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姜竹辗转反侧,有点儿失眠。
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多太饱,还是因为沈青越的那番话,他睡不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这么饱了。
上次吃到撑,还是他爹在的时候。
他刚学会布陷阱,秋天抓到了一只很肥很肥的野鸡,他爹炖了,几乎全给他吃了,撑得他在院子里遛了好几圈儿,他们父子俩在月亮地捡土块石子,玩了半晚上弹弓。
他爹死前,叮嘱他藏好钱,不要穿太好,不要吃太好,多去大伯和舅舅家走动。
大伯和大堂哥、大堂嫂对他也很好,不过大伯不爱说话,总叫大堂哥给他拿点儿豆腐吃,大堂哥、大堂嫂家里日子也拮据,磨豆腐辛苦,养孩子不易,经常给他送点儿吃的,也从来没说过让他吃好点儿吃饱点儿的话。
他奶奶不喜欢他,年纪也太大了,他不往她跟前招烦。
舅舅家太远,而且给大户人家干活儿,日子比村里农户好过,却有很多讲究和不方便。
姜竹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看外面的月亮,心里想着沈青越和他爹嘱咐的话。
他们说的截然相反,但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为了他好。
今天的月亮很大很圆,不知道神仙是不是住在上面。
他不确定沈青越到底是不是神仙,但笃信世界上有神仙,否则他爹怎么会捡了他,养了他,他又怎么会捡到沈青越。
实在是睡不着,姜竹干脆起来活动。
沈青越睡着睡着,听到后院有声音,爬起来推开窗户看,精力旺盛的小姜师傅大晚上不睡觉,在后院玩弹弓。
沈青越:“……”
他老了,看不懂这种青少年。
第二天一大早,锅里就炖上了兔子。
沈青越:“……”
小姜师傅还很贴心,怕他过敏,兔子都是在溪水边弄干净才带回来的,多余两只活的,还被他装在笼子里,放在前院墙根角,保证离沈青越足够远,连衣服都换了。
有了肉,凉饼子泡进肉汤也好吃,姜竹精神抖擞,大快朵颐,还很听劝地给沈青越炒了一盘儿小白菜。
放了油,没多少盐,原汁原味,很爽口。
沈青越忍不住问:“你昨天晚上睡觉了吗?”
姜竹摇摇头,“我不困。”
沈青越:“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山上逮兔子?”
姜竹:“晚上兔子多,好抓。”
沈青越一言难尽,“其实我也没馋到需要你熬夜去抓兔子。”
姜竹不好意思地笑:“我睡不着才去的。”
昨天就有只活的,昨晚又抓了三只,吃了一只,现在总共还有三只活兔子。
沈青越问:“那些兔子怎么办?你想养吗?”
姜竹不想养兔子,太麻烦了,他问:“你想吃吗?”
沈青越摇头。
再好吃他也不想天天吃,何况姜竹炖的兔肉远不到人间美味的水平。
小姜师父的厨艺,实在不行。
“那我拿去镇上卖掉。”
“你要去赶集?”
“嗯。”姜竹把半块饼泡进汤里,他喜欢这种大块儿的,泡到半软半硬,外边一圈吸附了肉味儿,里面嚼起来带点儿韧劲儿,觉得这样最好吃,“我去找石匠做个磨盘。”
他家只有一个旧米舂没有磨盘,从前他爹到村里磨面,他不太想去。
沈青越想吃细粮,那不如买个小磨盘,正好他也爱吃面,一个小磨盘就够他们两个用了。
沈青越震惊于姜竹的行动力。
难怪这孩子能一个人养活自己。
“你不困吗?先睡一觉,下午或者明天再去。”
姜竹摇头,“这会儿凉快,集上人多。”
兔子比筐和篮子好卖,他先去找石匠试试,如果能用兔子抵钱,就不用卖了,不能抵,他也好问问石匠想要什么,或者尽量把兔子卖成钱。
吃完饭,姜竹背上了大竹筐,除了一笼兔子,还有他攒的大小竹筐、竹篮、笊篱、竹刷、竹席等等日用品。
沈青越本想让他把他编那个篮子也带上换斤米回来,可看见姜竹越装越多,背起来原本挺直的腰都有点儿弯了,瞬时没了心情。
他不想给姜竹装东西了,还有点儿想卸货,“只带兔子不行吗?”
姜竹迷茫,解释:“这些不是每次都能卖掉的,要多卖几次才行。”
所以他只要去赶集,就尽可能多带点儿。
谁都不知道哪天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东西不好卖,带得多了,才有可能卖得多。
沈青越送他出门,“累了就放下歇一会儿。”
“嗯,到山下就好了,我去我大哥家借车。”
“嗯。”沈青越笑笑,站在门口目送姜竹一个人背着大竹筐往山下走,不高的个子被东西挡得只剩下脚,连头都被遮住了。
越看越觉得堵得慌。
到这会儿,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他嫌弃的粮食都是怎么来的。
亏他还好意思嫌弃。
他要被内疚淹没了,偏偏那傻小子还挺费劲地转个身,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朝他傻笑。
沈青越笑不出来,还很烦躁,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朝姜竹无声喊了句“傻子”,关上门回屋了。
他躺在床上整个人都不舒服,反省自己有没有认真活过。
如果他是姜竹,他能吃这份儿苦吗?
即便他没病,他能像姜竹一样活吗?
大概是不能的。
他吃不了苦,受不了罪,还动不动就不想活。
他有点儿良心不安,但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可是他不骗姜竹,姜竹就不会今天多受这一份儿罪。
他从来都帮不上忙,只会给身边的人惹麻烦。
他想帮忙,可不知道能干什么,换了个世界,还是一样。
每次他努力想做点儿什么,结果都是换来别人一通忙。
现在是,从前也是。
他想去上班,他爸不让,大吵了一架,赌气自杀,结果死没死成,还害得照顾了他十几年的阿姨为了照顾他,没能去和家人度假。
终于他爸被他搞怕了,实在不想有逼儿子自杀这种负面新闻缠身,他爸妥协了,可他和每一个甲方吵架,大半年没搞成一个项目,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愿意尊重他创意的甲方,闹了半天原来是看在他爸妈的面子上,人家看中的根本不是他,而他,贡献了他爸人生为数不多的赔钱生意。
他爸说的对,他就是他的劫难。
他爸和他妈原本美满的生活,因为他变得一团乱麻,还差点儿崩盘离婚。
养他赔钱,还不如养只狗听话。
沈青越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为什么他就不能记点儿快乐的东西呢?
还有点儿想抽烟。
哮喘是不能抽烟的,但是他作死地偷偷抽了好几年。为了藏烟和阿姨斗智斗勇,把脾气挺好的阿姨气得追着他又打又骂。
他们一家子好竹,就出了他这一根儿歹笋,现在又来祸祸别人家好竹子了。
沈青越真有点儿想抽烟了,他背包里就有一包,才拆开包装往嘴里塞了一根儿,刚点燃一口烟还没吸进去,沈青越忽然听见后院有什么动静。
野兽?
他叼着烟疑惑地挪到窗边,看见五六个孩子正翻篱笆进后院偷姜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小白菜。
沈青越:“……”
谁家的熊孩子?!
“干什么呢?!”
正撅着屁股偷菜的几个小孩被吓了一跳,爬篱笆的一下把篱笆按塌了一块儿。
沈青越:“……”
“你、你是谁啊?!”
“你怎么在没人要的野种家?”
“你是来偷东西的吗?”
没人要的野种?
他们就是这么骂那小可怜的?
沈青越笑道:“你们又是哪家的小偷野种呀?”
“你才是小偷!”
“你才是野种!”
“揍他!”
“来!”沈青越也没用他的拐杖,而是捡起还靠在床边的竹竿拐棍,拎起来一撑窗框从窗户翻出去,照着跑来的熊孩子就一顿敲。
“哎哟!”
“哎呀,啊……”
沈青越一点儿也没客气,根本没因为他们是小孩留手,主要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就没打过架,哪知道多大的小孩用多大劲儿抽会疼。
他伤着一条腿,对方人多势众,持久战对他不利,先打怕几个再说。
果然,带头的江宏亮发现了他腿上包的布,大声命令:“踢他右腿!”
和同龄人打架沈青越不见得有多大优势,但揍几个十来岁的小孩他还是挺有本事的。
他先敲开了一个要往他腿上踢的,又推开一个抓他胳膊的,好一会儿,有个绕到他后面抓住他竹竿的,其他两个小孩瞅准机会要踢他,沈青越干脆松开竹竿,啪一下掀开了打火机。
“啊啊啊啊!”
被烫到的小孩儿尖叫着松开了他的竹竿,捂着胳膊哭爹喊娘。
其他几个小孩震撼地盯着他手里还在冒火的打火机,惊恐地往后退。
连带头的江宏亮都怕了。
“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是……专门惩恶扬善的神仙!”
几个熊孩子眼看着他风轻云淡地“啪”一声合上打火机,吐出了一口烟。
“…………”
震撼!
“大哥,他,他,他会吐烟!”胆子最小的孩子声音都要劈叉了。
“那是杂耍!”见过世面的江宏亮镇定道,“我在县城见过吐火!”
沈青越笑,在手指间转动着打火机,一会儿点火,一会儿熄灭,把几个小孩看得一愣一愣的。
可惜,白天视觉效果还是差了点儿。
烟快燃完了,沈青越朝他们的方向吐了口烟,装神弄鬼地吓唬孩子:“不服啊?再来。”
江宏亮竟然还真上了。
挺有气势,可惜套路太简单。
沈青越也没客气,他看出来这小孩是几个孩子中的刺头,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抓住他反扣到墙上,用打火机燎了他一截头发。
众:“……”
“服吗?”
“不服!”
“行。”沈青越又把他衣服烧了个洞。
火的热度极近地接近皮肤,灼热感和刺痛感已经舔上皮肉,连汗毛都被烧了。
江宏亮终于知道怕了,“哇”一声哭出来。
沈青越松开他,还很贴心地把他衣服上那点儿火星拍了拍。
没有风,打火机火焰稳定,沈青越手也很稳,掂量着距离,又没真要烧他。
何况这孩子从山下跑上来,一身的汗,衣服都是潮的,烧个小洞容易,根本就没那么容易点着。
沈青越没什么欺负小孩的羞耻感,摆了个睥睨、不屑的嘲讽表情:“滚吧,下次谁敢再来,可就不是这么点儿火了。”
几个小孩捂着被抽疼的屁股就要翻篱笆跑。
沈青越沉声喊:“等等!把篱笆扶起来!”
那几个小孩憋憋屈屈要哭不哭地把篱笆扶起来。
沈青越:“再骂人,本神君追到梦里把你们嘴都缝上。”
小孩吓得捂着嘴往山下跑,跑出好远一截,才小声道:“他肯定是妖怪!”
“妖怪”等熊孩子们跑远了,才扶着墙龇牙咧嘴捡拐棍往回蹦,他这倒霉的脚,刚刚肯定又崴到了,疼得他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