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慈再次转醒。
这不是方才那间房。当下这间相对整齐有序不少——至少第一眼瞧上去并不杂乱。
不出意料,他这一回手脚皆被绳索缚住,安置在了房间角落,连躺在杂乱床榻上的待遇都没有了。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窗外新月高悬,树影婆娑,叶尖被渡上一层粼粼银纱,室内烛火幽微,映得满室昏黄。
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感。腹部的伤口也跟着隐隐作痛,方才崔迎之那一拳似乎让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相较之下,唇上的痛意反倒无足轻重,险些被忽视。
比疼痛更鲜明的是饥饿。他已一日未进食。
“醒了?”
崔迎之瘫在一旁的榻上,无所事事地翻着一本讲述落魄书生和大户小姐恩怨情仇的俗套话本,刚瞧到书生背弃海誓山盟即将尚公主的桥段,正逢屈慈转醒,她便合起书册,随手堆到几案上。
“既然醒了,就谈谈还钱的事儿吧。”
还钱?
他什么时候欠的钱?
屈慈不由生出一片茫然,险些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时,就听崔迎之接着道:
“你这样的伤势不方便去医馆,这一身伤废了我不少好药。看在我心善的份上,你只出个药材钱就行。不过你身上没有过所,把你带进城也是一笔开销。打个折扣,三百两吧。”
说到此处,她还真情实感似的感慨了一句,“郎君,这个年头像我这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可不多了。”
三百两?
谁家好人开口就是敲诈三百两?
屈慈沉默。
劫道的土匪都不见得这般狮子大开口。
只是依他现在的境况,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谈条件。
“交了赎金就能走?”
崔迎之一本正经地纠正:“首先,这不是赎金,是你欠我的药材钱和贿赂守卫的入城银。其次,是的没错,交了钱就能走。”
“若是我没钱呢。”
他被人追杀至此地,行路艰险,身外之财丢了大半,此时囊中空空,一下子还真掏不出这赎身银。
“若是没钱……”
崔迎之若有所思地将一只手搭在几案上,衣袂滑落露出凝脂般的一截皓腕,一道狭长的伤疤横隔于其上,刺目晃眼。
思量半晌,她继续道:“我不喜欢干杂事,家中定期会请人来清扫,每日的膳食也是请了跑腿从醉仙居定时送来。楼下是我的铺面,刚好缺个看账的。如果你能同时负责洒扫,当厨子,顺便管铺子的话,大概二十年就能还清了。”
这就差没让屈慈签卖身契了。
屈慈听罢有些木然:“这样,你去买条狗拴外边,白天它看家护院,晚上我还能替它的班,多拿一份工钱。”
崔迎之似乎有些心动:“也不是不行。”
你还当真了?
他瞥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妥协道:“我留下来还不成吗。”
这身伤刚好也该找个落脚的地方养养。
更何况,眼前这个女郎身法鬼祟。若是想强行离开,以他现在的伤势,还真不一定能走得顺利。
两权相害取其轻。左右委曲求全惯了,留下来当苦工并不是什么不可忍耐的事情。
“现在能给我松绑了吗。”
经过方才那遭,崔迎之有些警觉,“先说好,这可是你自愿留下来的。官府就在两条街外,现在反悔联系人替你交赎……还钱还来得及。”
被缚住手脚的屈慈配合地点头:“是,是我自愿的。”
事已至此,他难不成还有回头路吗。
崔迎之得了肯定,这才将屈慈身上的死结用利器割开。
终于重获自由,他直起身,抚平衣褶,对着崔迎之不死心地追问:“非要这三百两不可吗?”
"是。"
“那除了杂活之外呢?”
“比如?”
屈慈挑眉,语调暧昧:
“肉偿。”
崔迎之闻言,指尖擦过刀刃,促狭轻笑了两声,上下打量他:“郎君,你伤成这个样子,我多吃亏啊。”
-
崔迎之初至下洛城时,买下了一栋二层的小楼安居。小楼临街而立,街对面便是贯穿整个下洛城的母亲河洛水,澄江如练,渟膏湛碧。每日午间醒来,沿街的贩声水声萦于耳际,喧嚣却并不吵闹。她一推开窗,尘世烟火迎风扑面,驱散满室寥落,心也随风落定。
小楼底层是她的香烛铺,起居坐卧则皆是在二层。
除开崔迎之平日睡的那间屋子,其余两间内室都堆积满各类杂物。东西繁杂,短时间难以全部整理归置。无处可歇的屈慈当夜将信将疑吃了崔迎之递的胡饼垫肚子,又勉强在铺中的躺椅上凑合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尽职尽责地动身开始收拾。
整理屋子第一步,扔掉没有用的东西。
然而事情进展并不如何顺遂。
屈慈挤进屋内,随手打开了堆在门边的木箱,一瞧,里头尽是些诸如瓷瓶木雕之类占位置的摆件。他取出一个,问蹲在一旁的崔迎之:“这些东西还要吗?”
崔迎之倚在柜边,半睁着眼,睡眼惺忪。闻声,她迟缓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师傅的,得留着。”
屈慈只得将东西放回,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几盆快枯死的盆栽:“这几株快死了,要不扔了?”
“不行,这也是我师傅的。就算死了盆也得留着。”
一连又询问几轮,皆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屈慈心平气和地扫视四周,最后把昨日崔迎之砸他的铁锅拎了起来,“那这也是你师傅的?”
“这倒不是。”崔迎之迟疑了一下,“你要扔掉它吗?”
“它难道不应该摆回后厨?”
“嗯……我觉得可能不太行。”
……
屈慈明白崔迎之所谓的“不太行”是什么意思了。
后厨内,本应出现的锅碗瓢盆一盖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的箱匣,与楼上两间内室的情况相差无几。一进门,两人连落脚的地界也无。
屈慈终于忍不住质疑:“究竟哪来那么多东西?都是你师傅的?”
“这是我的的书。”崔迎之暗觑他一眼,回避了屈慈的目光,明显底气不足。
“书?”
他推开箱门,取出摆在最上方的一本,一看封面六个大字《江湖风月宝鉴》。又往下翻了几本,观其名,尽是些讲恩怨情仇恨海情天的狗血话本。
屈慈:……
他就说她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看什么正经玩意儿的人。
“这屋子里的不会全都是吧?”
崔迎之避重就轻,强打精神,义正辞严道:“人有点儿爱好,多正常!”
这副理直气壮的姿态短暂地震到了屈慈。
他一时无言,看着已经漫上灶台的箱箧,有些头大。
“你平日里是完全不开灶吗?”
强撑的气势转瞬即散,崔迎之耷拉着眉眼,一副随时随地要昏睡过去的模样,慵慵道:“我都说过了,每日有跑腿定时从醉仙居送膳食到楼前,我不需要下厨。”
“后厨得清出来。”
“可是没地儿放了,能挪到哪里去?”
“要不扔了?”
崔迎之眼睛都没睁开,一口否决:“不行。这是我家。”
“下厨的人是我。”
崔迎之被可耻地威胁到了。
只能勉强点头暂时退让。两人商议着将东西搬去楼上。
毕竟是她的东西,起初崔迎之还意思意思帮忙搬了几箱,没多久,睡眠不足的崔迎之彻底放弃,决定当个冷漠无情压榨长工的黑心东家。
按照往常的习惯,她平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偏偏今日天未破晓,彼时晨露未消,屈慈就对着她的房门一直敲一直敲,敲了一刻钟还不死心。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拿被子捂住脑袋都还是被吵得睡不着,只能爬起来。
无需多想,崔迎之笃定屈慈是在报复她。
所以下床前她从枕下取了短刀。且暗下决心,但凡屈慈多说一句不顺她意的话,她就给屈慈捅一刀。
总之可能是她那看上去能一口气杀十个人的脸色委实惊到了屈慈。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最后可算是暂时遏制了崔迎之的杀意。
昨夜屈膝无处下榻,便已然跟她提过要收拾屋子的事儿。楼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又是合理诉求,她自当欣然同意。
始料未及的是,屈慈会借着无法确认东西是否能丢弃的由头,一大早便把她喊醒,托她在一旁看着。
这一看就是从大清早到现在。
崔迎之顺着临近的木箱坐下,又从箱中取出本话本翻开,一边监督屈慈继续干活。
无趣又俗套的故事,叫她更为意识昏昏。
不多时,“啪嗒”一声,书册脱手落地。屈慈寻声而望,崔迎之已然坐在箱上,就这么垂首睡了过去。呼吸声细微,平稳,睡得格外安然。
屈慈没有掩盖自己的脚步声,直至走近至崔迎之身前,她也没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话本,刚好张开的那页写着“张生怒极,赫然拍桌,恨恨道:‘我便是真杀了他惹上了人命官司又如何!’”
嗯?不是讲男欢女爱的俗套话本吗?怎么又扯上人命官司了?
屈慈无暇深想,目光转而在崔迎之颈侧逡巡,纤细,触感滑腻,仿佛一折就断。
不过他倒是不差再惹个人命官司。
兀自无声对峙半晌,屈慈不知为何败下阵来。他抬起书册一角,轻轻戳了戳崔迎之肩头。
崔迎之很快被戳醒了。抬眼,便坠入了屈慈那双望不见底的眸子,似从崖上恍然跌落,心也不可避免地颤动。
沿着高挺的鼻骨而下,苍白的唇上明晃晃一道显眼的口子,分外张扬。
到底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崔迎之移目,约莫是刚睡醒,嗓音有些喑哑:“搬完了?”
“还剩你坐的这箱。”
她似乎还没从睡意中缓神,怔了一会儿,待余光窥见周遭杂物已经清了个干净时,才慢吞吞地起身。
屈慈动作自然地将手中话本扔回箱中,抬箱,往门外走。
崔迎之审视打量着屈慈的背影,刚想开口,她顿住,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又将原本的话咽下,“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闻言,他驻足停下,侧身回望崔迎之,“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可以叫我三娘。”
这自然不是真名,只不过她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屈慈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余光扫过箱中话本,接道:“我姓张,巧了,我正好行三,可以叫我三郎。”
张三郎。
多么敷衍的名字。
这个名字完全对不起你这张妖艳贱货的脸你知道吗?
崔迎之用谴责的目光注视他。
拿她当傻子敷衍呢?
屈慈只回以客套的微笑。
她没再追问,挥袖将衣间尘屑拂去,却拂不去心头疑窦。欲张口,却未言。
犹豫那么久,为什么最后不动手呢?
真是奇怪。
另一头,屈慈抬着箱,转身掩过眸中思量之色,朝外走去。
差一点上套了。
他这伤势再挨一轮毒打就得下阴司了。
后厨很快被清空,屈慈有条不紊地将两间杂物间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遍。
可谓是翻箱倒柜,能扔就扔,能挪就挪,绞尽脑汁,终于理了个大概,顺带把崔迎之积压的成箱话本妥善安置了下来。
尽管仍是堆着各异杂物,但屈慈总算是勉强能有个榻睡了。
时至午时,一大早醒来滴水未进的崔迎之饥肠辘辘,腹部开始抗议。她眼巴巴瞧着屈慈:“我昨日让醉仙居的跑腿以后不用来了。所以中午没人送膳。你会下厨的对吧。”
明知全无可能,屈慈还是不抱期望地问:“楼里有新鲜的果蔬吗?肉有吗?”
崔迎之回以意料之内的回答:“都没有。”
……
屈慈上街去市集了。
楼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大堆,偏偏没几件实用的。他趁买菜之余,还得置办点儿生活用具。
街边贩声人声嘲哳,他掂量着崔迎之从不知何处翻出来的陈旧荷包,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上,更压在心头。
那人明明想将他留下,却又丝毫不设阻拦,门户大开,任他来去。如雾里探花,屈慈只能远远观其轮廓,却始终走不近,也看不分明。
若是他就此卷款潜逃,也不知她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