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那一百亩坡田可是你自家的私产!”
李彬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刚刚被列入延州武弁编制的前任家奴,似乎不相信刚才那番话是从此人口中说出来的。
“想好了,观察,小人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如今又做了队官,每月皆有定额钱饷粮米,一百亩地于小人并无用处。与其将地荒废在那里,不如用来屯田养兵。观察让小人到左营去做队正,是让我去带兵的,不是让我去蓄产的。丙队虽然人数不多,但于观察而言却是在延州立身的根基,未来或许有大用处也未可知,小人的性命是观察所救,这身官皮也是观察所赐,只要于观察有益,小人并不在意田产……”
李*语气极为诚恳,其实有一半本也是他的心里话,对于他这个五谷不分的穿越者而言,一百亩地就算给他了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军队定额粮饷不够,又要整顿军纪不能继续做土匪,除了屯田之外,他实在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好想了。
李彬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心中有个大体的成算没有?”
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观察说,小人在家乡时,家中也颇有些田产,并不曾试得稼穑,目下只是有个粗略的想头,根本还没算过呢……”
李彬点了点头:“难怪你会写字,平日里说话也不似平常下人那般直白粗俗……”
他笑了笑:“若是水肥都合适,天时也做美,一亩坡田一年大约能产四百斤谷子,脱皮之后怎么也能剩下两百斤左右,一百亩地便是两万斤。一个队五十个兵,每个兵一年大约消耗粮食四百斤左右,五十个兵正好两万斤,再加上原有的饷粮,确乎够用了……”
他顿了顿,摇着头道:“只是兵都拉去种地了,日常练兵必然要耽搁,这却如何处置?”
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兵是不会种地的,就算勉强种出来,只怕今年也不会有啥收成。我打的主意是招些佃户来种地,营中军士平时帮着干些体力活还马马虎虎,主要的时候还是要练兵。观察给的两百吊钱,小人一时也用不尽,便先用来招佃。这钱在小人褡裢里,终归是死钱,有了收成,才能变成活钱……”
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你竟还有这般见识……”
他捋着胡须感叹道:“老夫出仕为官也有三十年了,这死钱活钱一说却是第二次听到……”
李*吃了一惊,苦笑道:“观察说笑了,这道理商贾之家大体都是知道的……”
李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商人向来不读书,他们虽然很会赚钱,你问他这钱为何越来越多,他们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就是读书人居多的朝堂之上,大多数人也都想着怎样加税加赋,怎样从小民百姓手中盘剥粮米银钱以充国库,真正能想着还利于民以图来日的,自唐灭以来也不过桑国侨一人而已,老夫第一次听到死钱活钱的说法,便是十年前在汴梁与他相晤的时候。”
“桑国侨?桑维翰?”李*惊讶地问道。
对于这个后晋朝的权相,出卖燕云十六州的幕后黑手,李*在自己那个时代可是久闻大名了。倒是想不到这位遗臭万年的大汉奸竟然还颇有商业头脑,更加想不到身在延州的李彬竟然会与此人颇有交情的样子。
李彬点了点头,感慨地道:“平心而论,国侨持国的那几年,是天下黎庶日子过得还算稍好的难得时光了……”
他自失地一笑:“我是真老了,和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的想法虽好,却不切实际啊……”
他皱起眉头,掐指算道:“一百亩地若只用一户佃户耕种,每亩的收成万万到不了四百斤,最少也要用上两户以上的佃户耕种才行,只是两万斤粮食供一队士兵食用一年已然不敷使用,再加上佃户,明显不够啊,佃户也是人,也要吃饭,他们吃不饱没力气,哪里有精神伺候土地?”
“再有,那百亩坡田都在卧牛山的山坡之上,引水用肥都不方便,乾佑二年至今,延州年年都要闹蝗灾,粮食几乎年年歉收。就算勉强收成了,定难军李家每年一到收割季节便要南下打草谷,卧牛山在延州城外,没有城墙保护,根本挡不住党项人的劫掠……”
李*笑了笑:“延河便自卧牛山脚下流过,取水虽然困难,总归还是有办法可想的,有五十个壮劳力在手里,就算用水桶往回打水,也不是做不到。蝗灾再厉害,总归不能年年闹,就是闹起来,想办法扑灭救护就是了,至于定难军——观察命小人练兵,本就是为了抵御党项人保境安民,历来是兵来将挡,士兵训练出来了就是为了打仗的,不打仗养兵何用。观察又不是要自己做藩镇,这一层想开便是了。只是耕地总要用牛,这却没处买去,靠人手去犁地,只怕两户佃户还不够呢……
李彬定定地看了李*半晌,忽地一笑:“老夫倒是小看了你的心胸志气了,也罢,既然你不想避战,愿意保护延州一方水土,老夫又何必在乎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听着,卧牛山上,共有老夫名下的田产一千八百亩,可惜都是坡地,下游的河谷地都是高家的田产,老夫虽然在高侍中面前说得上几句话,却也还没能耐去和高家人争田产。这一千八百亩地,平日里只有四百亩有佃户在耕种,府中日常用度便是来自于此。其余的一千四百亩,便全部交给你去屯田,老夫再另行补给你三百贯钱,由你去招佃户,牛的事情你不用担忧了,那四百亩田由十家佃户在种,他们那里有两头牛,也是老夫名下财产,你尽管借去使用,只要明年李家再来拜访之时你手上这一队兵能留下十个党项的人头,老夫便是明年阖府上下一年不吃不喝,也必供给你到底……”
李*大喜:“多谢观察慷慨……”
李彬微微一笑:“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彰武军建镇至今已有五年,五年间全军斩获的党项人头都还不足十个,若非实在太不像样,我也不会向高侍中力荐你入军伍。老夫等着你给彰武军找回些许颜面,给延州黎庶一个交代呢!”
李*单膝跪下道:“小人晓得了!”
李彬看了看他,并未伸手去搀扶,嘴角反倒展开了一个苦笑:“况且田土虽多,耕种需要的人力也便相对多了,你却到哪里去弄这许多丁户啊……”
……
李*没有在李彬府中用午饭,昨日左营指挥廖建忠便通知他今日午时过去议事,虽然延州军中军法废弛,但是新官上任且明确知道上头对自己极不感冒的李*却还是觉得加倍小心一点总没过错。再加上此次在李彬处收获颇丰,他的心情也实在不错,自从上次舍命跟随李彬出去平叛之后,以往那悲惨的日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因此当他走进左营指挥所在院落的时候,口中竟然哼起了小调,那旋律分明是《南泥湾》……
“李队官心情不错啊,你哼的是什么调子,是你家乡的么?”廖建忠一脸讥讽的笑容问道。
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了屋子,看了看屋子里,除了廖建忠之外还坐着两名军官,却并不是左营的军官,他怔了一下,急忙拱手行礼:“廖御侮见谅,小人放肆了……”
“见谅不敢,你是李观察府上的红人嘛……”廖建忠脸上仍然挂着讥讽的笑容,他见李*见礼毕,摆手介绍道:“这两位是中营的两位队官,陈烨、陈耀兄弟,奉了指挥署的命令,过来左营协防的。他们的军阶和你一样,都是陪戎副尉,你们便以平礼相见吧!”
李*急忙躬身:“两位陪戎辛苦——”
孰料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把头高高地昂了起来。
李*心中顿时大怒,只是这毕竟是军中,不能立时翻脸,自己这条小命在这个年代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也不能总是动不动就拔刀子拼命,当下只好忍着怒气呵呵笑道:“不知指挥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廖建忠轻咳了一声,哈哈笑道:“是这么回事,昨日我问过了那几个队的队官,那几个狗娘养的都推说队里人多,营房紧张,不好安排,便只好把两位队官和诸位弟兄们安排到丙队一起食宿了,还望李陪戎多照应些西城来的兄弟……”
李*当即一愣,队里一共便五间营房,二十五个人住本来便已经不宽绰了,现在居然又要塞进整整两个队的人来,这个廖建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看自己不顺眼,专程来给自己小鞋穿的?想想又觉得不太对,自己虽然在队里折腾了一番,却并没有得罪这位御侮校尉啊。
廖建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嗽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支下派,总得应应景不是?”
“哼”那个叫陈烨的瞥了廖建忠一眼,显然是对这位左营指挥这种将责任向衙内指挥署推的做法极为不满,他们是中营的队官,因此不必看廖建忠的脸色。
李*心中此刻哪里还不明白,廖建忠虽然和自己并不对付,但倒也还没有甚么恶意,此事多半是衙内指挥署的首尾,高大衙内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他心中冷冷一笑,高绍基,便让你再猖狂一年多吧。
他憨厚地一笑:“禀指挥大人,小人今日正要来禀告指挥大人,小人想将丙队拉到城外卧牛山上去练兵,只是未曾请示廖指挥,不敢擅自行动。正好两位队官来协防,小人情愿将五间营房全都让出来给中营的袍泽们住,小人在卧牛山上有些薄田,是李观察所赐,在那边重新结营,正好顺便看顾,还请指挥大人允准……”
廖建忠大吃一惊:“李陪戎,你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李*笑了笑:“小人是认真的,多谢指挥大人关照了!”
这句话其实是告诉廖建忠,我知道这件事的首尾了,不会把帐算到你头上。
廖建忠沉下脸道:“李队官你可要清楚,驻扎在城外,不但要受流民强盗的经常滋扰,还有可能受到党项骑兵的攻击,若是定难军再次南下,你若不及入城,本营是万万不敢在没有高衙内手令的情况下出城增援你的……”
廖建忠说话的语气虽然严厉,其实却是一番好意,提醒他出城扎营危险之极,很可能被高绍基借党项骑兵之刀杀人。
这时那陈烨却哈哈大笑起来,粗声粗气地道:“既然李兄弟有这么一番好意,廖指挥便赶紧发令吧,如此皆大欢喜,弟兄们也不会闹意气了。”他和弟弟莫名其妙被派到西城来和李*挤房子,本来便老大不痛快,此刻见李*主动愿意腾地方,便忍不住起身催促起来。
廖建忠却一直在踌躇,李*不足道,但是李彬却是他一个小小指挥得罪不起的。
李*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宽慰道:“廖指挥放心,小人这个主意,是观察点了头的,有什么事情,小人一身担了,绝不会连累到廖指挥头上……”
听李*如此善解人意,廖建忠竟忍不住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来,他满怀忧虑地看了看李*:“李队官心意是好的,只是事体重大,城外确实不安全,李队官不妨再考虑考虑再下决断……”
李*躬身道:“小人已经想好了,这两日便率领兵士们出城,请廖指挥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