道:“我们要不然还是摆酒成亲吧。”
两人刚回京之时,叶夫人便提议过要摆酒,可赵宝珠左右觉得这是件不体面的事,因此拒绝了。而后因着找到了太子,赵宝珠被摆到了风口浪尖,他就更不愿意摆什么酒了,害怕拖累叶京华的名声。
闻言,赵宝珠瞪大了眼睛:“摆酒?那怎么行?绝对不行!”
叶京华见他反应这么激烈,将声音放低了些:“就请几桌亲友,我们悄悄的,不让外人知道——”这是假话,他恨不得在京城大摆三天三夜的酒,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宝珠是夫妻。
赵宝珠见他一幅认真的架势,眼睛瞪得更大,直起身道:“那也不行!”
遂用两只手抵住叶京华的胸膛将身子往后仰,作势要从他怀中跳出去,叶京华见状赶忙一把搂住赵宝珠的腰,费了老大劲才没让他挣脱开:“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赵宝珠这才安静下来,靠回叶京华怀里,用手环住他的肩膀,小声道:“少爷,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还在意这些虚礼做什么?到底是有违人伦的事情,京城的长舌鬼那样多,我们还是低调些,千万不要叫他们知道了——”
赵宝珠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如何注意不要让他人知道的事情,叶京华却没在听了,他的心绪飞向远方,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赵宝珠的后背,琉璃般的眼眸中光芒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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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曹尚书被皇帝收了印,发配回家中面壁思过,吏部很是清净了几日。
终于没人再找赵宝珠的麻烦,给他安排一些繁重的事务,赵宝珠倒是腾出手来能整理一下考功司的事务。在整理在本司供职的官员名录时,赵宝珠看到了陈真的履历,这才注意到他和自己一样,亦是小地方出身。
“交州安肃县陈家村生人——”赵宝珠回头看向陈真:“交州……我记得是在北方吧?“
陈真点了点头,道:“是,就在翼州北面。”在与曹尚书的一系列交锋后,陈真与赵宝珠的交情倒是好了不少。陈真更是对赵宝珠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面前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安肃县在交州的最北边儿,微臣的老家在山里,一到了冬天,就是漫天的大雪,可冷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当时冬天要去上学堂,娘亲给我在棉鞋上再缝上了层皮子,可踏进雪里时,雪水还是会渗进鞋里。微臣还记得,等到抵达学堂,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
“在微臣的老家,若是柴火不够,冬天是会冻死人的。为了节省柴火,有些时候整个冬天都洗不了几次澡……等到开春才能去附近的小溪里,我跳下去,溪水还是冰冷刺骨,只能很快地洗完——”
陈真说起这些时,神情中有着些许怀念,却没有感伤。童年的清苦拮据被时光蒙上了一层薄纱,艰苦和伤痛似乎都消失了。他说了一会儿,忽然顿住了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赵宝珠笑了笑:
“大人,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赵宝珠的神情有些复杂,闻言他摇了摇头:“不,一点儿也不多。”他回过头,敛下眼:“我也是苦出身。”
“是吗?”陈真亦不是个爱四处打听的人,因而不知道赵宝珠的身世,他想了想,才恍然道:“哦……微臣是听说过,太子殿下是在益州被找到的。”
陈真看着赵宝珠,转而有些艳羡地说:“大人一点儿也不像是小地方来的,倒看着像是金贵人家的公子呢。”
陈真这话说得真心,赵宝珠长相好,皮肤光滑又细致,一头秀发乌黑油亮,从外表上来看跟成他们这些成天为生机奔波,弄得灰头土脸的人很不一样。一看便知是有人精心照料伺候着的
谁知听了这话,赵宝珠面上的神情更加复杂。
陈真见状,有些不安道:“大人,可是我说错了话?我口角笨,不会说话……大人别放在心上。”
赵宝珠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若是没有遇见少爷,他或许就是下一个陈真。陈真也是进士出身,于公务亦是勤勤恳恳,一路自地方被提拔至中央,也许元治帝也曾希望他能给腐朽的吏部和官僚体制带来一些变化。可陈真却因在京中没有姻亲关系,而落得了个被他人排挤,被边缘化,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干的下场。
明珠就此蒙尘,赵宝珠想到。他胸中若有千吨重石压在心头,想起之前右侍郎说得话,咬了咬唇——光靠他自己还是不行,还是得想出个于日后万年有益的法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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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赵宝珠随吏部左、右侍郎一起上朝。
为了迎接太子归朝,元治帝辍朝了大半个月,待太子将要紧的朝臣接见了个遍之后,才重新开朝。
由此也可见得皇帝对太子宠幸之深。
赵宝珠是个五品官儿,只能堪堪站在百官的最后排,基本往后面退半步,就会走到殿外。趁着元治帝还没来,赵宝珠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叶京华——他站在户部尚书良康身后,长身玉立,头戴乌纱帽,倒是很有官员的样子。
赵宝珠松了口气,紧张的心情微微平复了些许,恭敬地低下头等着开朝。
不出半刻,殿堂外边响起了夏内监尖细的声音:”皇上,太子殿下到——”
刹那间,殿上的气氛为之一震,百官纷纷朝金殿最前方投去目光。赵宝珠也跟着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向前往去,便见一个着玄赤双色龙纹盘云袍,头戴九珠朝冠的青年人跟着元治帝走进来。
来人正是太子。
赵宝珠的眼眸亮了亮,伸长了脖子试图看清太子的面孔,却只能看见男子虎虎生威、大步流星地从大殿左侧走到元治帝下手第一位,留给百官一个高大的背影。
赵宝珠看着那抹背影,脑子里却想起从前在乡间小路上走着,不经意间看到’铁牛哥’在远处的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背影。
他盯着远处太子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那股沉稳与坚定依旧在,但独属于’铁牛’的憨厚似乎被洗去了,取而代之的一股矜贵却冰冷的气质。
赵宝珠想起了最初见到叶京华的时候,他身上也有股倦怠的疏离。
赵宝珠心情有些复杂,到底是移开了目光。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档口,忽然撞上了双略带冷意的眼眸。
数列官员之前,叶京华偏过小半张脸,正冷冷地看着他。
赵宝珠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胸中闪过一瞬的心虚。
过了一息才忽然反应过来,少爷瞪他干什么?赵宝珠蹙了蹙眉,睁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瞪回去。前方,叶京华眯了眯眼,将头转了回去,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赵宝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了,少爷告诉过他要离太子远一点,但是难道看也不能看吗?赵宝珠有些疑惑。
但很快他就不能在想这件事了,因为元治帝在说了一通太子还朝是如何如何祖宗庇佑,太子去祭祖天降祥瑞,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后,忽然话锋一转说到了青州的事情上。
“如今官吏中纪律涣散,利用职权之便,与乡豪式绅勾结,收刮民脂民膏之巨贪层层叠出,实在是令朕无比惊愕!”元治帝一挥手,命身边的夏内监道:“你、念!”
夏内监立即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青州知府,贪墨白银数十万两,侵占良田数万亩,粮食数万担,处秋后问斩;扬州按查使齐路,贪墨白银百万,强抢民女,侵占民宅——”
随着夏内监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堂下的百官的头越来越低,宛若一团阴云渐渐在头顶成型——众人都知道,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众官都暗自捏了把汗,他们心里都清楚元治帝对如今姻亲盘踞纠葛的官场不满许久,不知此次元治帝是否是想趁此良机彻底清算一波官场,元治帝却再次话锋一转,说到了青州头上:
“因着巨贪一事,如今青州知府与无涯县县令的位子空了除开,朕有意在此地率先推行税制,你们谁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现在就提出来。”
此话一出,众官皆是一愣,赵宝珠则是一喜。他这段时间来一直担忧无涯县的事,每次想起来都害怕继任者是个庸才,或者又是个心术不正的,若是这样,无涯县的百姓怎么办?他先前的改革也将付诸东流。
若是新税律的改革将在青州率先试行,那真是一件大好事!赵宝珠转了转眼珠,这样青州就不再是之前的偏僻穷酸之地,青州的重要性一提高,想必定有能人争相想担此任,对百姓也是一件好事啊!
然而,他心中的喜悦很快就被困惑代替了。
百官之中无竟然无人应声。
沉默的时间越久,赵宝珠的眉头便皱得越紧,神情逐渐沉了下来,隐约透出几分怒气。
因为他在百官脸上看到的,既不是惊讶,也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沉默中混合这些许退缩的神情,一个个头都快低到地板上了,似乎是生怕元治帝点到自己头上。
第114章 听墙角
青州到底是个又穷又偏僻的地方,先前有尤氏等一干世豪乡绅,往哪儿做官还多少能捞点儿油水。如今乡绅被打了个七七八八,百姓是好了,官府可就穷了啊!虽然元治帝有意在青州试行新税律算是给了当地官员一个表功的机会,但那也是一桩麻烦事,能做成自然好,可若做不成呢?
在场的百官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麾下之人跟着他们,也是指望着能捞到点儿好处,这种吃力还不一定讨得到好处的事情……还是需要谨慎。
百官沉默的时间越久,赵宝珠的脸色就越差。到了最后,赵宝珠面色黑如锅底,全忘了来上朝前右侍郎对他嘱咐的要低头好好听着、不要乱说话的事情,一双眼眸中状似要喷出火,怒气冲冲地盯着满堂百官。
上首的元治帝见许久没人应答,悠悠道:“怎么,都没有可举荐的人吗?”语气中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闻言,赵宝珠神情一振,当即就要出列说话,却被右侍郎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把塞到身后。
就在这个空挡,前头的太子忽然上前一步,对元治道:
“父皇,诸位大人许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此事不如交给吏部去办。”
这句话适时地给了群臣和元治帝一个台阶下。元治帝点了点头:“也好。这件事就交给吏部吧,定得选个能用之人。”
左、右侍郎此时齐齐站出来,朝元治帝俯身作揖:“臣等遵旨。”
元治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篇章就算是掀过去了。
赵宝珠在后头,见事情落到了吏部,到底是暗暗松了口气,可想到方才百官沉默不语的样子,还是很生气。
散朝后,众官顺着宫墙往南华门外走,相熟的官员三两凑在一起说话。右侍郎趁机将赵宝珠提溜到了一边,很严肃地批评他:
“刚刚在朝上你乱窜什么?都说了让你好好听着就是!青州要选新官上去关你什么事,嗯?你难不成还想回去当县令不成?”
“我今天就告诉你,你是皇帝金口调到吏部的,生是吏部的人死是吏部的鬼!除非是陛下发话,你就好好给我在这儿呆着!”
赵宝珠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有些蔫吧地低下头:“大人,我知道错了。我……我就是太着急了。”
右侍郎看着面前少年低垂的脑袋,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也不知哪来的一身牛劲头,唰得一下就窜出去了!他都差点没拉住!他这副老胳膊老腿,到头来还要做这种事——
“侍郎大人。”
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他们,右侍郎一回头,便见是叶京华来了,立即像抓住了救星:“叶二,这人我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说说他。”
叶京华走到赵宝珠身边,对右侍郎笑了笑:“麻烦大人了。”
右侍郎见他来了,也懒得再管他们小两口的事儿,摆了摆手便转头往外走了。
角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赵宝珠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也没朝前走。叶京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抬起手,用手掌压了压少年的发顶:
“生气了?”
赵宝珠抿了抿唇,低着头没回话。
叶京华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到后颈处,捏了捏:“朝上的事情……倒也算是预料之中。”
改革税律之事是户部在弄,说是户部,其实说到底就是叶京华在牵头。要在青州率先推行,也是不想青州就此又沦落为边缘之地,只要有中央的重视在,派过去的人便不会太差,也免得赵宝珠日夜悬心那边儿的百姓过的不好。
赵宝珠闻言,生气地抬起头看向叶京华:“少爷还说呢!你看看那朝上的情形,他们、他们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死活,我知道,他们定是嫌青州穷,事情又难办,所以都不愿意去!”
赵宝珠尤自生着气,却不知隔墙有耳。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皇宫外围,虽然还未出最后一道宫墙,离外头却已是很近了。然而赵宝珠和其他很多官员不知道的是,若从高处俯视,此处与内廷一处花园离得特别近。该花园引了活水围了一汪水滴状的琥珀,在泪滴最北端,有着几丛砌成台子的灌木。
此时,元治帝正站在灌木台子上,贴着墙听外边的声音。
夏内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压低了嗓子道:“哎呦,我的陛下……您小心点!”
元治帝朝他使了个不耐烦的眼神,示意他也一块儿来听。夏内监无法,只好战战兢兢也地也爬上去,站在元治帝后头,然而还没等他将耳朵附上去,外头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那声音里怒气冲冲,中气十足,一听就是少年人的声音:
“若朝廷官员都是如此贪图享乐,那真正的要事谁来做?一个两个都想坐享其成,只往油水足的地方钻,谁知道他们在那些地方搞了些什么手段!到时候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再降邪火,又烧出一河的银子、金子——”
他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说急了,狠狠道:“真是、真是欺人太甚!”
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地出墙那边儿少年气得跳脚的样子。
夏内监自然听得出那是赵宝珠的声音,暗暗憋住了一声笑。这孩子,真是个直脾气的。
谁知下一刻,旁边传来了另一个低些的男声:“我知道,你先消消气。”
夏内监听到这个声音,眉尾一动,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回他了个兴致勃勃的眼神。另一个人正是叶京华。
他这是在偷听小两口说话呢!
夏内监一时非常无奈。堂堂一国之君在这儿听墙角,这说出去谁能信啊!可他又不得不陪着元治帝继续听赵宝珠和叶京华说话。
叶京华的安慰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下一瞬,少年的声音便又传来:
“我怎么消气!这太过分了!!”
元治帝挑了挑眉,’呦’了一声,朝夏内监挤了挤眼睛,小声道:
“快看看,我看慧卿该怎么办。”
夏内监哭笑不得,敢情是这位爷在朝堂上就知道今日这事儿要把赵宝珠惹生气,忙不迭跑到这儿来看臣子的热闹呢!
不过也能理解,叶京华这个皇帝的妻弟从小时候开始就没个小孩儿样,一直是冷冰冰不食人家烟火,元治帝想摆弄他做个什么事,此次都要狠下一番功夫,且基本从来没见过叶京华吃瘪的样子。如今有了机会,还不把这乐子看个够?
墙对面,叶京华似是被噎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元治帝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过了一会儿,叶京华才再开口。他显然是群臣之中为数不多知道皇帝喜欢听臣子墙角的人,知道在这儿说话不安全,压低了声音道:
“低声些,小心有人——”
然而赵宝珠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怒道:“有人怕什么?我就是说给他们听得!就是他们站在我跟前、我也没有好话!”
夏内监这下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怕发出声音,忙捂住嘴,憋得一张脸通红。元治帝张大了嘴,无声地朝墙外指了指,接着朝夏内监竖起了大拇指。
叶京华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好半天后,外头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似是两人在拉拉扯扯:
“别在这儿闹,先回府,回府去再说。”
此话一出,元治帝便心中一跳,心道这种话也敢拿出来说?
果不其然,下一瞬两人就听到赵宝珠拔高的声音:
“谁闹了?”
赵宝珠似是更生气了,听声音像是推了推叶京华:
“少爷还说呢!都怪少爷非要我回京,现在好了,青州怎么办?无涯县的百姓怎么办?开春了,也不知种子都下好了没,南山坡那么多新开的田,若是雨水不好,可是要额外引水的——”
赵宝珠越说越伤感,他早将青州当自己的半个故乡,今日见朝堂上没人应答,是真伤了他的心了。赵宝珠心里难受,恼羞成怒地把气往叶京华身上撒:
“都怪你!你还叫我不要闹——”
叶京华引火上身,被翻了旧账,登时一句话也没了,默默听训。
夏内监憋笑憋得都快内伤了,元治帝也是笑得直不起腰,赶紧抬手朝远处候着的人道:“快出去,把慧卿给朕叫进来,说朕有事找他相商。”
好歹是妻弟,还是得救一救。
外头的人应声去了,元治帝还在扶着墙闷笑,边笑边摇头:“哎呦——慧卿那小子……也有这么一天!”
夏内监见他心情好,也在一旁凑趣道:“真没想到,叶大人那样聪慧,在赵大人面前倒是好说话。”
叶京华平日那个冷冰冰,说一不二的样子,夏内监也是见惯了的。在五皇子跟前都没见他这么让着,可见叶京华待赵宝珠之心。
“哎——”元治帝从花坛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襟,颇有些心得地说:“两口子的事,怎能和其他一样。古话有云,家和万事兴,让着也就让着了。”
夏内监闻言,不禁想起有时元治帝在宸贵妃跟前赔小心的模样,深以为然。在这点上这两对姐夫妻弟倒是投缘。
·
墙外,赵宝珠还不知道他朝叶京华发脾气的样子都被皇帝隔墙听了去,见叶京华忽然被一群宫人传了进去,他心中怒气一滞,有些担忧起来。这才上了朝,陛下找少爷有什么事呢?
前来传旨的宫人很有眼色,见他面有忧色,主动道:“陛下传叶大人去说些家常话,这眼看着要下雨了,赵大人快先回府去吧。”
赵宝珠闻言,放下了心来,看了看叶京华远处的身影,点了点头,遂转过身往宫外走。
此时百官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宫墙边儿一个人影也没有。赵宝珠往南华门走,果然见一朵乌云从西边儿飘过来,看来方才那宫人说得不错,这看着是要下雨了。
赵宝珠略微加快了些脚步,想趁着下雨前赶快回府,然而就在经过一出窄门时,忽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了几个人,拦在了他面前:
“赵大人请留步。”
赵宝珠顿住脚步,惊讶地看着拦在面前的四个人——两个太监两个宫女,穿着佩戴与夏内监有些许不同,看着不像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
几人突然出现,将赵宝珠吓了一跳,但几人的态度还是很恭敬的,领头的太监在离开几步的位置朝赵宝珠深深弯下腰:
“叨扰大人了,奴才们是在东宫伺候的。在这儿恭候大人,是太子殿下想请大人到宫中一叙。”
竟然是东宫的人!
赵宝珠一愣,接着下意识地一喜,他许久未见太子,到底心里还是牵挂着这个曾经对自己那样好的大哥哥。
但他很快又想起叶京华再三嘱咐过要离太子远一些,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滞。
“这,我……”赵宝珠有些犹豫,太子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见他呢?他想着叶京华的话,想拒绝,但又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看向领头的太监道:“太子殿下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领头的太监弯着腰,上身几乎与下身呈九十度,低声道:“太子殿下找赵大人有要事相商。”
要事?
赵宝珠心下一突,若真是有要事,他不去岂*不是耽搁了?赵宝珠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咬了咬牙,道:
“好,我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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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跟着四名宫人一路回到了内廷。
东宫正如其名,屹立于皇宫的东边。赵宝珠跟着宫人一路穿过层层宫门,当最后见到眼前的这座宫殿时,不禁为它的恢弘而咋舌。东宫原本就是除皇帝居住的’荣华殿’外,整座皇宫中最大的宫殿。此次太子回銮,元治帝怕旧地方住着不吉利,又从内库中拿出银子将宫殿上上下下翻修了一遍,整个东宫的占地因此又扩大了整整一倍还多。
只从东宫外最后一道宫门到殿前便有足足三、四里远,地上铺的是上好的青砖石。上头数十个宫女太监行色匆匆,若一列列整齐的飞鸟踏着小碎步静悄悄的行过,显得繁忙又整肃。
赵宝珠打眼看去,便觉他们脸上都有股子说不出的严肃神情,让他也不自觉被这股庄严的气氛感染,暗暗提起了心。
领头的太监倒是向他赔笑道:“这几日宫里还未归置齐整,人杂了些,让赵大人见笑了。”
赵宝珠忙道:“哪里,哪里。”说罢抬头看了眼汉白玉石阶上屹立的宫殿,就他这么抬头一看,那屋檐都仿若要将天空遮住了似得。
——这样的宫殿收拾起来,确实需要人手。
赵宝珠暗暗想到。
他为东宫的派头所震慑,转念又想到,这样金尊玉贵的太早,真是难为他在他们村那个穷乡僻壤呆了那么久,这么一想,实在是耽误他了。
赵宝珠感到了些许愧疚,同时,心里也将’铁牛哥’和太子分得更清了。
他抬起头,逆着光看向高出镶金碧玺牌匾上写的’东宫’二字,在心中默念。
如今生活在这里头的,是储君,是太子,是大文朝未来的皇帝。
第115章 顶撞
赵宝珠跟着四名宫人走到殿内。
太子没在宫殿里,赵宝珠便站在一旁等着。
东宫里面非常安静,有诸多宫女与太监,手上都一刻不停地忙着活路,擦花瓶的擦花瓶,摆弄物件的摆弄物件,伺候花草的伺候花草,但都非常安静,没人说话,就连走路时都不会发出声音,赵宝珠看着就跟一个个鬼魂飘过去了似得。
他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以往的铁牛哥是很爱热闹的。村里的夏天,因为天气炎热,小孩子们常常会在外头打闹到很晚,累了就直接躺在草席上看着山间的星空睡觉。铁牛哥怕他们晚上冷,总会在孩子们中间生一团篝火,再静静地坐在篝火旁边儿,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们打闹说话。
想起这些,再看看眼前繁荣却有些冰冷的宫殿,赵宝珠就有些唏嘘。
不过也许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赵宝珠暗暗想道,有钱当然比没钱好,这宫里不知道多少个人伺候太子一个呢,还是有人伺候的好。
他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宫殿中忽然传出了一阵脚步声。
赵宝珠只见得本来在忙着的宫女太监在一刹那间停下的手上的动作,齐齐跪了下去。
“参见太子殿下——”
赵宝珠一愣,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赤红色的衣角,便赶紧低头跟着跪了下去。
“参、参见太子殿下。”赵宝珠有些紧张,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大殿里回荡着人声,再缓缓落下。赵宝珠看着地面,余光里看见那赤红色的衣角和玄色镶着金边儿的靴子一路从他面前走过,而后走出了他的视野。
接着,赵宝珠听到了一点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似是太子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是,太子还没有叫起。
赵宝珠跪着,满屋子的宫人也都跪着。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宝珠心中逐渐生出了些疑惑——这、这又是怎么了?
赵宝珠来京城这么久,也知道见皇族跪了之后老是不叫起是不正常的。他低着头,额角泌出些许细汗,脑中暗自思考着最近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或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太子?
就在他飞速思考的时候,太子忽然开口:“宝珠,你犯的错,自己知道吗?”
男子的声音低沉,有些微冷。赵宝珠听了,一惊,接着心里又放松了些,太子还肯叫他的名字,问题应该不算太大。
赵宝珠定了定心神,思考了一下,小心道:“禀太子殿下,是……是否是日前,微臣顶撞了尚书大人?”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可能得罪了太子的事。谁知赵宝珠话音还未落下,太子便打断了他:“赵员外郎只是执行公务,何罪之有?”
这个’赵员外郎’说得赵宝珠打了个抖。他不禁呼吸一滞,呼吸登时乱了节奏,既不是曹尚书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啊?
赵宝珠有些乱了阵脚,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单独面见过太子了,到底还有什么事情能得罪到他头上?
太子坐在一旁,俯视这跪在地上的赵宝珠。
少年低着头,只露出乌黑的发顶,看不清神情,但太子却能看到两排浓密如蝶的睫羽不断地颤抖,非常直白地揭露了其主人的情绪。
太子就这么垂眸看着他的两片睫毛颤抖了半天儿,终于忍不住偏过头,轻轻嗤笑了一声。
听到头顶传来的笑声,赵宝珠一愣,有点儿想抬头,却又不是很敢。
这时,太子轻咳了一声,道:“起来吧。”
终于是叫起了。
赵宝珠松了口气,扶着有点儿酸软的膝盖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也不敢抬头看太子,而是低着头不敢说话,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
太子随着他的动作抬起眼,见他这副小可怜儿样,到底是叹了口气,道:“抬起头来。”
赵宝珠这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太子一眼。
他身上穿着朝服,和平常的官服一样是浅绯色,只是衣角袖口的花纹要更加反复华丽些。又刚刚受了惊吓,小脸儿白生生的,更衬着大眼睛乌黑,还泛着些许水光。
太子本来是皱着眉头的,见他抬起头,目光微微一滞,遂缓慢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看完后,他似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顿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口:“你穿这个倒是好看。”
闻言,赵宝珠一愣。没想到太子竟会一开口就说这句话。
太子似是自己也愣住了,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
东宫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古怪,赵宝珠这才注意到满宫的太监和宫女不知什么时候已无声无息地都离开了。宫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在一片寂静中,赵宝珠更觉得难熬,想找句话说,便道:“叶大人也这么说,想来宫中的绣坊手艺就是不一样。”
他的本意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此话一出,太子的忽然脸色一变,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太子这张脸,笑着的时候让人觉得温厚,不笑的时候浓眉的深邃的眼窝带来的威严便浮了上来。
赵宝珠心里’咯噔’一下,他又说错什么话了?
太子目光锋利,一双虎目盯在他身上:“孤就是要找你说这个。”他说着,忽然眉眼一利,手往桌上猛地一拍:“谁教得你干出这种妄悖人伦的事?!”
太子也是常年混迹于军中的人,这么一吼,声音宛若闷雷。
赵宝珠被震慑住,吓得腿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他耳边宛若闪过一道霹雳,刹那间明白了太子为什么会如此生气——
太子知道他和少爷成亲的事了!
赵宝珠脸上的血色登时褪了个一干二净,他虽是和叶京华早已定情,但也知道这是件于世间常理不容的事情。以至于这样被太子诘问,他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臣,臣——”
赵宝珠嘴唇微微颤抖,仰头看着太子,眼中尽是惶恐。
太子满眼痛心地看着他,蹙着眉头,语重心长地道:
“孤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此番见你,你学识长进了,当差也当得不错,可孤实在没想到你回沾染上了这种习气。”
方才是硬,现在是柔,赵宝珠见他这么说,更加羞愧,都不敢直视太子的眼睛,很失落地低下了头。
“臣、臣……”赵宝珠不知如何辩解,或者说他心底里也觉得是自己的不对,连累了叶京华:“臣,真知道错了。”
听他认错,太子神情一缓。
见赵宝珠小脸煞白,低着头神情愧疚的样子,太子到底是叹了口气,伸手将赵宝珠拉了起来:
“行了,别跪着了。“
他拉着赵宝珠让他坐到了旁边儿的椅子上,赵宝珠耷拉着脑袋,已没了力气,任由太子拉着自己坐下,十分的低落。
太子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和赵宝珠面对面坐着,拿出手帕按了按赵宝珠泌出汗珠的额角:
“看这出了一头的汗。”
他将赵宝珠的面孔细细擦拭干净,收回手,略略弯腰,低头去看赵宝珠低落的脸:“刚才被吓着了是不是?”
这句话中没了方才的严厉,十分温柔。是记忆里’铁牛哥’的语气。
赵宝珠的眼圈忽然就红了,鼻腔中猛地窜上一股酸意,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太子一下子就心软了,哄道:“好了,好了,不吼你了。”
若是此时有任何一个官员或者甚至皇族子弟在场,都会被太子如今温柔的语气吓住。要知道太子虽然一直以温和仁慈的形象示人,却同时也是个十分严肃的人,就连在五皇子等众弟妹跟前,都是一副坚实可靠的大家长作风,甚少有这么温声哄人的时候。
赵宝珠听到他柔和下来的声音,一时更加愧疚,又抽了抽鼻子,抬手揉了揉眼睛。
“别揉。”太子皱眉拉住他的手,顺手抬起赵宝珠的下巴,让少年看向自己:“手上脏,别揉。”
赵宝珠猝不及防地抬起头,红红的鼻尖和眼圈立即暴露在太子眼前。
太子叹了口气,用巾帕擦了擦他微湿的眼角,心疼地碰了碰少年羞红的脸颊:“你看你,脸皮这么薄,也没说你什么。”
赵宝珠被说得更不好意思,羞愧垂下眼,不敢和太子对视。
太子帮他理了理额角的碎发,见赵宝珠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说下去:“好了,孤不是教过你吗?不怕做错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赵宝珠闻言,却愣了一下,改……这怎么改呢?他抬头疑惑地看向太子。
太子将脏了的巾帕放在一边,往后仰了仰,好整以暇地看着赵宝珠道:
“从今日开始,跟他断了。”
他的语气很轻巧,仿佛在说怎么不值一提的事情一般。
然而这句话听在赵宝珠耳边,宛若晴天霹雳。
赵宝珠猛地抬起头,脸色骤然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
太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似是已经默认赵宝珠会同意一般,暗自盘算道:“京华心思深,性子冷,手段毒,骤然让他知道你要与他断绝,或对你不理。不如你先搬出去,隔开些,缓一缓再与他说。”
他思考着,一拍大腿道:“干脆这样,郊外有几处皇庄风景不错,你不是爱吃桑果吗?那庄子里有好几颗果树,今儿孤就将你送去,你先住着。”
赵宝珠不知道怎么话就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好半会儿后见太子越说越起劲儿,连今晚吃什么都快给他安排好了,赶忙道:
“我、我不去!”赵宝珠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面前的是太子:“太子殿下……我不去。”
太子忽然被打断,不悦地蹙了蹙眉,目光回到赵宝珠脸上:
“那你想去哪?”
赵宝珠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抿了抿唇,低下头。
太子也算是看着他长这么大的,一看他撇嘴,就知道赵宝珠有点儿犯倔了,骤然眉头一皱:
“怎么,你还不愿跟他断不成?”
赵宝珠没说话。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衣服。
见他如此,太子浓眉下压,身子往赵宝珠的方向倾了些,沉声道:
“你还小,不懂这些,受不良之人哄骗,搞这种歪门邪道。孤与他早就相识,比你更知道他,叶京华绝非良配,他心思太深了,你玩不过他。”太子说着,看了赵宝珠一眼,有些苦恼地抬手揉了揉眉心,沉思了片刻,道:“我记得太常寺少卿家的女儿明年就该及笄了,跟你年岁正好相配。李氏家教不错,身家清白,李少卿也不是捧高踩低之人——”
太子正说着呢,坐在对面的赵宝珠忽然站了起来。
说’站’或许不太恰当,他更像是窜了起来。
太子都被他惊得往后微微仰了仰,抬头惊讶地看向赵宝珠。
只见他涨红了一张脸,两只手握成拳,像是憋着一股什么劲儿似得,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太子愣了一愣:“宝珠——”
这时,赵宝珠忽然抬起了脸,大吼了一声:“我不要跟少爷分开!!”
这一声简直是气沉丹田,太子都被吓了一跳,微微睁大了眼睛。
赵宝珠看见他脸上的诧异,这才稍微清醒了些,抿了抿唇,拱手低头道:“太子殿下,臣失礼了。”
“古人有云,婚姻嫁娶,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与叶大人虽都是男子,却不敢违背祖宗之礼,三书六礼,四媒九聘,无一缺漏,家里有婚书,双方父母都已过目。臣与叶大人已经成亲,若让臣与叶大人断绝,岂非于情理不容?况且,臣不是受他人蒙骗,是臣先对叶大人情根深重,是臣执意要跟叶大人成亲的。“
赵宝珠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说了一大堆,太子在一旁,虽面上仍是平静,却半晌没说出话。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蹙了蹙眉,没想到赵宝珠竟会拿出这样一堆道理来。
孩子大了,也学会狡辩了,太子坐在椅子上,手中缓缓地转动起佛珠,眼眸暗下来:
“宝珠,如今你也大了,应当知礼,作为官员,更该知道国法。”
太子仰了仰下颌,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作为一朝官员,不成家立业,竟和男子厮混在一起,你该当何罪?”
太子将国法搬出来,本来是想吓一吓赵宝珠。普通官员这时早就该跪下来磕头了,没想到赵宝珠不禁面不改色,还反嘴就道:”臣与叶大人的婚事陛下也是知道的,陛下就是国法,若陛下说臣有罪,臣愿伏法!”
太子被噎了个正着,皱眉看着哽着脖子跟他顶嘴的赵宝珠,竟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殿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宝珠满脸通红,见太子不说话,硬邦邦地俯首行了个礼:“既然殿下没有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太子不知是不是真没想到赵宝珠会顶嘴,一时也没说话
赵宝珠也不管太子脸上过得去还是过不去,行完礼直起身就走了。
第116章 雨幕
赵宝珠一口气憋在心里,直冲冲地就出了东宫,此时天空上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赵宝珠也不管周围一波一波上来要送他的宫人,闷头就往外走:
“走开,都走开!”
赵宝珠挥退了旁边想给他送伞的宫人,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宫门。果然没多久,一滴雨便落在他的面颊上,接着伴随着四周愈加潮湿的气息,一波接着一波的雨点开始打在赵宝珠的身上脸上。
待走出二里地,赵宝珠才冷静了些,此时他早已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刚才好像是对太子太无礼了。
赵宝珠站在雨幕里,想到刚才自己的举止,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颤。
他是气糊涂了,一时又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太子,不是以前那个温柔又包容的铁牛哥。
赵宝珠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又回过头看了看,刚才那些东宫的宫人都没有跟出来。赵宝珠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宫墙内,朱红色的墙面在昏暗的日光下变作了暗红色,雨珠打在青石板上,啪啪嗒啪嗒地溅起一地水花。
赵宝珠竟然一时有些无措。他站在雨里,发梢和衣角在往下滴水。
也不知少爷是还在皇帝哪儿,还是已经回去了。
赵宝珠想着,竟一时想不到注意是要往外走还是在原地等。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
“唉哟,这儿呢,在这儿呢!”
赵宝珠一怔,接着扭过头一看,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
叶京华面若冷玉,身上还穿着绯红的官袍,撑着把伞站在宫墙前,几乎和墙面的朱红融为一体。
赵宝珠与他对上目光的一刹那,清晰地看出叶京华的眼眸神情一凝,接着便朝他快步走来。
见到叶京华,赵宝珠顿时放下了心,见他走过来,下意识张开了双臂。
叶京华大步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到哪去了!”
他的声音很急,赵宝珠一惊,下意识地道:“太子殿下召我去东宫——”
一听到’东宫’两个字,叶京华脸上猛然变色。
赵宝珠感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猛地用力,低沉带着怒意的男声在他耳边呵道:
“不是跟你说了离东宫远点吗?!”
说是呵斥,其实跟低吼差不多了。
赵宝珠被他吼得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骤然对上了叶京华沉怒的双眼。
“我、我……”赵宝珠的脸骤然白了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叶京华显然是气得狠了,眉眼间很紧,将他拽近了些,目光上下打量:
“他对你干什么了?”
赵宝珠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殿、殿下……忽然召我去——”赵宝珠磕磕绊绊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越不说,叶京华就越急,眉头皱得死紧,伸手拉开赵宝珠的衣襟看了一眼,见白生生的一片,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时,身后另一个矮一些胖一些的身影才跟上来,正是夏内监。
夏内监走近了些,一看这模样也吓了一跳
“唉哟,怎么淋成这样了?这是到哪儿去了?那些个没眼睛的也不知道好生伺候着!”
夏内监一边儿嚷嚷一边拿眼角瞥叶京华的脸色,
方才真是给他吓坏了。
元治帝今日就是找叶京华说了几句家常话,本来气氛是很融洽的。然而叶京华带着一堆赏赐出了御书房,走到外头一问,叶家的小厮竟然说没见赵宝珠出来,不知道人去哪了。
叶京华当时脸色就不好了。
夏内监还从未见过叶京华如此惊慌的样子,什么章法也没了,当即就回过头要去找皇帝,还是经夏内监提醒,才想起来遣人去各宫问问来得更快些。夏内监将自己的徒弟们都遣出去找人了,叶京华自己也再宫里到处找,他倒是手长腿长的走得飞快,就是可怜了夏内监,跟在后头差点儿没把一身老骨头走散了。
“哎呀……这不是找着了吗,别着急,人好好的就行。”夏内监见叶京华脸色不好看,赶忙劝道。
夏内监的话多少打破了两人间的剑拔弩张的气氛。
叶京华还拽着赵宝珠,看了夏内监一眼,放开赵宝珠,拿出一张雪狐皮裘,将湿淋淋的少年整个包裹住。
夏内监站在一旁,见状眉尾一跳,得嘞,一张皮子报废。
这白狐皮子还是皇帝前几日跟几个亲王春猎亲手打的呢。
赵宝珠忽然被皮草裹住,湿冷的身子登时感到一阵暖意。他怔了怔,刚抬头,便叶京华搂进了怀里。男子搂地很紧,赵宝珠的半张脸都埋进了皮草了,头靠在叶京华的肩头,手臂和肩膀都被紧紧搂住。
夏内监见状,喜笑颜开:“诶——对了,看这小落汤鸡似得,赶紧捂一捂。”说罢又对赵宝珠道:“你看这回把叶大人急的,赵大人现在是官身了,身边儿也得带个人啊,有什么事也好知会一声啊。”
赵宝珠见叶京华还是关心自己的,稍稍松了口气,闻言看向夏内监:
“我知道了……”赵宝珠很感激地说:“夏公公,谢谢您。”
他的脸埋在皮草里,乌发湿淋淋地沾在额头上,声音也闷闷的。
夏内监看他这个小可怜样儿,也有点心疼,一路将两人送到了宫门口。待要上马车前,看了眼依旧面色冰冷的叶京华,明知小两口的事儿不好插嘴,还是小心地嘱咐了几句:
“回去的时候慢点儿啊,还是身子要紧。先喝点儿姜汤,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啊。”
叶京华闻言,神情虽没什么变化,还是冲夏内监点了点头。
夏内监这才稍微放下了心。看着两人上了马车,缓缓行出宫门,蹙了蹙眉。
没想到竟是太子将赵宝珠叫去了。太子忽然叫他做什么呢?还淋成这样。
夏内监是在元治帝身边儿伺候的人,所以他知道此事皇帝也并不知情。夏内监在心里盘算了一圈儿,觉得这件事还是得让皇帝知道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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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之中,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驶进了叶府。
赵宝珠埋在白狐毛里,垂着眼睫,心情有些低落。一路上,叶京华也没有说话,车厢里十分沉默。到了叶府,下人们见两位主子神情不好,也都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将两人恭敬地迎了进去。
待进了屋中,叶京华屏退了下人,将门关上。
赵宝珠裹着狐狸皮子站在屋子中间,有些不安地看了叶京华一眼,抿了抿唇,试图解释道:“我……方才——”
叶京华回头,看了他一眼。
赵宝珠被他的神色冻得一颤,话登时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了。
叶京华收回目光,也没管他,转头就从一侧的小门走了出去。
赵宝珠没想到叶京华竟连解释也不愿听,愣愣地看着叶京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鼻子忽然一酸,满腔的委屈忽然充斥了胸膛。他一个人站在屋里,感到狐裘下的官服湿淋淋地沾在皮肤上,忽然觉得很冷,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片刻后,小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叶京华端着盆热水进了屋里,一进门,就见赵宝珠正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叶京华登时一愣,接着赶紧将手上的盆’噗通’一声放到了地上,迎上去道:
“怎么了?”
他忙把赵宝珠搂进怀里,手抚上他的侧脸,一摸就摸到了满脸的眼泪:
“哭什么?”叶京华将他的脸捧起来,看着少年通红的眼圈,心疼坏了,一下什么气都忘了:“方才吓着了是不是?”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赵宝珠瘪了瘪嘴,’呜’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太子,太子殿下吼我,你也吼我——”
叶京华闻言一怔,遂皱了皱眉,将人搂进在怀里:“好了好了,都是夫君的错,夫君不该吼你”接着柔声问道:“太子吼你什么了?”
赵宝珠抹着眼泪道:“太、太子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叶京华闻言,眼眸骤然一暗,面上却并没有惊讶。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他是怎么说得?”
赵宝珠吸了吸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得把太子是怎么训斥他的全说了一遍:“殿、殿下好凶,他让我住到别地方去,还、还说男子结亲于国法不容——”
他抱怨得起劲,没注意叶京华的神色一寸一寸地变得异常冷淡。
叶京华根本不想听太子是怎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赵宝珠的,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太子一定是将赵宝珠最在意的东西拿出来压他,逼迫他和自己分开。
听他说完,叶京华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
赵宝珠委屈极了,嘟着嘴抱怨:“明明陛下都同意了,太子殿下为什么就是不同意呢?我、我都跟他说了,我跟少爷都成亲了——”
叶京华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一边儿听着一边儿将赵宝珠身上的狐裘脱下来,再脱下湿透了的官袍,轻声哄道:“先沐浴,去去寒气。”
赵宝珠被他半扶半哄着泡进了热水里,整个身体被热气蒸腾着,情绪缓和了不少,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叶京华坐在浴桶旁,一只手抚着赵宝珠湿漉漉的头发,在他被热水蒸腾得略粉的脸颊上吻了吻:
“他说这些,你在他面前是怎么答的?”
赵宝珠趴在浴桶边上,半闭着眼:“我可生气了——”他将自己反驳太子的话说了一遍,接着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向叶京华:“少爷,我好像对太子殿下不敬了。”
叶京华靠在浴桶边,见他神情似有忧色,靠过去轻轻吻了吻赵宝珠的额角:“没事。我来处理。“
听他这样说,赵宝珠微微放下了心,他一向是很信任叶京华的:
“都是我没听少爷的话……少爷说得对,既然太子殿下看不惯我、我们这事儿——”赵宝珠说到这儿,心里似是被针扎了一下,顿了顿,还是咬牙道:“那我们就不往殿下跟前凑就好了。殿下不喜欢,我们就离远些,不去自讨没趣。”
叶京华见他一口一个’我们’,心里妥帖了些许,勾了勾唇角,将赵宝珠的手执起来亲了亲。
赵宝珠今日又惊又怒又委屈,耗费了许多心力,在温暖的水里泡着,很快便睡了过去。
叶京华坐在浴桶边,一只手抚住赵宝珠的脑袋,将他一把从浴桶里捞起来,收拾好了放进床榻里。
赵宝珠额头上的伤口还未彻底痊愈。过了两个时辰,叶夫人身边儿的明倩按时来给赵宝珠换药。
她一进院子,便见叶京华一个人坐在前厅。
满院子的下人都被屏退,只有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叶京华一身白衣,坐在一扇屏风前。
屏风是极尽华丽的雀羽扇,期间镶嵌了即几颗细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应当十分璀璨耀眼,若彩凤自山中飞出。
叶京华坐在凤眼之前,白衣如雪,若一尊玉塑。
明倩看到叶京华,刚忙垂首屈膝行礼:“二公子,奴婢来给赵大人上药。”
叶京华并没有说话,明倩低着头,只能看见他修长手指动了动,示意她进去。
明倩点头,在一片静默中走进内室,看到床帷中睡得脸颊泛粉,嘴里还在哼哼唧唧赵宝珠时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人间。
这叶家后院中的一票美貌丫鬟中间,一开始大多都抱着当姨娘的心思。叶家二公子是出了名的俊美,学问又好,还得皇帝尚书,人人都知道若一朝能得其垂怜,便是一步登天的命。然而真近了叶府,不到一年大多数侍女就打了退堂鼓。
明倩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起方才不经意瞥见叶京华的神情,心中还一阵一阵地发寒,有些唏嘘地看了榻上的赵宝珠一眼。
二公子在二夫人面前和在他人面前,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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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顶撞太子的事,赵宝珠还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怕太子回过味来要问他的罪。过了好几日,见朝堂上没什么动静,赵宝珠才微微放下心来。
不知是太子忙着把这件事儿忘了,还是觉得他不可教化,所以懒得管了。
赵宝珠先是担心,但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又觉得有些伤心。
不管怎么说,他当日那样顶撞太子,一定是让他失望了。
赵宝珠想着还有些失落。铁牛哥一直是他尊重又敬仰的人,以往得了他一句夸奖,赵宝珠都能高兴好半天。没想到如今竟因着这事,惹了他的厌弃。
赵宝珠本就是个重情之人,自己越琢磨越伤心,还偷偷抹了几次眼泪。结果最后一次哭的时候被叶京华撞见了,被抓着手腕半哄半逼问地说了原因,一听是为太子的事儿伤心,叶京华的脸色当即就不好了。
甚至还脱口而出了一句:“你就这么在意他?”
这酸溜溜的话把赵宝珠都听愣了。
叶京华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极酸,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去。他知道赵宝珠对太子没有那种心思,却还是忍不住妒忌。叶京华又酸,又觉得脸上挂不住,过了会儿就随便找了个借口避出屋去了。
赵宝珠坐在榻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甜滋滋的。
叶京华在他眼里一直是风光霁月如天宫仙人一般,这还是少爷头一次吃醋呢。
赵宝珠觉得叶京华应当是挺心悦他的,不禁偷着勾了勾嘴角,方才心头的那点儿忧愁都忘了。
次日,叶京华还专门绕道先送赵宝珠到了吏部。
在衙门跟前,叶京华牵着赵宝珠的双手,将人从上至下细细看了一遍,才敛下*眼,捏了捏赵宝珠的手指:“跟你说得话记住了吗?”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都记住了。太子派人来请就说病了,然后让邓云去户部找少爷。若太子亲自来,就跟在右侍郎后边儿。”
吸取上回的经验,赵宝珠这回带了邓云和阿隆两个人来衙门上。
按理来说官员当差是没这么大的排场的,但叶京华如今草木皆兵,便早早跟两位侍郎大人说过了。若不是要当差,他只怕是恨不得自己在这儿盯着赵宝珠。
见赵宝珠乖顺的模样,叶京华’嗯’了一声,嘱咐道:“记住了,就要做,知道了吗?”
赵宝珠复又点了点头:“知道了。”
一问一答的跟教小孩儿似得。邓云站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牙酸,等了一会儿,见叶京华还舍不得松手,不得不道:“少爷,您当差快迟了。”
叶京华看他一眼,这才算是松了手。
阿隆,现已改名成赵隆,来京城的小半年在叶府好吃好喝,一下子窜高了许多。打眼看过去,竟一下子和赵宝珠都差不多高了,脸上的婴儿肥也褪了不少,却依旧是黑乎乎的,看着是个浓眉大眼的精干小伙儿。
阿隆见叶京华走了,才敢凑到赵宝珠身边悄悄跟他咬耳朵:“老爷,我怎么觉得叶大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赵宝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阿隆不知道怎么形容,以往叶京华看赵宝珠像是狗看着骨头,如今,如今像是——阿隆思考了许久,都想不出一个确切的形容。一会儿觉得像妖精看着唐僧肉,一会儿又觉得像是地主老财看着家里不安分的小姨娘,反正就是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
赵宝珠见他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轻笑了一声,拍了拍男孩儿的头:“想什么呢,进衙门去别乱跑。”
阿隆怎么敢乱跑。他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体面的衙门。进吏部的大门,就缩头缩脑的跟鹌鹑一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见赵宝珠一边儿看公文将一干小吏使唤地团团转的样子,他更不敢往上凑,只觉得赵宝珠如今威严比起在无涯县当县令时更有威严,随便说一句就能让满司的人风声鹤唳。阿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趁着上前端茶倒水的时机对赵宝珠道:
“老爷,你好像将军啊。“
赵宝珠惊讶地抬起头:“将军?那是武官,我是文官。”
“我不懂什么文啊武的。”阿隆笑嘻嘻地说:“老爷看着威风极了——”
赵宝珠好笑道:“将军为国征战,那才威风呢,我这算什么。”
阿隆抿嘴笑了笑。然而他此时没想道,这句话会一语成谶。大清早吏部本来清清静静的,赵宝珠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呆着办公,然而到了巳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似是有什么在外头大吼大叫,声音之大都隐约传到了赵宝珠的耳朵里。
赵宝珠蹙了蹙眉,自公文中抬起头:”怎么回事?“
吏部衙门不像是之前在无涯县的县衙门,是对百姓开放的,按理来说平时都不会有人上门。片刻后,一个小吏忽然慌张地从外面跑进来:
“赵大人!”小吏急得满头是汗,几步跑到赵宝珠面前:“不、不好了!是公孙大人在外头等着呢——”
赵宝珠皱起眉:“公孙大人?什么公孙大人?”
他可不认识什么公孙大人。
小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朝赵宝珠道:“赵大人,您知道的啊,上季铨选的时候,您不是把他的儿子公孙浏从升班上头划掉了吗?”
赵宝珠这才恍然大悟,遂紧紧皱起眉头:“他来干什么?”
小吏神色有些为难。不过不用他说,赵宝珠也能想出来是为什么,遂道:“算了,我自己去看看。”说罢便站了起来。
小吏见状一惊,“赵大人,您、您要去吗?右侍郎大人在外头陪着呢。“他是被叶京华打点好的人之一,见那公孙大人来势汹汹,害怕赵宝珠待会出去生出什么变故。
赵宝珠抬了抬手让他退开:“行了,我去看看。”说罢便抬脚往门外走。邓云、阿隆见状,也赶紧跟上。
待走出去,果然见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人和右侍郎坐在一起,见赵宝珠走出来,那中年人立即看向他,神情很是不善。
右侍郎见他出来,则是松了口气,立即站起来道:“赵员外郎,你快来陪客,我还有要事。”说完脚底抹油似得就走了。
赵宝珠看了眼右侍郎的背影,而后转过头,上前向中座上的年男子见礼:“公孙大人。”他作了一揖,就直起身来,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到:“不知公孙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公孙大人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不客气,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登时也怒了,’唰’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一双金鱼眼向赵宝珠道:
“你就是赵宝珠?”
邓云和阿隆听见这不太好的口气,对视一眼,暗暗提起了心,悄悄朝前走了两步。
赵宝珠却是面色不改:“正是。”
公孙大人登时来了气,额头青筋直跳,双手背在身后,冲着赵宝珠就道:“老夫今日就是来给小儿讨个公道的!听说是你擅用职权,将我儿子的名字从升班上拿了下来?”
这话挺刺耳,赵宝珠听了便皱了皱眉:“贵公子被拿出升班,是因为他年前才被调入工部,国法有令,六部官员三年不能入升班——”
然而公孙大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解释,一挥袖子,吼道:
“你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你一个小小五品官,谁给你的胆子随随便便把我儿摘出升班?啊?你别以为得了皇上和太子的恩典自己就是个角儿了,我告诉你、你还不够格!!””就因为这事儿,把家里老母都气得晕过去了,县主娘娘若玉体有碍,你能担得了这个罪名吗?!”
赵宝珠被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臭骂,眉头皱得死紧,心想难道我当个差连你家人的心情也要考虑?这又是哪一国那一法?
第117章 搭救
公孙大人骂完,趾高气昂地一甩袖子,仰起头道:“你快去把我儿加回升班上,这就去!”
赵宝珠简直都要被气笑了,这些人把公堂衙门当成什么地方?他冷冷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冷道:“铨选名单已经公布,断无修改的道理!”
没想到听了他的话,公孙氏竟然道:“那就下一次季选,挑个好点儿的将我儿加上去,记得要去户部。”
赵宝珠微微睁大了眼睛,愣是顿了半刻,才嗤笑出声。
他原本以为尤氏已经是无耻至极,没成想来了京城,还真是人外有人他,天外有天——
赵宝珠本来懒得跟他多说,闻言,也不想留面子了:
“怎么?公孙大人是把这吏部衙门当菜市场了?”赵宝珠一挑眉,看着公孙氏,冷笑道:“官位想挑就挑?升班想进就进?”
这句话一出,公孙氏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公孙氏虽在朝中不算是什么大官,但亏他有个当县主的娘,身份贵重,凭借着朝中的关系挂了个闲置,倒也算是混的顺风顺水。所以这还是头一次被一个晚辈这样当着面儿嘲讽。
公孙氏愣了半晌,接着立即就炸开了,指着赵宝珠的鼻子说不出话来:“你——你——”
赵宝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精致的小下巴抬着,清秀白皙的一张小脸儿在公孙眼里看着尤其的可恨。
公孙氏被气得脸色青白,然而就在这时,后头忽然又有人进来。
“公孙大人?”公孙氏一回头,就见一个着朱红鹤袍的中年人走来,登时一喜:“张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被称为’张大人’的中年男子皱着眉走进,看了赵宝珠一眼,似是对他是谁也心里有数,脸色沉了沉道:“我是为犬子之事而来。”
公孙氏恍然大悟,白胖的脸上做出夸张的神情,用力地点了点头:“是了,是了。贵公子也是这一班的。”
他们两人登时相见恨晚般站在了一条战线上,互相感叹一番,遂回过头,看向赵宝珠。然而还没等他们俩张口,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满含怒气的声音:
“赵员外郎在何处?我要见官、见官——”
公孙氏与张姓男子回过头一看,便见一衣裙华丽的妇人正气势汹汹地走上来,身旁还跟着两个年轻男子。
公孙氏登时哑然道:“怎么连侯府夫人都来告官了?”
那妇人大步走进来,一时吏部里面的人更多了。赵宝珠看着面前的这几个人,微微蹙起了眉,心中忽然生出了些不详的预感。
·
半个时辰后。
吏部衙门中满满当当站了一堂子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仿若是哪个人家在办什么赏花宴、品蟹宴。可惜众人口中高声嚷嚷的话打破了这种错觉:
“我儿本来在升班,怎么说拿下就拿下了?”
“我的孙儿这几日都气得病了,赵大人,你说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我家老母——”
“我家祖母——”
一大群人句句诘问,听着是恨不得把家里的祖宗祠堂都搬到吏部,来逼赵宝珠给出个解释了。一群小吏挡在前头,顾忌着来人的身份,也不敢太拦着。邓云和阿隆倒是早就拦在了前头,隐约将赵宝珠挡在身后。
公孙氏趾高气扬地站在众人前头,因着身后有了人,身板也挺直了,气势十足地冲赵宝珠道:“赵员外郎,你看看吧,这事儿您今天必须要给我们个说法!”
赵宝珠站在两人身后,神冷淡。他的目光不远处衣着华丽的一众侯爵,县主,这个大人那个那人,忽然发现这些所谓的京城贵族撒起泼来也跟村里的大爷大妈没什么两眼。
赵宝珠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视天下权势金银为己物,什么国法什么吏律在他们眼中恐怕都是废纸一张。赵宝珠神色冷漠,心中的怒火烧到了最高点,又化作冷焰,甚至有些麻木,他跟这群人没什么好说的。
“铨选名目是由尚书大人过目,盖了官印的。”赵宝珠冷淡道:“公事非儿戏,绝无更改的可能。”
公孙氏与众人听了这话哪里肯罢休,但碍着曹尚书的面子也不好说让他将本季名单收回去再改的话,便道:
“这次没有了还有下一次嘛——”公孙氏见赵宝珠油盐不进,急切道:“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赵宝珠看着他,眼底一片冰冷。这时他忽然些许体会了叶京华平日不爱说话,对有些人似乎连一个字都欠奉的心情。
他冷硬着一张脸,环视众人:
“我劝各位还是别费力气了。”
赵宝珠语气冰寒,一字一句道:“不管各位是为了谁而来,本官可以保证他们不仅这次入不了升班,只要一日与国法不符,就算是下次,下下次,他们也入不了升班!”
此话掷地有声,砸在众人头上。
连邓云、阿隆两人都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立即警惕地看向人群,面皮绷紧了些,朝赵宝珠前头又站了站。
果然,众人一下子就炸了。
那衣着光鲜,头戴点翠珠翠冠的国公夫人那染着蔻丹的手指按在胸口,一幅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模样,口里念叨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公孙氏怒目圆瞪,朝赵宝珠怒道:“赵宝珠!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姓的男子双手背后站在后头,也是面色铁青,盯着赵宝珠道:“赵员外郎,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堂中的气氛逐渐紧绷了起来。一群有权有势的贵族,身边儿也多多少少带了些家仆,都是些年轻精壮的小伙子。一时这些人也隐隐有上前的意思,一时邓云和阿隆的神情登时也凝重了不少,特别是邓云,看着眼前的形势,心想太子没等来,倒是等来了这帮神仙!早知如此就多带点儿人来了——
邓云暗中瞥了眼身后的阿隆,看倒霉孩子一脸紧张还有些惊惧的样子,’啧’了一声,向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
带了个半大小子!也不顶事儿啊——
邓云暗中给赵宝珠使了个眼神,试图用目光暗示赵宝珠,让他随便说点儿什么先把今天的场面糊弄过去,好汉不吃眼前亏。
谁知赵宝珠面色冷淡,睥睨众人,红润的上下嘴唇一碰,就道:“绝无可能。”
邓云登时心下一凉。遂回过头,绷紧了面皮看向众人——
果然,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仆立即气势汹汹地上前走了一步。他们一共有七、八个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年轻人,看着如同一桩人墙。四周的小吏也只是来当差的,不敢跟权贵硬碰硬,见状都有些退缩。
“谁敢?!”
就在这时,邓云双目圆瞪,厉呵出声:“这可是吏部衙门!你们想干什么!”
邓云是一条身高八尺的壮汉,虽然平时愣头愣脑的,关键时刻往哪儿一站还是挺能唬人的。那些家仆一顿,当场没敢上前。
就在这个空挡,吏部大门前忽然涌入了一队人马?
邓云迎着光看到好几个浮动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别是还有人吧?正当他低着头四处看着想找一找有没有家伙能抄一下时,一道洪亮的男声忽然传来:
“都在干什么?!退后!”
随着男声,一队披着甲胄的士兵大步从众人中间穿过,盔甲丁零当啷地一顿,为首之人一抬头,露出张英俊清正的脸。
赵宝珠看见他,一怔,遂认出了他,竟然是与他曾经在城门有一面之缘的蓝煜。
紧接着,另一个人影自他身后走出,此人穿着文官的袍子,细长的眉眼往众人身上一瞧,嘴角微微一勾:“各位大人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眉眼间流转着些许风流,朝旁边的侯府夫人道:“这不是沈定侯夫人吗?今儿将军府上赏花您不去在这儿干嘛呢?”
侯府夫人认出了他,讶然道:“常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常守洸。他是常老将军嫡孙,虽一度远离京城,军中的关系到底还在。这些公侯国公有不少都是当年开朝时打江山的元老之后,后代虽不一定从军,但彼此都常有走动。侯府夫人骤然在这个地方看见常守洸,好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不是为了自家子侄的仕途,谁又会在这儿胡搅蛮缠?
常守洸看出侯府夫人面上的不自然,勾了勾唇,脸上有点儿皮笑肉不笑的意思:“这大清早的,动静这么大,我不得来看看?”
侯府夫人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子,皱起眉不悦道:“常公子,这儿没有你的事。”
其他的人虽然没说话,可也满脸不善地盯着明晃晃站在大堂中间的一队士兵,公孙氏’哼’了一声,道:“这位是——常公子吧?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只是来要个说话,你们就要让官府抓我们不成?”
邓云此时已看明白了这群士兵恐怕是友军,闻言恨得咬了咬牙,心想就该把这群闹事的人全都抓起来!!
就在这时,士兵中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他们忽然同时把手里的剑往地上一垛,动作整齐划一,发出巨大的声响。公孙氏被吓得一缩脖子,差点把舌头咬了,连赵宝珠都下了一跳,众人不禁纷纷侧目,大堂里骤然一静。
蓝煜站在最前方,双手持剑,冷声道:“我们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竟然是太子!
侯府夫人妆点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紧张。气焰最嚣张的公孙氏都放久了的茄子似得,一下子就瘪了下去,磕磕巴巴道:
“太、太子殿下?这事儿怎么能劳烦太子殿下呢——”
蓝煜满脸冰寒,看了他一眼,公孙氏立即被军中之人的气势给震慑住了,脸色白了白。
“太子殿下让我们传话。”蓝煜满脸冰寒,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国法在前,诸位如此吵闹,未免失了体面,还请诸位都回家去。若是有人于选官之事有任何异议,还请他们自己来,都是有官身的人了,还做如此幼儿之态——这里是官府,不是学堂!”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在场人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没想到太子会这么不给他们的面子。劈头盖脸将他们和家里的子侄都骂了一遍。
侯府夫人和旁边儿的陈姓大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站不住了。他们今天来,本来想的就是把架子在赵宝珠面前一摆,将这个狐假虎威的小人吓一吓,事情就解决了。没成想赵宝珠是这么个脸臭心硬的人物,弄得他们在这儿站了满堂,真跟市面上胡搅蛮缠的庶人一样了。
且事情还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他们还要不要脸了。
侯府夫人面色一变,看了带来的家一眼,匆匆告了声辞就躲羞走了。那个张姓的大人看了赵宝珠一眼,面色冷硬地吐出’告辞’两个字,便也转身走了。他们一走,剩下的人也呆不住,接二连三地都告辞走了。
公孙氏走之前还悻悻地瞥了赵宝珠一眼。实在是没想到太子竟然还专门为了他跑这一趟。
他们满以为太子碍着之前的经历,会尽量避开这些赵家村的人。没想到太子的消息这么灵,还来得这么快。
待人都走了,赵宝珠惊喜地朝蓝煜迎上去:
“蓝兄!”赵宝珠有点高兴,上下看了看蓝煜,道:“许久不见,蓝兄更威武了!”
蓝煜的神情微微柔和下来,嘴角带了点儿笑:“好久不见,赵大人也威武了。”
“是吗?”赵宝珠一向很崇拜蓝煜这般的习武之人,听他这样说还有点高兴。
蓝煜笑了笑,看了看赵宝珠:“赵大人……长高了。”
赵宝珠闻言,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是高了些。”
他们这儿正说着呢,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赵宝珠扭头一看,见是那张着细长眉眼、穿着文官袍子的男子放下手,朝他挑了挑眉锋:“我呢?你不谢谢我?”
赵宝珠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愣是盯着男子看了半晌,才犹豫道:“请问——您是?”
该男子登时愕然,一双长眉差点儿挑到天上去了,朝着赵宝珠走了两步,指着自己的一张俊脸道:“你不记得我了??”
赵宝珠惊了一惊,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男子的眉眼,觉得有点儿面熟,但是死活都想不出这到底是谁。
蓝煜适时帮他解围:“这位是兵部职方郎中,常守洸常大人。”
“啊——”赵宝珠这才恍然大悟,脑中闪过一段醉酒时模模糊糊的记忆:“您是常公子!”
常守洸松了口气,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想起来了?”
赵宝珠连连点头:“记起来了!”接着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常守洸:“常公子,原来你在兵部啊,想必殿试也高中了吧?”
常守洸高兴没两秒,就一口老血噎在了喉头:“我可是榜眼!你不知道?”
赵宝珠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他只知道少爷中了状元,榜眼和探花是谁他还真不知道:“原来如此,那真得恭喜常公子高中了!“
复又有些羡慕地道:“探花啊,常公子真厉害。”
见他一脸真诚的模样,常守洸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眼睛里还真是除了那姓叶的谁都看不见。”
赵宝珠没想到他会这么瘦,脸骤然一红,支支吾吾道:“是吗?我、我和叶大人只是好友——”
常守洸看着他一双大眼睛左看右看,就差点没把’此地无银三百两’刻在脸上了。他想着还有些唏嘘,当日叶京华是怎么在琼林宴上脸色大变他还历历在目,几个月后听说叶京华忽然自请除了翰林院外放到了地方,又正好是赵宝珠被派去做县令的那个州,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意外。这俩人私底下是个什么关系,他也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
看着赵宝珠这幅面飞红霞的样子,常守洸嗤笑了一声,把一旁的椅子拉出来往上一坐:“行了,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赵宝珠闻言,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常守洸,本想辩驳,然而看见常守洸的神情,赵宝珠就意识到他是真的知道了。赵宝珠面色一白,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逐渐转为青色,盯着常守洸欲言又止。
常守洸一手撑着脸,见状挑起眉:“怎么了?”
赵宝珠看着他,到底还是问出了口:“这事,是……是不是太子殿下告诉你的?
“……?”常守洸抬起眉:“殿下?谁跟你说的?殿下怎么会说这种事。”
一旁的邓云刚刚松了口气,闻言又将心提了起来,目光警惕地看向常守洸。说起来这位常公子可是常老将军的嫡孙,不折不扣的太子党。这蓝煜蓝侍卫家中也有个在宫中禁卫军当统领的哥哥,估计也是储君心腹。少爷可是特别吩咐过他们,任何与太子相关的人事都要看紧了!
赵宝珠闻言,提起的心放了下来,松了口气,遂又疑惑道:“那……那常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常守洸轻笑一声:“看都看出来了,什么难事。”说罢看向蓝煜,赵宝珠这才想起还有个人,转头去看蓝煜,果然见他面上的神情也略有些复杂,显然是也知道了。
赵宝珠惊讶道:“蓝、蓝兄也知道了?”
蓝煜一顿,看了赵宝珠一眼,含蓄地点了点头。他当初撞见叶京华和赵宝珠逛灯会时,便觉得两人关系亲密,结合之后听到各种传闻,便将事情猜了个大概。
赵宝珠哑然,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么多人都知道了。赵宝珠脸红到了耳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来往后还得告诉少爷收敛一些才是,要不然都让旁人看出来了,多不好。他咬了咬唇,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抬起头来看向常守洸:
“那——殿、殿下没说什么吗?”
自从当日他顶撞了太子,赵宝珠便未能从东宫听得只言片语,直至今日。
常守洸道:“没说什么啊?”他倒是有些惊讶:“殿下也知道你和姓叶的那事?”
赵宝珠红着脸点了点头,垂下脸。暗暗想着既然今日之事,太子殿下还肯来帮他,应当还不算厌弃了他。赵宝珠松了口气,觉得连日里心上压着的重石总算是被移开了些许。
常守洸想了想,觉得也说得过去,太子殿下一向和姓叶的关系好,兴许是从他那儿知道的。他拍了拍膝盖,道:“太子殿下没说什么,我们正议事呢,就听说你这儿出事了,殿下就让我们顺路来看看。”
赵宝珠闻言,’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常守洸用手拍了拍椅子扶手,起身道:”行了,看也看过了,我们就回去了。“说罢便站起来要往外走。
赵宝珠见状,赶忙起身送客:“我送两位出门。”
几人走到门口时,蓝煜忽然停了停脚步,朝门外做了个手势。外面立即小跑进来两个看着十分精干的士兵:
“这是太子殿下嘱咐要留给您的人。”蓝煜回过头,对赵宝珠道:“他们都是宫中的侍卫,身手也不错,若有类似今日之事发生,他们也能帮忙。”
赵宝珠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登时愣住了,遂赶忙道:“这、这怎么行?太费周章了——”
他看了看两个士兵,显然跟什么壮实些的家仆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人站在哪儿跟两颗松树木一样,身姿板正——这可是宫里伺候的人,他何德何能,能让御前侍卫专门来保护他?
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蓝煜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他们只是宫里预备的侍卫,让他们在这儿当差,也算是锻炼了。”
赵宝珠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犹豫:“这、这……我这儿有什么可锻炼的呢——“
蓝煜见状,神情更加温和,刚想再劝,就听见一阵略微繁杂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
几人回过头,叶京华冷玉般的面孔出现在廊下。
只见他一身绯红的官袍,似是急匆匆跑过来的,额上还沾着些许细汗,胸膛略微起伏着。
在他身后站着整整齐齐十几个着青袍子的青年男子,衣角上都有叶家的家纹,是叶府自己的私卫。
他站在廊下,黑眸抬起,目光落在赵宝珠身上。随后再转向旁边的两个人,最后在院中的士兵上一顿。
赵宝珠先反应过来,几步跳下阶梯迎上去:“少爷!”他小跑到叶京华面前:“少爷,你怎么来了?”
叶京华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院中的士兵身上,待赵宝珠跑到跟前才转回来,垂下眸,抬手在赵宝珠肩上搭了一搭:“没事吧?”
赵宝珠笑了笑,道:“没事,没事。”
他也没问叶京华是怎么知道的,遂让开些许,朝常、蓝两人示意道:“多亏殿下派常公子和蓝兄来,那些人一看他们就全吓跑了。”
常守洸站在阶梯上,心想这哪里是他们,分明是把太子的名号搬出来,那些个惯会捧高踩低的世家大人们才肯走。不过赵宝珠这样说,倒显得他很英武,常守洸还是有些受用的。
叶京华听了,抬起头,看向常、蓝两人:“原来如此,那还得谢过两位大人搭救。”
常守洸登时出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他瞪着叶京华,这人明明态度语气都没问题,可无端就是阴恻恻的,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中听。他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僵硬地’嗯’了一声。
蓝煜倒是好些,平和地道:“叶大人不必言谢,我等也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而来。”他接着道:“这两个人是太子殿下要留给赵大人的。”
赵宝珠闻言,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心虚,这、这太子也没叫他,自己也没来,但是要给他留人——赵宝珠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下意识地看向了叶京华。
叶京华侧脸冷淡,目光在两个士兵脸上略微一顿。他的瞳仁极黑,待两人的神情都有点不自然了,叶京华才忽然垂下眸,俯首道:
“臣代宝珠谢过太子殿下。”
赵宝珠一愣,赶快也跟着道:“臣、臣也谢过太子殿下。”
第118章 乔迁宴
见他们将人收下了,蓝烁笑了笑:“两位大人的话我一定带到。”遂转头对两个士兵说:“你们就留下来,以后听赵大人调令。”
两个士兵点头,随后直接走到赵宝珠跟前单膝跪了下来:“参见赵大人。”
赵宝珠赶忙慌张地将他们叫起来:“哎,快起来,不必这么客气。”
两个士兵站起来,也没有多的话,冷着脸退后一步,垂头站在了一边。蓝烁和常守洸见事情收拾地差不多了,便告辞走了。常守洸虽然不太待见叶京华,但是对赵宝珠感官还挺好的,走之前还特意对他道:
“听说陛下给你赐了宅子,你什么时候搬,若要办乔迁宴记得叫上我。”
赵宝珠这才想起来宅子的事,连连道:“当然,当然。”
常守洸这才满意地走了。
赵宝珠松了口气,看了眼叶京华,想跟他说话,却顾忌着旁边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叶京华看出他的心思,放在他肩上的手按了按,转头朝那两人道:
“辛苦两位在外头看着,以免再有人来闹事。”
闻言,两名士兵先看了看叶京华,又去看旁边的赵宝珠。
赵宝珠见两人看向自己,怔了怔,才赶忙道:“对,对。麻烦二位了。”
两个士兵这才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赵宝珠愣愣地看了他们的背影一会儿,觉得这两个士兵冷冰冰的,行动姿态间总觉得和普通的侍卫不太一样。
赵宝珠转头想对叶京华说什么,却见他神色冰冷,盯着士兵走出去的方向。赵宝珠一愣,隐隐感觉叶京华心情不太好,他看了看,小心地放低了声音道:
“少爷……你生气了吗?”
叶京华闻言,垂眼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有点不安,两只大眼睛水润润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叶京华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神情柔和下来,抬手摸了摸赵宝珠的头发:“没有。”他顿了顿,转身将赵宝珠搂在怀里,闭了闭眼:“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他们*竟如此不顾体面。”
这些人未免也太嚣张了些,赵宝珠如今人还住在他府上,就敢如此行事。
这天下还是太平太久了,这些世家仗着有开朝之功,族中子弟累世官宦已成了习惯,视天下为己物,所以但凡有一点不能随他们的心意便不能接受。
叶京华眼中寒光乍现,嘴角向下,压出个略显冰冷的弧度。
赵宝珠没注意,他被抱了个满怀,立即很满足地把脸埋在叶京华肩上:“少爷不生气就好。”说罢还依恋地将脸在他肩上蹭了蹭:“少爷是不是还在当差呢,我这儿不要紧,衙门上有要事的话少爷还是回去吧。”
话是这么说,双臂却紧紧抱住叶京华的腰不放手。
叶京华心都化了,也紧紧回抱住他,低声道:“没什么事,我今儿就在这陪你。”
听到有人上吏部衙门闹事,他怎么还坐得住,已经跟良康告了半天的假,今日就在这儿守着赵宝珠。
他倒要看看有自己在,谁还敢上门。
果然,赵宝珠闻言就笑开了花,忙不迭拉着叶京华到司内坐下来。小吏都被他遣回去该干啥干啥了,陈真也还算有眼色,见叶京华来了,赶忙找了个借口手忙脚乱地避出去了。邓云和阿隆给两位主子沏了茶,也忙不迭地就要下去,却被叶京华叫住:
“等等。”
叶京华道:“今日的事情,你们说一遍。“
邓云立即停住脚步,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叶京华闻言,顿了一下,抬眼问道:“蓝、常二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邓云回:“那些闹事的人来了后大概过了二刻,两位大人就来了。”
闻言,叶京华沉默。半晌后才抬眸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邓云阿隆这才讷讷退下去。他们走了之后,叶京华依旧沉默着,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赵宝珠见他一直不说话,便主动道:
“少爷,你在想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叶京华抬起头,看向他:“我在想,太子的人怎么来得这么快。“
闻言,赵宝珠一愣,他还真没往这点上头想。他身边儿有叶京华的人,这个他是知道的,但是太子是怎么知道的呢?赵宝珠想了想,道:
“或许是这儿闹起来,太子恰好知道了把。我听常公子说他们正巧在和太子议事,就顺路来看一看。”
赵宝珠想着,还有些感动,觉得太子的心还是好的。还专门让人过来看一眼。赵宝珠骨子还是保有着一股子平民百姓对皇族的崇敬,觉得太子和皇帝就应该知道天下万事万物,更别提是百官的动向了,所以下意识就不会去深究太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叶京华闻言,顿了一顿,也没再深究下去,回过头,目光幽深地往向屋外。半晌后,忽然道:
“那两个人,看着像是禁军。”
赵宝珠本来在吃果子,闻言猛然一惊,霍然抬起头,手里的果子都掉到了地上:“禁、禁军?!!”
赵宝珠差点把舌头都咬掉,瞪大了眼睛,惊道:“禁军不是、不是只有陛下才能调令的吗?”
就算是他这种出身偏僻之地的人,也知道禁军的鼎鼎大名。禁军可和御前侍卫不一样,是正经的精锐军队,是专门来保护皇帝的。赵宝珠记得许多年前上大文朝曾遭北方蛮族入侵,还一路打到了京城,多亏了禁军顶住了进攻直到南方的援军到来,这才没有灭国。
叶京华的神色有些复杂,敛下眼道:“陛下曾在太子及冠时从禁军中拨了一队给他,算是太子麾下。”
禁军中全是精锐,且纪律极严,可以说是皇宫的最后一道防线,与满宫皇族的安危直接挂钩。皇帝能舍得从中专门选人分给太子,足以见其对太子之信任。可以说这对皇帝与储君之间的关系是本朝百年间从未有过的紧密,天家父子能做到这个地步,也是难得。
今日他眼见着,那两个估计还是挑过的,分明除了赵宝珠,谁的命令都不听。
叶京华面色微冷,左手无意识地拨弄右手上的扳指,他倒是大方。
赵宝珠完全震惊了,好半天才说出话:“那……那我们就这么收下了,会不会不太好?”他揪了揪叶京华的衣角:“少爷,要不然我们还是把人退回去吧。”
叶京华原本满心冷意,听赵宝珠话里一口一个’我们’,忽然松了松,神情柔和下来。不管怎么样,赵宝珠一直是和他一条心的。
他伸手摸了摸赵宝珠的脸蛋:“没事,既然他给了,你就收下吧。”
他还没有小心眼到这个地步,把禁军放着不要。一切还是赵宝珠的安危最要紧。再说了,他们夫妻本是一体,太子要给什么,也是便宜了两个人。叶京华很想得开。
听他这样说,赵宝珠放下了心来,点了点头:“那好吧。”
“不说这些了。”叶京华转移话题,顺手摸了摸赵宝珠的耳朵:“你的宅子快收拾好了,要办个乔迁宴吗?”
皇帝赐给赵宝珠的宅邸就在叶府隔壁,听说是前朝一位郡王次子的府邸,因着已算是远离了权力核心,宅子比较小,却修的十分精美雅致,拿给赵宝珠算是正好,既能彰显皇帝对叶赵这对小夫妻的宠幸,又不至于太出格。
叶京华一直操持着宅子的布置,因是旁人住过的,收拾得极为细致,什么事儿都要亲自过问,因此拖了整整一个多月才终于收拾好,
赵宝珠闻言,也有些高兴:“要办吗?”他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大家热闹热闹也好,把爹爹也接来,还有方才常公子不是说要来吗?”
他在京城认识的人很少,一只手都可以数得出来,但蓝烁是对他有恩的,如今再算上常守洸,刚好可以答谢一番这些帮助过他的人。
赵宝珠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叶京华却轻轻蹙了蹙眉,他不算很喜欢常守洸。但赵宝珠少有朋友,这段时日他在衙门上辛苦,叶京华觉得正好能让他高兴高兴,便点头道:
“好,我去安排。”
赵宝珠听了很高兴,见四下无人,便扑进叶京华怀里,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少爷!你待我真好!”
叶京华搂住他,唇角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
不经意间,赵宝珠和叶京华回京已过了好几个月。京城的春日深了,积雪早已褪去,周遭树木上都冒出了新芽,嫩绿的一片,看着人特别心旷神怡。
两人找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举办乔迁宴。
小而精致的宅子上挂了叶京华亲手提的匾,上书「赵府」,牌匾上还拿红绸系了红花,十分喜庆。宅子上上下下都被打理一新,院子里是叶京华特意从赵宝珠住过的「瑞来院」里移栽过来的桂花树,此时正郁郁葱葱地立在主屋外头。李管事风风火火地上下打点,带着一票的小厮侍女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作为主人家,赵父和叶夫人率先到了,先进去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算雅致,就是小了点儿。”
赵宝珠陪在一旁,差点儿脚下一个趔趄,这还小?不过想想叶家主宅的大小,也能明白叶夫人为什么这么说,这整座宅子可能也就是叶京华在叶府住的「疏琴院」那么大。
李管事在一旁道:“两夫妻住,倒也够了。”
叶夫人点了点头:“也是。”遂扭过头左右看了看:“好歹是前朝郡王一脉留下的东西,老是老了些,用料还算过得去。”
赵宝珠站在一旁,听他们品评宅子的用料,格局,物件,风水等等,听得云里雾里。赵父也跟着云里雾里,四处瞅了瞅,小声对赵宝珠道:
“小宝,你这院子还挺大的,改天爹爹给你垒个鸡窝。”
赵宝珠闻言笑了:“不用,城里的鸡蛋都是靠买的。”
不像他们村里,都是各家养各家的鸡,各家吃各家的蛋。
赵父’诶’了一声,道:“那外头买的哪里有家里现下的新鲜?还是垒一个。”
赵宝珠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就垒一个吧。”
接着父子俩就商量起来这个鸡窝垒在哪儿,渐渐的被旁边的叶夫人和李管事听到了,两人瞬间没了话。
叶夫人与李管事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让他们自己商量吧。”
别等他们弄了半天,又是搭戏台子又是种树栽花的,到头来还没有一个鸡窝能讨赵宝珠欢心!
过了一会儿,就到了时候,宾客渐渐上门了。常守洸是最先到的,还给他带了贺礼,是个精致的翡翠摆件。
赵宝珠有些惊喜地收下了:“常公子,您也太客气了,人来了就算了,还带礼——”
常守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说罢四处看了看,有点儿吊儿郎当的:“你这儿收拾得挺不错的,那桌子是黄梨木的吧。”
赵宝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我也不懂,都是少、叶大人布置的。”
叶大人,那就是叶京华了。常守洸了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他瞧着几样东西都像是宫里的样式,常守洸环视四周,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架上的一个象形摆件,略略吃了一惊。他祖上也算是勋贵,虽然之前有些没落,但眼界还是有的,这玩意儿一看就是舶来品,说不定还是哪个小国奉上来的贡品。
这么大方啊?常守洸暗暗咂舌,叶京华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形象,没想到对赵宝珠还挺舍得的。
常守洸环视一圈,最后收回目光:“他人呢?”
赵宝珠知道他说的是叶京华,道:“他衙门上突然有事,晚点儿再过来。”
乔迁宴的事,是叶京华全程在安排的,本来也要和他一起迎接宾客,却不知为何衙门上有事,因此耽搁了。
常守洸闻言’哦’了一声,倒是放松了些许,他是真不喜欢叶京华。而且有什么事这么紧急,非要今天办?怕是不上心吧?
正在他心里暗暗诋毁叶京华之时,蓝煜到了。他也带了礼物,是只上好的白瓷花瓶。赵宝珠见他们一个两个的这么客气,更加不好意思,他本意是要好好答谢这二人,没成想却反而收了人家的礼物。
今日定要好好宴请他在京城这几个为数不多的朋友才是。
没过多久,又有人上门。赵宝珠迎出去,便见是陈真站在外头。他未着官服,穿着身青色的麻布袍子,见赵宝珠来应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大人,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赵宝珠赶忙将他迎进来。
陈真一进门,就被眼前的宅邸震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精致的屋子,一亭一景都跟画里的景象似得。他一时更加窘迫,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口,低头拿出一个牛皮纸扎起的小包。
“今、今日大人乔迁,下官的一点小礼,不成谢意——”
陈真紧张得声音都有点抖。他家境清贫,虽然在吏部,却从不收受贿赂,又要养活一家老小,因此干了许多年也没有多少积蓄。今日上门,他本就心中忐忑,一见这赵宅中的架势就更觉得自己备下礼物拿不出手了,但不送礼物更加失礼,因此还是硬着头皮拿了出来。
赵宝珠一看,发现他手中的京城有名的’兴嵘堂’的桂花糕,登时喜笑颜开:
“哎呀。”他高兴地接过来,立即拆开捻了一块扔进嘴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陈真见他一点嫌弃的样子都没有,还立即拆开吃,是真喜欢的样子,登时松了一口气。赵宝珠将他迎进屋里,正好快要开席了,便朝他一一介绍了席上的人。
陈真都要晕过去了,往日里他见叶京华都紧张,今日叶大人倒是不在,但是忽然又多了两个贵气十足的年轻男子,一个比一个俊美,陈真更是头脑发昏,觉得自己这身麻布衣服真是跟今日的场面格格不入。陈真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与二人见礼的,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幸好赵宝珠非常贴心,将他安排在了赵父旁边,自己去陪蓝、常二人,这才让陈真松了口气。
见到赵父,陈真才真的相信了赵宝珠也和他一样是苦出身,心中对他更加敬佩。京中不知有多少背信弃义之人,到了京城、当了官都恨不得把家乡的糟糠妻儿,老夫老母一通全忘了,对自己的出身遮遮掩掩,觉得上不了台面。
赵宝珠却如此坦荡,对赵父那样孝顺,有常公子这样勋贵出身的友人,却还能念着邀请他来乔迁宴,陈真十分感动。
他中进士以来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赵宝珠这样好的上官。
陈真暗暗下定决心,他要对得起赵宝珠的一片好意才是。
另一边,叶夫人本来是打算看一眼就回府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方便跟几个年轻男孩子一起,但待她真见到了蓝、常二人,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
常守洸她是知道的,与叶京华同榜的榜眼,常老将军的嫡孙,也算是如今朝中的红人。蓝煜家中世代都是宫廷近卫,听说在蓝氏后生里,就是这个蓝煜最得皇上青眼。
更关键的是,两人的长相都不错,一文一武,都是仪表堂堂的八尺男儿。
叶夫人心中陡然生出了危机感。
赵宝珠可是个男孩儿。虽是正经下了婚书聘礼娶到了他们家,但到底是没摆酒。若是女孩子嫁了就是嫁了,正经八抬大轿进了叶家的门,平日里在后院里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也见不着外男。可赵宝珠是个男孩子,还有官身,若是哪天看上了别的男孩儿,抬腿走了,她们也奈何不得。
叶夫人觉得不行。还正巧赶上儿子不在,她不能走。
叶夫人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稳住了神色:“说起来也是有些饿了。”
“夫人饿了?”赵宝珠听见了,赶忙朝下人道:“那赶快开席把。”
左右叶京华估计是衙门上有事,今儿来不了了,他们不如先吃着。
他一声令下,好酒好菜就如流水一般由侍女们呈上来。若说吃喝上的精细,估计满京城除了宫里就是叶家了,菜式都是先拟好了的,桌上的人都吃得非常尽兴。尤其是桌上两壶好酒,尤其受众人喜爱,常、蓝二人都很能喝,赵父更是海量,几个大男人几下就把两壶都喝了个精光。
赵宝珠也跟着喝了几杯,脸蛋红扑扑的,正跟陈真凑在一起说话。
陈真酒量一般,此时已喝得半醉,正拉着赵宝珠说心里话:“赵大人……嗝!我、我不怕让您知道……我没出息,做官这么多年,只有您一个人看得起我——”
赵宝珠闻言皱眉道:“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说罢,他顿了顿,也很感慨的说:“衙门上的事,还多亏了你,若是你也像江彦之流的那些人一样跑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初为了躲避铨选的事,江彦告了病假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另外一个主事更是从头至尾都没见到过人,若是陈真再打退堂鼓,那事他一个人还真做不下来。
赵宝珠说得真心,陈真听了,也能感受到他话里的真挚,忽然眼圈就红了,跟着脸也涨红,瞳孔里却泛着精光:
“大人。”陈真神色肃然,对赵宝珠低声道:“青州的事,您派我去吧。”
赵宝珠一听,登时愣住了,酒都醒了大半。
他近日里一直在忙青州的事。朝会上皇帝将选官的任务交给了吏部,左右侍郎又将差使派给了他。可赵宝珠左选右选,愣是挑不出一个可靠的人。要说人才当然是有的,但是要挑出一个既要愿意去青州,又要不因为这次调令而受打击,不懒政怠政,不贪污贿赂的人,还真是一件难事。
陈真的能力和人品他都是信任的,可是——
“不行。”赵宝珠正色道:“你这么努力,好不容易才到了六部,我怎么能让你再下放。”
陈真的履历他是看过的,在地方上辛辛苦苦干了十余年,才终于遇到了机会做了京官,若再让他到青州去,赵宝珠于心不安。
谁知陈真闻言,却摇了摇头,道:“大人,不瞒您说,我当初确实是很想到京城来、做京官的……但是我在吏部这五年来,却是一事无成。”
“我知道吏部里头早就脏污不堪,我学不来他们那一套,又无力改变,只能做缩头乌龟,所以才走到今日这个地步——”陈真红着眼看向赵宝珠:“赵大人,我是真想去青州,好歹能做一点实事,也能帮上大人,于国于私,我都想去。”
赵宝珠看着陈真,知道他是认真的,沉默了片刻,而后抬眼道:“你想好了?”
陈真点了点头,正色道:“我真的想好了,大人。”
赵宝珠神色微敛,肃然道:“若能如此,陈真,我这辈子欠你一个大人情。”
陈真闻言,笑了笑,心想这算什么人情,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到屋外传来人声:“二少爷回来了——”
赵宝珠一愣,刚回过头,便见叶京华穿着官服,正疾步从外面走来。
“少爷!”赵宝珠很惊喜,他还以为今天叶京华是赶不及回来了,立即站起来。
叶京华似是疾步而来,额上有些许薄汗,鬓角有些微乱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只见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袭绯红官袍,腰系玉袋,低头走入屋中,抬起脸,面庞如玉石般微微闪光。
叶夫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进来就把桌上的两个小伙子都比了下去,端的是芝兰玉树、龙章凤姿。
常守洸看见他,眉尾一跳,果然还是觉得叶京华有点可恨。
一个大男人长那么白干嘛?
叶京华一走进来,目光就落在了赵宝珠的脸上,在他泛粉的两颊上微微一顿,接着往桌上一看:“喝酒了?”
赵宝珠一怔,接着有点心虚起来:“就……稍微喝了一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在余光里看到两个空酒壶放在脚边,登时一噎。
叶京华倒是没说什么,与蓝、常二人见礼后便走到赵宝珠身边坐下。赵宝珠这才发觉,他都坐下了胸膛还有些微微气喘,额上也都是汗珠,不知方才是怎样急忙赶路过来的。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赵宝珠蹙了蹙眉,心疼的用绢帕去擦叶京华额上的汗珠:“又不是什么大事,若衙门实在忙,少爷叫人来通传一声就是了,何必赶路。”
叶京华闻言,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
反倒是常守洸和蓝煜,见状愣了一下。他们都还未成亲,只是隐约猜出了赵宝珠和叶京华的关系,实则对男子断袖之事并不了解,没成想如今一看,还真是跟夫妻一样。
叶夫人见赵宝珠心疼的这个劲儿,悬了半个晚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儿子儿媳还是很恩爱的。她轻咳了一声,自饭桌站起来,道:
“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儿,我身上有些乏,就先回去了。”
蓝、常二人赶紧站起来送行。赵宝珠这才想起来饭桌上还有别人,赶忙把手收了回去,脸颊红了红,他日前还想着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呢,今日喝了点酒,就全忘了,幸亏桌上的人都是知情的。
待叶夫人走后,众人又坐下来继续吃喝。
赵宝珠赶紧叫人把先前就给叶京华另备好的饭菜拿上来,给他盛了碗粥,道:“少爷,先吃点东西吧。”
往常,若是赵宝珠对他如此关心,叶京华早就上手将他搂住了,说不定还要亲一口,可这回叶京华却似没有听见似得,赵宝珠叫了几遍,他都没有回应。
少爷这是怎么了?
赵宝珠有些疑惑。
他看着叶京华,见他侧脸冷白,一双琉璃眼眸看着门外,不动声色。
面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像是生气了,倒像是,倒像是——
赵宝珠无端想起了小时候在山里遇到过的毒蛇,它们盘伏在草叶见,蛇瞳闪烁如宝石,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猎物。
忽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从宅子外面跑了进来,还未等走到门口就摔了个大马趴,膝盖’噗通’一声磕在了地上。
常守洸见状皱了皱眉:“怎么回事?咋咋呼呼的。”
赵宝珠也蹙起眉,刚想起身去看看怎么了,就见那小厮一抬头,急切道:“太子、太子殿下到了!!”
赵宝珠一愣,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只见小厮的话音还未落下,一个极有气势的高大人影就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略过瘫跪在阶梯上的小厮,跨步走入屋中,一抬头,露出了一双浓眉虎目。
第119章 针锋相对
众人看到太子,一时都愣住了。
谁都不知道他竟然会突然大驾光临。
太子没有什么大阵仗,身边就带了一个小厮,想必是微服出宫的。他没像往常在宫里一样着赤色,而是穿着一身低调的玄色袍子,屋里的烛光扫在他的衣角,还能看见上面用银线绣的一条盘龙。
他走进来,目光先是落在赵宝珠惊讶的脸上,嘴角微微带了点笑。
而后,他就看见了坐在赵宝珠身边的叶京华。
叶京华好整以暇,微微向后靠了靠,迎上他的目光。
太子的神情很明显地凝滞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在这。
不过他只略略顿了一瞬,很快移开了目光,对赵宝珠道:”听闻你这儿在办乔迁宴,孤想着过来看看,不会太唐突吧。”
赵宝珠这才陡然清醒过来,赶忙站起来:“太子殿下——当、当然不会。”
这时他才想起面前的是太子,是要跪的,赶忙撩起衣服的前襟就要往下跪。桌上的众人这时也才反应过来,纷纷要站起给太子行礼。
太子却阻止了他们,抬起手,在空中一顿:“都坐下,孤微服前来,大家都随便些,不必多礼。”
赵宝珠和常、蓝三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回去。
叶京华则是从头至尾坐着,旁人都有要起身的动作,在太子发话之后才坐回去,他是屁股都没挪一下,稳稳坐在赵宝珠身边。
太子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目光却有点冷,看了常守洸一眼。
常守洸坐在赵宝珠的左侧,见状,立即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将太子让到了上首:“殿下,请坐。”
太子对他笑了笑,在赵宝珠身边坐下,道:“孤没打扰你们吧?”
这句话说得有些明知故问,太子是什么身份?他一来,现场本来松缓的气氛忽然就有些紧绷了。但赵宝珠听了这话,没想太多就道:
“不会不会,太子殿下能来,臣感激不尽。”他这话说得真心,他看见太子,虽然一开始有点惊讶,但总体还是高兴的。
谁知这话一出,他的手就在桌下被用力捏了一下。
赵宝珠吃痛,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就对上了叶京华冷淡的一双眼睛。
赵宝珠心头一跳,这才猛然想起太子已经知道他和少爷的关系了,而且还很看不惯。赵宝珠想起先前太子的斥责,脸白了白,不觉低下头,不知道改怎么面对太子。
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常、蓝二人都算是太子的麾下,态度十分恭敬谨慎,看神情,他们似乎都没想到太子会来。幸好叶夫人已经提前回去了,赵父和陈真也因为喝醉了酒被带下去休息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叶京华的目光在桌上悠悠转了一圈,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对旁边伺候的下人道:“去上一幅新的席面来。”
下人应了声,赶忙下去张罗。不多时,酒菜就如流水一般被端上了桌。
太子敛眸看了一眼,都不是他的口味。他抬起眼,状似不经意地道:“听闻今日户部衙门上事情不少,京华,你还是得以国事为重。”
听到这话,常守洸心里一跳,上司这么说,多半是不太满意了。他皱了皱眉头,看向叶京华,不是说这两个人交情甚笃吗?
叶京华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衙门上的确事忙,幸而尚书大人体谅。”说罢,他顿了顿,朝太子道:“谢太子殿下教诲,臣谨记于心。”
这话说得极其恭敬,然而他语气却十分淡漠,连着上句听起来倒显得太子过于不理体谅下臣一般。毕竟人家户部衙门的事,尚书都放人了,你个太子又来过问,显得有些过于苛刻。
常守洸听着便心尖一跳,看了叶京华一眼,这位的嘴也是真厉害。
太子听了这绵中带刺的话,倒是很稳得住,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仿佛真是个关心国事的储君。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却仿佛仍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涌动,常、蓝二人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几人间只有赵宝珠完全没听出太子言语中隐隐的敌意,他看着席面上的菜,都是他爱吃的。本来方才他已经吃了些,但因着一直在喝酒,只吃了个半饱,如今一看桌上的一道羊肉荸荠蟹粉烧麦,馋虫一下子就被勾上来了。
叶京华注意到他的目光,直接伸手夹了一个,放在他碗里:“吃吧,你最爱这个。”
赵宝珠见状,心里欢呼一声,就将那只烧麦扔进了嘴里。叶家的厨子水准很高,薄薄的面皮被他咬破,汁水一下子就爆了出来。赵宝珠立即享受地眯了眯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把整只烧麦都吃了,赵宝珠心满意足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整桌的人都在看着他。
赵宝珠一愣,接着脸’轰’得一下红了,这才发觉整张桌子就他一个人在吃,太子都还没动筷子呢。
赵宝珠登时不好意思极了,觉得自己太馋了,待客的礼数也太差劲了。
只得转头对太子道:“太子殿下,您吃菜,吃菜。”而后又讪讪地对众人道:“大家也吃吧,菜……菜很不错呢。”
见他窘迫的太子,饶是太子,也不觉放松了神情,轻笑了一声。
听见他的笑声,赵宝珠羞得满脸通红。太子笑归笑,还是给面子地道:“是,都动筷把。孤瞧着这菜是不错。”
他一声令下,众人便都吃起来菜来。叶家的厨子确实是不错,几道菜做得非常精妙。赵宝珠羞归羞,还是偷偷地往盘子里夹菜,叶京华给他夹的也都吃了个干净,一直低着头,白嫩的脸颊一鼓一鼓,跟只仓鼠似得,嘴巴就没停过。
太子瞧着,发觉这席面大约都是按着赵宝珠的口味做的,心下倒是松快了些。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常、蓝二人聊起天来,饭桌上的气氛倒是好了不少。
又过了一会儿,常、蓝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太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常守洸见状,下意识地觉得有点怪,但又回想起太子以往和赵宝珠在益州似乎是有交情的,又觉得人家可能是有话要说,便没往深想。
赵宝珠起身去送客。
桌上便只剩下了太子和叶京华两个人。
气氛立马就沉寂了下来。两个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目光没有任何交集。
太子手里把玩着一个酒杯,是上好的官窑白瓷做的,上面细细勾勒了梅花的样式,入手轻巧且温润,记得应该是不知什么时候皇帝赏赐给叶京华的。
元治帝对叶京华一向宠幸,对他跟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差不了多少了。甚至想比于相王、平王等不受宠的皇子,叶京华在元治帝那儿的地位不知要高多少。
太子将酒杯在手中转过一圈,放回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叶京华正忙着给赵宝珠剥蟹,一点点将晶莹的蟹肉从壳里剃出来,动作慢条斯理,丝毫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太子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主动开口道:“你干什么把我的人撤了?”
叶京华动作一顿,这才不得不抬起头。
太子说的是他安排在吏部的人手。在听闻曹尚书跟赵宝珠闹得都动了手后,太子便安插了几个自己的眼线在吏部。所以听闻有人闹事,他的人才会来的那么快。
可现在,几个他的眼线都被叶京华*使手段摘了。
太子很不高兴。
叶京华缓缓抬起眼,看向太子,也不正面回答:“殿下说的是什么,臣听不懂。”
太子当然不能直接说他在吏部安插了眼线。这种事,私底下做做也就算了,拿到台面上来说,那可就是私联百官。
他皱了皱眉,手指在桌上叩了叩:“孤也是为了宝珠的安危。”
叶京华闻言,敛下眼:“太子施恩,降下禁军,臣与宝珠感激不尽。”
他顾左右而言其他,说的是太子明面上给赵宝珠的两个禁军。那两个人倒是真还在,现在就在赵宅外头守着。
太子一噎,竟一时没说出话来。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若不是为了这事,他其实真不想跟叶京华对上。这人太难缠,跟他斗,需要费十二万分的精力。
“你就非要祸害宝珠?”太子皱眉,今日被叶京华摆了一道,他心里不是没有火气,手指往桌上点了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是真断袖也罢,玩玩也罢,孤都管不了,但你不能动宝珠。“
叶京华眉尾一颤,蓦地抬眼叮住太子。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一点。太子话里话来的语气,似乎赵宝珠是他的所有物。那种将赵宝珠看作自己的人,从主子的角度警告他的语气,叶京华听一次心里就冒一次火。
盛怒之下,叶京华面色冰白,看着太子,薄唇微张:
“不能动,臣也早就动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这个’臣’字在此时显得尤为讽刺。
太子一愣,接着脸色骤然黑沉得可怕。
叶京华基本从不挑衅别人,他是那种在背后不声不响地料理了人,那人最后还不知道到底是得罪了谁的那种人。
故而骤然挑衅,言语是直戳心窝子的。
太子的脸色一时非常难看。
正巧在这时,赵宝珠送完人转回来,一进屋,就被两人间的气氛吓了一跳。太子那脸黑的,他看了都吓了一跳。赵宝珠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轻声道:
“这……这是怎么了?”赵宝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两人,对太子道:“殿下,是菜式不合您心意吗?”
太子见赵宝珠进来,瞬间收敛了神情,向他笑了笑:“不会,菜很好吃。”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动几筷子。
赵宝珠这才放下了心,讪讪地搓了搓手:“那就好,那就好。”
叶京华也像个没事儿人似得,赵宝珠坐下后,便把精心剥好的蟹肉推到了他面前:“吃吧。”
赵宝珠一低头,便见雪白的蟹肉满满地盛在黄橙橙的蟹壳里,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他小小地’哇’了一声,立即埋头吃起来。
叶京华很专注地看着他吃饭,嘴角啜着一丝笑,眉目间满是柔情。
太子满腔怒气憋在胸中,烧得他难受到了极点。
平心而论,叶京华对赵宝珠的爱护体贴,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和他交情也很久了,从未见过叶京华如此细致入微地伺候一个人,甚至连这种下人的活都做得这么心甘情愿。若说他只是玩玩,完全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太子自认是个理智、体面的人。他和叶京华中间,从前都是叶常常被评价不近人情,而他是温和宽仁,愿意去做表面功夫的那个。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看不下去赵宝珠和叶京华在一块儿。
太子不声不响地看着赵宝珠将蟹肉吃了,勉力闭了闭眼,觉得眼皮都有些发烫。可他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在权力中心的尔虞我诈中炼出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待再睁开眼时,又是那个温和待人的太子。
“将东西拿上来。”他转过头,对随行的小厮道。
小厮应了声,旋即拿出一只被精心包裹的物什。
“这是给你的,祝贺你乔迁新居。”太子笑着对赵宝珠道。
先前的几个人也都给了礼物,因而赵宝珠没太惊讶,好奇地抬头看去。见那小厮捧着物什,将最上端的红绸解开,包裹在外的布料登时落下,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只见那是一只翡翠摆件,做成了只脚踏祥云的麒麟模样,足足有两个人的头那么大,将小厮的半个人都遮住了。
麒麟通体翠绿,翠色浓郁的同时,还水头很足,面上飘着的胡须都栩栩如生,脚下踏的祥云中间还夹杂着丝缕紫色。
紫气东来,寓意很好。
加上麒麟,更是祥瑞。
饶是赵宝珠这种不识货的人,一见着麒麟都被它的华丽所摄。这赵宝珠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他跟着叶京华这么久,也算是见了些市面,一看就知这只翡翠麒麟绝对价值不菲。
事实上,这种翠中带紫,还品质上佳的石料首先就极其稀有,更有甚者,还得是整块的,还这么大。这只翡翠麒麟的价值买下十座赵府这般在京城中心的宅院都绰绰有余。可以说这个物件儿,拿去当做皇帝当作寿礼都够得上规格。
第120章 决裂
赵宝珠怎么敢收这样的东西。
他赶忙站起来,有些慌张地道:“太子殿下,这太贵重了,臣、臣不能收。”
太子微笑着道:“这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些玩意儿。快坐下,吃你的。”
赵宝珠只好又缓缓坐回去:“可……这……”他有些犹豫的看了叶京华一眼。叶京华似乎也被太子的大手笔惊住了,神情有些严肃,嘴唇拧得很紧。赵宝珠拿不定注意,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他,还在桌下拉了拉叶京华的袖子。
叶京华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朝太子道:“那就谢过殿下了。”说罢用眼神示意下人将麒麟接过去。
赵宝珠这才松了口气,跟着他道:“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凝滞了一瞬。他看得出来,赵宝珠很依赖叶京华,但凡什么事情,都要等叶京华拿意见,很有点夫唱夫随的意思。然而此情此景,他看着就有点碍眼了。
赵宝珠性子软,又容易轻信他人,会崇拜依赖上叶京华,太子其实并不奇怪。
毕竟赵宝珠以往就是这么崇拜他的。
像条小尾巴似得,他到哪儿,赵宝珠就跟到哪儿,一口一个’铁牛哥’、’铁牛哥’。
太子忽然有点怀念那个小村落。至少在赵家村的时候,赵宝珠还是他了解的那个小宝,不懂礼数,也不知道吃螃蟹,在乡野见随便摘个莓果给他,小孩儿就很高兴。
或者换一种说法,那时的赵宝珠,身上还没有染上叶京华的颜色。
太子略微换了个坐姿,手放在了桌上,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不说话,叶京华也不说话。赵宝珠夹在两人中间,颇有些尴尬,他又不是太会交际的人,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太子、太子殿下送的麒麟,好大一个啊。”他干巴巴地说:“不知放在哪才好呢。”
闻言,太子抬起头,转头朝四周看了看:“麒麟是震宅的东西,找个高处放着吧。”他回过头,朝赵宝珠笑了笑:“这地方是小了些,不过你一个人住也够了。”
前边儿那句还好,后面这句,太子的语调在「一个人」三个字上略微加重,敌意一下子就出来了。
饶是赵宝珠这么迟钝的人也听出来,登时收了声,不敢再接话,有些无措地看了叶京华一眼。
叶京华的脸色已经很冷了,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太子却像个没事儿人似得,往椅子上靠了靠,自然地道:“不过若是以后娶了妻,有了子嗣,这儿就不够住了。”
赵宝珠这下更坐不住了,霍然抬起头来,讶然地看向太子。他明明上次已经跟太子殿下说清楚了,他和少爷已经成了亲了,太子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赵宝珠很疑惑,又有点生气,下意识地想开口说话。然而经过上次,太子似乎知道他会顶嘴,便挑起了眉锋,虎目中闪过暗芒,神色有些严厉。
赵宝珠忽然就哑火了,有点讪讪地闭上嘴。他其实往日里都是个很不畏强权的人,但赵宝珠的缺点就是心软,特别是对那些对他好的人,赵宝珠的心肠完全硬不起来。更不用说太子也是为了他好。
正在赵宝珠如坐针毡之时,叶京华的声音忽然响起:“若是有子嗣,这儿是小了些。”
赵宝珠闻言一愣,茫然地抬头看向叶京华,见他对自己笑了笑,柔声道:“你喜欢孩子吗?喜欢的话,便自宗族里挑几个好的来养。”
赵宝珠陡然被问道这个问题,愣愣道:“我……我还没想过。”
叶京华闻言,温柔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也是,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说罢他回过头,朝太子道:“宝珠还未小,太子未免太远虑了。”
他绝口不提太子口中的’成亲’一时,暗中偷换了概念,显然是默认了他们已经’成亲’,而子嗣则是过继过来的,他和赵宝珠的’子嗣’。
太子仍不住黑了脸,看着他,不阴不阳地道:“那还不是你叶家的血脉。”
叶京华面色不改:“若是宝珠想让孩子姓赵,我没有意见。“
这下太子没话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被套进了叶京华的话术里,他本来的意思是让赵宝珠正经娶一个妻子。果然还是气晕头了。太子低头,按了按额角,抬起眼,忽然道:
“孤记得,还有一坛酒埋在你家。”
这句话是对叶京华说的。
赵宝珠一愣,看向叶京华,便见他眉目微微一动,遂点了点头:“是。”
太子直起身靠在椅子上,一挥手:“去拿来。”
叶京华略顿一顿,便转头对下人道:“去将后院桂花树下地窖里的酒拿出来。”
下人连忙应下,转身去取酒。小叶府就在赵府隔壁,下人没有半刻钟就回来了,手上真提了一坛子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下人们将酒起开,给三位主子斟上,又上了一桌子精致的下酒小菜。那酒的香气极好,赵宝珠闻着有些馋,就低头喝了一口,没想到这酒不知是年头足了还是酿的东西的缘故,才一小杯下肚,赵宝珠就醉了。
叶京华眼疾手快地搀住他,对下人道:“送你们主子下去休息。”
这些下人都是他特意挑过,从叶府调过来的,从今往后就是专门伺候赵宝珠的下人。其中在小叶府照顾过赵宝珠的玥琴也在列。几个丫鬟上来,小心地搀住赵宝珠,将他带到里间去睡觉了。
太子一直看着赵宝珠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才收回来,重新放在叶京华身上。
“咱们也许久没单独喝过酒了。”
他举起酒杯,看向叶京华:“孤敬你一杯。”
连一句祝酒词都没有,也不知敬什么。叶京华却也没追问,敛目道:“不敢。”
嘴上说不敢,却抬起酒杯与太子碰了碰。
两人同时将手里的酒干了。之后,就默契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太子和叶京华对彼此其实是很了解的,他们是年轻一代里拔尖的青年贵族,从小都接受的是宫廷精英教育,就算有龌龊,也做不出来呈口舌之快骂街的事。
当着赵宝珠的面,碍着面子说一两句也就算了,如今只剩他们两个,再说那些话就没意思了。
两个男人就这样喝着闷酒,一句话也不说,屋里的气氛凝滞得可怕,伺候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之后,一坛酒见了底。
这坛酒其实非常烈,一坛子喝下去,两个人都有些上脸。太子脸上有些酒气,姿态放松了些,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擦着那坛子酒的瓶口:
“说起来,这坛酒还是孤去岭南之前埋下的。”他抬眼看向叶京华:“当时我们约好,要待孤得胜归来再开坛庆祝。”
谁知这一等就是四年。
现今酒开是开了,却不再是为了庆祝。
叶京华没有说话。
他的酒量其实没有常年混迹于军中的太子好,但是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喝酒不上脸,因而此时依旧面色冷淡,不至于落于下乘。
太子盯着他,忽然向前倾身:“京华,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面子上,放过宝珠。”
叶京华蓦地抬起眼:“谈不上放过,我们是两情相悦。”
“呵。”太子哂笑一声,抬起眉毛:“这种话你在宝珠面前说说就行了。孤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从小到大,你有想要的东西,哪样没弄到手?孙家是怎么被赶出京城的,早年那只五彩鹦哥是怎么落到你手上的,需要孤来提醒你吗?”
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叶家父子关系不好,太子虽与元治帝亲近,但到底先是君臣,年轻时候有太多事情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干的。
太子明白叶京华翩翩君子外皮下的阴毒狡诈。叶京华也知道这个看似仁厚贤德的太子实际上的霸道专断。
闻言,叶京华罕见地没有直接怼上去。他顿了顿,缓缓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沉声道:“我对宝珠,并不是那样轻佻的心思。”
太子显然是不信的。他挑了挑眉,冷笑了一声。
叶京华沉默下来,半晌后,抬起眼认真地看向太子:“我对宝珠是真心的,还请殿下成全。”
这句话其实已经算是给了太子一个台阶下了。事实上他和赵宝珠早就在皇帝和两家父母那儿过了眼,根本不需要他一个非亲非故的太子的成全。但是叶京华还是这么问了。就是想让太子也能看在两人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再使绊子。
太子听了这话,沉默良久,遂向后靠了靠,抬起头来:“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和宝珠断了?”
叶京华的神情骤然变得冰冷,薄唇上下一碰:“绝不。”
太子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京华,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非要和孤做对?”
叶京华满眼冷漠,也勾起唇角:“臣与殿下相交多年,殿下就一定要夺臣所爱?”
他这一句话,终于在勉强遮掩在太子面前的画皮上戳破了一个洞。
太子的面色仿佛被他迎头揍了一拳。
又仿佛他内心最深处秘密忽然被公之于众,完美的储君面具出现裂痕,太子脸上在一刹那闪过诧异到近乎慌张的神情。
但很快,那一丝裂痕便被恼怒所代替,他盯着叶京华,虎目中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孤是君,你是臣。”他方才那些谈及情谊的人情味一概都消散了,面上只剩下滔天冷怒:“叶京华,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叶京华似是完全料到了他会恼羞成怒,神情纹丝不动:“原来殿下还记得,自己只是储君。”
一时间,屋里的空气仿若凝滞,又宛若平底落下了惊雷。
此时已是深夜,就算是繁华如京城,大多人家也已歇下了。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样平静深邃的夜里,已悄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太子额上青筋爆凸,从神情上就能看出来,他已经完全被激怒了。
而对面的叶京华,冷若九渊玄冰。
好半晌后,太子才自嗓子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好、好——”他抬起手,隔空指了指叶京华:“你很好。”
说罢,他站起来,忽然猛地将酒坛砸在地上!
随着一声巨响,坛子碎了一地。
其中一片在巨力中飞到了叶京华颊侧,在那里留下了一道血痕。
叶京华依旧纹丝不动,宛若一尊玉像。
他这种万事都在掌控中的样子太子以往是很欣赏的,但现今看来,却只剩可恨。太子最后看了叶京华一眼,其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便转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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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本来睡得昏沉,忽然被一声巨响所惊醒。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一堆人影在外头晃,似乎是下人们慌张地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道颀长的身影趋近床帐,赵宝珠迷迷糊糊地自榻上爬起来,就叫了一声:“少爷。”
一只手撩开床帏,叶京华坐到了榻边:“吵醒你了?”
赵宝珠嗯了一声,依偎进他怀里:“嗯,外面怎么了?“遂闻到了叶京华身上的酒味,忽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太子!”赵宝珠猛地抬起头,睡意全无:“少爷,是不是太子为难你了?”
叶京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
然而赵宝珠眼神很好,在一片昏暗中还是看到了叶京华脸上的一道痕迹。
“!”赵宝珠凑上去,待看清楚后,登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怎么回事?是太子打你了吗?”
叶京华看见他焦急的神情,心里登时一暖,温柔地亲了亲赵宝珠的脸,又说了一遍:“没事。”
“这怎么叫没事。”赵宝珠蹙起眉,生气道:“就算是太子也不能打人啊!铁牛哥怎么这样!哦,不是铁牛哥……太子、太子怎么能这样呢?”
叶京华笑着搂过他,带着人一起歪倒在了床榻上。赵宝珠被他带得压倒在床榻上,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揽上男子的肩膀:“少爷是不是累了?”
赵宝珠有些心疼。
今日又是公事,又是太子突然前来,又喝了这么多酒,定是累了。
叶京华闻言,双手搂进赵宝珠的腰肢,脸埋在赵宝珠的颈窝里蹭了蹭:“嗯。”
尾音里闷闷的,加上他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是撒娇了。
赵宝珠登时心疼得不行,抬手拍了拍男子的背,哄道:“好,那就这样睡吧,明日起来再收拾。”
叶京华将他搂得很紧,又’嗯’了一声,赵宝珠便以为他是想睡了,将头埋在男子肩上,也准备就这样重新睡过去。
然而他才刚闭上眼,就忽然感到大腿上忽然多出了一点热意。是叶京华的手,五指抓住他的软肉,用力收拢。
赵宝珠蓦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抓住那只手:“少、少爷……不是要睡觉吗?”
叶京华模糊地’嗯’了一声,转过脸,亲了亲他的脸颊:“宝珠……”
赵宝珠被他这声缠绵的’宝珠’叫得浑身一阵酥麻,力气一松,便让那只温热的手钻进了他的亵衣里。
叶京华摸了几下,便直起身,整个人压在了赵宝珠身上:
“小宝……”在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中,叶京华带着些许醉意的声音贴在他耳边道:“想抱小宝。”
赵宝珠在一片黑暗中轻轻哼了一声,看着头顶晃动的床帐道:“明、明日还要当差……”
叶京华亲了亲他,不知为何动作比以往还要急切,真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我替你跟衙门上告假。”
赵宝珠又哼了一声,抓紧了叶京华的臂膀,也就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