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用力按下拇指。
他无数次设想,再次见到徐钰鸣的情形,但远不及眼下狼狈,车内冷气吹得他手臂冰凉,但徐钰鸣鼻尖仍浮现些许湿润,一点点,不明显。
“钰哥,哪里的米线?”
“嗯?你李奕哥哥的母校。”
“……”
话中两人自后视镜对视。
一个别开眼,一个无声冷哼。
肖柠探头,他年纪小,憋不住事。
好不容易打听到徐钰鸣今天去人民医院孕检,未知具体时间从早七一直蹲到中午,结果还等来个四眼狐狸精!
他心里有火,没身份也发不出,笨拙故意地提高音量,刻意吸引徐钰鸣注意后,最后闷声闷气:“您记得喝。”
红塑料袋越过座椅塞进来,徐钰鸣懒得接,直接让人放后座。
“您总是这样……”
肖柠嘀咕,但不敢过线,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缩坐后座,委屈言溢于表,嘴巴撅得比鸭屁股还高。若是往常徐钰鸣早呼噜他脑袋毛,今天却一反常态,连带回应都漫不经心。
后面又嘀咕了句,没人听清。
李奕单手撑住下巴,表面不显心底不说窃喜为假,掌跟压住了嘴角,凝视后退的医院大楼。
短短半小时的路程,硬生生开到近一个钟头。不知为何,暑假里的停车场依旧车满为患,肖柠帮忙找位子先一步下去,徐钰鸣开车缓缓跟在几米开外。
“好啦。”
徐钰鸣偏头,虽然他眉眼带笑,也没人能做到越过他的眼睛,去探寻是否为实意愉悦。
对方向来隐藏得极好,即便与徐钰鸣建立关系的半年,李奕也很难分辨他笑时是否真心。
“你跟小柠那孩子置什么气。”徐钰鸣解开安全带:“心情不好,再好吃的食物同样味同嚼蜡。”
“大二还能被叫孩子?”
听出他的不满,徐钰鸣挑眉:“你是在缅怀自己逝去的青春吗,李医生?”
李奕太久没见他,拒绝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斗嘴,心里默默补充:明明自身是二十岁的孩子,外面那体育生比你都大。
车内短暂沉默。
“关于那个私立医院,里面的人可信吗?”他努力找话题。
“嗯?”徐钰鸣心不在焉。
李奕耐住性子:“你说在私立医院大排畸了,那边什么意见?有没有出具详细数据报告?毕竟你身子情况……”
“都好,李医生。”
徐钰鸣晃神,仍是漫不经心回应。
“医生确定剖腹产日期了?办理住院需要一系列手续,就算是私立医院……”
“我自己能行,用不着。”
“用不着什么!”李奕一着急,语气自然冲些:“孩子父亲下落不明,如果你当时少关注那个男人与他的未婚夫,也不至于稀里糊涂怀孕——”
一记话如重锤。
徐钰鸣睫毛震颤,秀挺鼻头下的薄唇毫无血色,他深深望向李奕,向来湿漉漉的瞳孔干涸,带点难以置信的茫然无措。即便想为自己辩解,无奈铁证如山,握住方向盘的手指颤抖。
“你这么想我?”
“……”
还算的轻松氛围瞬间凝固,李奕自知失言,他犹豫先道歉还是转移话题。
徐钰鸣偏头:“我要停车,你走。”
赶人不留半分情面。
肖柠蹲在路边,见副驾门开,垂在地的手微晃,磨过几粒小石子。他无需仰头都能察觉李奕的失魂,嘴角不轻不重翘起,而后极快压下。
“你是三甲医院的医生?”
李奕心乱如麻,自不回应。
“高材生啊,还毕业于双一流,肯定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贵子吧。”
语气夹枪带炮,段位太过幼稚,李奕都不想搭理。夏天日光闷热,他身上衬衫稍厚,背部烘烤得过头。
另一边,吉普车像断线的碰碰车。
徐钰鸣开车技术着实不太行,东拐西拐还在于停车位斗争,李奕不忍直视刚想过去帮忙。
“如果你想被钰哥讨厌,”蹲坐马路牙子的人仰头,扥开运动护腕,再啪地打回手腕,“大可以去试试。”
上秒还冷嘲热讽的家伙转性,听得李奕停顿几秒回神:“你不应该期待我被讨厌么?”
“是,我觉得你很装。”
肖柠承认干脆,直白得让李奕接不上话,他始终盯住对面,捏起一粒小石子丢出去,没蹦跶几下卡在缝里。
“但我发现钰哥对你根本没感觉。”
不愿直面的问题被连根带土拔得彻底,啪扔在太阳地接受检阅,李奕咬肌紧绷:“与你何关,你没资格评价。”
“你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吧?”肖柠托腮,虽是娃娃脸型但眉骨高,很立体的五官:“有什么资格说我。”
李奕深呼吸:“你还年轻,难道想让认识的人戳着脊梁骨骂你,这辈子都甩不开当富商小白脸的帽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可是跺跺脚就让全国古玩字画商脱层皮的百年徐家!”
“……”
“钰哥不嫌红灯区脏捞我回来,供我读书换户籍,别说当小白脸了,我这不值钱的贱命都能给他。”
肖柠一口气越说越激动,眼神却逐渐黯然:“可钰哥……他不要我。”
短短一段话,信息量巨大。
李奕皱着眉头听完,捕捉到敏感的红灯区三字,还未来得及追问,车门上锁声短促,徐钰鸣空着手走过来。
“我还以为你们俩合不来呢。”
他神色如常,仿佛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存在,李奕试图捕捉蛛丝马迹,对方却避开了注视朝肖柠微笑。
“钰哥的朋友同样是我的朋友。”
肖柠有种几近于盲目的乐观,他甚至察觉到李奕与徐钰鸣之间的暗涌,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朝始终冷脸的医生报以友好:“我朋友不多,除了舍友。”
“可我也有三个月没见你啦。”
徐钰鸣话里有话。
肖柠听懂了。
他顾不得擦汗,长时间暴晒核桃露外壳烫手,急匆匆想塞进人手里,又怕自己掌心的潮湿粘附,到头来跟抛绣球一样左右手交替。最后塞回运动裤的口袋,手指使劲磨磨裤子,试探性握住徐钰鸣垂在身侧的指尖。
“最近兼职忙,钰哥。”
自始至终,徐钰鸣的手都未垂落一分,始终被肖柠捧着,后者噙泪,模样我见犹怜:“我只在乎你。”
年少人的表白永远直白。
这一瞬间,徐钰鸣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三大爷、叔叔全都喜欢玩小男生,尤其当对方毫无防备地耷拉脑袋,欺负起时有种难以形容的隐蔽愉悦。
他笑嘻嘻前倾身体,曲起食指,敲敲肖柠的额头:“现在表忠心呀?”
顿了顿,又道。
“我们本来也不是恋人关系,你有喜欢的同龄人就去追嘛,等以后修成正果我还能当个证婚人。”
肖柠睁大眼,嘴唇稍有颤抖。
他试图从对方眼里寻得开玩笑的蛛丝马迹,无果后心底乱如麻,如被主人厌弃的狗。
“钰哥,钰哥,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试探我的话?”
肖柠边说边控制不住哆嗦,又怕泪掉徐钰鸣身上,他用手背狼狈擦抹到短袖一角。
“我没有,我在攒钱,你说过想去看海,等做完今年的兼职,就能订下最好的观光酒店。”
肖柠的音量越来越低,到最后都有些语无伦次,泪花闪烁。相较之下,李奕心底隐蔽卑劣情绪阴暗而愉悦。
徐钰鸣最讨厌别人当他的面哭。
这点微不足道的秘密,李奕当成宝贝,如老牛反刍,反复咀嚼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