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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行路难(一) 真有本事。

    出城的?时辰太晚, 转眼便暮色重重。夜间行?路不便,周边又无客栈落脚,崔迎之和屈慈只好在临时寻了?处地势较高的?地界落脚。

    所幸出门前准备充足。

    篝火引燃, 屡屡灰烟升起, 迷蒙的?夜也?被照亮小小一隅。崔迎之神色郁郁,用木棍扒拉了?一下?柴火堆, 火星子劈里啪啦地跳跃飞溅。

    才刚出门半日?不到, 她已然有些想念小楼了?。

    不等她继续愁眉不展地唉声叹气,屈慈将水壶递给她,与她闲话:“出门前不去与你师傅说一声吗?”

    说来也?奇怪,崔迎之每月给自己烧纸烧的?勤,却从未出门探视过她师傅一回。下?洛既然是?她师傅的?故乡,除非尸首未曾下?葬在此地, 不然就算尸骨无存,衣冠冢也?总该有一个?。

    “已经说过了?。而且我师傅没有坟,没有碑。”

    “她在江河湖海,在洛水所有流经之地。”

    崔迎之喝了?口水,塞上?盖子。

    “她从前同我谈及过万一她遭遇不测, 该如?何处理身?后事。所以我找回她尸首后就烧了?, 只留下?一捧灰, 全洒进了?洛水里头,在小楼的?时候每天开窗就能见她。”

    跳跃的?火光将崔迎之的?面目晕得愈发柔和, 屈慈望着她,想:怪不得她这样不喜欢热闹的?人会挑那样一个?喧闹之处隐居。

    洛水沿岸也?着实是?没什么僻静地方。

    天色愈发暗沉,奔走一路,人疲马乏鸟也?倦,被关在笼中半日?的?煤球此时被放出来透气, 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安静地站在崔迎之肩头,闭着眼,靠着她。

    屈慈起身?,提议:“你先休息会儿?”

    崔迎之摇头:“白?日?睡够了?,我守前半夜吧,一会儿叫醒你。”

    没等屈慈推拒,一点银光滴落在崔迎之额间,随之而至的?是?第二滴,第三滴……

    万道银丝轰然坠落。

    连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也?没留充足。

    崔迎之一边披上?蓑衣,一边眼疾手快地把煤球塞进笼中,又抱住鸟笼,将其?掩在蓑衣下?。

    煤球毫无疑问被惊醒了?,在鸟笼里来回扑腾叽叽喳喳个?没完,好似在斥骂天公莫测。

    已是?初冬时节,本不该那么多雨的?。

    然而暴雨如?瀑。

    崔迎之抬头望天,冰凉雨丝钻过蓑衣的?罅隙吹了?满面:“要不要再往前走一段找找客栈落脚。”

    夜雨中前行?,路面湿滑,更是?险峻。只是?此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就算有蓑衣遮盖,可若是?就这么淋上?一整夜,谁也?受不住。

    屈慈只好叮嘱:“骑得慢一些。”

    两人翻身?上?马,沿着山道继续赶路。

    但不幸总会接二连三。

    疾驰间,清晰的?马鸣声穿透重重雨幕,紧接着,重物落地。

    屈慈急急勒马,眼看着前方的?马匹前肢诡异弯曲,本在马背上?的?人摔倒在一旁费力爬起,怀里抱着的?鸟笼倒是?始终没放手。

    或许是?雨势实在太大,叫人难以看清前路,崔迎之总觉得自己已然骑得够稳当,却还?是?马失前蹄。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蓑笠,对慌忙下?马赶来的?屈慈道:“我没事,只是?这匹马已经不能跑了?。”

    少了?一匹马,崔迎之只好同屈慈共乘一骑。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本就谨慎为上?的?屈慈更不敢骑快,两人只好骑着马在泼天雨幕里慢悠悠地缓行?。

    悠悠天地内,穿林打叶声萦绕耳侧,疾风骤雨不歇。

    崔迎之坐在屈慈身?前,怀中抱着鸟笼,人靠着屈慈的?胸膛,明明身?处倒霉至极的?落魄境地,却反倒蓦地笑出声来。她用头蹭了?蹭屈慈,语气中全无怨怼:“我们不会要这么走一夜吧。”

    屈慈听着她笑,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不好说,要不你先闭眼休息会儿。”

    “不要。平常这个?点儿我还?清醒着呢,该休息的?是?你。”话音刚落,崔迎之猛地直起背,遥指前方,惊喜道:“屈慈,你看前边是?不是?有灯火。”

    目之所及的?尽头,莹莹微光在落雨成幕的?黑夜中如?蓦然出现?的?一盏灯,汇聚成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辉的?点。

    有灯火,就意味着有人。

    柳暗花明。

    屈慈挥舞马鞭,稍稍加快了?速度。

    离得越近,那点灯火便愈发明晰。

    是?一间客栈。

    ……

    推开客栈大门,便见堂中人声喧嚣,大半桌椅都被坐满。

    许是?今日?大雨,叫周遭在外行走的各路人等全部汇集此地。

    店小二略带歉意地迎上?来,道:“这位客官,今日?客满,没空房了?。不过堂中的?位置可以随意坐,您看您需要点儿什么?”

    人那么多,倒也?正常。

    崔迎之摘下?蓑笠,拎着鸟笼:“那便上?两壶热酒吧。”

    “好嘞!”

    崔迎之随意寻了个角落处的空桌坐下?。

    隔壁桌似乎是?一伙运镖的?镖师,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各个?人高马大,长刀短剑佩腰,气势汹汹。初一打眼,颇有几分骇人。

    崔迎之一连偷瞄了?好几眼,谁料竟将人给看了?过来。

    隔壁桌几人凑做一堆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便互相推搡着走了?几步来到崔迎之桌前,被推在最前方的?少年郎目光澄澈,眉目清俊,带着一股未出世的?凛然正气。

    他低声骂了?几句躲在他身?后怂恿的?几人,旋即又转过头,红着耳根,搭话:“最后一间房被方才来的?一对夫妇定下?了?。我们这儿刚好多出一间,女郎若是?不嫌,今夜可以暂住。”

    崔迎之虽然的?确很想住上?客房,但少年人们的?此番意图太过明显,真心总不好辜负。

    她方要开口婉拒,就见在外栓马迟迟才至的?屈慈进门朝着她走来。

    “怎么了?。”

    少年郎身?后簇拥着他的?朋友们回过头,不约而同地往两边散开,让那少年郎和屈慈毫无阻隔地正面对上?。几人的?神情比少年郎本人还?精彩,或抱胸看戏,或窃窃私语,间或夹杂几个?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好友。

    崔迎之看了?看屈慈,又看了?眼少年郎,有些头大地斟酌一番用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嗯……这位郎君许是?想来同我交个?朋友?”

    “交朋友?”

    屈慈笑眯眯地打量着那少年人,笑意不及眼底,莫名看得人胆寒。

    少年人心气高,不肯输了?阵势,强行?维持住镇定,直晃晃地对上?屈慈打量的?目光,不躲也?不避。

    敞亮,赤忱。

    他开口道:“今夜客满,我见女郎没能订上?房,我们这儿又刚好多出一间,便来问问是?否需要。”

    屈慈仍是?笑,没有如?崔迎之预想中推拒:“那就多谢这位好心的?郎君了?。”

    少年人顿了?顿,硬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过头继续对着崔迎之道:“我是?风来镖局的?易翎,日?后女郎若是?要雇镖师,可以来寻我。”

    崔迎之被这场面震得头皮发麻,只好坐立难安地起身?,报上?对外的?假名姓,抱拳道谢。

    易翎的?友人们将一间客房的?手牌放在桌上?,一如?来时那般又簇拥着他离开。来时还?是?欢声笑言,去时只剩下?各种拍肩安抚同情,还?有不带恶意的?嘲笑。

    不管如?何,虽然只有一间,但也?总算是?有了?房住。

    房间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

    合上?门,崔迎之紧绷的?思绪才终于缓了?几分,松了?口气,“我差点儿以为他们是?来找事的?。”

    她常年不出远门,被人搭话更是?少有,上?一回被乌泱泱一群人围上?来的?时候,还?是?在被追杀。

    屈慈轻笑,捏着手牌。

    “真有本事,我去栓个?马的?功夫,你就白?挣了?一间房。”

    这语气可全然不是?在夸她的?意思。

    崔迎之睨他,“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自己再弄一间房。别跟我挤一间屋。”

    笼中的?煤球很合时宜地叫了?两声,似在应和。

    屈慈不说话。

    室外夜雨声烦,就算有蓑衣遮挡,衣摆仍是?不可避免地浸透了?水,室内唯余下?淅淅沥沥的?嘀嗒声,仿佛时间都被暂缓。

    崔迎之觉得奇怪。

    屈慈对易翎的?态度有点儿太过了?,常允可都没这个?待遇。

    她短暂思考了?片刻,歪着头问:“屈慈,你是?不是?看不惯人家比你年轻啊。”

    朝气蓬勃满腔赤诚的?少年人,又是?这样丰神俊朗的?长相,的?确很容易招姑娘家喜欢。

    屈慈少时孤苦,没有亲朋好友,与人家这种知交环绕的?一看就是?两个?极端。崔迎之突然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屈慈为什么看不惯易翎了?。

    她拍了?拍屈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没关系,年纪大点儿也?没什么。你看,再过几年我就该喊你‘老东西’了?,但是?他不行?,是?吧?”

    屈慈被气笑了?,幽幽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年岁,你这就给我安排上?了??说不准我还?比你年轻呢。”

    不等崔迎之辩驳,屈慈叹息一声,又道:“算了?,我去叫热水,淋了?雨容易着凉。至于房钱,我一会儿去去找人结了?,不能欠着。”

    “还?有那酒。”

    屈慈接过崔迎之从楼下?拎上?来的?两壶热酒,放到案上?:“你不会没看出来这是?家黑店吧?”

    崔迎之没有直言,只弯眼笑道:“反正寻常的?药应当对你没用?能暖暖身?子就行?。”

    第22章 行路难(二) 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

    今日实在倒霉, 先是落雨,后是坠马,好不容易寻到落脚处又似乎是家黑店, 仿佛上天都不想让崔迎之顺利抵达曲城。

    热水入桶, 崔迎之褪去衣物,赤身迈入浴桶中?, 喟叹一声, 被寒凉夜雨侵袭的四肢逐渐回暖。

    行囊中?的衣物这一遭可谓全军覆没,全被淋了个透彻,唯余身上这身勉强还算干燥。崔迎之只好将换下的衣物挂在屏风上,打算晾晾明日再穿。

    脚步声走近,一道人影投落到屏风上,与另一侧躺在浴桶的崔迎之的身影交叠。

    崔迎之趴在浴桶边缘, 一只纤细的手?臂放松地悬挂在桶外,安然?看着那投影,没出声。

    挂在屏风上的脏衣物从另一面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陌生衣物。

    屈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问那群镖师借的,身量不知道合不合适, 暂且穿一日, 看明日能不能天晴把衣服晾干。”

    崔迎之应了一声。

    屏风后的人来了又走, 一刻也没多?留。

    她想着屈慈也淋了雨,泡了没多?久便?起身擦干。待取下衣物正要换上时, 崔迎之手?一顿,怔在原地。

    她的贴身衣物夹在原先那堆换下来的衣物里,估计屈慈没多?注意,一道给收走了。

    这下好了,没得穿了。

    崔迎之思考片刻, 到底没拉下脸出声喊屈慈过?来。她披上干净衣物,做贼似的鬼鬼祟祟从屏风后探出头去。

    很好,没看见屈慈。

    但是衣物不见了。

    崔迎之兜兜转转,在室内蹑手?蹑脚地寻寻觅觅了一整圈,把床铺都掀开,愣是没能瞧见半片衣角,心底这才迟迟涌升起不妙感。

    正要回身继续往角落找,恰逢屈慈神色凝重地抱着一盆浸满水的衣物推门?而入。他一见到她,眉头微蹙,满脸为难:“有个坏消息。”

    崔迎之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抱着的面盆里那露出一角的眼熟布料花色,悬着的心终于骤然?坠落崖底。她闭了闭眼,抬起头,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听。”

    然?而衣物并不会因为崔迎之不想听而从浸满水的盆中?消失,回归一刻钟前的干燥。

    炭火燃起,底下火星不时噼啪作响,室内温度持续升高,烧得崔迎之淌出几滴薄汗。煤球也似乎被热得不行,在笼内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活像是遭受不白之冤的索命怨鬼。

    待屈慈将鸟笼放到了窗口阴凉处,煤球才终于肯闭嘴。满室重归清净。

    崔迎之身披薄被,难得没能盘腿坐着,只屈膝并腿跪坐在榻上,看着炭盆边挂在简易架子上晾晒的贴身衣物,怒从心起,抄起手?边的软枕就朝坐在一旁简单洗漱完开始兢兢业业洗衣服的屈慈扔去。

    这是屈慈第三?回接过?软枕。他照旧把它送回榻上,很识趣地再一次诚恳道歉:“对不起。但是我是真的没看清楚直接扔盆里了,下回我一定检查完了再丢去洗成吗?”

    崔迎之冷笑:“道歉有什么用。现在没得穿的人又不是你?。要么你?也把衣服脱了?”

    屈慈反问:“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作势要解衣带。

    崔迎之忍无可忍,拖着被子下床,大步走到屈慈面前,拿被子给他从头蒙上,一派要捂死他的势头。

    明明视野受阻,屈慈仍是精准地搂住崔迎之的腰,稍稍用力,崔迎之顺势跌坐在屈慈怀中?。

    屈慈一边笑,一边掀开被子:“别?闹了,我还得洗衣服呢。”

    谁闹了!你?个罪魁祸首还敢笑!

    崔迎之恨恨咬牙。

    砰砰砰——

    大力拍门?声乍响,两人具是一惊,不约而同朝着被拍得晃动?的木门?望去。

    这个点儿了,谁会来敲门??

    这敲门?声还一副要寻仇的架势。

    崔迎之起身。两人整理好方才闹腾的时候弄乱的衣物,快步来到门?前。

    屈慈方打开一道门?缝。

    “大半夜鬼哭狼嚎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尖利的,隐隐之中?又略有几分耳熟的女声劈头盖脸。

    “夫人,夫人少说两句。”另一道男声紧随而至。

    房门?被完全打开。

    掩在门?后的崔迎之与那女子正面对上,女子举着烛台,面目在幽暗走廊中?不甚清晰。

    两人对视,具是怔神。

    崔迎之觉得自己应当还没有到记不住人或是老眼昏花的年岁,眼前这女子分明是前不久将她放走的陈夫人。她不再是原先那副老气横秋的装扮,浅衣宽袖,多?了几分温婉之态,虽与原先有所差异,但也不至于叫人认错。

    可是。

    目光偏转。

    崔迎之震惊地瞄了方才喊这名女子夫人的郎君好几眼。

    这压根不是陈小郎君啊?

    她距上一回见陈夫人不过三四日。就算陈夫人当日和离,隔天找新欢,后天就私奔,就官府那办事?效率,手?续也完全来不及办啊!

    更何况陈夫人当日完全就是一副不把陈家库房搬空不肯罢休的模样,怎么会舍得放弃陈府家财与人私奔。

    简直匪夷所思。

    崔迎之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被陈夫人赶忙打断,她一摆袖,拉着身边人头也不回地转身,临走前还干干巴巴地僵硬道:“下次注意点儿。”

    只余下四目相对满脸茫然?的崔迎之和屈慈二人。

    ……

    陈夫人拉着人回到隔壁房内,合上门?,这才缓了口气。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冷茶入喉,凉意一路略过?心头,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我们不是下雨的时候把他们跟丢了吗?而且隔壁原本住的分明不是他们。来的时候店小二也说这是最后一间?房了,怎么这还能碰上?”

    满身书卷气的儒雅郎君轻笑:“许是雨天路滑耽搁了,只是巧合。阿融,你?慌什么?”

    江融沉下脸:“我在下洛这么久一件差事?都没办成,好不容易眼看着陈府的钱就要到手?,结果莫名其妙就要把我召回去,前功尽弃。他是不是有毛病。”

    “崔迎之离了下洛,我们继续留在那儿也无用,自然?要回去。而且你?离开前不是卷了许多?金银出来?”

    江融垂下头,小声嘟囔:“可是还有好大一笔钱没带出来呢。”

    “别?想钱的事?儿了,早点休息吧。”荣冠玉将书册合起收好,起身朝榻走。

    身后江融敛了情绪,叫住他:“你?要睡榻上?”

    这房内可只有一张榻。他们俩又不是真夫妻。

    荣冠玉回头,就见江融指了指空旷的地面,说:“想都别?想。你?有该去的地方,别?来占我的床榻。”

    ……

    另一边,崔迎之与屈慈合上门?也回到房内。

    崔迎之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向屈慈确认:“刚刚那个是陈夫人吧?我应当没有认错?”

    屈慈与陈夫人也不过?那日在亭前的一面之缘,能记得有这么个人就不错了,实在记不清对方的模样,不确定地回道:“可能是?”

    “但是那个男的绝对不是陈小郎君。”

    后半句倒是说得笃定。

    崔迎之一拍手?:“那就奇了怪了。听脚步,他的武功可不低。”

    陈夫人若只是个寻常深宅妇人,那无论?如何都不该跟这么个江湖人扯上关系才对。更何况二人疑似私奔,对外以夫妇相称。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待把盆中?差不多?洗完的衣物拧干,晾晒到架上,才沉声说:“今日碰上他们,最好只是巧合。”

    若有牵扯,追根溯源,事?情怕是会更为复杂。

    他敛眉,转而又和缓了语气,岔开话题:“天色很晚了,睡吧。明日等雨停,我们再继续赶路。”

    崔迎之闻言,拾起被子,指了指勉强能容下两人的床榻:“只有一张榻。”

    没等屈慈开口说点儿什么,崔迎之斜眼望他,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速极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闭嘴。”摆明了不想在这样的处境下再听屈慈说点儿什么惹人误会的话来。

    她叹了口气,自顾自接着道:“算了,挤一挤吧。”

    屈慈一言不发,只管冲着她无辜地笑。

    崔迎之不想看他,爬上榻,平躺到里侧,将被子铺开,拉起被子一路盖过?头顶,整个人躺尸一样,把被子当裹尸的草席。

    声音从被中?穿出,被捂得有些?沉闷:“先说好,我睡着了会抢被子。”

    崔迎之等了一会儿,感受到被外烛火皆被吹熄,被角被掀起一处,冷风顺着空隙钻入,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本就狭窄的榻,两人中?间?愣是还隔了窄窄的一段,谁也没挨着谁。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逐渐稀疏。窗内满室宁谧,唯余两道平稳呼吸声交错。

    除了幼时同龄姊妹,崔迎之从没跟人睡过?一张榻。从当下往前追究数年,这也是头一回。

    同床共枕,还是个长得像狐狸精化形的男人。

    不知情的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色令智昏。

    崔迎之强迫自己闭上眼,忽略身边躺着的人,遏制飘散的思绪,不再去想。

    夜仿佛更静了,时间?也仿佛停滞。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柱香,一刻钟,又或是一个时辰。

    崔迎之猛然?坐起身,被子也被顺势掀开:“屈慈。我睡不着。”

    整整两日没能睡好,差一点就要睡过?去又被惊醒的屈慈心如止水地在黑暗中?睁开眼。半晌,支起身,把被子掀开给崔迎之裹成了个茧,只留了个脑袋在被外。然?后将崔迎之摁回榻,一只手?臂压在被上,将头埋在被子边角。

    语气比崔迎之还绝望:“我求你?了。睡吧。”

    第23章 行路难(三)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被裹在被中?的崔迎之动弹不得, 唯有一双眼不安分地四处乱飘。窗口?溢出?的溶溶月光飘飘扬扬地洒落一地,映出?窗外婆娑树影。

    崔迎之不知道屈慈是怎么?在明知道这是家黑店的情况下?还能睡得着的。

    方才一进堂中?,暗中?在她身上投落的视线就不知几何, 其中?又以?饱含恶意的审视居多。

    整个大堂除开隔壁桌镖局的一行人?, 扫视四周,愣是没能找出?几个清白身。

    这些审视的目光隐藏得实在拙劣, 崔迎之被盯得蓑笠下?的背脊僵直,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心头?拔刀的冲动,怀疑这黑店压根就没几个货真价实的住客。

    好在屈慈进门后,崔迎之身上的视线明显减少,许是皆转移了目标。

    崔迎之不知晓如今客栈是否有形单影只的倒霉蛋。可若是没有,除开隔壁两人?,二人?结伴的她和屈慈无疑是方便下?手的对象。

    “别想了。今夜我们不会被下?手。”

    屈慈脸依旧埋在被中?, 沉闷的声音打断了崔迎之愈发深远的思绪,掩在思绪之下?的忧虑也被尽数截断。

    “嗯?”

    “他们今夜下?手的对象就算是那伙镖师,也不会是我们。”

    崔迎之惊疑。

    镖局一行人?足有一掌之数。不论是谁出?了问题,其余人?都?定然会有所警觉。

    稍有不慎,便是打草惊蛇。

    他们显然并不是适合下?黑手的首要目标。

    他声音低哑, 携着倦意, 娓娓道来:

    “你点的那两壶酒在楼下?时没开封, 隔壁那对夫妇也没用过酒楼内的饭食。但是他们不一样,今夜一到酒楼就急着裹腹, 完全没察觉异样。相较于充满不确定性的你我二人?,他们这群已然半只脚踏进陷阱的羔羊显然排在宰杀名单的前列。”

    慢慢悠悠地说罢,屈膝促狭短笑两声,意味不明地盖棺定论:“没经验的年轻人?。”

    崔迎之当时只想着如何脱离那个令人?坐立难安的局面,没能注意到这些。

    至于其他……

    “你先前借衣服的时候打听的?提醒他们了?”

    “嗯。”

    毕竟这又是让房又是借衣, 只当是还了人?情。

    崔迎之徐徐叹息一声,莫名转移了话题:“屈慈。”

    “你不是要睡了吗?”

    ……

    满室重归寂静。

    崔迎之终于肯阖上眼,闭上嘴。

    半梦半醒间,门外似有细碎动静。

    是打斗声。

    距离不远,响动声也不算大,却经久不断,扰得人?不得清净。

    崔迎之没睁眼,只是蜷成一团彻底缩进被中?。

    薄被阻隔,收效甚微。

    正当崔迎之内心挣扎着是否睁眼,去终止这迟迟未歇的争斗,寻回安眠时,屈慈那只搭在薄被,也同样搭在她身上的手轻拍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躁动的心也似乎随之安稳下?来。

    门外打斗声戛然而止。

    崔迎之重又沉沉陷入梦中?。

    ……

    翌日醒来时,窗外雨声将歇,潮湿的风裹挟着未消的雨意穿堂而过,卷起几分刺骨的寒。

    崔迎之换上勉强算是被晾晒干燥的衣物?,同屈慈下?楼,就见堂中?已然热闹得不行。

    风来镖局的一行人?个个手持刀剑,或坐或立,与二三散客一道围成一圈。

    圈中?数人?皆被绳索缚住,五花大绑,毫无挣脱的余地。其中?有店小二,也有昨日坐在堂中?装作住客的托。

    清晰的下?楼声掠来几人?的目光又放归,易翎的好友用肘轻靠了一下?他,将他的视线也一道引来。

    他客气地同二人?打了声招呼。

    崔迎之颔首回应,故作茫然:“这是怎么?了?”

    易翎指着站在角落的青年人?,解释:“昨夜这些人?意图对这位郎君行凶。得亏……”他的目光挪到了屈慈身上,约莫是因为不知晓屈慈名讳,这才顿了几息继续道,“得亏郎君好意提醒,才叫我们有了防范,守了一夜,总算是在他们动手时将人?擒住。”

    原来昨夜遭难的并非镖局这一行人?,客栈内还真有个形单影只更容易下?手的倒霉鬼。

    崔迎之暗叹,到底是少年侠气。若换作是她,顶多提醒过后便作罢,命数由?人?,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

    ——除非她被扰得不得安眠。

    “这间客栈从前不知害过多少人?,昨夜已然有位好心的郎君冒雨赶去附近城镇报官。可山路险峻难走?,待官府来不知还要多久。此番运镖,雇主催得有些紧,若是再耽搁,怕是不能如约将货送到。”易翎满是为难,“我们正在商量谁能留下?等官府接应。”

    说罢,他略带希冀地望向崔迎之。

    澄澈的、纯粹的目光落到身上,叫人?不忍推拒。

    崔迎之不说话,似在考虑。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本就完全没有被打动的崔迎之被扯得有点儿心烦,反手握住屈慈的手腕,不让他再动。

    谁也没发现?他们两人?的小动作。

    处理完烦人?精的崔迎之直直迎上那目光,没有回避,只是摇头?:“抱歉。我们得赶着去曲城,山高路远,恐会误了时日。”

    “曲城?”

    易翎听及前半句时原还有些黯然,转瞬又笑道:“那真是巧了,我们此番也是要去曲城。既然同路,不妨同行。”

    还未等易翎再多说几句,脚步声响起,又有人?下?楼。

    是江融和荣冠玉。

    崔迎之抬头?望去,与江融的目光相交又错开。

    光线明亮,远胜昨夜幽微烛火,清晰得能看清每一寸肌理。

    崔迎之再一次肯定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陈夫人?无甚差别。

    江融避开崔迎之那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对着易翎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留下?吧。”

    荣冠玉闻言移目,眉头?微蹙。

    他们这一行,应当得跟紧崔迎之二人?才好。若就此分开,还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变故。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易翎欣喜地躬身抱拳对他们二人?道一声辛苦。

    “那便有劳二位了。”

    事情已成定局。

    荣冠玉没有再出?声。

    既然已然商议出?负责接应的人?选,自?然没有继续留在堂内的必要。闲人?四散,不少住客接二连三收拾行囊离开,易翎与两人?约定完一道上路,便同其余人?赶去准备。

    崔迎之和屈慈也同样回到楼上,恰逢江融荣冠玉二人?正要合门,偏偏被她及时出?声喊住。

    “夫人?。”

    刚想装作没瞧见崔迎之紧忙合上门的江融手一顿,完全不想直面崔迎之,可也到底没有无视她。

    不然更显心虚。

    她在下?洛待了许久,除了陈府家产外,最初的目的便是崔迎之。

    ——不过因为她消极怠工的缘故,所以?几乎没怎么?与崔迎之接触过,唯一一次碰面还是崔迎之被掠来陈府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的。

    如今她转换身份,未免引人?生疑,本不应当再与崔迎之再正面碰上。可昨日偶然将身份撞破,又无转圜余地,再见着实尴尬。

    若崔迎之问起来,她都?不知自?己该强撑着装傻亦或是坦然承认。

    落荒而逃实在太伤颜面。

    她只好硬着头?皮僵硬地将门打开,强扯嘴角,扬起一个勉强的笑来:“有事?”

    崔迎之抱拳,神色自?如,淡然笑着,与江融相较成了两个极端:“昨夜叨扰二位了,实在抱歉。说来几日前受了夫人?恩惠还未曾好好谢过,不知二位是要去往何地?若是得空,日后必定携礼上门拜谢。”

    “举手之劳,不足为道。”江融连连摆手,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意图尽快结束这段交谈。说着就要合门。

    “夫人?。”

    崔迎之再一次叫住了她。

    江融深吸一口?气,已隐隐有些咬牙切齿之态,嘴角也不太挂得住:“还有什么?事吗?”

    崔迎之诚恳询问:“冒昧问一句,夫人?如今怎么?称呼?陈夫人??李夫人??王夫人??”

    江融闭了闭眼,终是没忍住彻底垮下?脸,决定托人?下?水,绝不能只让自?己丢面:“我姓荣,叫荣冠玉。”

    说罢便转身,合门,一气呵成。仿佛生怕崔迎之又一次开口?喊住她似的。

    被撇在一旁真正的荣冠玉:?

    崔迎之瞧着那略显慌乱的身影,放肆地笑了起来,半点儿不在乎是否会被房内人?听到。

    屈慈无奈望她,垂首跟她说悄悄话:“她得罪过你?”

    “吵过架,不熟。”

    “哦,那刚好,我跟荣冠玉也不熟。”

    崔迎之抬眼,将屈慈拉回房内,合上门,问他:“你认识?”

    “不认识。”

    那你说什么??

    崔迎之瞪他。

    屈慈这才慢悠悠道:“但是我知道荣冠玉这个名字跟屈纵有往来。还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个女郎。”

    崔迎之勉强记得屈纵是屈重那个老东西一母同胞的亲弟,除此之外,脑海中?仅剩的印象也不过余下?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了。

    想想也奇怪,按照江湖传言,屈重死?后,屈纵屈晋这叔侄俩就开始为了争权夺利掐得不可开交。明明都?打得快血流成河了,可他们竟然还能分出?心神来派人?追杀屈慈。

    若说是为了替屈重报仇,未免可笑。

    也不知道屈慈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这些疑点暂且不提,左右屈慈一向捂得严实,她既然至今还未追问过,自?然也不会在眼下?提及。

    只看当下?,那两人?的嫌疑愈重。

    崔迎之挑眉,心生疑窦:“既然是屈纵的人?,那为什么?他们先前不出?手。如今又主动留下?来?”

    ……

    与此同时,跟着江融一道回到房内的荣冠玉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留下?来?”

    江融不看他,恹恹道:“我已然暴露,若说我们也要去曲城,他们更会起疑。”

    “你明明可以?不必多言,待他们先行离开,远远跟着就行。”

    江融仍是摇头?:“不想跟,累了。我又不会武,先前跟了那半日我半条命都?快没了。反正我办不成的事儿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而且,”江融偏过头?,望向荣冠玉,“不是还有镖局的人?在吗?”

    ……

    崔迎之同屈慈两人?靠在一块儿商量半晌,实在摸不准对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若要下?手,不应留下?。可若不下?手,那又为何会与他们在此地相遇。

    总不能真是巧合。

    正说着,方才随人?流一道离开前去准备的易翎叩门,扬声道:“二位,我们已然准备妥当,不知两位何时方便?”

    崔迎之拖家带口?地赶路,本也没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她道一句稍等,正打算去提鸟笼,却又蓦地想到了什么?,更换方位,转而打开了门。

    门外易翎正欲离开又停下?。

    就见崔迎之稍显犹豫地对着他道:“易郎君,我可能还得问你借样东西。”

    做惯好人?好事的易翎欣然点头?:“不知是什么??”

    “马。”

    荒山野岭,没处再去寻马,若是没有旁人?也罢。可若与人?同行,崔迎之绝对没法接受自?己同屈慈挤在一匹马上。

    她还是要脸面的。

    第24章 行路难(四) 做人不能太缺德了。……

    崔迎之最终没能借到马。

    风来镖局五人各乘一骑, 行进途中唯一还能载人的坐具只有装载货物的马车。

    屈慈试着与负责驱车的镖师交涉。对方似乎也已然受够看着同伴皆快马疾驰,而自?己只能为保货物安全慢慢吞吞驱车的境况,屈慈一提, 便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两人互换了马匹, 屈慈跃上车架,崔迎之则坐在一旁, 倚着车厢外沿, 双腿悬在车外。

    一行人沿着林木环抱的山间小径,再度踏上未知的前路。

    群山万壑赴荆门。

    ……

    山路险峻。

    影影绰绰的密林笼着未消的秋意,随风送入崔迎之的颈侧。崔迎之将外衣拢了拢,把腿收上车架,盘坐成一团。

    时近初冬,天寒日冷。

    寒风呼啸, 张嘴便是满口风,吹得她连话都不想多?说。

    屈慈见状,解开行囊,沉默着从中掏出了一条薄被。

    是客栈里盖过的。薄薄一条,不是很占地方。崔迎之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带出来的。

    “顺手牵羊?”

    屈慈瞟她一眼, 答:“这?叫黑吃黑。”

    短短一夜, 行囊内的衣物没能全都晾晒干, 也不好再往身上披。昨日彻夜大雨,晨间更为湿冷, 崔迎之一向怕冷又怕热,指望她注意这?样的事,又显然希望渺茫。

    临行前,他便顺手塞进了包袱里。

    虽说聊胜于无,但有东西?盖总比硬挺着受风好。

    若是寻常店家, 崔迎之必然不肯,但既然是黑店,崔迎之不出意外心安理得地披上,道:“谁跟你是黑。我早就改头换面金盆洗手了。”

    屈慈偏头轻笑:“所以?后院那么多?骨头是地里自?己长出来的?”

    不等崔迎之说话,又佯装正色地提议:“那我们回?头开家食肆专卖骨汤算了。无本万利的买卖。”

    这?说的是人话吗?

    崔迎之睨他一眼,幽幽道:“屈慈,做人不能太缺德了。”

    不要再给她本就不如何的江湖风评雪上加霜了好吗。

    言谈间,林间一声呼哨惊起?,哒哒马蹄声紧随而至,飞鸟沸腾,遁入天际。

    崔迎之探出头向马车后望去,就见一行人粗衣麻布,手亮长刀短剑,估摸有十数号人,皆作马匪装扮,正策马向他们迅速逼近。

    尘土飞扬,声势浩大。

    回?过头,前方也有人阻截。

    前后围堵,一如瓮中之鳖。

    车马皆被逼停。

    堵在前方相距不远的领头马匪以?刀作指,指向崔迎之与屈慈二?人的方向,高声对着明显是领队的易翎道:“把他留下?,若是不然,你们都得死。”

    第四?批。

    距上一批人出现不过一两日。

    简直是前赴后继。

    易翎一行人虽缺少经验,但遇此场面,也并未惊慌,五人将马车围到了中间位置,呈现护卫之势。

    易翎回?退几步,至马车一侧,没有问?多?余的话,只是小声道:“二?位放心。江湖人最重侠义,必不会将你们二?人交出。”

    本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这?也未免太仗义了。

    “一会儿我们开道,二?位跟紧。”

    人数差距甚远,突围成功的概率其?实并不大。

    屈慈没多?说什么,与崔迎之对视一眼,点头。

    蓄势待发?。

    马匪头领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意思,抬手做了个手势,手起?手落。

    无声的僵局转瞬即破。

    两方人马不约而同地抽刀,直直迎面冲向对方。

    寒光闪烁,利箭飞射,直直插入崔迎之身侧三寸之地。

    车马愈发?颠簸,崔迎之站起?身,一边躲开近身的刀剑,一边手起?刀落砍人如切菜,阻挡一切来犯,保证屈慈能够专心驱车。

    一如预计那般,重围难以?突破。

    崔迎之看见有两人马匹相撞,人仰马翻。

    她挥刀又捅穿一人,夺过那人手持的弓箭,拔下?插在车厢上的长箭,搭上弓弦,抬手欲拉,张弓的右手却控制不住开始颤。

    该死。

    前方的路暂时被清开,屈慈趁机松开缰绳,任由快马驰骋,他伸手接过崔迎之手中的弓与箭,稳稳当当地站起?,箭头直指马匪头领。

    搭箭,弯弓,咻的一声,锐器入体,尖锐的箭头贯穿前胸。

    一气呵成。

    马匪头领应声倒下?。

    局势转圜。

    马匪众人见此,不由萌生退意。杂乱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呵一声:“撤!”

    乌合之众应声溃散,奔逃四?方。

    来时乌泱泱一大群人,走时唯余满地残躯。

    屈慈停下?马,其?他人也随之停下?稍作休整。他将手中木工随手放置一旁,跃下?马车,先一步查验了地上尸首。

    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记,论身手也并不算上乘。与前两批人有明显差距。他查验完,又回?了车上。

    方才打斗着实累到了崔迎之,她此刻重又盘腿坐下?,整个人将重量全压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听到屈慈回来的动静,这?才睁眼望向他。

    “又是屈家的人?”

    屈慈点头。

    “派的人怎么良莠不齐的。”崔迎之嘟囔了一句。

    崔迎之没直接接触过第三批人,但是第一二?批还是碰过面的。第一批是些?没什么江湖经验的愣头青,第二?批则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如今这?第四?批,乍一看声势骇人,结果也不过是军心易散的乌合之众。

    屈慈在崔迎之身旁坐下?,说:“屈晋和屈纵虽然都想抓我,但在此事上也并不是一条心。他们能力人脉皆有所差距,故而所派之人的水准也各不相同。既然要做成马匪劫杀,这?一批人我估计是屈晋派的。”

    崔迎之笑:“他们若是真的有所差距,屈家早该囊入一人彀中才对,还能僵持至今都斗不出个所以?然来?”

    能力差距并非僵持的主因,如今屈家也并非是他们想接手就能接手的。

    完全是个烫手山芋。

    倘若他们二?人中有但凡一个清醒的,就该知道这?会儿应该趁早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兴许还能苟全性命。

    屈慈垂眼,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再过一两月吧,差不多?就该见分晓了。”

    崔迎之没问?为什么,目光落到身侧木弓上,伸手扒拉了一下?那弓弦,弓弦颤动,散出细微的“嗡嗡”声。她叹息一声,转移了话题:“我以?前也射得挺准来着。”

    可惜如今这?手是再也举不了弓了。

    这?话说得淡然。

    剜去遗恨,其?实更多?是艳羡。

    屈慈正欲开口说点儿什么,另一边易翎终于安顿好众人,前来询问?二?人的状况。

    崔迎之跳下?马车,抱拳答:“我们无事。那伙贼人因我们二?人而来,累及诸位,实在抱歉。若有需要赔偿弥补之处,还请尽管开口。”

    易翎客气笑道:“左右无事,不必自?责。行侠仗义本是应当的,换作其?余人我们也不会不管。况且方才若非郎君出手解决对方头目,只怕我们难以?招架。”

    “路途颠簸,恐货物有损,我需要上车查验一下?。此地已离城镇不远,我们再过一柱香便出发?。今日波折,人疲马乏,继续行路恐生意外,便暂且在镇上歇一歇明日继续赶路吧。”

    崔迎之点头,让路。

    易翎攀上车,与终于想起?煤球还被塞在车厢内没人照看过的屈慈一道掀帘入内。

    车内空旷,关着煤球的鸟笼横倒翻滚至角落,几只堆起?的木箱也倾倒,木箱上侧原本还堆着个长匣,此时也已然翻倒在地,锁也被撞开。

    屈慈将鸟笼扶起?,又从袋中摸出了一把米撒在笼中。易翎则拾起?木匣,稍不留神,哐的一声,匣中重物摔落。

    屈慈移目望去,怔住。

    易翎生怕货物有损,慌忙将断剑拾起?,重又摆回?长匣中,正欲将匣盒合上。

    屈慈忙道一句且慢,拦住易翎,不让他将长匣收起?,又回?走几步,探出身,示意在车外的崔迎之进去。

    崔迎之正觉奇怪,上车一见易翎手中那长匣,却是同样怔了怔。

    掉落的重物,是一把通体漆黑的,泛着寒光的断剑,是剑身的前半段。

    看材质,与小楼里那把断剑出自?同源。

    且不说这?是崔迎之师傅的剑,摆在小楼里两人日夜相看。便是这?样稀奇少见的材质,也绝不会叫人认错。

    这?就是她失掉的那一半剑身。

    两人行止实在异样,易翎心中忐忑,不安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蓦地,崔迎之抬起?头:“不知易郎君这?趟生意,具体去往何地?雇主可曾留下?名?姓?”

    易翎有些?为难:“按照规矩,雇主名?字不太方便直言。至于货物去向,大部分箱箧是要被送往城内某间茶馆,这?只木匣则单独送去另一处。”

    崔迎之抿唇,移开眼,目光在车厢内游转一圈又回?落到易翎身上。

    “这?半只剑是我亡师遗物,已遗失多?年。此去曲城正是为了相关之事。”

    话语中溢出的复杂心绪几乎要翻涌而出。

    顿了顿,崔迎之正欲开口,屈慈先她一步替她说道:“郎君送货上门时能否允我们在后头跟着。”

    崔迎之只好收回?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字句,补上一句:“若是为难,便罢了。”

    这?请求显而易见有些?难为人,易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屈慈,踟蹰片刻,咬牙道:“我只当不知道就是。”

    算是默认。

    崔迎之松了口气,朝易翎道谢。

    易翎摆手,将长匣放好,下?了车。

    车内终于唯余下?崔迎之与屈慈二?人。

    她脱力般倚着垒起?的箱箧,垂首,闭了闭眼又睁开,脑海中杂念频生,“屈慈,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巧的事情。”

    “那把断剑是我在崖底寻了三日才寻回?来的,我本以?为剩下?的那一半这?辈子再寻不到了。结果竟然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

    “这?有心人也未免太体贴了点儿。”

    屈慈瞥了那长匣一眼,道:“这?一行人似乎并不知晓内里关窍,只当是寻常运镖的差事。”

    “离曲城已然不远。幕后是谁很快就会见分晓。”

    第25章 行路难(五) 你前几日还说爱我?……

    小镇距他们不过?三五里路程, 一行人驱车策马从?歇脚地赶至镇内时,刚过?晌午不久,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

    易翎带头寻了处酒楼, 预备在此过?夜。

    偏偏又因先前误会了崔迎之和屈慈的关系, 故而落到崔迎之手中的只有一间房。

    崔迎之接过?分?到自己手头的孤零零一只手牌时几度欲言又止,再解释又觉得刻意, 终归是没能当场说?点儿什么。

    待众人四散着上楼, 她转头就撇开?屈慈,趁着众人各自回屋,偷偷摸摸地转回楼下去问掌柜想再要间房来。

    掌柜也是心善,误以?为崔迎之与屈慈是闹了别扭要分?房的年轻夫妇,宁愿少挣一间房钱,愣是劝慰了崔迎之许久, 叫她考虑清楚。

    历经千难万阻,崔迎之好说?歹说?,这?才终于将另一间房的门钥拿到手。

    一回房中,推门就见屈慈正在努力地与她乱七八糟的行囊缠斗。

    虽是偏僻小镇的寻常酒楼,此地却比先前那黑店环境还要好上不少, 除开?普通起居坐具之余, 墙角摆着绿植, 墙面还挂着字画点缀。

    崔迎之并不是个读书人,幼时家中虽请了女先生开?蒙, 但时移世易,家中生变自然也没书可读。沈三秋对弹琴作赋吟诗作画之类的事情又完全?是个门外汉,没了前人教导,她理所当然看不明白这?幅字画水准如何,只觉得这?上头的字与屈慈的笔迹略有些相似。

    这?世道能识字已然不易。

    她翻看过?屈慈记录的账册, 常言都道字如其人,可屈慈的字却完全?脱离于他这?副瑰丽皮囊之外,是出人意料的清正,横竖撇捺,一笔一划皆与书册中刊印的字形不差分?毫。

    清和正。

    按理来说?这?两个字不论如何看都与屈慈扯不上干系,崔迎之却没来由地觉得贴切。

    被关在笼中大半日的煤球兀地鸣叫两声,将她远去的思绪引回屋内,牵到眼?前人身上。她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副不知提了哪篇名?家大作的字画上挪开?,望向字画旁的屈慈,忆起了最初的本意。

    静默两息,崔迎之将手背在身后?,磨磨蹭蹭地走近屈慈身侧,亦步亦趋。

    这?番作态再明显不过?,屈慈非常识趣地停下手中杂食,将全?部?目光分?给?她,以?示疑问。

    她又挪近几寸,将背着手伸出,把手牌塞进屈慈怀中而后?迅速收回手,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屈慈看了看手牌,又看了看她,明白了她的意思,轻笑:“我?这?么见不得人?”

    崔迎之摇头:“没有。”

    “拿不出手?”

    崔迎之又摇头,捂住心口,作出一副浮夸做派:“那可太拿得出手啦。”

    “但是,”崔迎之转瞬收回这?番刻意的作态,压平嘴角,敛眉垂眼?,思量片刻又直直望向他,瞧不出是什么情绪,“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昨夜挤一张榻将就不过?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空房,事到如今自然没有这?个必要。

    她原先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就算被迫直面也会刻意忽视,不愿去深想,也不愿去细究——不论是她还是屈慈那些有意无意的细微举动?与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言语。

    可纵然崔迎之自甘沉沦,浑噩度日,却从?来不是个真正的糊涂人。

    她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心鼓为谁而响呢?

    他们二?人总是心照不宣地不去挑破这?层暧昧薄纱,仿佛无人挑破,便会永远持续。

    她至今为止也没将这?段关系摆到台面上来缕清。

    说?是债主,未免生分?。说?是情人,又有些不及。若当亲朋旧友,好似又不太做得到。

    之前不说?,是因为所有顾忌。这?顾忌至今仍梗在心头,并未消退。

    如今说?破,崔迎之自己心里其实又没底。

    只是话已然悬在口中,踟蹰之后?到底还是被脱出。

    屈慈怔愣几息,略有些诧异,转而又笑:“三娘,翻脸不是这?么翻的。”

    “你前几日还说?爱我?,今日就反问我?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俨然显得有几分?负心薄幸。

    崔迎之心虚地移开?眼?,回想起自己先前那番完全?不过?脑子?的话来,想说?反悔,又有点儿难以?启齿。

    不等她想出应对的言辞,屈慈彻底放下手头所有的东西。

    抬眼?,就见他走至身前。

    俯身,低头,鼻尖几乎相抵。

    崔迎之被搂住后?腰,握在她颈侧的手逼得她将下颚稍稍抬起。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瞳孔中倒映出对方清晰的眉眼?。

    她不作抗拒,更不作应对。

    下一瞬,双唇相印,紧贴,牙关被轻易攻破,舌搅唇齿,津液满口。

    一个带着提醒意味的吻,狠狠咬破崔迎之团成一堆的千头万绪。

    崔迎之渐渐有些受不住,愈发用?力地攥紧屈慈的衣摆,腿却软下,心神也似乎要随身躯一道坠落,又被稳稳托住。

    摆在桌案上当作摆设的瓷瓶不经意间被碰倒,摔落到地上,撞出脆响。崔迎之的心神被短暂引去,又转瞬被掠回。

    时间如缓慢流淌的涓涓细流,崔迎之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恍惚间又觉得已然久到细流足以?汇聚成湖泊时,她终于感受到紧贴的唇畔移开?。

    睁开?不知何时阖上的眼?,眼?前人却并未远去,仍是近可呼吸相闻的距离,鼻尖相抵,濡湿的唇将落不落,仿佛随时都要再度贴上。

    顺着唇朝上越过?鼻骨,抬眼?,便撞进屈慈那双沉静的眼?眸,平静之下却暗藏滔天巨浪,又仿佛蕴藏着积酿多时的云雨,稍有不慎就要将人卷入其中。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崔迎之红润的唇瓣,亲昵又不带狎意,声音喑哑:“现在知道,我?们算是什么关系了吗?”

    崔迎之微张着口,喘息,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久久不能回神,攥紧衣摆的手也不知何时失了力,松开?。

    她想她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屈慈同“清正”二?字搭上干系。

    简直荒唐。

    她闭上眼?,垂首,将额抵在屈慈肩头,缓了片刻,待腿脚失去的力道渐回,这?才闷声道:“前几日那番话,不是戏言,但论真心,实在谈不上有几分?。”

    屈慈当然知道。

    他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仍一字一句认真道:

    “但是我?当真了。”

    所以?,不准耍赖。

    言外之意并不难猜。

    崔迎之一边平复着难以?压抑的喘息,一边忍不住轻笑,“别那么想不开?,屈慈。真要给?我?当牛做马后?半辈子?呀?我?这?么招人喜欢呢?”

    屈慈也笑,“是。是招人喜欢。”

    没有谁会不喜欢崔迎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冷风从?缝隙钻出,吹散满室靡靡。静谧室内,唯余下两人交错的喘息声,叫人得以?从?中窥得方才旖旎片刻。

    崔迎之依旧抵着屈慈肩头,久久未能回应。

    早些年,她曾在心底给?自己圈出一块净地,这?数年来总是在边界内循环往复地游走,始终不肯迈出一步。

    她短暂的前半生已然经历太多的离别,她恐惧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尝够了“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苦痛。

    她变得胆怯,退缩,妄图在每一段关系里寻得一个能随时抽身的位置。

    可身当俗世俗人,人情冷暖常伴身侧,情之一字实在无法完全?撇开?,也没法受控。

    就像她不可能对周遭邻里们的难事冷眼?旁观,如今又轮到屈慈。

    崔迎之终是叹息。

    悄悄往边界试探着迈出了半步。

    她略微推开?屈慈,抬首对上他的眼?:

    “好吧,给?你个当姘头的机会。”

    “提前说?好,我?随时可能会反悔。有异议也不准。”

    犹豫,退却,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仍然盘桓于心扉。

    能说?出口已然不易。

    崔迎之决定容许自己的胆怯,静待屈慈的答复。

    屈慈只是凝神望她,突然道:“我?们去街上转转?”

    话题转换得太过?猝不及防,仿佛上一瞬还在恨海情天下一瞬就要种?田归隐,崔迎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然和屈慈一道走在街上。

    这?并不是多大的城镇,相比下洛更是冷清,街面上人流稀疏,多是老者与幼童,见不到多少青年人。

    崔迎之被屈慈牵着手腕漫步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段,这?才终于回神,问他:“拉我?来街上做什么?”

    屈慈对自己的新身份接受良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我?一个当姘头的拉你上街多正常。”

    言谈间,偶然路过?一对少见的中年男女,许是听及这?话,不由侧目,向他们二?人投以?打量的视线。

    崔迎之被看得略有些尴尬,拽住屈慈袖口,咬牙低声道:“这?是什么很光彩的身份吗?你小点儿声。”

    屈慈回头,冲着她笑:“那我?这?不是在努力把这?个不光彩的身份转换成个光彩点儿的吗?”

    又走一段,屈慈终于在一间木匠铺前止步,带着崔迎之一道进门。

    崔迎之不知道屈慈打得什么主意,在狭小的木匠铺内自个儿转了一圈,一回身就见屈慈已然问人买了跟用?以?做起居用?具的毛竹,挥着刀开?始削起来了。

    他那刀往日都用?来捅人,被磨得利得骇人,这?会儿却干着木匠活,也不嫌小材大用?。

    屈慈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一长?截毛竹处理完毕,旋即又从?内袋里取出一截银线——崔迎之认出来那是之前她抢来的那把木弓上拆下来的。

    他将弓弦固定好,弓身姑且算是做完。他试着拉了两下确认没有问题,便将其递给?崔迎之:“试试?”

    崔迎之接过?那弓。

    弓身小巧,毛竹用?料轻便,对她的手来说?勉强不算是个负担。

    “今日太赶了些,若是重量合适,回头再做把精细的。”

    崔迎之试着张弓,无形的箭头直指屈慈心口。

    她试了试又放下,笑道:“一把就够了。”

    毕竟她是个懂得知足常乐的人。

    第26章 旧时梦(一) 你若死了……

    从外头回到酒楼歇息的时候已然金乌西坠。

    短暂休整一日过后, 这只北上曲城的队伍重又出发。

    冬月里本就寒气逼人,一路北行,气候愈发干燥。天?幕连续数日阴云堆积, 仿若随时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似一柄利剑悬在人的心?头。终于,入曲城那日, 浓云翻涌, 细雪随一片片风纷纷扬扬地落下,淋了崔迎之满头。

    这是今年曲城的第一场雪。

    也是崔迎之退隐三年来见到的第一场雪。

    ——下洛地处江南,雨意连绵,却?是断然见不到半寸雪景的。

    崔迎之乘着?摇摇晃晃的车架,伸手,张开五指又紧闭, 细密的雪点打着?旋落下被攥入掌心?,又似乎有什么也一道被箍入掌中。

    她其实已然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回曲城究竟是多少年前了。环顾四周,周遭的街景与记忆中的景象重叠又交错,陌生与熟悉各起山头,两相对望, 谁也占不到上风。

    一行人并未在入城后停留, 寻找落脚之地, 而是直奔雇主?指定的茶楼将货送到。

    货物很快被搬空,车内终于只余下了那只长匣。

    车马又离了茶楼, 往城东行去。

    越往东走,崔迎之的心?绪便越是不平,前尘旧事开始不识趣地在脑海里冒头。她搅紧衣袖,面色愈发不善,周身的气也沉下。

    屈慈注意到她的异样, 偏头望她,“怎么了?”

    崔迎之道:“再?往前走,就快要到我家的位置了。”

    她多年不曾回过崔府旧宅。

    因为旧日的大火将一切燃尽焚灭,尸骨,庭园,草木,什么都没?剩下。

    也不知如今那块地究竟是何面目。

    是否亭台重建?是否人影更易?又是否徒余下荒庭败牖,萧索空廖至今?

    崔迎之垂下头,终究是没?能说出后悔来此一遭的话来。

    离崔宅不过半里路时,遥遥望去,就见远处那本该是废墟的宅邸已然重获新生。被烟雾熏黑的红墙重新粉刷,坍塌的屋檐与碎瓦寻着?旧日的样式重新修缮,一切仿佛一如最初的模样,连门前的匾额都与记忆中的不差分毫。

    行至崔宅门前,领头的易翎不出意外地停下,将长匣取出,叩响了宅邸的大门。

    大门被打开,出门迎人的是一位作管事装扮的中年人。他得知了众人来意,接过长匣,在一行人中扫视一圈,似有些估摸不准,便问易翎:“不知众位侠士中可有一位唤作三娘的女郎?”

    缩在车架后被屈慈挡着?崔迎之闻言,只好跳下车,落地,走至那管事身前:“是我。”

    管事即刻躬身抱拳,态度恭敬状:“我家郎君说,若是想寻回遗落之物,还请三日后单独来访。任意时辰,看您方便即可。”

    单独来访?

    崔迎之扫了眼那长匣,又察出管事并不会武,便笑:“大老?远赶来,非要让我再?跑一趟?我现在将这匣子抢了就跑,崔路又能拿我如何?”

    管事并未气恼,只是不疾不徐地用双手托着?长匣递到崔迎之身前:“郎君说了,若您今日便想取走,那也请便。只是事关沈女郎,他还有些话想说,今日不大方便,只能劳烦您改日再?来。”

    又拿沈三秋当说辞。

    不过人都已经到这儿了,也不差这三两日。

    崔迎之沉吟半刻,没?再?纠缠,转身摆手:“那便三日后再?来取吧。”

    ……

    货物已经送到,镖师一行人准备留在曲城休整两日再?度返程。崔迎之与屈慈二人本就还有事情还未处理完,更何况就算是要回也该回下洛去,没?了同路的契机,自然也与一行人分道扬镳。

    二人一如既往随意寻了间客栈住下。

    虽然嘴上应了等三日再?去,崔迎之一回房内,却?是把各种暗器毒药全?都收拾出来往身上藏。

    屈慈难得闲着?没?事儿干,看着?她忙上忙下,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不由笑道:“不是还要再?等三日?”

    崔迎之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可太?了解崔路了。他说三日,那三日后必然还会生出别?的什么事儿来。未免夜长梦多,我今天?晚上就潜去崔府看看。”

    “我与你?一道去?”

    崔迎之思考片刻:“去不去其实没?差。按照崔路的行事作风,他知晓你?与我一道,必然会留有后手应付你?,说不定我们俩一道去的话还会被一锅端。”

    顿了顿,她又叹息一声,换了主?意:“算了,你还是别去了。你与崔路又没?有仇怨,他估计也不会对你下死手。我若脱不了身,你?留在外头说不准还能捞我出去,再?不济也能给我收个尸。”

    屈慈仍笑:“你?那堂弟这么难对付呢?”

    崔迎之耸了耸肩,无奈道:“若是只需将他杀死?便能将所有事情一刀斩断,那的确不是难事。难的是他死?后还会给你?找麻烦。”

    一个生负盛名与沉疴重压的孩子,自小被贯以神童之名,总角年岁就能将阅历深厚的长者算计戏耍,宽和面目下不知隐藏了多少阴翳。

    崔义那个老?东西连人都不会当,更别?提当爹,有这么个生而知之才学惊世的好儿子,他似许多父母一般自负,却?又因自身的过往而嫉妒。故而在崔路幼时便不见得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只是一味地让他死?命苦学,连关切也敷衍。

    年幼时,两家关系仍维持着?表面和睦,她和崔路也比亲生姐弟还亲近几分,很多没?法摆在桌面上摊开说的事情崔路并不愿意让她知道,也绝不会让她窥见分毫,可崔迎之只是佯装糊涂,又不是真的缺心眼。

    她能愿意多关照这个生母早亡,生父又不做人的堂弟,一是因为血缘,二也是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故而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她便只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一概不知。

    也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对方的手腕,崔迎之才觉得发怵。

    时至今日,连她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锋芒尽消,她也不指望数年不见的崔路还能念及往日,给她留得几分情面。

    “若他此番是奔着?要我性命来的,那到也还好说。最怕的是有什么事儿关及己身,但是我却?不知道。”崔迎之收拾累了,顺势坐到榻上,低垂着?头,眉头也紧蹙。

    “最好是也别?奔着?你?性命来的,你?若死?了……”

    崔迎之以为屈慈又要说什么“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崔路给你?报仇”或者“你?若死?了我陪你?一道死?”之类的肉麻话,结果?就听屈慈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这不光彩的身份彻底没?有变光彩的那日了。”

    合着?你?就惦记这个了是吧?

    心?寒。

    彻底的心?寒。

    崔迎之冷笑两声,都顾不上继续愁眉苦脸。

    “你?再?多说一句,这个不光彩的身份也别?要了。”

    ……

    深夜忽至。

    崔迎之临行前再?度检查贴身携带的各类明刀暗器。

    “再?确认一遍,若是过一个半时辰我还没?有回来……”

    “我就冲进崔府杀个七进七出把你?抢回来。”

    那倒也不必。

    崔迎之没?有继续谈笑的心?思,她走近窗牖,攀上窗台。

    初雪还未停歇,溶溶月光洒落在地上,也洒落在她面上,睫羽都被映得银白。

    她回首,夜风拂起额发,衣摆翻飞,雪片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翻飞交错而过。眼前人如镜中影,水中月,好似下一瞬要乘风归去,去往琼楼玉宇。

    “那我走了哦。等我回来。”她轻声道。

    转身,便化作一缕风,跃进了无边夜色中。

    ……

    崔府实际上离他们的落脚地并不远,若是从前,曲城内的大街小巷崔迎之再?熟悉不过。可阔别?多年,巷陌改道,新旧更替,崔迎之悲哀地想她连回家的路好似也快记不清晰了。

    沿着?鳞次栉比的屋檐在黑夜中潜行,不过两刻钟,遥遥便望见深夜的崔府灯火通明,全?无半点入夜后的寂静,仿若静待深夜来客。

    崔迎之后知后觉地想,不只她了解崔路,崔路也同样熟悉她的做派。

    明知前方等待她的是未知的险境,崔迎之仍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如飞蛾扑火。

    引火自焚也好,尸骨无存也罢。

    反正火焰总会熄灭。

    至于生死?与否,她决定姑且指望一下屈慈。

    翻过外墙,轻声落到地面,她明晃晃地从黑暗中走出,走到被烛火照亮的檐下,寻着?模糊记忆中的方向,一路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期间迎面撞上走动的仆从,也无人上前质疑,俨然是被打过招呼。

    一路走来,崔迎之注意到宅邸内的花草树木,幽径湖泊皆无变化,一如当年。明明数年过去,宅邸外的景象已然时过境迁,连临街的商户都更替,再?难窥得过往的模样,可唯独崔宅却?仿佛仍然孤身停留于过去,不肯挪动半分。

    思及此,崔迎之蓦然止步,回过身去。

    就见身后林间小径里,江融推着?轮椅从暗中缓慢行来。轮椅上的青年人苍白得病态,身形瘦削,眉眼与崔迎之有三分相似。

    他神情宽和,眉目也淡,如模糊不清的雾,又如倒悬天?际的云。一与崔迎之目光相接,淡意尽褪,眉梢扬起,露出几分艳色,仿若云霞映雪,绚丽,惹眼。

    崔路望着?多年未见,与记忆中相似却?也不尽相同的崔迎之,语调熟稔,仿若老?友重逢般,道:“迎之姐。”

    第27章 旧时梦(二)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崔家本?是积富之家, 在曲城一带素有善名,连郡县府都得?给几分薄面。

    可商贾位卑,纵有银两傍身, 官场却无倚仗, 不外乎是小儿持金过闹市,终不得?长久。

    崔家老爷子日夜相?盼, 终于盼来一对麟儿, 又取“正”与“义”二?字,彰显门风清正,期许二?子立身为仁,若有幸入了仕途,也要守正为心,不义不处。

    许是多年积德行善终得?善果, 长子崔正自幼便显露非凡之智,谁人都道一句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必能考取功名,伏膝庙堂之上。次子崔义,虽不似长子出类拔萃, 却也能言善辩, 不是凡俗庸才。

    可差距不可避免。既是同胞兄弟, 更是难免被摆到一块儿作比。

    崔义自小见惯旁人对他兄长的曲意逢迎,百般夸赞, 轮到他时,却每每只会得?到一句“阿正的这个弟弟也蛮不错的”,仿佛他压根没有姓名,他只不过是崔正的弟弟。

    若说外人的忽视不足为道,可亲人明晃晃的偏心却更是犹如利刃横穿心口。

    纵然崔义明知他这位兄长是个十足十的善人, 从未苛待轻视他半分,更会劝慰父母亲辈要一视同仁。这一切都是旁人所为,明明与其没有任何关系。

    太过出众,又怎会是错处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还是不平,不甘。

    他开始嫉妒,怨憎。

    日复一日。

    溪流汇聚成江海。

    少年时代渐远,逐渐长成的二?人差距更显。崔义有时候望着如金石闪耀的兄长,心中的怨念与憎恶难以遏制,面上却仍要维持着一贯兄友弟恭的虚伪作派,更是觉得?恶心。

    在这个家,不论谁与崔正作对,纵然错处不在己身,也无人会指责崔正。

    崔正哪里会做错呢?一定是误会了。

    再到后来,二?人进?京赶考前夜,崔义在门外听见母亲叮嘱崔正说:“阿义年少,气性?也大,时常不听管教。日后若惹出事端来,难免会误了你?的仕途。你?是长兄,此次赴京赶考,记得?多关照他一些。我倒也不奢望他能考上,只要能够安分守己平安回来就好?。不过你?且记得?,不论如何,还是以你?自身为重。”

    以自身为重。

    若换作是他,母亲便从不会这样说,而是会让他事事以兄长为先,就算委屈自己,也别?不情愿。

    他这些年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根本?不能与崔正同论,可亲耳听见这些话自至亲之人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无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维持不住情绪,不顾恪守的礼法,也抛却寻常的假意端庄,推门而入,当着那母子二?人的面将手中预备一会儿温习的书册狠狠掼在地上,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既然如此,那我不去便罢!”

    “这个家反正只需要他崔正一人就好?了!”

    话落,他转身奔逃进?黑夜里。

    再也没有回来。

    崔义失踪,遍寻数日不得?。崔正本?心忧其弟,耽搁了赶考的日子,不巧崔老爷子与其夫人皆因此事怒极攻心,先后仙逝。

    短短数日之间,家中突逢巨变,只余下了崔正,这下他就算想去赶考也脱不得?身。只好?弃考,处理后事又守孝,一点点接手家中产业。而后经年,成家立业,也再无机会离开曲城。

    若是崔义就此彻底消失也作罢,权当是个活在上一辈回忆里的陌路人。可突然有一日,在年幼的崔迎之小憩醒来的夏日午后,家中仆从告诉她

    ——她这位少时愤愤离家,多年没有音讯的叔父,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回来了。

    还携着满身巨财。

    ……

    崔迎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崔路,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了他坐在轮椅上的双腿。

    虽说时别?多年,可她上一回见他的时候,他的腿还好?好?的。

    崔路顺着她的目光,垂眼道:“只是些陈年旧疴,雨雪天湿冷,难免会复发,平时还是能如常走动?的。这番姿态实在狼狈,故而今日本?不想见你?。可你?既来了,我也不好?不迎。”

    他说罢,转而抬眼,“曲城比不得?下洛,夜间本?也寒凉,不妨进?去再说。”

    崔迎之没有拒绝,点头,与崔路就近入了檐下的屋内。

    江融识趣地将崔路推进?屋,转身就合上门离开,给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漆黑室内,烛火被一根根引燃,灯火摇曳。两人也眉眼被映得?愈发清晰。

    崔迎之看着渐趋明亮的内里,这才终于在寂静中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语气是没来由的笃定:

    “你此番将我引来,并不是为了杀我。”

    崔路回身望去,眉眼依旧平静,仿佛所有情绪都被精准掌控,就连笑时也淡然:“为什么原先会那么觉得?若是我真要杀你?,你?怎会安生地在下洛住了三?年呢。”

    “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崔义。你若恨我,理所应当。”

    崔路敛眉,话语中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是所有人都如你?那般将亲朋故交看得?分外重要的。况且你?明明知道,崔义于我,虽有生恩,却全无养育之情。他死前我劝他及时收手,他死后我替他敛尸埋骨,已然做到了我应当做的。至于他身死谁手,不过报应耳耳,我不怨天不怨地,也不会怨你?。”

    这番话出自肺腑,难得?有几分真意。

    “那我们?二?人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师傅的剑呢。”崔迎之转身欲行,却又被身后崔路的话语逼停了脚步。

    “你?今夜走不了,不光如此,他今夜也没法来成。”

    今夜会来寻崔迎之的唯有一人。

    这个他是谁,无需多说。

    崔迎之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颤栗。

    方?才一见到推轮椅的江融便预感?大事不妙,如今崔路这么一说,不安更是迅速蔓延整个心口。

    纵然她再如何不愿面对事实,却仍是握紧拳,压着声,仿若在期盼一个否认的答复般道:

    “这一局,归根究底,目标其实压根就不是我,而是屈慈。”

    “那个女郎还有所谓的荣冠玉都是你?的人,你?跟屈纵合谋,以我作掩,暗中设伏,故意引屈慈来此地。”

    “还有风来镖局那群镖师……”

    崔路未等她说完,便及时打断她,解释道:“迎之姐,我还没有裁定天时的本?事。”

    “冠玉和阿融是我派去护送,确保你?们?能顺利抵达的人不假。可镖局一行人确是巧遇,本?也只是想借着这断剑多一张筹码罢了。不过就算你?们?没能在城外碰上面,我也照旧会寻时机让你?们?撞见。”

    这本?也没什么差别?。

    崔迎之有些站不住了。

    心头如烈火焚油,焦灼难耐。

    她此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这样大费周折地将人引至此地,派的人,设的伏,绝非如先前那般轻易便能解决。

    思?及此,她猛地抽刀,冰凉利刃抵在崔路颈间,威胁架势不言自明。

    可崔路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做派,甚至心情朝着崔迎之笑,全然没有半点儿身当人质的自觉:“周遭布置的人已然收了令,你?就算将我就地格杀,他们?也不会放你?走。这些人皆不算俗手,人数也多,若是打斗恐会失手伤及你?,还是不要强闯为好?。”

    崔迎之咬牙,利刃切入皮肉几分,划出血色来,又问:“你?为什么会同屈纵扯上干系?”

    锐器划破肌理的痛意刺激着神经,崔路没有蹙眉,只笑着耐心解释:“迎之姐,不是谁都有你?那样的好?运气,能碰上沈三?秋那样的人。崔义死后,我也无处可去。刚巧屈纵狼子野心不加掩饰,可趁之机实在鲜明,与他搭上关系再容易不过。不然若是没有根基,就算是我断然也做不到今日这样大的生意。你?该明白我这样的人挥不动?握在手中的刀剑,若是连棋桌也坐不上,那便是彻底的无根浮萍,命如飘絮了。”

    “我对屈家的事并不感?兴趣,与屈纵合谋,也不过各取所需。”

    崔迎之听罢一向稳稳握刀的手都与心神连带着一块儿颤。

    呵,真是有理有据。

    ……

    与此同时,酒楼。

    屈慈正无聊地教煤球说话。离刚开口已然有段时日,煤球仍然只会说那么两三?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屈慈觉得?不行,决定私底下给煤球开个小灶。

    一人一鸟正闹腾着,屈慈陡然察觉异样,反手把搭在他小臂上左右横跳就是不肯开口的煤球塞回了笼中,牢牢锁住。

    他安置好?鸟笼,回首望向窗口。

    不久前,崔迎之方?从那里离开,残影溶于月色中早已不见踪影。可此时此刻,不速之客来访,将月光也遮挡。

    屈慈大致猜度出了此番曲城之行内里涌动?的暗潮。

    若是如此,那崔迎之那边出事的可能性?便减了大半。

    屈慈松了口气,又不由在心中警戒,面上却依旧摆着一副满不在乎地放松姿态,热情地与来者打了个招呼:“屈二?爷,许久不见,带着这么多人来见我?真是荣幸之至。”

    屈纵狞笑:“小杂种,你?竟还笑得?出来。你?当日反水,可曾想过还有今日?”

    屈慈一边笑,一边抽刀:“当日反水的可不只我一人。我与你?,彼此彼此。”

    来者不可谓不多。屈慈都怀疑屈纵把所有他能使?唤得?动?的人都给喊来了。

    他觉得?其实他也没做什么能叫人恨成这样的缺德事,绝对是屈纵太过小心眼。

    可不论如何。

    现在有点麻烦了。

    他想。

    ……

    崔迎之与崔路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在轮椅上始终未动?过身的崔路打破了死寂,他问崔迎之:“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他只出现了不到三?个月而已。他与屈家的仇怨本?身与你?没什么干系,你?只要与他划清界限,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何必那么在乎他的死活呢?”

    崔迎之不答,他只好?接着自顾自道:“说起来,迎之姐,你?知道当年崔义买凶杀人,雇来造成崔家血案的江湖杀手是什么人吗?”

    “他雇的就是屈家的人。”

    “你?猜,当年的屈慈会不会是造成血案的一员呢?”

    第28章 旧时梦(三) 屈慈其人。绝非良配。……

    崔迎之当然知道。

    她?少年?时血性尚存, 沈三秋虽恐她?执迷,身陷魔障,却并不阻她?报仇雪恨。数年?心血交付, 经年?累月后, 她?将所有参与?崔家血案的人一个个铲除。

    可血案参与?者并无纸面名单。

    崔迎之那些年?四处搜罗,打?探, 刨根究底, 最终处理掉的人很难说没有缺漏。

    ——她?能?找到的都是些与?屈家合作收钱办事的江湖人,而屈家内部自身培养的杀手死士,除非偶然撞见他们行事,不然是很难寻到踪迹的。

    更何况她?与?屈家之间,还横隔着沈三秋这一道难以磨灭的血恨。

    崔迎之先?前面对她?与?屈慈的关系时那样顾忌,踟蹰, 正是因?为她?确实心中没底。

    她?不敢肯定当年?屈慈是否参与?过。

    她?总是在刻意回避,更不敢问出口。

    仿若只要不闻不问,过往的事情就全未发生。

    而眼下?,遮掩的帷幔被崔路堂而皇之地撕破,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崔迎之想她?这些年?当真是毫无长进。

    一如既往地龟缩于壳中。

    粉饰太平。

    她?没有放下?利刃, 只是凝神, 冷声道:“是是非非, 且后再议。若真该死,他合该死在我手中。”

    ……

    屈慈不知道自己被绑到哪儿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是否白?夜更替,不过左右在何时何地也无甚差别,拷打?,严刑, 不论是在何处都不会消减分毫。

    鼻尖血腥味弥漫,四肢皆被锁链缚住,半刻种前的旧伤连愈合的时间也无,又?被新的覆盖,汩汩血红将衣物都浸透,仿佛通身的血都要流尽。

    这一遭好像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他不抱期望地想。

    与?屈慈这般狼狈姿态相反,屈纵悠哉悠哉地端正坐在一旁,手边案几各色茶具俱全,壶中泡的新茶还漫着白?烟。

    纵观全身上下?,从衣料配饰,到指上的扳指,无一不是珍奇孤品,活似个年?近半载,正要提前颐养天年?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富家翁抹去指尖沾上的血,冲着如笼中困兽的屈慈伪善地笑:“还不肯说吗?”

    尽管落入了这样的境地,屈慈仍是心情颇好似的,不见分毫痛苦怨怼:“没有的东西,你让我说什么?。”

    “你若是不知道一月散的解药药方,屈重当初怎么?会想杀你?更何况刘向?生已?然找上了我,他告知我屈重背地里研制新药,已?有进展,日后那一月散恐不必再用?。若是没了这药,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有什么?用?处?”

    一月散是控制屈家所有暗卫死士的东西,也是屈家立足的根基。

    这世上本只有屈重知道解药药方,可他突然身死。

    库存的解药支撑不了太久,寻来研制解药的药师也毫无进展,屈家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除非新药及时制成,不然唯一一线曙光就在屈慈身上。

    屈重身死前夜,屈慈与?屈纵见过一面。

    他告诉屈慈:“既然你我想要屈重消失,那你去杀他,告知我药方,我接手屈家后保你平安脱身,自此你再不用?与?屈家搭上干系,任意逍遥。”

    可事后,却是不约而同的背叛。

    屈慈一开?始就没想过交出药方。

    屈纵也从未有过就此放过屈慈的念头。

    追杀与?逃亡接踵而至。

    直至至今。

    屈慈莫名开?始笑,伤口皆被扯得愈发刺痛,却仿若不觉般仍是放声大笑。

    像个疯子。

    屈纵见逼问不出,便将手中茶盏重重拍到案上,换了个路数:“跟你一道的那个女人,跟你关系还不错吧?你说她?要是误用?了一月散,这药方,你也不肯拿出来吗?”

    笑声戛然而止。

    屈慈仍垂着首,抬眼,一滴血自额间伤口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如白?雪映红,莫名惊艳。

    他歪着头,冷嘲:“屈纵,你这样的人,竟也会相信利字当前,有人会为情让步吗?”

    这就是仍不肯松口了。

    屈纵还要再说,手下?人突然闯入,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他即刻变了脸色,瞥了屈慈一眼,警告他:“屈晋来了。你应当知道,你若识趣,落在我手中还能?有个痛快,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可不好说。”

    说罢,又?对手下?人道:“把他带走。”

    转身,出门,对上来势汹汹的屈晋。

    本就没多大点地,被屈晋带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两方人马高举刀剑,隔空相望,严阵以待。

    屈晋站在最前方,他生得人高马大,身形健硕,行事更如其人,粗莽直接。一见露面的屈纵,更是毫不客气地直言:“把人交出来。”

    屈纵扫视四周,估摸了一下?来者数量,不疾不徐:“光是抢人有什么?用?,你能?让人把药方吐出来?”

    能?否让人吐出药方都是次要的,当务之急是将人控制在自身手中。

    屈晋知道他这个叔父是什么做派,一句废话也不愿再与?他多言,抬手,示意众人上前。

    交战一触即发。

    转眼便是刀光剑影,暗器乱飞,厮杀声不绝于耳。

    这方打?得热火朝天,另一头的屈慈却感觉冷若冰霜,血液都要凝固。

    失血太多了。

    他方才?正被屈纵的人带上车马,意图转移别地。崔迎之却不知从何处杀出。

    屈纵的大半手下?都被屈晋拖住,崔迎之一人应对起来虽有些吃力,但也勉强能?够解决。

    此刻二人驱车,在山野中驰骋,崔迎之不知要去往何地,可她?也不敢停下?,生怕身后追兵紧跟而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广阔天地里,仿若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与?车马。

    屈慈倚着车架,靠在崔迎之身旁,身上的血沾到车上,也沾到崔迎之的衣摆上。他不肯进车厢里去,非要坐在这儿,崔迎之没有多余的时间,也不欲管他,于是便放任他这样带着镣铐倚在车头,像刚从刑场被劫下?,此刻正在逃亡的死囚。

    许是颠簸得狠了,本已?意识昏昏的屈慈睁开?眼,入眼便是崔迎之紧抿的唇瓣,沾灰的侧脸。

    他欲抬手,却没什么?气力,掌心指尖尽是流淌与?干涸的血迹,只好作罢。

    “往南走,去临湘。”

    她?不作应答,挥鞭赶马,稍稍移了向?。

    屈慈重又?阖上眼,似是彻底昏了过去。

    ……

    江融给崔路颈间的伤口换好药,一边重新包扎,一边不解道:“你大费周折地把人引来,就这么?放人走了?”

    请了那么?多江湖好手坐镇,合着就来当个摆设?方才?那放水放得她?一个不会武的都快看?不过眼了。

    崔路平静望着缸内锦鲤,洒落一撮鱼食,众鱼争抢。

    “我只答应了屈纵将屈慈引来,至于他们能?否抓到人,抓到人之后又?能?否达成目的,与?我没什么?干系。若不是怕她?出事,此番也不会特意将她?支开?拖住。只是她?既然一心救人,那便由她?去吧。冠玉已?经去给屈晋递消息了,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江融不喜欢弯弯绕绕,觉得烦:“你这样矛盾别扭的作风,别说是她?,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不明白?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若说恨也实在算不上,可若谈别的,又?只派我和荣冠玉在下?洛守着,自己不肯现身。”

    崔路轻笑,慢条斯理道:“若说恨,早些年?确是有的。我明知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却仍恨她?将我推开?,也恨她?将我一人撇下?。所以后来沈三秋死后,我冷眼看?着她?走入夜中,不理不睬,不加劝阻。就好像这样,她?也能?与?我离的近些。”

    “只是当她?真的从枝头摔落,跌进泥淖里,再不复往日光彩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崔迎之不该是这副样子。她?应该永远悬在天上,作烈日。可木已?成舟,难以转圜,我能?做的只有在她?想替沈三秋报仇的时候偷偷给她?留下?线索,在她?想要退隐的时候保证她?平静安稳的日子。”

    他把剩下?的鱼食全都倒入缸中,拍了拍手上余屑,又?道:“她?与?我不同。她?能?将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心胸宽广,说不会横生芥蒂就必然不会。她?也知晓我与?崔家血案全然无关。可是我不行。再如何抗拒,崔义?也永远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名义?上的生父,也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元凶。我没法见她?。”

    “我也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话落,他紧接着叹息一声:

    “可天意着实不可猜度,没想到她?会和屈家的人扯上干系。那样一个人……”崔路微眯起眼,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江融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正欲应和,蓦然又?想起什么?,冷笑:“说起来还有那个常允,荣冠玉这些年?明里暗里想法设法偷偷给他递了多少消息?结果三年?过去没半点儿进展,最后被出现不到三个月的人捷足先?登。呵,没用?的东西。”

    崔路拿起剪子,随手剪去插在瓷瓶里头的一只花苞,良久,才?低声道:“我倒宁愿是常允。”

    屈慈其人。

    绝非良配。

    ……

    屈慈再度清醒时,天际湛蓝与?橙红相接,正是金乌东升时分。

    镣铐皆被撬开?,身上的伤也被简单处理过,血已?然止住。没吐露药方之前,他还不能?死,故而屈纵那群人下?手时只是折磨,并不伤及性命。

    崔迎之并不在马车上,而是坐在一旁的枯树下?,身前燃着篝火,正闭目小憩。

    她?驱车至此,一夜未合眼,眼前重影层叠,实在受不住,只好临时停下?,打?算短暂歇上一刻钟。

    正处逃亡途中,崔迎之并不敢松懈半分,意识迷糊间,一感觉有人走近,她?便强迫自己睁开?眼,正对上将将醒来的屈慈。

    他面色比往日还苍白?,光是从车上挪下?就有些费力,看?着着实是伤得不轻。

    崔迎之抬手抹了把脸,待清醒几分,起身,踩灭火堆,又?用?积雪作掩,“既然醒了,就继续赶路吧。”

    说罢,走上前去,与?屈慈擦肩而过,正要登车。

    屈慈不吭声,也不跟上,只是神色不明地打?量她?。

    她?侧身,稍稍偏头,只露出半张脸来,低声问:“怎么?了?”

    就见屈慈犹豫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这是什么?话?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崔迎之张了张口,却未言,只是摇头:“没有。”

    屈慈只好无奈道:“行,那我换个问法。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试图打?破这明显不太对劲的氛围:“是因?为太没用?了被屈纵抓走连累你了,所以你才?不高兴吗?”

    崔迎之顿住。

    屈慈好像总是能?看?破她?在想什么?。她?分明打?算等到寻到安全的落脚地再细究的。

    然而事已?至此,她?便也只好彻底回过身,抬首,直视屈慈:“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崔家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

    崔路说的那番话她?并不是不在乎。

    她?有点耿耿于怀。

    第29章 旧时梦(四)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初雪已歇, 艳阳东升,草木间积雪融融化?水,被行路人踩作污浊的河。

    崔迎之从前提及过沈三秋的死与屈家有关, 却从未言明?就连崔家血案也有屈家的手笔在内。

    她其实有点?儿期待屈慈作出?惊讶的神?态, 反问她:“原来?导致崔家灭门的那批江湖杀手竟是屈家的人吗?”

    可是没有。

    屈慈只?是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地,山风席卷着彻骨的寒, 鼓起沾血的衣摆与凝结成块的华发。他通身锐意尽收, 仿若也要如雪消融。

    良久,他才开口,携着重伤所致的低哑,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若我说有……”

    掩在袖中的刀柄被握紧。

    屈慈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又笑:“我说没有, 你便信吗?”

    刀柄松开复被握紧。

    崔迎之抿唇,心也似被串了?根线,随着风来?回荡。

    他慢吞吞地走近几步,走到?崔迎之跟前,而后伸出?手, 拥住她, 俯身, 垂首,头也埋在她颈侧, 发顶几根青丝擦过下颚,擦出?几分痒意。

    她却如山中石,不?言也不?动。

    寂静林间,风声灌耳,他那低不?可闻的喟叹也似藏入了?风中, 唯余一句:“疼。靠会?儿。”

    这是个方便崔迎之随时一刀将人捅穿,还没法回避的姿势。

    崔迎之闭了?闭眼,想说抱着她也止不?了?疼,又想说不?要转移话题,这事儿若是糊弄一下就能过去,她压根就不?会?提。

    可她最后只?轻声道:“屈慈,不?把话说清楚,撒娇也没用。”

    静默几息,屈慈这才终于说:“我本是该在场的,只?是那日去迟了?。”

    也幸好是去迟了?。

    “下洛城外,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那日临他到?场时,楼阁坍圮,浓烟滚滚,炙热火光将一切吞没,照亮一方天幕。

    他自知再去也迟,也不?愿多费气力,做些收尾的麻烦差事,便从巷尾漫步而行,只?打算去走个过场。

    火幕连天,惊动邻里,街坊们无不?惶惶失色,叫喊声,跑动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本该僻静的逼仄小巷中,也似乎被一道波及,横冲直撞只?顾蒙头逃亡的瘦弱身影撞了?他满怀。

    他垂首,正对上一双映着滚滚烈焰的眼。

    如垂死挣扎的兽,裹挟着恨与对生的渴望,以及向死而生的锐气。

    少?女?没有道歉,连多看他一眼也没有,稳住身形,一言不?发地继续奔逃,消失在巷陌转角。

    他本该扫除后患,那日却没有动手的兴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走至街头,有正欲撤离的同僚说人数有缺,问他是否瞧见了?漏网之鱼。

    他回想起少?女?沾着未熄火星的衣摆,与浓烟燎过的面孔,说:

    “没有。”

    ……

    崔迎之只?是抬首,望着天际孤独的风卷着淡淡的云,说:“我不?记得了?。”

    那样久远到?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又是那样的境况,她当然不?会?记得。

    又说:“所以你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

    顿了?顿,最后还语义不?详地补充着问了?一句:“愧疚吗?”

    因为愧疚,所以才会?那样事事周全,包容忍让她的所有矫情,多事,软弱。

    屈慈听出?了?这未能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先是否认:“我本来?不?知道你的名字,样貌也模糊,后来?再遇,才慢慢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而后轻笑两声,细密的吻落到?颈侧,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崔迎之,我长在屈家,你猜我的刀上沾过多少?血?在那里,我才学不?会?愧疚。更不?会?因为愧疚……”

    越到?后头,话语越是模糊,崔迎之没能听清末尾的话,便感?觉沉甸甸的重量压到?身上。

    屈慈又昏过去了?。

    更不?会?因为愧疚,就对她莫名其妙地好吗?

    崔迎之将目光从那淡云上挪开,觉得拿他没辙,只?好叹息着把他拖上车,重新朝着临湘启程。

    临至临湘时,屈慈中途醒来?说了?个地址,没撑一会?儿就重又失了?意识。

    崔迎之驱车小半日,这才终于找到?了?位置。

    此?地地处城郊,偏僻得骇人,就一座独门独户的几进?院落,方圆十里估摸着都没有第二户人家会?想不?开选这么块儿地方安居。

    她心想屈慈说的位置应当不?会?出?错,试探地叩了?两声门,本也不?期望里头会?有回应,正欲直接将门推开,里头却赫然穿来?动静。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熟面孔,崔迎之记得他是跟在那个骗了她五百两银子的烧饼身边的少?年人。

    叫子珩。

    子珩一见她,惊喜地回头喊:“老头子,人来?了?。”

    崔迎之寻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邹济正在院中和消失了?一路的煤球缠斗,煤球不?知怎的死死咬着他那卦幡不?肯松口。一人一鸟你拉一下我扯一下,斗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

    听见子珩招呼,邹济只好暂且放弃拯救他的卦幡,回过身,似要将对煤球的满腔怨念转移到?能计较的人头上,愤愤对着两人劈头盖脸地控诉:“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当爹娘的!”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我一把老骨头还要帮你俩带孩子,合适吗!合理吗?我容易吗?”

    崔迎之不?语。

    她离了?崔府后第一时间回了?趟酒楼,意料之中的是没能见到?屈慈,意料之外的是连煤球也不?见了?。只?是那会?儿情势危急,救人总比找鸟重要,再到?后来?忙着跑路,想问屈慈人又昏着,结果就是到?现在才得知煤球的去向。

    她忍住反驳的念头,心中生出?几分惭意又被压下。

    眼下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子珩见状,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搭了?把手,扶住仍然昏迷不?醒的屈慈,说:“老头子,先救人吧。阿慈哥伤得好重。”

    屈慈的确伤得很重。

    外伤皆被崔迎之简单处理过,只?是条件有限,聊胜于无。

    人很快被挪到?了?榻上,解开衣物?,拆开止血的布条,一片血肉模糊。

    明?明?是初冬时节,邹济愣是忙活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处理完外伤。临到?施针前,他一边把脉,一边放声咒骂,把屈家叫得上名号的人点?了?个遍:“那帮王八羔子都给他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又不?知过去多久,崔迎之简单漱洗完回来?时,邹济才将将收针,耗尽心神?似的收拾东西离开,要回房去闭目养神?。子珩则被赶去煎药,房中唯余下了?崔迎之与仍然未醒的屈慈。

    逃亡至今,崔迎之只?在中途枯树下合过一次眼,中途又被屈慈扰醒。如今好不?容易落到?了?安全的去处,通身的戒备尽歇,倦意上涌,方才在浴桶里她就险些昏睡过去。可这边又走不?开人,她只?好伏在床头,打算浅寐片刻。

    沉重的眼皮落下,不?期然便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崔迎之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去榻上睡。混沌的神?志并不?足以支撑她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想当然地翻身上榻蜷成一团,顺手还把被子扯了?过来?给自己搭上。

    终于迟迟转醒,想让她去隔壁找个舒服点?的地儿睡的屈慈无奈地往里挪了?个位置,把被子给她掖好。

    他这两日时间大半时候都在昏睡,此?刻只?觉脾胃空虚,却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倦意。左右无事,他侧身盯着大半张脸蒙在被中,双目紧闭的崔迎之,半晌,也不?管她是否还有意识,突然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了??”

    万一他其实也参与到?了?崔家血案中。

    万一他只?是在诓骗崔迎之。

    这些她都没有想过吗?

    崔迎之当然不?是没有想过。

    她仍闭着眼,声音被被子捂得有些沉闷,迷迷糊糊道:“信。”

    “骗我,你会?死得很惨。”

    所以,最好是真的。

    若是假的,就绝不?要让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她不?会?在交付信任过后轻易生疑,也绝不?会?在受骗后再相信同一个人第二回。

    屈慈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崔迎之不?耐地翻了?个身,彻底缩进?被中,通身散发出?烦躁意味,模糊不?清又语调凶恶:“我能睡了?吗?”

    屈慈失笑,说:“不?行。”

    “起来?,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不?然吹风会?头疼。”

    崔迎之平日洗完发就就只?敷衍地擦个半干,总嫌麻烦。今日实在疲乏,连擦个半干都不?愿了?,估计只?是拧了?两把,这会?儿发尾还在淌水珠,后衣床榻上都被洇出?了?水痕。

    崔迎之开始怀疑屈慈在报复她。

    因为她上回也大半夜搅得屈慈没法睡。

    她又翻了?个身,犹豫了?一下又实在懒得下榻找别的地儿睡,只?好改变策略,从被中探出?,闭着眼凭感?觉找到?屈慈的位置,微微抬起下颚,一吻落在唇角的位置,语气也顺势软下:“我真的要睡了?。”

    话落,呼吸渐趋平稳,彻底坠入梦乡。

    ……

    门外子珩端着刚煎完的药走过,正要叩门又被邹济及时拉走,汤药都险些撒地。

    他同邹济走远了?些,不?解地问:“干嘛不?让我进?去?”

    邹济瞪他一眼:“你现在进?去,睡他们俩中间?”

    子珩到?底还是少?年人,略显无措,又问:“那,那什么时候送药?这药本来?就苦,一会?儿放凉了?更要命。”

    偏巧煤球不?合时宜地叼着它的战利品卦幡从邹济眼前飞过,邹济盯着煤球,冷笑:“凉点?算什么,他心里头热着呢。这苦头活该他多吃点?。”

    第30章 旧时梦(五) 不公平。

    崔迎之转醒时已至深夜。

    月明星稀, 窗外煤球声嘶力竭地啼叫,扰得人不得安眠。

    床榻上只余下她一个。

    她坐起身,扭过头, 就见屈慈跟没事人一样坐在厅中, 原本惨白的脸色已然有少许血色,此?刻手中正拿着?绢布在擦凝满血的刀身。他身前案上摆着?碗筷, 案几中间是一大碗散着?白烟的热粥。

    奔逃一整日, 本就滴水未进,又?睡了小半日,脾胃实在空虚得有些扛不住。

    崔迎之饿得没气力说话,她掀开被褥,就这么赤足踩在地上,慢吞吞地从榻上挪到案边, 给自己舀了碗粥。

    洗漱完更替的衣物是子珩翻箱倒柜找给她的,估计是屈慈的,她穿着?衣摆拖地,袖口都要挽几折,松松垮垮搭在身上, 腰带也系得松散。过腰墨发未束, 散乱荡在前胸, 崔迎之一边撩不时滑下的袖口,一边还得把头发撩到耳后?。

    待用完一整碗粥, 聊以慰藉脾胃,崔迎之才感觉通身的疲乏彻底散去。

    屈慈见她撂下筷子,便?把擦得锃光瓦亮的刀放下,又?将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你真?的就这么相信我了?”

    睡眠脾胃皆充足的崔迎之脾气好了不少,没因?这重复的问题觉得不耐, 睨他一眼,反问:“你就非得我要死要活怎么说都不信,历经波折最后?在你死前幡然悔悟终于相信你的说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抱憾余生,这样你才满意吗?”

    “为?什么是在我死前?”

    崔迎之无所谓道:“我死前也行。你非要我在死前终于迟迟相信然后?死不瞑目才满意吗?”

    “你要实在想这样也不是不行。”她叹息一声,完全?没给屈慈接话的机会,摆出一副非常大度的姿态,抄起桌上的刀甩了个漂亮的刀花,继续道,“我马上捅你一刀摔门而出回小楼去,你现在可以思?考解释的说辞了。”

    正这么说着?,她起身,佯装要走。

    又?被屈慈及时伸手扯住,稍稍用力,她顺势跌坐在他怀中。

    崔迎之自然地将手搭到屈慈肩上,额贴着?额,鼻尖蹭着?鼻尖,呼吸都喷洒在面颊上。

    她不知?道屈慈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事儿不放。就像她不会为?了先下手为?强就对没有参与到崔家血案里的崔路动手一样,不管是否出于主观意愿,可这事儿里头既然没有屈慈的手笔,她自然不会把屈慈当作报复的对象。

    可是屈慈好像不那么想。

    她最后?只好感叹着?道:“屈慈,我这个人不是很?看得懂眼色,你不直接说,我没法猜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有很?多事儿都不告诉我。”

    屈慈贴了贴她的唇又?离开,却?说:“你也是。”

    不管是崔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招致仇人买凶杀人,还是崔迎之为?何会选择销声匿迹于江湖且甘愿围困于小楼,又?或是崔迎之手腕上的伤到底从何而来。崔迎之一概没有提及过。

    但是没关系。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耗着?。

    唇瓣复又?相贴,撕咬,仿佛要将未能明说的都加诸于吻中,倾泻而出。

    本就松垮的腰带不知?何时被解开,虚虚搭在腰间,仿佛下一瞬就要滑落到地上。

    崔迎之推开他少许,咬住下唇,压抑着?喘息,声音也喑哑:“你身上还有伤。”

    “不难受吗?”

    她咬牙道:“我还没昏头,我能忍。”

    屈慈将她抱起,往榻边走,说:“我没你清醒,我不行。”

    帷幔落下,春芳尽掩,帐外的昏黄烛光也被一道遮住。

    寒风呼啸的冬日,崔迎之却?仿佛坠身于火,热得发烫,薄汗满身。

    左手被扣住动弹不得,右手又?使不出力,腰背也酸软,崔迎之只能趁着?间隙强压着?涩意碎语呜咽。

    一会儿说:“凭什么只脱我一人的,不公平。”

    一会儿又?说:“我白日才漱洗过,好麻烦的。”

    最后?又?似实在撑不住般哭喊出声:“你以前明明不这样,特别?能忍。”

    屈慈拿她没辙,埋首于她的颈侧,轻咬,低笑:“我以前也不是你姘头啊。”

    “这身份,衣冠整齐地躺在一张榻上,多冒昧。”

    他说罢,抽出手,也不管指尖粘腻,将崔迎之攥紧他臂膀的手引下,“差不多该可怜一下我了吧?”

    崔迎之睁开眼,满面酡红,望着?透进帐中的细碎光点,想跑,又?没话找话说:“你不困吗?”

    “方才还没睡够?”

    ……

    崔迎之瘫软在浴桶中,伏着?桶壁,垂首埋在光洁的臂中,像跟蔫了的小趴菜。

    屈慈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把崔迎之那头本就没有干透又?浸湿的长发从水中捞起,打上皂角,揉搓,又?洗净,擦干,拿木簪盘起固定。原本披散着?倒也罢,盘起的长发却?是彻底没法遮住背脊上暧昧的红痕。

    这一套下来,崔迎之仍是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他只好提醒道:“再泡一会儿水就要凉了。”

    崔迎之仍是不想搭理他,只抽了只手出来,指了指屏风外的方向。意思?大概是说:洗完了吗?洗完了就滚。

    屈慈身上有伤,伤口没法沾水,只是洗了发,身上擦拭过后又换了身干净衣物,这会儿头发也还是湿的,他一凑近,垂落的湿发就贴到了崔迎之的臂上,凉得崔迎之收回手。

    就听他又说:“刀口好像又裂开了,我没法抱你出来。”

    崔迎之终于将埋着的头抬起,面无表情道:“活该。”

    伤成那样了,非要折腾,可不是活该么。

    崔迎之想她就不该纵着?屈慈胡来。

    屈慈不言,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又?抬袖拿了条薄毯裹着?,把她抱回榻上。

    他刚刚还说抱不了的。

    崔迎之冷笑,无暇计较,在榻上随手扯了件不知?是谁的里衣套上,系紧,安详地躺回床榻里侧,正打算合眼,又?想起什么似的,推了把躺在一旁的屈慈:“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他们非要抓你。”

    先前想问,却?是找不到时机,方才想问,又?被打断。这话就像是藏在罅隙里的风,总也抓不到,以至于拖延至今。

    屈慈侧着?身,握住崔迎之推他的手,十指交扣,另一手环在她的腰间,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把她当个抱枕抱着?。

    “一换一,你也还没告诉我崔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这也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

    左右也不困倦,崔迎之只好从头开始讲述。

    她那时年?幼,再往前的事情其实知?道的并?不特别?清晰。

    更多还是从失踪多年?的崔义回来讲起。

    她父亲虽然因?当年?的事情被迫留守于曲城,但身为?一个事事体谅他人的善人,比起怨憎,更多其实是挂念,如今崔义平安无事地回来,他再感慨不过,一心期盼着?与崔义重续兄弟情谊,全?然没有注意到崔义这些年?到底生出怎样的变化。

    起初倒还好,崔义裘衣宝马,衣锦还乡,耀武扬威地向崔正证明他的功绩,证明今时不同往日,少时凡庸的他已然功成名?就,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崔正继承了家业却?没有闯出半点名?堂。崔正并?不在意,只是真?心为?崔义高兴。

    可后?来,相处得愈久,矛盾也逐渐显露。

    崔正心忧于崔义对他那才华斐然的儿子的苛待,好心劝说于他。他却?认为?崔正嫉恨他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崔正劝他财不外露,不要过分张扬,免得引火上身。他却?认为?崔正眼红他如今的高位,心有不甘。

    心底看不惯一个人时,不论对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本意如何,念头无疑都会被往坏处靠拢。

    最终的争端爆发于一个深夜。

    年?幼的崔迎之躲在书房外,听见了他们兄弟二?人放声大吵。

    她从来没听见她这个往日温声细语的爹声量那么大过。

    争执的根由似乎是因?为?崔义身上那笔来源成谜的巨财。

    她听见她爹说崔义做的是害人的买卖,若是事发,整个崔家都要遭难。

    他劝他去投案。

    崔义少时离家,摸爬滚打至今,若非做这赌命的买卖,又?哪里会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肯,反而指责崔正对他嫉恨。

    崔正又?说若是崔义执迷不悟,就要大义灭亲,直接告到郡守府去。

    他少有才名?,曾担着?整个县中科及第的希望,再加之崔家的名?望,是真?的有本事登府状告的。

    崔迎之不知?道崔义最后?是如何回答的,阿娘发现了躲在房外窗下偷听的她,将她领走,不让她再听。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因?为?没过两日,便?是血案临头。

    她侥幸逃离,流落街头,想要报案,官府又?敷衍推拒,最终将事情定为?了悬案。

    可她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是谁的手笔。

    穷困潦倒,无人可依,外祖家也害怕惹祸上身,对她几次三番地回避。

    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愿强求,于深夜折返,孤身回了曲城。

    那日曲城落了场大雨,萧瑟的寒意直往骨间涌。她没有伞,就坐在崔家这断壁残垣间,淋得浑身湿透,出神地想她早晚有一日要亲手杀死崔义报仇雪恨,又?想她如今到底该去哪里。

    思?量间,迎风扑面的雨滴不知?为?何失去踪影,她抬首,就见沈三秋支着?把伞,蹲在她身前,用柔且轻的语调,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呀?”

    如墨的夜色里,沈三秋穿着?一身白裳,也似夜间唯一一点光亮。

    她木然道:“这儿是我家。”

    沈三秋似惊似诧,问她:“你是三娘吧?我是你阿娘的故交,原本听传言说崔家全?府上下都遭了难……”

    她收了声,用袖口将她面上混着?泪与雨的水意擦干:“我叫沈三秋。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找别?的亲人吧?”

    年?幼的崔迎之垂首,仿若无知?无觉的木偶,冷淡道:“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沈三秋似乎有些为?难,也不好就此?将人抛下不管,踟蹰一番,又?道:“那跟着?我怎么样?只是我是个江湖人,仇敌也不算少,生活上定然会有些麻烦。”

    江湖人。

    崔迎之终于有了些反应,抬首,近乎死寂的瞳孔有了些光亮:“你可以教我习武吗?”

    沈三秋牵起她湿漉漉的攥紧衣摆的手,点头:“可以,但是你得吃得下苦头。”

    年?幼的崔迎之那时还未经历往后?种种,只是想当然地想,她往后?余生不可能再会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