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乌夜啼(二) 她以前竟然是这么狂野的……
屈三娘从云记离开, 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停停。
她估摸着现在回去指不定又要怎么被刘向生念叨,还不如在外头躲个清闲。
虽然没在北地?停留多久,但相比其他去处, 她还挺喜欢这儿的。
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出门拐三个弯能碰上四个杀人?犯, 谁身上都不干净, 自?然而然完全无?需像先前那般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遮掩身份。
因为足够混乱,所以没有谁会在乎一团浊水中混入的几颗尘土。
除了风沙太大以外,她也?挑不出什?么其他的不满之处。如今要走,到?还有几分不舍。
就这么不知走了多久,旭日从正中渐渐西?落,抬首,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莫名积了一层阴云,隆隆雷声乍响。
不过多时?,一滴银光自?天际悬落,落到?屈三娘的手背上,水珠顺势滑落, 滑向指尖。
紧接着便是第二滴, 第三滴……
初春的雨, 裹挟携着冬日的寒,穿透衣物浸入肌骨, 又钻入心头。
屈三娘听到?没带雨具的行人?们加快脚步,大声叫嚷,骂骂咧咧。
细雨绵密,如交错的网,帷帽起到?的效用聊胜于无?。
她站在落雨中, 失神望了会儿阴沉沉的天,而后回神,迈步向前。
屈三娘既没躲到?就近的檐下避雨,更不如何急切归去,只是不紧不慢地?从容走在雨幕里,在周围拿着各式物件遮挡奔走的行人?间独树一帜,像个怪人?。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观察打量街道上如她一般被这突如其来的落雨劈头盖脸砸了一身的倒霉行者。
有街头小贩着急忙慌地?收摊,有闲逛的女郎被晕花了妆面?,穿过人?群的罅隙,她还瞧见有人?手里提着鸟笼。
那人?抬着伞,面?容被行走的人?群掩住,看不清晰,提着鸟笼的那只手却宽大苍白,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得很短,贴近指缝。
——手长得还挺好?看。
行人?庞杂,她原本?不该注意到?,只是那笼中的鸟啼声实?在吵闹,也?叫人?完全没心思将注意力集中于那手上。
屈三娘看了两眼,没有过多在意,如常与人?擦肩行过。
没再多走两步,抬伞者似乎察觉了什?么,就这么擦肩的功夫,回身远望,茫茫人?海无?处可寻。
……
绕了一圈路,雨势不减,屈三娘走累了,这才走进临近的一家?客栈,要了茶水与糕点?,在大堂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歇脚。
堂中多是来避雨的散客,多数要了酒肉,与临时?拼桌的生人?高谈阔论,放生言谈,很是吵闹。
她摘下直滴水的帷幕,抹了把未能逃脱雨意侵袭的脸,将手里提的饼置到?桌上。
所幸有油纸包着,两块饼都完好?无?损,余温尚存。
刚咬了口还热乎的饼,略带几分熟悉的聒噪嘶哑的鸟鸣穿透了吵闹的人?声,直直钻入屈三娘的耳中。
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是先前在街上碰到?的那只黑不溜秋不知道是什?么品类的鸟。
视线沿着提着鸟笼的手向上,屈三娘总算是看清这鸟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出乎意料,对方有一张很难不引人?侧目的脸,眉骨精致但并不过分硬朗,鼻骨高挺,薄唇,肤色苍白,绝不会叫人?错认性别,却有很难不赞一句漂亮。
只可惜白壁有瑕,引人?生憾,他的右眼自?眉骨处有一道短疤穿眼而过延伸至眼下。
像一块破碎的玉。
屈三娘看着他站在堂中同小二说了些什?么,明明就站在人?群间,却跟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无?聊地?就着美?色啃着饼,放飞思绪,心想就凭这张脸,这道疤,对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小白脸。
在北地?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有这样一张招人?的脸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没有与之匹配的身手或充足的防备,简直与待宰的羔羊无?意,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生吞活剥。
许是目光停留得太久,那人?转过头来,与角落的屈三娘正对上目光。
屈三娘这才发现他的右眼似乎没什?么光彩。
哦,还是个独眼小白脸。
看上去更有故事?了。
她咽下了嘴里的饼,眨了眨眼,对他回以疑问的目光。
看看怎么了,长成这样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她都没学着北地?的风气当街强抢,已经很收敛了好?吗?
对方好像并没有领悟到她的意思,撇下店小二,提着鸟笼径直快步走到?她桌前。
屈三娘以为他是要找事?。
在北地当街看不对眼直接打起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刚来时?还不习惯,到?后来便完全麻木,见怪不怪。
她放下饼,抬首,看着对方双唇开合。
堂中实在太吵了,一个字也?没听清。
屈三娘拧眉,起身,支着桌子,半身凑近,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对方止住话头,伸手,欲牵住她的手腕,又被她避开。冰凉的指尖仍擦过腕骨,带着彻骨的寒与酥麻的痒意。
屈三娘想:这小白脸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对方似乎很是无?奈,指了指楼上。
屈三娘看明白了,是要去楼上安静的地?方说。
她并没有什?么迫切的行程,也?没察觉出对方图谋不轨的心思,再加上对自?己的身手足够自?信,故而点?头首肯。
她倒是要听听这小白脸想说什?么。
行至二楼,虽仍能听见堂中人?声吵闹,周遭却委实?安静不少。
屈三娘觉得就是说个话,走廊间已然足够,结果对方直接推开了房门。
这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吧?
刚见面?不到?一刻钟,又无?亲无?故,陌生男女共处一室算什?么事??
屈三娘在门前止步。
她突然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了。
那人?走进房中,见屈三娘没有跟上,驻足回身问她:“怎么了?”
屈三娘面?色犹豫:“有什?么话一定要在房里说吗?”
他说:“进来把头发擦一下吧,受风会头疼。”
说实?话,真?的很像靠美?□□拐无?知少女的人?贩子。
他们北地?的作案手法果然多种多样各具特色。
屈三娘犹豫片刻,还是进了门。
她决定再观察一下,若是对方真?的图谋不轨,她宰了这小白脸就当惩奸除恶日行一善了。
对方把门合上了,楼下的喧闹被彻底阻隔,笼中的鸟啼也?停歇,室内分外静谧。
屈三娘:一定是为了防止我逃跑。
对方取了块干净的绢布作势要帮她擦头发,被她避开。
屈三娘:呵,套近乎。
对方问她这些日子过得是否安好?为什?么不回去。
屈三娘:嗯……嗯?
屈三娘终于听出来哪里不对劲了,问他:“我们以前认识吗?”
对方原本?还在疑惑她为什?么会选择拒绝接受擦头服务非要自?己擦,听罢也?愣住了,反问:“你不认识我?”紧接着又道,“不认识我你还跟着我上楼来?”
“那不是你非要到?楼上来吗?”屈三娘抬起下颚,理直气壮。
更何况她刚刚在门外都向他确认过一遍是不是非要进来说话了。
对方显而易见地?面?色凝重起来:“你不记得我?刘向生给你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屈三娘开始有点?儿相信眼前这个人?以前可能真?的认识她了。
“什?么意思?”
刘向生平日里虽然脾气怪了点?,废话多了点?,对她不冷不淡了点?,但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对方并不回答,只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没能得到?回应的屈三娘有些不耐,质疑道:“你都没有告诉我你是谁?还有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对方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刘向生是怎么同你说的,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我是屈慈。”顿了顿,他补充道,“身份大概是姘头?”
崔迎之除了姘头这个身份外从来没亲口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屈三娘怔愣片刻,退后几步,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屈慈。
她听刘向生叨叨了屈慈那么久,都快把对方想象成个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凶面?煞星了,结果人?家?真?身是个小白脸?
啊?
你们江湖魔头现实?里和传闻相差那么大的吗?
等等,还有,姘头?什?么意思?
啊。
事?情俨然与她所了解的真?相逐渐背离,屈三娘的思绪开始停摆。
她缓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意识到?:
这个屈慈,是她爹的义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义兄或者义弟。
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两个岂不是乱了纲常。
靠,她以前竟然是这么狂野的人?吗?
怪不得这些年刘向生一点?儿没有期盼她恢复记忆的意思,天天跟她说屈慈如何作恶多端,还时?常提点?她少看那些恨海情天的话本?,感情是因为她有前科!
她一开始以为这人?就是个有故事?的小白脸,没想到?这个故事?里还有她出场。
结合与屈慈以及屈家?有关的种种传闻,屈三娘根据自?己常年看话本?的经验脑补了一出跌宕起伏爱恨纠葛的扭曲大戏。
屈慈跟她暗度陈仓被她老爹发现,于是屈重理所当然棒打鸳鸯并把她火速出嫁。她知道自?己没法改变现状与屈慈修得正果又不想屈慈难受,于是狠心口出恶言与屈慈一刀两断让他彻底死心。结果没想到?屈慈因爱生恨,转头把她老爹杀了,引起了屈家?内乱。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至亲之人?会死在屈慈手中,自?此?与屈慈隔着血海深仇,对屈慈心如死灰……
等屈三娘脑补到?屈慈雨夜抢婚被阻,一怒之下暴起伤人?,当着她的面?把她那倒霉的亡夫一刀斩首的时?候,屈慈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别乱想了。”
她每次胡思乱想的时?候都这样。
屈三娘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
她短时?间内没法接受自?己以前是这么个离谱的人?。
闭了闭眼,感觉自?己腿有点?儿软,她毫不客气地?顺手挪了张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为至关重要的问题:“所以,你不杀我吗?”
屈慈面?上的凝重终于有所松动。他好?笑地?轻拍了两下她的脑袋:“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找了好?久。
第42章 乌夜啼(三) 我的亡夫叫崔迎之。……
屈三娘能?肯定对方确实没有杀意, 但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现状。
把脑海中的杂乱思?绪撇去,她缓了片刻,清醒过来, 从椅凳上起身, 状若平静道:“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先走了。”
屈慈:?
屈慈说:“你不信我?”
屈三娘瞥他一眼, 理所当?然道:“我, 失忆了,我哪儿知道你们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刘向生还说你杀了我全家呢。”
只是现在来看,真相如何显然同刘向生所言有所出入。
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儿能?准确分辨出哪一句是真言,哪一句又裹挟私心。
失去记忆,这个世上不论是谁于她而言皆是陌生人。
她不会完全相信刘向生的话, 也不会轻易相信屈慈。
屈慈无奈,好脾气地问:“那你还记得点儿什么?”
仅剩的那点儿关于过往的记忆大?多琐碎,无从提起。屈三娘想?了想?,勉强挑出些许看似重要的部分简单概述:“我有个很重要的师傅,家中有不少兄弟姐妹, 还有个亡夫。”
沈三秋对崔迎之有多重要不必言说, 亲缘她也向来看得很重, 记得这些屈慈还能?理解。
但是,亡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屈慈回忆了一下, 这个所谓的亡夫只在最初他刚遇见崔迎之那会儿出现在崔迎之和邻里们的口中。
崔迎之那会儿告诉他这个人是瞎扯的,压根不存在,他就信了。
结果?现在失忆了,连他都不记得,却记得有这么个人。
感情他既不是先来者, 就连当?后来者都没居上?
绝对不行。
屈慈用着一贯平稳的语气,陈述道:“你没有什么亡夫,你记错了。”
怎么可能?。
屈三娘的态度是意料之外的笃定:“肯定有,我还记得他名字。”
屈慈面无表情:“哦,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地,埋在哪儿了。”
虽然可能?费事了点儿,但他不介意去找死人麻烦的。
气氛有点儿微妙,屈三娘察觉到了不对,正?要张口,“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拍开?,一个蓄着白?髯的老者咋咋呼呼冲进门来,口中念叨屈慈的名字。
一进门,恰与方才起身想?要离开?又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的屈三娘四目相对。
老者当?即怔住,视线缓缓挪到了屈慈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多看了她两眼,似是不能?肯定,而后面色复杂地将屈慈拽到一旁,有意压低了声音,对他道:“阿慈啊,我知道你很想?小崔回来,且不说人到底还活着没有,但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找替身吧?这对俩姑娘多不尊重是吧。”
一派苦口婆心唯恐人误入歧途的姿态,语气十分郑重,饱含着深切的谴责。
屈慈:……
他今天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屈慈简单否认了邹济莫名其?妙的误解,也没回应邹济追问的那句“那这是什么情况”,转而望向身边的人。
尽管邹济有意压低了声量,但室内并不大?,屈三娘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此刻正?在用着“什么?你竟然还搞替身”的震惊目光打量他。
好绝望。
屈慈觉得现在的情况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情况都要混乱。
他从来没感觉那么无助过。
一团乱麻之中,屈慈决定先把最重要的问题弄明白?。
他又问了一遍,“所以,名字?”
屈三娘心生不妙。
看屈慈这反应,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她还有个亡夫,所以她以前不会是脚踏两条船两头骗了吧?
不管是先前那种苦情戏人设,还是负心薄幸的红尘浪客,屈三娘都不是很能?接受。
虽然在北地时常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但她内心深处一直莫名觉得自己?以前应该是个遵纪守法平平无奇的好人。
她连杀人都会特地给人找地方把尸首埋好,从来不随地扔尸体,多有素质。
犹豫片刻,见屈慈仍然坚持等着她的答复,她叹息一声,最终还是道:“我的亡夫叫崔迎之。”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补充着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认识吗?”
他可太认识了。
屈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把刚刚屈三娘坐的那凳子挪过来,脸色凝重地坐下,垂下头,曲着背,手肘支在膝头,通身上下都是一副家属病重卧床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自暴自弃的无力感。
他先回答了邹济上一个问题:“就是这么个情况。”
而后深沉道:“大?夫,她还有救吗?”
语调平静中透着一丝绝望。
邹济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大?好,只能?强压下嘴角走过来,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尽力。”
屈慈完全没被?安慰到,缓了片刻,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回应她:“你才是崔迎之。”
屈三娘不信,质疑他:“我记得很清楚,我还给他不知道在哪儿立了块碑。”
屈慈面无表情:“那是你给你自己立的。”
屈三娘震惊:“我脑子有毛病?给自己?立碑干什么?”
合着她以前不仅感情经历错综复杂,就连精神?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吗?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屈慈又垂下头开?始叹气了。
他少时与刘向生打了不少交道,再清楚不过刘向生有多滑手。故而当?日撞见刘向生从屈家旧宅离开?,才会急于将他解决。
绝不能?给刘向生留下任何喘息之机,否则后患无穷。
一年多前事发后,他带着人在崖底找了好几日没能?找到尸骨,便意识到是刘向生做了手脚,笃定两人大?概率仍然生还。
细查深究之下,果?真寻到了刘向生的踪迹。
这些年月他追着跑了不少地方,自南向北,一路追到北地。
刘向生许是仗着北地混乱,掉以轻心,被?他抓住了把柄。
他这些年没能?得到多少崔迎之的确切消息,实在不愿再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便与随行的众人分开?,带上邹济先赶来了。原本想?着等人手全到了之后再动手,没想?到先遇到了崔迎之。
还是这样状态下的崔迎之。
屈慈其?实有些庆幸,若非他先行一步,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
没能?得到回应的崔迎之看着屈慈坐在椅凳上的失意派头,觉得他看上去也怪惨的,只好妥协道:“好了,我相信我是崔迎之了行了吧?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在外头转悠了那么长时间,又在此地滞留了许久,天都快暗了。
屈慈说:“你要回去找刘向生?你还是不相信我。”
莫名有点委屈巴巴的。
崔迎之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我都说了,我失忆了,我分不清你们到底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
所以她不会跟屈慈提刘向生预备明早离开?北地,也不会回去同刘向生说今天她遇见了屈慈。
她给屈慈出主意:“要不这样吧,你把我绑了,这样就不是我自己?不想?回去,而是被?迫回不去了。要是刘向生来找人我也好交代。”
崔迎之承认她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偏向。她不是瞎子,刘向生和屈慈对她的态度熟亲熟远她还是看得出来的。只是她现在确实是没有理由相信屈慈。
过往的事情对她来说恍若隔世,她什么细节都不知道,什么状况都不知情,所有的一切全来自于他人口舌。她也怕她的无心之举会伤到真正?在意她的人。
于是只能?什么都不做,不闻,不言,当?个无知无觉的摆设随波逐流。
旁观半晌的邹济终于实在听不下去了,识趣地默默离开?。
屈慈又沉默了片刻,问她:“刘向生对你不好吗?”
这话题有点儿跳跃,崔迎之不知道屈慈为什么莫名其?妙问这个,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要是对我不好你就杀了他吗?”
她其?实还有点儿摆脱不了刘向生给她灌输的屈慈那个杀人如麻大?恶人的形象,又想?当?然地觉得屈慈不杀她,大?概本意也不想?杀刘向生。
话刚从口中脱出,她就有点后悔。屈慈眼下给她的感觉太无害了,她一确认了对方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就松懈下来。
方才这话实在有点儿蹬鼻子上脸。
江湖传言虽然大?多言过其?实,但总不都是空穴来风,屈慈绝不可能?是什么不沾血腥的大?圣人,她应该再谨慎一点才对。
屈慈笑了。
显然不是因为高兴。
他站起身,走到崔迎之跟前,低下头,敛眉垂眼望她。
这个距离,近到崔迎之能?看清每一根细长睫羽,以及那道不容忽视的疤。
她不受控地想?就算有这道疤在,这张脸在她见过的人里也不落任何下风,若是没有这道疤,也不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又想?她以前竟然这么有本事,能?把这样的人弄到手给她当?姘头。
思?绪游走间,她听见屈慈说:“你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
她看见屈慈在笑,嘴角微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有光彩的那只眼中仿若积蓄着滔天的云雨,要将人卷入其?中,令人胆颤。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语调异样地轻柔,又如蛇鳞擦过肌肤,在脖颈处游走缠绕着,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其?搅断:“且不谈先前的仇怨,刘向生将你挟走,害得我找了那么久,我一定会杀他。”
他伸手,轻轻将崔迎之贴在面颊上的鬓边湿发捋至耳后。
“如果?他对你好一点儿,我可以不计较先前的事情,给他一个痛快。如果?他待你不好……”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出声来,“那我就得好好招待一下他了。”
明明这份杀意并未指向于她,崔迎之还是没来由得觉得汗毛竖立。
心脏愈发猛烈地跳动,仿佛要蹦出胸腔。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片段闪过。
崔迎之望着他,突然说:“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她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感知到过这样危险的情绪。
屈慈把崔迎之摁回了椅凳上,拾起用来擦发的绢布。
“人是会变的,何况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以前没有必要表现出来,这副样子跟崔迎之所期望的宁静平和的生活半点儿不相合,所以他总是刻意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故作云淡风轻——尽管崔迎之对他的底色如何心知肚明。
可是眼下的崔迎之不知道。
他没有多言,只是轻轻将崔迎之长发用绢布裹住,“刘向生就算知道你在这儿也不会敢来,没必要寻什么由头,当?然,你要是实在想?被?绑着也不是不行。”
“现在,能?乖乖坐着等我把头发擦干了吗?”
第43章 乌夜啼(四) 我怕你又不见了。……
崔迎之虽然不太明白屈慈为什么?非要揪着擦头发的事?儿不放, 却还是识趣地坐在椅凳上任由屈慈折腾。
她方?才只是纯粹为了婉拒屈慈才装模作样擦了两?把?,中?途又被打?断,如今发尾依旧淅淅沥沥挂着水珠。
窗外落雨未歇, 风浪不止, 拍打?着脆弱的窗面,似乎要将其撞碎。
室内寂静无声。
崔迎之有些受不住这死寂得近乎凝重的氛围。
如果屈慈所言是真的, 依着他们俩以前那关系, 擦个头发也没什么?。但是问题在于,她现在失忆了,屈慈于她而言是个见面没满半个时辰的陌生人。
她觉得自己莫名?有点儿太顺着屈慈了。
但是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心情复杂地沉默了会儿,崔迎之实在安分不下来,视线在周遭漫无目的地游走,最后目光落在了进屋后就安静下来的鸟笼上, 没话找话说:“这鸟还挺漂亮的。叫什么?名?字?”
屈慈:“叫煤球。你捡回来的时候它还是颗蛋,非要我孵。所幸是养活了。”
语气幽怨得好像她是什么?抛夫弃子的薄情女人。
崔迎之压下心底吐槽这敷衍名?字的欲望,果断转移话题:
“你以前也经常这样帮我擦头发吗?”
她背对着屈慈,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低低“嗯”了一声, 说:“我不给你擦的话, 你就任头发湿着, 受了风又头疼,到头来被折腾的还是我。”
倒是听不出埋怨的意思?。
尽管失去记忆, 性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故而崔迎之很能领会自己过去的行径,替自己辩解:“因为擦头发很麻烦,把?头发拧干就行了,反正不擦也会干。”
她以前也是这个理由。
一点也没变。
屈慈认命地叹息一声:“所以大部分麻烦事?都是我在做。”
“比如?”
“洗衣做饭, 扫地看账,以及给你收拾烂摊子。”
崔迎之不置可否。
她还没有从自己那个屈家人的虚假身?份里走出来,心想他们老?屈家以前那么?风光,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雇不起仆从的地步。
而且听屈慈这意思?——
“我们以前住一块儿吗?”
崔迎之得到了屈慈肯定的答复。
她有点儿纳闷:这个姘头当得这么?光明正大的吗?
“那……那我那个爹知道吗?”
屈慈:哪里冒出来的爹?
屈慈很疑惑,斟酌半晌,觉得除了邹济以外,崔迎之以前应该没有接触过可以被她误认为爹的对象,但是刚刚见到邹济的时候崔迎之明显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问她:“你爹是?”
崔迎之用和他一样犹豫又迟疑的语气回问:“屈重难道不是我爹吗?”
屈慈:……
崔迎之感觉屈慈好像被她气笑了。
他说:“崔迎之,你太有本事?了。不光把?我忘了,还认贼作父。”
屈慈可算明白为什么?崔迎之刚开始觉得他要杀她了。
他放下已经干了大半的墨发,拿梳子梳顺,给她挽了个精巧的发髻,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抬首望她,问:“刘向生还给你说什么?了?”
一副要听听崔迎之还能说出什么?狂言的架势。
崔迎之有点心虚,与他的目光错开,蹙着眉,逐渐理清思?绪:“所以说,我不是屈重的女儿,我跟屈家没关系,跟你也不是兄妹或者姐弟?”
屈慈:“你觉得你以前是会乱搞这种关系的人?”
他真的很想晃晃崔迎之的脑袋看看她脑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崔迎之意有所指,“我可能不会,但是我现在又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扫了眼屈慈那张脸,她违心地补充道:“说不定我是被强迫的呢。”
眼看屈慈正欲反驳,崔迎之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抢先质问道:“那如果我真的是屈重的女儿,你还会对我下手吗?”
屈慈闭上嘴,诡异地沉默了。
崔迎之:……
崔迎之:你的沉默令我感到害怕,朋友。
半晌,屈慈才道:“是你先对我下手的。”
完全避开了前一个问题。
崔迎之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顺着这个回答继续和屈慈掰扯:“我先下手的?我怎么?就下手了?”
屈慈很有耐心地开始一字一句地控诉:“你头一回见面就轻薄我,还敲诈了我三百两?强迫我留下来当牛做马,后来想赶我走但是隔天就后悔说喜欢我不让我走。”
见色起意,诡计多端,反复无常。
崔迎之觉得屈慈在骗她,她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但是看屈慈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以前不会真是这么个德行吧?
崔迎之不愿意接受现实,强词夺理道:“那你为什么不跑?”
屈慈站起身?,崔迎之的视线也顺着他向上挪去,与他垂落的目光相接。
崔迎之以为他会说“跑不掉”又或是“没其他地方?可去”之类的。
他却轻笑:“我心甘情愿留在那儿,为什么?要跑。”
心弦仿佛被人轻轻拨过,没用多大的力气,却颤动不止,久久未歇。
崔迎之偏过头,垂下眼睫,不再望他,低声道:“那你不是活该。”
“确实活该。”
崔迎之觉得这个话题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在残存的记忆里她没有任何应对男人的经验,突然冒出一个姘头,她压力有点大。
而且这个姘头明显就是一副很难搞的样子,她真应付不来。
好在头发已经擦完了,她从椅凳上起身?,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道,“如果你们要杀刘向生的话,我今天不回去,他一定会起疑的。”
屈慈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好像不是很希望看到刘向生死。”
不管怎么?说,她都跟刘向生相处了一年?多,养条狗也该有几分感情。在对过往恩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突然有人出现要杀他,她若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未免太过冷血。
她只好说:“那我要是让你别?杀他,你就会听吗?”
屈慈摇头,一言不发。
崔迎之摊手:“那不就得了。我说的话又没用,那白费口舌干什么?。”
说了又要不高兴。
呵,男人,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她叹息一声,恹恹道:“难不成要我要死要活痛哭流涕地跪下来求你不要杀刘向生吗?多费劲啊。”
照屈慈先前那副对刘向生不死不休的态度,她这么?折腾也没什么?用啊。
也不知这话是戳中?了屈慈哪个点,屈慈的情绪微妙地有所转圜,同她商量:“你是想在北地留一阵,还是想现在就走?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收拾的?”
反正刘向生那边已经布置妥当,子珩会留下收尾,刘向生不可能再逃得掉了。
他的目的也只有崔迎之而已。
崔迎之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安排:“走去哪儿?”
屈慈:“回家。”
……
屈慈同她简单讲述了一下过往的事?情,与刘向生口中?的过去截然相反。
她非但不是屈家的人,甚至屈家于她还有灭门之仇。刘向生才是她的仇人。
失忆着实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
就如此时此刻,崔迎之根本无法分辨到底谁口中?的才是真言,又或者,这些都不是全部的真相。
她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拒绝了屈慈的提议,只说还要考虑。
再怎么?样,她还没有心大到不告而别?跟着认识没超过半日的男人一道离开,行迹如同私奔。
所幸屈慈也没有真的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窗外雨意未消,她戴上帷帽,撑着屈慈的伞,离开客栈,融入街面的人流中?。
崔迎之没有回到自己临时落脚的小院,也没有管那个不远不近跟在自己后头的尾巴。
她径直回了丽娘的食肆。
食肆似乎已经快要打?烊了,散客廖廖,丽娘正埋头收拾桌面,听及推门声,抬首,隔了半日又见到崔迎之,还觉得惊奇。
“不是说要走了?是出什么?事?了?”丽娘丢下抹布,给坐到角落里的崔迎之倒了杯茶水。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杂太乱,严重颠覆了崔迎之自一年?前清醒过来后塑造起的认知,她在北地的熟人少得可怜,能说上几句话的也就丽娘一人。
除了这里,她也没别?的地方?去了。
半日前崔迎之还看着丽娘愁眉苦脸,如今可算是风水轮流转。她把?脑袋搁在案上,扎好的发髻在幽微烛火下晕着昏黄的光。
开口就是经典台词:“丽娘,我有一个朋友。”
丽娘心领神?会,带着年?长者的宽和与温柔,并不戳破,非常配合道:“你这个朋友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这个朋友,一年?前失忆了。”崔迎之从来没有同丽娘提及过自己的过往,失忆前的部分她自己都不知晓,失忆后的部分又尽是些无聊的逃亡经历,没什么?好谈的。
丽娘有些吃惊,却到底没有打?断,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她以前的仇人最近突然找上门来,告诉她,一直带着她逃亡的其实才是她真正的仇人,要带她离开。”
明明只是无比普通的一日,可突然之间,仇人似乎不再是仇人,亲人似乎也不再是亲人。
这样的转变让崔迎之感到躁郁。
丽娘有些踟蹰着问:“所以你朋友在犹豫要不要跟人走?”
崔迎之闷闷地点头。
“我朋友失忆了,分不清谁讲的真话,突然遇到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丽娘说:“可是你……的朋友都在考虑要不要跟人走了,显然是更偏向那个人的说辞了吧。”
“但是我肯定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跟着人走吧?”
多随便。
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过去的自己。
万一他就是表面装得完美无缺实则恨她恨得要死怎么?办?
万一她失去的记忆被找回,发现一切只是骗局呢?
万一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性情也跟以前变得不一样,对方?最后觉得厌烦放弃了呢。
他们原本也只是姘头这样不牢靠的关系而已,红尘男女分分合合的事?情再寻常不过,感情这种事?情谁也不说清楚。
崔迎之的理智不允许她做出这样不谨慎的决定。
丽娘贴心地没有指出崔迎之的口误,只是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为什么?非得从他们两?方?之间选一个相信?既然他们互相说对方?是仇人要对你不利,你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安全。若是实在寻不到住处,可以留在我这儿。也不用担心给我惹麻烦,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当年?在江湖里好歹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飞信一封,立马就会有人来支援。”
当局者迷。
崔迎之原本被囿于信或不信的抉择中?,迈出笼外,这才幡然醒悟,觉得丽娘说得很有道理。
她显而易见地有点心动了。
丽娘见状,又说:“你朋友认识的那个人好像在外面等?你,外头风雨那么?大,要不让他进来吧?”
崔迎之闻言,回首望去,透过隔窗,未见人影。
她起身?走去,推开门。
感受到的是铺面而来的风,沁人心肺的雨。
以及无所事?事?地蹲在檐下不知从哪儿扯了朵野花握在手中?的屈慈。
雨势愈发大了,站在檐下仍不免被风雨侵扰。
他浑身?湿透,就这么?蹲在这儿,像只被遗弃的猫。可有那只花在,好似又不是完全落魄。
崔迎之垂首,恰于听见开门动静而抬首的屈慈正对上目光。
她短暂怔愣几息,回神?,面上很是冷淡,又有些无奈:“为什么?不撑伞?”
屈慈额间还有雨珠顺着面颊滑落,看上去怪凄惨的,“借你的是唯一一把?伞。”
崔迎之并不吃这套:“没伞还非要跟着?”
屈慈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你又不见了。”
崔迎之说不出话来。
第44章 乌夜啼(五) 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当姘头……
朔风呼啸, 春雨如瀑,没有一丝一毫停歇的势头。落在檐下的雨珠飞溅,不一会儿就将人的衣摆打?湿。
再在外头吹风难免着凉, 崔迎之把屈慈拉进门。
转身的瞬间, 头顶发髻似乎被人拂过?。
崔迎之回身,就见屈慈一脸无辜地说:“头发乱了。”
这个人以前会答应当她的姘头, 到底喜欢的到底是她, 还是她的头发啊?
对她的头发未免有点太在意了一点吧?
她忍住满腹的疑窦,忽略了这个插曲,领着屈慈进门取回伞,一把塞到他手中,说:“回去的时候别淋着了。”
其实都已经淋成这样了,撑不撑伞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崔迎之只是想趁机把伞还了, 省得她为了还伞还得特地去上门一趟或是以此为借口又被找上门来。
屈慈问:“你要留在这儿?”
崔迎之点头:“暂时不打?算回去。”
毕竟她现在既没法信屈慈,同样也没继续相信刘向生。
她说:“我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如果你和刘向生的事情有了什?么进展,再来知会我吧。”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她近日不想再见屈慈。
目前的局面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混乱,没办法下定决心偏向哪方, 便只能随波逐流。
遇到问题冷眼旁观也是她一贯的选择。
她不知道屈慈到底又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屈慈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 低声道一句“我明白了”, 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拿着伞朝外走去, 完全不复先前那番死缠烂打?的做派。
崔迎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又忍不住想果然男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让走就真的这么走了?不会是觉得演累了可算解脱了吧。
一旁的丽娘见屈慈离开,才?重?又回到崔迎之身侧,用着稍显讶异的口吻对崔迎之道:“还真是巧了, 白日里你走不久,他便也来过?店里呢。”
“没有认错吗?”崔迎之随口问。
丽娘笑:“那样的人,也难认错吧?”
的确是难。
崔迎之又想她在街上也碰上了屈慈,这么算下来,她今日都和屈慈错过?了整整两回了,最?后?还是在客栈里撞见了。
这算什?么?
命定的缘分?
崔迎之心情不虞,面上的笑也讽刺。
丽娘察觉她的异样,调侃她:“人走了不高兴吗?”
崔迎之否认:“没有不高兴。”
她当然不会承认。若是承认,显得屈慈在她心里分量多重?似的。
明明对现在的她来说只是陌生人而已。
丽娘没有反驳,只是顺着她道:“没有不高兴就好?。你今日的发髻多漂亮,就该配张笑面才?好?看。平日都不见你梳这样的发髻呢。”
她平日出门只图方便,简单束发都觉得麻烦,自?然不会花时间梳多繁琐的发髻,这会儿的发髻是方才?屈慈帮她梳的。
被丽娘这般提及,她这才?将将意识到屈慈竟然还会梳女式的发髻。
结合屈慈的其他言行?来看,她觉得她找的根本?不是姘头,她完全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娘。
崔迎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后?,顺滑的发丝间,触及一片柔软。
她顿了顿,将那片柔软取下。
是花。
方才?屈慈蹲在门外无所?事事地把玩的那朵花。
雪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只有巴掌大。
应该是进门时趁她转身的时候插上的。
崔迎之望着这脆弱的,泛着湿意的,拖着风雨的花,原本?僵硬的神情和缓下来,指尖轻轻擦过?薄薄的花瓣,低声道:“好?俗套的把戏。”
丽娘见状,笑:“可是不少小姑娘就吃这样俗套的把戏呢。”
崔迎之摇头:“我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年轻女郎了。”
丽娘用着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这同年龄可没什?么关系。”
崔迎之垂下头,静静看了那花一会儿,模糊的片段在眼前闪过?。
“况且这把戏好?像不止用过?一回,一点新意也没有。”
丽娘正要张口,就听?崔迎之补充道:“上回那花还是花我的银子买的。”
丽娘默默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好?在崔迎之虽然面上并不受用,但?是还是寻了个瓷瓶倒了点儿水,把花插进去养着了。
来时已然日落西山,这会儿夜色渐深,待来客陆陆续续地走完,丽娘终于收起开业的招牌,闭了店门。
食肆的顶楼是丽娘平日里起居的地方,平日里除了她也没外人,如今崔迎之要住,只好?临时收拾,腾出一间空房来。
本?就是出于自身原因才迫不得已在此借住,崔迎之不好?意思太过?麻烦丽娘,待整理完床铺便否了丽娘继续收拾的念头,没管屋子里堆积的杂物。
待两人各自?洗漱完,道过?晚安之后?,屋内只余下了崔迎之一人。
映着昏黄的烛火,她盘坐在榻上。
屋子隔音不怎么好?,她听?见隔壁屋子的丽娘似乎吹熄烛火睡下了。
可她睡不着,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只好呆坐着放空思绪。
她这些日月总是时不时这样。
身为一个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归处的人,她的世界里没有和风细雨,没有惊涛骇浪,有的只是一片空茫。
她偶尔也会以刘向生口中的过?往为脉络幻想自?己过?去的生活。
可每每回神,入眼望见自?己周遭的一切,真切的现实摆在眼前,完全没法强迫自?己去忽视。
连带着幻想的过?往也一道崩塌。
或许是因?为今日诸般巧合下的错过?又相遇,又或是因?为那朵临别前的花,崔迎之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向那个人偏转。
短暂的接触,对方给予崔迎之的感觉分外割裂,艳丽的皮囊,极有分寸的举止,以及那不经意间裸露的,让崔迎之的本?能叫嚣着危险的感官。
崔迎之摸不透。
甚至都不敢深想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把人搞到手的。
这样的人光是遇见,她都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何谈有什?么交际。
砰砰——
异样的动静将崔迎之的思绪打?断。
寻声望去,似乎是窗门被叩响。
她这间屋子刚好?临街,又是在三层。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该夜半三更出现在窗外。
崔迎之确认似的重?又看了看门,没有动静。又看了看窗,对方楔而不舍地又轻叩了两下。
这下没法当是不长眼的鸟撞上来了。
她从?榻上起身,抽刀出鞘,走近窗边。
打?开窗,入眼的首先是那双苍白的手。
窗外落雨不知何时已经止歇,随风翻飞的发丝却仍裹挟着雨意。
屈慈换了身衣裳,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方才?还在想的人撕裂了幻想,出现在现实里。
崔迎之却只冷着脸望他,不说话。
“我能进来吗?”
他问。
崔迎之闭了闭眼,心头莫名不快,想让他滚,张口却道:“不是走了吗?回来干什?么?”
屈慈并未因?崔迎之莫名有些冲的语气生出恼意,了然道:“我留下来你要不高兴的。但?是我走了你也肯定不高兴。你今日没用晚膳,晚间又睡得晚,半夜容易被饿醒。刚好?,你以前最?喜欢的邹记在北地有分店,我就绕了一圈折回来了。太晚了,人家差点儿就要打?烊了,我求厨子做的。”
他隔着窗,也隔却窗外浓重?的夜幕,把油纸包递给崔迎之,轻笑。
“还热着。尝尝还喜不喜欢?”
崔迎之可能大概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当姘头了。
第45章 乌夜啼(六) 够热情吗?
崔迎之接过油纸包, 依旧没有松口?把屈慈放进来,转而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崔迎之说:“这里是间食肆,而我是个身体健全?头?脑清明的正常人。”
“我要是饿了, 会自己想法子?, 根本不用你这么大?半夜翻窗来献殷勤。”
而且为什么非要翻窗?整得像见不得人的偷情男女私会。
崔迎之还未来得及将后头?的话问?出口?,便与屈慈目光相接, 短短一瞬, 口?鼻似乎都被他?眼底的满池静水浸没,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场面分外?静默,时间也恍若凝滞。
屈慈一直知道崔迎之是个讨厌麻烦的人,这样的性情在失忆后也没产生什么变化。
过去她心中总是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将不同的人分门别?类划分得清清楚楚。他?不知晓店主与她具体关系如何,但若没能相熟亲近到一定程度, 崔迎之是绝不会三更半夜开口?麻烦人家的。以她这样的性子?,更不可能在深夜自己下厨或是出门觅食。到头?来便大?概率只会满不在乎地忍受着脾胃的空荡浑浑噩噩入睡。
白日里瞧见崔迎之的第一眼,他?便察觉了——崔迎之本就瘦削,可如今的身形比原先更为单薄。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没人关照着,自己也不上?心, 又不肯好好吃饭。
明明先前好不容易才?长了点肉。
屈慈又一次想:
刘向生着实该死?。
可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只是将心头?错杂的情绪压下, 摘出其中最干净热烈的部?分,将唯一最主要的缘由脱出, 回应崔迎之:
“可是我想见你。”
没有再用其他?任何事由作借口?,意料之外?的直白。
直白得崔迎之有点儿无处是从。
她怔愣几?息,垂下眼睫,避开屈慈的目光,回身把油纸包放在案上?, 和那插着白花的瓷瓶摆在一道。
依旧用着不冷不淡的口?吻说:“见过了,满意了?可以走了吧?”
“来者是客,又是深夜冒雨赶至,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你也知道是深夜啊。”崔迎之回头?睨了他?一眼。
她不是多讲究的人,对男女大?防看得也并不重,更不在乎所?谓清白名声。可是这样三更半夜,一个陌生男人来敲她窗子?,她没把人打一顿丢出去,反而和人在这儿站着聊了半晌,已然是给足了脸面用尽了耐心了。
“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走窗的,但是楼下门锁了。整栋楼只有你这间房的火烛亮着,我知道你没睡。”屈慈避重就轻。
这根本就不是她睡没睡的问?题。
崔迎之烦躁地转过身,走近窗前,猛地一把拽住屈慈的领口?,将他?上?半身拉下。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出乎屈慈的意料,他?一把扶住窗框,稳住身形,仍没有进门,还险些从窗台上?摔下。
现?有的记忆里,崔迎之没跟人靠得那么近过。
冲动在一瞬间打破了理智的藩篱,此刻显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再顾忌其他?。
她跟屈慈四目相对着,鼻尖仿佛都要抵在一块儿,呼吸交错,近可相闻,周遭却?没有半分暧昧的氛围。
被阴云掩盖的漫天星河似乎藏匿在她的眼底,闪着夺目的烁光。
崔迎之用着一如那日荒山相遇时,作壁上?观的冷淡语调,仿若他?们之间真的只是陌生人,对他?说:
“屈郎君。我想我先前是不是没同你说清楚。”
“别?缠着我,我现?在跟你不熟。”
带刺的话语,轻飘飘的语调。
屈慈看着她吐露冷漠字眼的唇瓣开合。
记忆里温软的唇舌近在眼前,亲昵的抚触,纵情的欢愉仿若发生在昨夜而非不知多少日月之前。
他?突然说:“抱歉。”
抱歉?
崔迎之以为屈慈是在为先前的事情道歉,正想说就算道歉也没用。
下一瞬,后颈被掌住,下颚被迫抬起,冰凉的双唇相贴,未合上?的眼中,崔迎之看见了情与欲的沟壑。
月光不知何时钻过云隙,越过窗台,洒落在屈慈身上?,清泠泠一片,他?背着光,仿若月下花影,艳丽,破碎,转瞬即逝。
崔迎之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这张惑人心神的脸,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确对屈慈生不出什么防备的念头?。她没有推开,亦没有反抗。
只是张口?。
而后,恶狠狠地咬住。
腥甜在口?中蔓延,屈慈眉头都没皱一下。
唇齿交缠,争锋相对,持续良久,谁也不肯让步。
崔迎之渐渐有些站不住,她合上?眼,濡湿的唇舌交缠,喘不过气,攥紧屈慈衣领的手也愈发用力,下意识地直直拽着屈慈往后倒。
屈慈这会儿也没有多余的手去稳住身形,终是被从窗台拉下。
咚的一声,两个人齐齐摔倒在地。
桌案腾挪,瓷瓶倾倒,火烛也倏然熄灭。
小小的一角被无声的幽暗笼罩。
两人侧身躺在地上?,唇舌总算分开,自顾自地喘息,谁也没有先起身的意思。
崔迎之被屈慈护住了头?,除了唇舌发麻,没感受到其他?的异样。黑暗之中,激烈的交锋还未被平复,余韵仍存,她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屈慈的声线听?着也有些不稳,“磕到哪儿了没?”
崔迎之否认。
需要担心的人显然不是她,她听?见屈慈不知道哪儿撞到桌案了。只是方才?屈慈的领口?似乎被她扯松了,她如今垂眼尽是裸露的锁骨,苍白皮肤下的青色经脉,还有若隐若现?半遮半露的胸膛。抬眼则是那骨相优越的下颚,完全?看不清屈慈的表情。
她问?:“你没事吧?”
屈慈完全?不跟她客气,碰到竿就往上?攀,他?顺势抱住她,下颚抵在她的头?顶,用着一副能让人完全?领悟到他?正在忍耐痛楚的口?吻道:“头?撞到了,疼。”
崔迎之:“哦,活该。”
屈慈假意抱怨:“好冷淡。你方才?明明还很热情的。”
崔迎之:……
崔迎之右手握拳给屈慈腹部?重重来了一拳:“够热情吗?”
屈慈脑袋被磕得还晕着,腹部?又挨了一拳,吃痛似的闷哼一声,可算是消停了。
他?缓了缓,问?:“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了。”
“没有。”崔迎之依旧否认。
只是些许模糊不清的片段罢了。
理智一遍又一遍督促着崔迎之要慎重,不要轻易交付信任。可情感却?总是叫嚣着,让崔迎之没法彻底拒绝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被拽入混乱的深渊。
“我以前,是不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语调茫然,隐在黑暗中的目光也空寂。
屈慈将她抱得愈发紧。
他?低声说:“反正我挺喜欢你的。”
崔迎之不置可否。
夜色愈发浓重,静谧黑暗的角落,两人的身影交叠。
屈慈不起来,被搂着的崔迎之也没法起身。
困意悄然上?涌,今日事发突然,千头?万绪顷刻间奔涌而来,崔迎之这会儿也没心思去处理。
她静默着躺了会儿,本想推开屈慈,四肢却?不听?使唤,这个怀抱似乎给了她分外?安心的错觉。沉重的眼皮没能撑住多久,不一会儿,呼吸便渐趋平稳,意识也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听?见屈慈低不可闻地叹息。
“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一点。”
……
翌日,崔迎之转醒,缓了许久,意识才?堪堪回笼。
她想起来自己昨夜好像半梦半醒地被屈慈抱到榻上?,而后便彻底睡了过去。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屋内,桌案被挪回了原先的位置,瓷瓶也被摆回了案上?,油纸包里的烧饼估计已经凉透了——崔迎之想她可能辜负了屈慈这个江湖魔头?仅剩不多的善心。
窗子?被好好地合上?,完全?看不出有人出入的痕迹。
待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窗台,崔迎之不可避免地忆起昨夜那个略显出格的吻。
她开始后悔昨天没给屈慈多来几?拳了。
可现?在后悔于事无补。
崔迎之决定从今天开始避着屈慈走,最起码在她理清楚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之前。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世事多艰,刚梳洗完下楼,堂中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内。
如今时过晌午,店里没有别?的客人。
崔迎之有点儿麻木地看着屈慈点了满桌菜和昨天见过的邹济坐在楼梯口?的位置,还把鸟也带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想要回楼上?去,又意料之内地被叫住。
避不开。
跑了又显得她心虚害怕。
好绝望。
崔迎之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忘掉昨夜发生的事情,硬着头?皮下楼。
她走到屈慈桌前,言简意赅:“什么事?”
一副不愿与屈慈多谈的架势。
屈慈说:“我……”
“除了想见我之外?还有什么事。”崔迎之瞥他?一眼,打断他?。
屈慈眨了眨眼,将满腹的话咽回去,只好挑重点说道:“昨天走得太急,原本其实想让邹老给你瞧瞧,看看除了失忆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在一旁识趣当透明人只管吃饭的邹济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抬起头?来,恍然大?悟:“合着你不是来请我吃饭的?”
他?就说这小子?怎么莫名其妙拉他?出门,一大?早上?又是给这又是给那的许诺了一大?堆好东西?。
他?还以为这小子?终于想通了懂得关爱老人了。
到头?来还是沾了人姑娘的光。
寒心。
颇为清闲的丽娘原是站在一旁边收拾桌面,边安静听?着他?们闲谈,此刻却?忍不住讶异出声:“这位是邹济前辈?”
崔迎之问?:“很有名吗?”
丽娘说:“十多年前在江湖里声名挺广的,医术堪称一绝,但是很久之前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身处话题中心的邹济欣慰地捋了捋自己的须髯,他?这些年被崔迎之和屈慈当庸医当惯了,好不容易终于遇到个识货的,心酸得险些想哭嚎两嗓子?。
他?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对崔迎之道:“行吧。让我看看怎么个事。”
自从失忆之后,崔迎之并不是没有私下寻医问?药,可接触到的大?多大?夫都说不清她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的法子?。
恢复记忆于她而言有利无害,崔迎之理所?当然不会拒绝。
随意坐下,袖口?撩起,手腕被搭上?。
她看见邹济把着脉,脸色愈发深沉,似乎陷入了沉思,口?中呐呐:“这脉象……”
她歪了歪头?:“怎么?我有喜了?”
突如其来似乎饱含深意的接话话显而易见地震到了邹济和丽娘,唯有已经不是第一次喜当爹的屈慈仍旧维持着镇定。
上?一回他?被通知自己喜当爹的时候还是崔迎之捡到煤球。
崔迎之打量着他?的反应,好奇问?他?:“你不发表一下感想?”
屈慈平静道:“发表一下给孩子?亲爹埋哪儿的感想?”
怎么这就进展到埋人了。
崔迎之:“不能留个活口?吗?”
屈慈作出考虑状:“做成人彘确实也不是不行。”
当这种活口?还不如埋了呢。
崔迎之一本正经地评价:“好恶毒。”
屈慈面不改色:“多谢夸奖。”
从短暂的混乱中回神,邹济打断两人的危险发言,望向屈慈:“这脉象跟你之前挺像啊。”
第46章 乌夜啼(七) 我们回家。
邹济的话让崔迎之觉得?有些莫名, 屈慈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屈纵先前?联合崔路在曲城设伏,将他逮住逼问关于?一月散的事情时,给他喂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以至于?导致那段时间记忆渐消。
如今崔迎之中的药估计是差不多的东西。
想来那时刘向生就?已然与屈纵搭上了关系, 只是没有将真相告知于?他,反而借他的手来试药。到后来局势无可转圜, 再?也遮掩不住的时候, 才终于?对屈纵松了口。
当时那药大概还未彻底研制成功,大多数药物?又本就?对屈慈起不了什么效用,再?加之有邹济从旁照应调理,按理来说其实?对他并不会?产生太多实?质性的影响。
只是偏偏那段时间崔迎之不知所踪,他急疯了也顾不得?其他,邹济的医嘱总是形同虚设, 以至于?有时他明知自己在找的人对自己有多重要,可晃神的时候,甚至可能会?连对方的名姓样貌都回忆不起来。
这样日复一日地清晰感受着记忆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简直比挨刀子还磨人。
待挨过记忆最混乱不清的那些日月,残存的药性彻底消磨殆尽, 记忆也恢复如常。
回顾近段时间的所行?所为, 他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知到:
真的只能是崔迎之。
人总是在自己失去的时候才领会?到失去之物?的重要性。
屈慈从前?嗤笑这样的说法, 想当然地想:若是在失去时才迟迟反应过来,若不是这人无能, 便是这件事物?或许也没多么重要。
他并不是对红尘情事一无所知的少年人,他知道崔迎之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直到现在,屈慈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
——因为失去崔迎之,本就?是对他的无能,他将崔迎之卷入这些纷争的天罚。
他想崔迎之真是把不幸二字贯彻了半生, 少时多艰,好不容易远离纷争安稳度日,却又偏偏倒霉遇见了他。
是因为他,崔迎之才会?遭遇这些祸事。
若是没有遇见他,崔迎之或许此刻仍闲散地躺倒在下洛那栋临河的小楼中,每日过着清闲安生的太平日子,或许无趣,但总归不会?遭受性命之忧。
每每思及此,铺天盖地的愧疚以及各异情绪交织着将他缠绕,几近窒息。
多讽刺,他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同崔迎之说过他才学?不会?愧疚。
饱受折磨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翻腾,他用尽一切法子,愈发迫切地想要寻到崔迎之的踪迹。
健康,钱财,浮名,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是想找回崔迎之。
或许是经久的付出收获了回报,又或许是天公开眼,觉得?折磨已然足够。
不知多少次失之交臂过后,她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以记忆尽失的状态。
可崔迎之与他先前?的情况相比显然并不完全相同。
屈慈压下杂乱的心?绪,试探着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不难解决?”
邹济不敢把话说满:“或许吧。我回头先开点药试试。”
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崔迎之轻叩了两下桌面,打断两人,“脉象很像是什么意思。倒是让我这个苦主?也明白明白啊。”
从头开始讲起未免太过冗长,屈慈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之前?失忆过,跟你中的药估计差不多。”
好直白简洁的说辞。
崔迎之蹙眉,满脸郁闷:“我们在演什么三流话本吗?你失忆完我失忆?下一个该轮到咱家谁了?煤球吗?”
而且他们俩以前?的感情经历那么跌宕起伏的吗?没人跟她说过还有这事儿啊。
煤球配合地在鸟笼里扑腾了一下,鸣叫两声,状似回应。
可再?如何叫人不可置信,现实?总比戏文荒谬。
往后数日,崔迎之每每转醒,起身漱洗过后,总能瞧见屈慈,要么是在门?前?,要么是在堂中,与之一道的还有准时准点端上桌的苦汤药。
忍了两日,崔迎之耐心?告罄,可算是受不了整天无所事事在自己跟前?晃悠的屈慈和煤球,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正事要干吗?”
你们这些江湖魔头不应该上旬挑衅官府,中旬杀人越货,下旬胡作非为,空闲时间再?去惹是生非打遍武林一展淫威吗?
天天来烦她干什么。
其实?崔迎之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要做,只是单纯看不惯屈慈太过清闲。
她原先跟着刘向生逃亡的时候,因为接触不到金银,故而时常囊中羞涩。所以到北地稳定下来后,便偶尔会?去镖局接一些短单补贴自己,存下的积蓄也并不算多。
如今落脚在丽娘这处,又总不好食宿费用一分不出,白白占人便宜。可丽娘不收她的银子,她便只好平日里在丽娘生意忙时帮着端菜擦桌。
最近店内生意萧条,她派上用场的时候并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丽娘闲聊,或是翻翻闲书打发时间。
而屈慈就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逗鸟,或是加入她们两人的闲谈,聊些有的没的。他每日一早来,待日落西山崔迎之预备上楼歇息了才走,也不知是哪来的耐心?。
屈慈回她:“我除了来找你也确实?是没什么别的正事做。”
“哦对,确实?有件事。”屈慈想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道:“刘向生抓到了。”
前?几日便留意到刘向生有出城的动向,本该那时就?动手的,只是人手未到,刘向生又意料之中地留了后手,所以才会?拖到今日。
不过好在如今已然尘埃落定。
“你要见见吗?”
崔迎之迟疑着回首。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刘向生是她失忆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她迄今为止接触最多的所谓“亲人”。
她垂下眼睫,思考片刻,终是点头。
……
刘向生如今就?在城内,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从食肆赶去不过两刻钟的路程。
他手脚皆被打断又用铁链锁住,腹部?伤口处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就?这么蜷缩于?阴暗角落处,动弹不得?,求死不能。
听?及脚步声,他也懒得?抬眼。
直到崔迎之打破这份死一样的寂静。
“刘叔。”
来者并不是他预期中的人,并且只有崔迎之。
刘向生这才费力?地扭头,望向她,而后冷笑:“你那日明知要撤离却没有回去,如今又站在这里,想必是已然听?信了屈慈的谗言,这声刘叔我可担待不起。”
“我大费周折将你救下,几次三番耳提面命,不料你却如此偏听?偏信,失忆前?就?被个男人忽悠得?晕头转向家破人亡,失忆一遭还是如此,简直可笑!我自问也没有如何慢待你,可如今却落得?这副下场,着了屈慈那个小杂种的道。而你呢,就?这么云淡风轻站在这里看着。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对得?起我,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亲族吗!”
铺天盖地的指责,浓烈的恨意扑面,崔迎之望着狼狈姿态难掩的刘向生,神色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说:“我没有完全信他,也不敢。只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您口中到底有几分真言,事实?又究竟如何。所以今日我才会?一个人来这里,而不是同其余什么人一道。”
她没有走近,始终与刘向生隔着一段距离,接着说:“坊市传言中,从来没有人提及过屈家有一个女儿,您先前?的说法是屈重为了保护我,我的身份一直被掩盖,我就?信了。可诸如此类与他人所言或事实?对不上号的异样之处还有许多,我从来没向您求证过。不过这些如今来看都不紧要了,我只问您一件事,还望您能如实?告知我。”
“我失忆这件事,到底是否与您有关?”
尽管这般发问,可她心?中早已有定论,在场两人心?知肚明。
刘向生猛地起身,似要靠近,又被锁链绊住,他神情癫狂,虚伪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住,跌坐在地面,终于?忍不住般放肆大笑:“是我做的如何!你的身份是假的又如何!我不过是要利用你杀他罢了,但是他害了你全家可是确有其事!你若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查!当年受雇去杀人灭口屠了崔家满门?的江湖杀手出自何处!”
阴暗潮湿的暗室里,叮当铁链声细碎,肆无忌惮的狂笑声回荡。
事已至此,他已无生路,倒不如最后关头给屈慈找点不痛快。
崔迎之悲悯地垂眼看着他,如高坐莲台的菩萨,却不似菩萨那般无悲无喜,心?也随之沉下。
“你真的很恨他。”
刘向生止住笑,冷下脸,满目怨毒,似怨鬼,呐呐道:“我看着屈家一步步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我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经营,布置。原本只要屈重死了,只剩下那两个蠢货,屈家迟早落在我的手里。”
“可是结果呢?这一切都是因为屈慈那个小杂种!屈家成了这个样子都拜他所赐!他口口声声说不想要屈家,却还是将屈家大半残骸囊入彀中。这副嘴脸真叫人觉得?恶心?。当年在他放火欲逃时,要不是屈重拦着,我早就?杀了他了。如今来看,屈重那个引狼入室的没脑子东西被他杀了真是自食恶果。”
他越说越急,目眦欲裂,瞪视崔迎之:
“还有你!对着灭门?仇人投怀送抱,与他不过一路货色!一对贱人!”
崔迎之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穷途末路之徒,本也没必要与其多言。
今日来此,除了出于?这一年多来的浅薄情分外,她其实?仍有些心?存侥幸,可如今这份侥幸也被磨灭。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徒留刘向生一人在原地继续喋喋不休地发泄辱骂。
该说的话已然说尽,再?之后的事情也没必要再?去插手。
走出暗室,沿着幽暗甬道向上,抬首,就?见屈慈双手环胸候在门?前?。
崔迎之顿了顿,端上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走向他,满脸都是“我有话想说”。
屈慈看着她就?这么走到自己跟前?,颇有眼色地耐心?等她开口。
果不其然,崔迎之语气十分郑重:“有个事想问你。”
既然能答应让崔迎之去见刘向生,他自然料到了这个局面。
屈慈边思量着刘向生在里头同她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边点头,而后便听?到她问:“以前?的我知不知道,我家里那些事是谁做的?”
她没有用更为直白的说辞,意料之外地委婉,仿佛这样就?能模糊掉些许边界,听?到更为称心?的答复。
屈慈并没有用同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回应,只是肯定地点头,强调:“直接参与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特?地确认过。
崔迎之似乎是松了口气,紧绷的神情也随之松懈下来,“那就?行?。”
却仍是蔫巴巴没精神的状态。
与刘向生对峙一遭到底是耗费了太多精力?。
欸,她倒底是有多倒霉,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屈慈望着她这副样子,突然说:“我等了好久,站得?好累。”
他张臂,敞开胸怀,提议:“要不要抱一下。”
自她进去至今,分明没有多久。
崔迎之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踟蹰片刻,而后慢吞吞挪近几步,嘴硬说:“好吧,看在你比较可怜的份上……”
话没能说完,她被紧紧拥入屈慈怀中。
宽阔结实?的胸膛,比午后旭日洒落的暖阳更宜人,仿若能将一切风雨遮挡。
檐外的枯树冒出新枝,回迁的北雁划过天际,世?间万物?似乎都在向苦寒严冬告别,为迎接着即将降临的和煦春光欢欣鼓舞。
崔迎之闭上眼,蹭了蹭,连带着颓靡的心?绪也被温柔地抚平。
静谧午后,门?前?檐下,偌大世?间仿佛只有相拥的两人,静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崔迎之感觉自己恢复了大半。她睁开眼,依旧靠在屈慈怀中,低声说:“我想回家。”
肯定的话语,携着淡淡的愁绪与对未来的茫然。
她并不记得?她家在哪里。
但是屈慈知道。
食肆不是她的家,暂住的别院不是她的家,崔府也早已不再?是,她的家在下洛,那里有崔迎之无法割舍的过去。
屈慈低声应道:“好。我们回家。”
第47章 乌夜啼(八)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天幕的黑白即将轮替, 日光昏昏,天际橙红云霞翻涌,勾勒出?日与夜的分界线。
街面行人匆匆, 步履不停, 沿街楼阁灯火渐明。
崔迎之和屈慈回到食肆的时候就?见丽娘正和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人有说有笑。
少年人面容清俊,肤色比寻常人黑了几个度, 袖口随意地挽起, 腰间配了把长刀。
崔迎之觉得?这少年人有几分熟悉,但脑海中终归没有残存的与之相关的印象。
邹济开的苦汤药药效十?分之鲜明,她近日总是?回想起一些有的没的,大多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
这个少年人并不在此列。
余光窥见屈慈的神色。
他明显是?认识那个少年人的。
崔迎之扯了扯他衣角,待屈慈顺从地稍稍弯下腰,崔迎之就?在屈慈耳畔说悄悄话:“我是?不是?认识他?”
屈慈偏过头, 眼?神古怪,“你连他都想起来了,但是?就?是?想不起我?”
崔迎之松开攥紧他衣角的手,理直气壮地反问:“这是?我能决定的吗?”
“子珩是?邹老徒弟,之前跟着邹老学医。”
屈慈正说着, 一旁子珩约莫是?终于?瞧见了两人, 与丽娘告罪一声, 扬起笑面走向两人。
屈慈看着走到两人跟前的子珩,不紧不慢地补上了后?半句:“现在已经弃医从武了。”
“阿慈哥, 三娘姐。”子珩向两人招呼了一句,迎上崔迎之那略带疑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发,接过屈慈的话头,“我本?来也不是?学医的料子嘛。”
这当然是?托词。
他只是?不想再那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 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坠崖那日,他分明在场。
可到最后?,他唯一做到的事情也不过就?是?在崔迎之坠崖后?拦住满脸想不开的屈慈,生?怕屈慈也跟着一道跳下去。
放弃学医转而习武也是?他考虑了很久的决定。
他同崔迎之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多么亲厚,相处不过数月而已。可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难免有几分感伤,他总是?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邹济的仇人找上门来,屈慈又分身乏术帮不上忙,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要一如眼?睁睁看着崔迎之和屈慈这样陷入绝地一般看着邹济也落得?类似的下场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靠人不如靠自己?。
他并不是?多么有天资的人,学医数年也没学出?什么苗头来,更?别提顺利继承邹济的衣钵。
放弃是?个简单的决定。
邹济听过他的决定与缘由,倒也没有怪罪他,反倒是?去寻了熟人请了名师,偶尔在外奔波的屈慈一无所获地回来,也会指点他一二,不过通常没过几日便会又不见踪影。
寒来暑往,如此日复一日,任凭风吹雨打。
原本?白皙的肤色在酷暑下变得?面目全非,指节与手掌磨出?了薄茧。
本?就?是?在长身体的年岁,短短一年过去,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崔迎之能感受到此事与自身或许脱不了干系。
但是?失去记忆的她并不能理解这底下的深意。
崔迎之也不知自己?该说点儿什么才好,移目间,转移话题道:“前些日子未曾见过你。”
子珩瞥了眼?屈慈,他这些日子不在场,又只听邹济笼统地讲了个先后?,委实不知崔迎之现下知情几分。若是?他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届时让本?就?失去记忆对他们难以托付全部?信任的崔迎之生?出?嫌隙,那属实糟心。
静默几息,见屈慈没有异议,子珩这才垂下眼?,囫囵吞枣道:“近些日子忙着逮人实在抽不出?空,如今事情告一段落,这才迟迟来会。”
至于?逮的是?谁,自然无需言明。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
子珩的态度恍惚间让崔迎之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人对自己?可能有什么意见,是?看在屈慈的面子上才勉强赏脸来跟她搭上几句话的。
她犹犹豫豫地用?余光观察屈慈的神色,偏巧撞进屈慈那耐心平和的双眸中,不安的心绪也似乎被?抚平。
屈慈一眼?便看出?崔迎之又误解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叹息一声,转而对子珩道:“你不是?还有话对她说?”
这话俨然提醒了子珩。
子珩听罢,端正了神色,猛地抬头,眼?中并无崔迎之假想中的怨怼之色,唯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澄澈。他对崔迎之一字一句道:“三娘姐,对不起。”
崔迎之:?
崔迎之略显茫然地望他。
啊,原来不是?对她有意见吗?
“那个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真的对不起。不过现在我已经开始习武了,虽然只学了些皮毛,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没用了。如果再遇上类似的事情,我肯定能帮得?上忙。”子珩一口气说完,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沉下声去,握紧双拳,“不行,还不够,我现在就去后院练刀。”
少年人想一出?是?一出?,说罢便匆匆告别,转身就?走,连给崔迎之张口的间隙都没留下。
自门缝钻入的寒风穿堂而过,掠去一地空空。崔迎之默默收回了下意识伸出想要挽留的手,摸了摸鬓发,低声纳闷道:“这孩子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在一旁抱臂旁观的屈慈低笑两声,回她:“你坠崖的时候子珩也在场,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生?了心结,性?子变得?愈发敏感小?心。我同邹老都劝不动,又怕阻拦太过刺激他,只好由着他去了。况且,比起学医他确实更?有习武的天分。”
崔迎之听着总感觉这事儿有点儿对不起邹济,就?这么把老人家唯一一个徒弟给引上了别路。
仿佛能听见她的心音似的,屈慈摸了摸她的后?发,说:“这是?子珩考虑过后?自己?做出?的决定,大家早就?都接受这件事情了,邹老那边也没什么意见。比起这个,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虽说是?要回去,确切的时间却还未定下。
崔迎之感觉自己?的发髻都要被?揉乱了,二话不说把脑袋上烦人的手扯下来,“我要是?说今天就?走也行吗?”
语气并不算好,面上郁色却消了不少。
屈慈回首,透过半遮半掩的推窗,窥见那昏黄的天幕。
“可以。眼?下城门应当未关。”
……
崔迎之有时候真觉得?屈慈有点儿太惯着她了。
毕竟今日就?走只是?她突发奇想的一个不过脑子的决定。
天色本?就?已晚,待收拾完行囊擦着关城门的时间点出?了城,没行多远,天幕便完全黑了下来,再不适合继续赶路。
崔迎之估摸着他们眼?下不过离出?发时的城镇只有十?来里?,她后?悔地想:还不如干脆在城中安稳地睡上一晚,待明日一早天光大亮准备充足再出?发。反正总比如今这样在荒郊野外凑合舒坦得?多。
夜空星子闪烁,地上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灼。
崔迎之抱膝坐在火光边,一边后?悔,一边无所事事地手执木棍翻搅着柴堆。屈慈则在一旁煎药。
此番上路,唯有他们二人,子珩被?留下收尾处理后?续,邹济也以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为由不乐意跟着他们奔波,他们便只捎上了煤球。事发突然,轻装简行,两人连干粮都没多带,行囊中份量最重的莫不过邹济给崔迎之开的那些药方和煎药用?的小?砂锅。
每日用?药的时辰无疑是?崔迎之一日之内最难熬的时刻。
按理智来说,这方子对她确实颇有效用?,若想恢复记忆着实不可有缺,可按情感来讲,这汤药实在苦得?叫人匪夷所思人神共愤。
避之不及才是?寻常。
先前有一回实在忍受不了,她便把主?意打在了云记大堂角落那盆充当摆设的绿萝头上,想请绿萝替她分担一二。只可惜还未待她将汤药倒进盆中,屈慈便莫名其妙地从不知哪里?突然出?现阻止她这一逃避行径。
崔迎之有时候觉得?她这记忆其实恢不恢复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看着屈慈那张脸,又实在没法把这番话说出?口。
曾经她似乎听谁说过。
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着实是?句振聋发聩的警世通言。
正思量着,让崔迎之深恶痛绝的苦汤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了过来。
崔迎之歪过头,看了眼?屈慈,又看了看那棕黑色的汤药,没动。
抗拒之意不言自明。
屈慈很有耐心,端着汤药的手四平八稳,同样不动分毫。
两相僵持。
崔迎之先一步败下阵来,把碗接了过去,没第一时间递到嘴边,只是?抬着碗垂着首嘟囔:“这记忆是?非要不可吗?”
屈慈却说:“崔迎之,如果你只是?失去了和我相关的记忆,那确实无关紧要。因为那不过是?你前半生?里?微不足道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弥补。”
“可是?你前半辈子的人生?不只有我,还有你的亲人,你的师傅,你曾经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很多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这个世上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只有你。倘若你没有失去记忆,你绝不会愿意忘记他们。”
况且很多事情,比起从他口中听说,还是?崔迎之自己?回想起来比较好。
崔迎之默不作声,抬起碗。
苦涩自舌尖顺着喉管而下,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她突然想起来,似乎之前有一回,也是?在荒郊野外,屈慈受了伤被?迫喝邹济开的苦汤药,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
屈慈那药实在是?太苦了。
她现在觉得?自己?这药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将余下药渣的碗随手置到地上,崔迎之垂着眼?,望着眼?前跃动的火光,说:“屈慈,我觉得?你有点儿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嗯?”
“虽然我现在还是?想不起很多事情,”崔迎之扭过头,直直望向屈慈,神色郑重,“但是?我觉得?,和你有关的事情并不是?无关紧要的。那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别那么妄自菲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火光印在崔迎之的瞳孔中,翻涌,跳跃。
屈慈扯了扯嘴角,似乎想一如既往摆出?个没事人般的笑面,未果,只好徐徐叹息一声,弯腰凑近,低声说:“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决定让你报复回来。”
说罢,他抬起崔迎之的下颚。
双唇相贴。
涩意在口中蔓延。
第48章 宁作我(一) 完蛋就完蛋吧。
北地与?下洛相?隔甚远, 崔迎之同屈慈又并不如何?着急赶路,走走停停十来日,也不过堪堪抵达临湘。
临湘一如既往的行商络绎, 商贸繁盛, 与?崔迎之残存的记忆中分毫不差。
行至街头,贩声阵阵, 街边茶楼的散客高谈时下新奇趣闻。
如今距离屈家?出事已有一年有余, 一切都?仿若远去,早已听不到什么相?关的传言。
毕竟这世上每日都?会发生无数奇闻异事,日新月异,再沉重巨大的顽石投入广阔湖海后荡起的凌波也终会趋于?平静。
更?何?况江湖纷扰于?寻常百姓而言便?如志怪传奇,本就不值多少份量,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断了?话头转瞬便?能抛之脑后,远不如“近日米价几何?”又或是“隔壁邻里又闹了?什么矛盾”来得老生常谈。
崔迎之同屈慈牵着马匹走在街面上,买完补给的干粮后一边朝着出城的方向去,一边顺路在市集闲逛。
上一回走这条路的时候也是只有崔迎之和屈慈两个人。
那个时候临近严冬,草木凋敝, 残叶总是被朔风卷起又打?着旋飘落, 而如今却是仲春时节, 万物复苏,嫩芽从石缝里迸发出新的生机。崔迎之记得自己从认识屈慈起到坠崖前就没怎么长时间跟屈慈分开?过, 可是如今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了?。
如此想着,心头说不上是怅然,还是其他无法分辨的情绪居多,如积蓄了?一片充满罅隙的粘稠的海,看似满盈, 实则却空落落。
放下无可挽回的,珍视当下所拥有的。
崔迎之以?为?自己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从很早以?前开?始,如果不强迫自己贯彻这个念头,她就无法坦然存活于?世。
街面人头攒动,烟火气鼎盛,张牙舞爪地肆意侵袭每一个过路行者。她不愿意继续沉浸在这繁杂的思绪里,便?抬首随意打?量周边,试图融入这十丈红尘。
就这么走马观花行过半条街,直待途径某间铺面,余光偶然扫过匾额,崔迎之的目光顿住,脚步也随之停下。
屈慈见此,止步回身,顺着崔迎之的视线追寻叫她停驻的源头。
是间胭脂铺。自门外朝里望去散客不多,很是冷清。
这个位置和装潢倒是有些熟悉。
屈慈回想起了?这间胭脂铺的店主与?崔迎之之间的恩仇旧事。他不确定崔迎之是否还记得有关朱九娘的事情,还是说崔迎之在此止步纯粹巧合,只是临时起意。
任凭自己一人多想并无多大意义,屈慈语气放缓,试探着开?口:“进去逛逛?”
崔迎之不语,望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面上瞧不出什么异色,只是沉默摇头,牵着拴马的缰绳重又踏上前路。
“没必要?。”
没必要?进去逛?还是没必要?进去见见她?
崔迎之没有再多说任何?字句。
屈慈自然不会不识趣,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没走两步。
“恩……?”
本不打?算见的人却背着箩筐迎面而来,神情讶异,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此与?故人重逢。
她似乎是想如旧时那般唤一句“恩公”,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及时住了?口。
崔迎之恍若无闻,眼神没有分给朱九娘半寸,只是牵着马维持着匀速的步调,沿着既定的路线走到她跟前,而后,步履不停,擦肩而过。
仿佛全?然不识的陌生人。
“崔迎之!”
朱九娘气急回身,伸手,想要?拽住崔迎之的臂弯将她逼停,却被屈慈眼疾手快地拦下。见拦不下人,她只好厉声大喝崔迎之的名字。
听及自己的名姓,崔迎之才终于?肯止步,侧过身,望向朱九娘:“有什么事吗?”神色很淡,语气也没什么起伏,没有半分不耐,更?没有其他什么情绪。
“你……”朱九娘蹙着眉,抿唇,打?量着时隔一年未见的崔迎之,神色莫名,“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崔迎之不动如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合该是陌生人才对。”
那日离开?临湘,朱九娘逼停车马,崔迎之答应去救人的时候的确说过,此事过后,他们二人再无干系,再遇只是生人。
朱九娘没有忘记,可是她未曾料想崔迎之当真会对她是这个态度。
她怎么能对她是这个态度呢?
明明……
她拧紧眉头,咬牙低声道:
“我的孩子因你而死,我如何才能将你当做陌生人!”
屈家?当初将朱九娘的孩子绑去为?质,才逼得朱九娘来求崔迎之出手,可是据负责收尾的江融的说法,那个孩子最后并没来得及被救下。
崔迎之当时沉浸在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的苦痛里,麻烦事缠身,还要?担心重伤的屈慈,没隔多久又启程离开了临湘追寻刘向生的踪迹,实在没有心力?再来体谅朱九娘。到头来只不过传信于?江融托她多多照拂一二。
可她与朱九娘的相识并不缘起于去年昨日,远比这早上许多,恩怨纠葛也如千丝缠绕,难以?理清。
崔迎之望着她那欲哭又无泪的倔强眉眼,垂下眼睫,避开?那几近要?将人灼穿的炽热目光,终归没能继续维持冷淡神色。她叹息一声,掠过屈慈,走到她跟前,对她道:“我师傅已经不在,过往种种我也不想再提及。至于?此事,我的确难辞其咎。那便彻底做个了结吧。”
她说着,抽刀而出,将刀柄塞入朱九娘手中,神情肃穆:“我就站在这里,如果你恨我,想要?复仇,就挥刀吧。只是我本也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任凭你杀死,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朱九娘垂首,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枯手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恨意与?惧意顷刻间盈满了?肺腑,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在叫嚣,怂恿她举刀劈下。
她强迫自己握紧了?刀柄。
抬起手臂。
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
刀身抵在崔迎之身前半寸不再向前。
“咣当”一声,刀具落地。
朱九娘失了?力?气,也好似失了?强撑自己这副躯壳到如今的那口气。泪意决堤,她半弯着腰,以?手掩面。
好恨。
为?什么当初要?救她?
害得她没办法去恨。
好恨。
为?什么孩子没了?会跟她有关?
害得她没办法原谅。
为?什么她总是陷入不幸?
为?什么人世如此多舛?
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是善恶不得报,德怨难两清!
好恨。
明明这个人在她大难临头之时为?她劈出了?一道光。明明因为?这个人她才好不容易活下来。
可是为?什么。
崔迎之沉默看着,良久,她弯下腰,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刀具。
“对不起。我救不了?任何?人。”
她将刀收入刀鞘,转身,顶着周遭被这番动静吸引来的好事者们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坦然牵着马离去。
身影消失在了?人流中。
也永远消失在了?她的世界的尽头。
崔迎之和屈慈回到了?城外的别院。
今夜只是暂且在此落脚,他们明日便?打?算启程,故而并没什么东西?需要?特别收拾,崔迎之和屈慈又都?不是什么讲究人,有张能凑合的床铺就能应付一整夜。
当初在这儿住了?不过三?两月,阔别许久,院落虽然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崔迎之却难免觉得有些许陌生,特别是那个后院。
在她印象里,后院总是被白茫茫的雪所掩盖,而如今铺天盖地的绿意却将雪色取代。
待第三?回装作?无意间经过后院的时候,崔迎之终于?忍不住驻足。
恰逢屈慈端着刚熬完的汤药正准备去找崔迎之,转过墙角,见到的便?是神情莫测盯着后院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崔迎之。
他走近几步,就听崔迎之口中呐呐:“这院子……”
屈慈欣然,随口接道:“怎么了?。”
崔迎之不被他的突然出现所惊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回到面前这一片绿意上,接上话茬:“这院子该除草了?,杂草乱长,到了?夏日里蚊虫肯定很多,看着怪烦的。说起来我记得这儿以?前特别荒来着。”
崔迎之说完,注意到屈慈把他原本那副好像在期待她说点什么似的的好脸色收回去了?。
崔迎之:?
屈慈面无表情地端着药,问她:“你知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你跟我说这块荒地看着怪烦的,等开?春雪化了?要?是还住这儿就种点儿东西?。”
“这个。”他分出一只手指了?指院内长得形似荒草的植株,“你挑的。”
崔迎之:……
感情刚刚屈慈那副表情是以?为?她想起来了?点儿什么等着她夸他这草种得好呢。
大意了?。
崔迎之决定替自己补救一下:“我以?前犯什么毛病要?往院子里栽草?退一万步来说,你就没有拦我一下吗?”
屈慈很有耐心:“首先,我为?它正名一下,这个东西?,它其实不是草,而是花,它只是还没长起来。其次,我试图拦过了?,但?是你听掌柜说这玩意儿长成了?以?后特别漂亮就非要?这个,我拦不住。最后,转移话题的时间到此为?止,三?娘,该喝药了?。”
一直被崔迎之刻意忽视的,冒着苦涩气味的汤药被端到面前。
……
崔迎之认命喝了?药,今日逃避喝药小妙招没能成功实施,心情显而易见不是很好,连带看屈慈也觉得不顺眼。
将药渣倒掉,又打?了?井水洗净,最后擦干。
崔迎之无所事事地看着屈慈行云流水地收拾,坐在一旁时不时给屈慈挑两句刺。
被指挥着洗了?三?遍碗的屈慈情绪状态异常稳定,甚至主动问崔迎之要?不要?再洗一遍。
在这种同崔迎之无关的小事上屈慈从来不会逆着她。
叫她总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原本再不爽的情绪都?要?被消磨没了?。
她叹了?口气,终于?松口肯定了?屈慈的劳动成果,回过头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过分,心里升起点愧疚,只好问他:“屈慈,你有没有觉得……”
屈慈放下终于?被宣告停止处刑的碗,等她的下文。
崔迎之斟酌了?许久措辞,委婉道:“你有点儿太顺着我了?。”
与?其说是顺着,不如说是当牛做马。
她觉得出去花重金雇人都?找不到谁能比屈慈更?对她更?上心的。
人总是习惯于?依赖,贪图享受。
崔迎之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真的陷入糖衣陷阱。
感情这种东西?总是不一定牢靠的,要?是下意识觉得有谁能永远作?托底那可真是完蛋了?。
“可是你本来就吃软不吃硬。”屈慈思考了?一下,“我不顺着你,你就会不高兴。”
“我不想你不高兴。”
崔迎之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可是我有的时候就是会胡搅蛮缠,没事找事。”
屈慈说:“习惯了?。而且我已经吃过教训了?,太放任你的确会让你自作?主张,所以?我现在决定改变方针,适当采取强硬策略。比如我临时起意,决定明天去曲城一趟,反对无效。”
曲城分明同下洛顺路,不管屈慈提不提及,他们总归会路过,无非就是是否入城的差别。这强硬策略真是怪水的。
崔迎之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曲城。因为?白日里遇上了?朱九娘,屈慈可能觉得她不太好受,才想让她也去见见其他故人。
可是她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事儿。
就算今日没遇上这事儿,就算屈慈不提,她其实也打?算去一趟。
她早就该去了?。
崔迎之一边想着屈慈的话,目光不由落到屈慈眉眼那道疤上。
难以?忽视的疤痕落到这张好皮相?上勾勒出独特的一笔,不会叫任何?人忽略。崔迎之也的确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了?。
她张了?张口,轻声道:“所以?这道疤就是你的教训吗?”
她隐约记得,当初在坠崖前,屈慈替她挡了?一刀。
这一刀落在了?哪里,她当时没来得及确认,现如今倒也不必特地去寻。
之前屈慈没主动提,她也心照不宣地当作?没看见,可是现在她想知道。
屈慈看上去很无奈:“这道疤并不是教训,是我的荣幸,但?是鉴于?这事儿的起因经过结果都?不怎么叫人说得出口,显得我怪没用的,所以?我平常不是很想提。”
“我的教训是没能把你看住,害你坠崖,从南到北找了?一年人才找到。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还是说,”屈慈凑过来,垂首,四目相?对,近到能数清对方的每一根细长睫羽,“我没了?这副好皮囊,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现在是想借题发挥,让我有点自知之明早点儿收拾东西?主动走人。”
崔迎之默了?默,坚守岌岌可危的防线,嘴硬道:“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如果是这样呢?”
“哇,好无情。”
没有埋怨的意味,平铺直叙,完全?就是在敷衍她。
防线却诡异地不攻自破。
崔迎之自暴自弃地想:
若是连这样的蜜糖陷阱都?能顺利脱身。
这还是人吗?
完蛋就完蛋吧。
第49章 宁作我(二) 但是至少,在这个雨夜。……
意识到自己好像彻底完蛋了的崔迎之觉得没法继续这个?话题, 没骨气地准备开溜。
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檐外晨昏交接的天色,神情如常道:“天色好暗,今日赶路好累, 我要去洗漱休息了。”而后?回身, 迈步,走得坦然, 平稳, 一点儿或犹豫或慌忙的迹象也无。
心脏跃动?的频率却毫不客气地将?她出卖,耳边尽是如雷心鼓声,叫人难以忽视。
所?幸屈慈不知为?什么没有跟上来。
崔迎之松了口气,熟门熟路地推门入内。
说?去洗漱也不全然是借口。
紧赶慢赶十来日,也不是每回都能恰好有城镇能落脚,多数时?候他们俩都是在荒郊野外凑合一夜, 方圆十里都不一定能见到人,顶多靠着河水擦洗躯干。崔迎之确实有好几日没能舒坦地泡个?澡了。
水雾蒸腾弥漫,舒适得想叫人化作一滩溶于?其中,脑中纷乱的情绪无一不被安抚下来,繁杂思绪一概被短暂抛之脑后?。待水温渐凉, 崔迎之才舍得从浴桶中起身, 擦干, 更换干净里衣。
她将?外衫披在肩上,拢了拢衣袖, 从里间走出,余光扫过软榻上随意摆着的行囊,被适意贪欢蚕食的思绪这才如断弦般挣脱束缚,冷风钻过窗隙游走而过,脑海也彻底清明起来。
她好像知道刚刚屈慈什么都没说?就放她一马是为?什么了。
崔迎之心情沉重地在床榻前来回走了两圈。
这间屋子是她从前住过的, 所?以方才她想也没多想就回了此处。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什么差错的话,她从前住这儿的时?候,是跟屈慈两个?人睡的同一间房同一张榻。
放在从前这没什么,但?是现在情况有点儿不一样。她这记忆才恢复了没两日,也不全,故而一直跟屈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连睡客栈都是订的两间房,就算被迫在野外投宿也不过是因为?只有一条毯子不够分,只好靠一块儿,肩挨着肩,这完全跟睡一张榻不可同论。
好吧,她承认,她跟屈慈的关系算不上多清白,用“不近不远”来形容可能并不十分恰当。
平心而论,崔迎之并不是排斥自己跟屈慈睡一张榻,也不是对屈慈有什么意见。追根究底,完全是因为?他们俩分开太久了,再加之崔迎之记忆并不完整,如果?主动?越了线,会让她无所?适从。
毕竟她本来就是一个?别?扭的人。
不过关系终归摆在那里,有些事儿若要她主动?去做可能有点儿磨人,但?若是屈慈主动?她也不会拒绝。
崔迎之把?披在肩上的外衫套上系好。
可问题来了,现如今这情况,她好像把?自己洗干净就差端上桌了。
她扫视四?周,思考自己现在离开这间房随便找间屋子睡一晚的可行性。
屈慈人不知去哪儿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屋。其他厢房应当有现成的床铺能睡。她现在要做的是迅速离开现场顺带避开屈慈找间屋子进去躺尸,如果?事后?屈慈问起来就干脆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崔迎之迅速理清了思路,一边怀揣着屈慈会自己识趣地找别?的屋子睡的侥幸心理,一边抱起自己挂在屏风上的更替衣物,而后?迅速移向房门。
正要伸手,房门被不合时?宜地推开,月色倾泻而入,携着春日的轻寒。
屈慈站在月光下,神情在月色中明灭,令人瞧不分明。他的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肩头,里衣也没好好系,领口半敞,肌肤上挂着水痕,似乎也是刚洗漱完。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叫崔迎之怔愣了几息。
趁着这个?空档,屈慈入内,顺手还捎上了房门,回身,就见回过神来的崔迎之欲言又止。他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身上裹挟着刚出浴的清冽气息,问:“怎么了?”
崔迎之攥紧怀中抱着衣物,想都没想,回:“我要去洗衣服,让一让,你挡路了。”
话说?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说?辞有多烂。
屈慈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用着讶异的口吻,道:“我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你自己洗衣服。”语气活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
崔迎之甚至感觉自己听出了淡淡的嘲讽,尽管这可能并非屈慈的本意。
她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我突然想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自强不息一回,不可以吗?”
屈慈仍然不动?,也不让路,只是反问:“不是说累了要休息了?衣服我一会儿会去洗,如果?你不累的话,我想我们可以聊聊方才还没聊完的话题,比如说?……”
“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儿困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崔迎之不用想都知道屈慈又要跟她扯什么乱七八糟的让她本来就乱作一团的思绪火上浇油。她果断地打断了屈慈,表情十分木然。
屈慈识趣地住了口,他一手从崔迎之手中接过衣物,一手揽住崔迎之的肩,将?她带往床榻前,语调一如既往的柔和,听不出有什么异常:“既然困了,就早点儿睡吧。”
“我去洗衣服。”
说?罢,他便当真捎着衣物出了门。
崔迎之想她刚才在这儿矫情地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结果?屈慈好像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些,语气理所?当然地仿佛在说?今天天色不错。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太过分了。
她疲惫地瘫倒在床榻上,脸埋在被褥间,一声长叹淹没于?寂静无声里。
待屈慈洗完衣服回来,屋内灯烛已然全部被熄灭,黑黢黢一片,唯有窗外月色漏入,映在地面,洒落一地银川。
崔迎之没能睡着。
这个?点儿本也不是她的休憩时?间,越想,思绪反倒是愈发清明。好在她的情绪素来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别?扭劲儿消了大半,只是陷入无谓的虚无中,一会儿想她这一年东奔西逃的日子,一会儿又想她从前跟屈慈在一块儿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觉得人确实是很容易被时?间蛊惑的生灵。再往前去,那些一个?人经历过的苦难岁月仿佛对她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果?不去刻意回忆,她很难再与之联想。可她在下洛刚遇上屈慈的日子里,分明还时?不时?会去追忆,会不自觉地拿屈慈去和她师傅对比。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很少再提及沈三秋了。
这算不算是放下?
崔迎之不知道。
崔迎之翻了个?身,睁眼,看见屈慈站在床榻前,看不清面容,像片形单影只的残魂,不知自己的归处与来路,于?是只能在执念之地游荡。
目光交接,她纳闷,声音捂在被褥里,显得有些沉闷:“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思考……”残魂开口了,低沉清冽的声线在料峭的春日被渡上一层寒,“我该睡哪儿。”
崔迎之:你都站在这儿了还考虑这个?问题,不觉得有点儿多此一举吗?而且你竟然是才想到这个?问题吗?
崔迎之顺着他的话,没有表态,反问:“你觉着呢。”
屈慈不言,他席地坐下了。
崔迎之:?
沉默良久,他说?:“我觉得,我该去隔壁睡,但?是我不想去。”
崔迎之支起身子,坐起来,眉头微蹙,隔着满室昏黑与屈慈对望。
换作从前的屈慈,这会儿早就死皮赖脸地上榻又或是使点儿装乖卖惨的小花样叫她松口,总之绝对不会像这样跟个?没人要的小白菜似的,坐在这儿问她这样的问题。
她其实早该注意到的。
细细回想,他从重逢到现在,患得患失的症状真的很严重。
严重到崔迎之想找邹济给他开两副药治治的程度。
这么想来,方才屈慈去洗衣服,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还是说?纯粹只是拖延时?间顺势而为?呢。
赶路的这段日子,在客栈内独处的夜晚里,是不是也像这样坐在床头思考,理智与情感博弈,想来找她又觉得不该来,于?是只能一个?人焦虑得睡不着呢?
可是露宿荒野那晚,在篝火边,她明明已经同屈慈好好说?过了才对。
思及此,崔迎之有点儿无奈,挪到榻边。
“屈慈,虽然我平常有点别?扭,但?是我觉得我的态度大体上还挺明确的。如果?我之前那样说?都没有什么用的话,那么请你直接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黑夜里,那双坚定的眼仿佛比星汉更明亮。
崔迎之伸手,垂下头,腰肢也弯曲。
她坐在榻上,屈慈坐在榻下。半身探出,靠近,双手拥住屈慈的肩颈,无形的界限被划破。
唇舌相?依,粘稠濡湿。
“这样吗?”
月夜里,有人将?那缕孤单的残魂轻柔地捧起,捧出阴翳,捧到月光下,告诉他即便只是一缕残缺不全的孤魂,也会有人愿意耐心补全缺失的部分。
屈慈伸手,牢牢环住崔迎之的腰背。
短暂分开的双唇被更为?汹涌的浪潮侵占。
喘息的间隙,崔迎之听见屈慈说?:
“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就足够了。”
当拥有的东西所?剩无几,就会对仅存之物紧握不放。
屈慈是这样。
她也是这样。
窗外细雨飘落,噼里啪啦打在窗面上,落雨声满室回荡。
崔迎之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
但?是至少,在这个?雨夜,就让她歇一歇,短暂沉沦。
衣带滑落。
第50章 宁作我(三) 只要假装你爱我就足够了……
春日的暖阳越过窗棂钻过罅隙洒落在地面上, 家具上,软纱帷幔上,印出点点光斑。
崔迎之睁开眼, 满目皆是堆叠的软被?, 几乎把整个?视野都遮挡,仿佛被?被?褥埋葬。
此刻她还未睡醒, 头脑昏昏, 只感觉腰腹被?搂住,整个?人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环抱着,好像窗外的暖阳洒落满身?。
崔迎之翻了个?身?,耷拉着眼皮,曲肘换了个?方向。
转过枕在屈慈臂弯的脑袋,抬眼, 恰逢屈慈眼睫颤动,睁开,便见他双目清明,显然是早已睡醒。
“醒了?”
许是因为还在晨间,一夜未进水, 他声?音听着有?点儿喑哑, 像棉絮轻轻擦过肌肤, 有?些?痒。
崔迎之不?是没?有?听见屈慈说?了什么,只是凝固的思绪实在处理不?了任何字词语句。她阖上眼, 身?体自发在屈慈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吸声?重又渐趋平稳。
屈慈判断了一下当下的时间,觉得不?能再任由崔迎之睡去。
他一只手臂被?崔迎之压着,动弹不?得。于是只能动用搭在腰肢上的手,上挪, 划过肩颈,落到后发上,指缝穿过挡住崔迎之半脸的墨发,揭开,露出睡得毫无?防备的面容。
屈慈在心里叹了口气。
指腹划过红润的肌肤,擦过昨夜交缠得难舍难分的唇瓣。他垂首,双唇再度贴合,灵活的舌伺机撬开本就微张的唇齿,叫意识朦胧的人也?被?搅醒。
下意识的后缩并无?用处,因为那只被?墨发纠缠的手已然掌住后脑,将后路封锁。
崔迎之再度睁开眼,睡眼中的朦胧与惺忪渐消,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燥意。
她伸手,扯住屈慈本来就半穿不?穿跟挂在身?上没?区别的里衣领口,而?后提膝,重重顶到屈慈的小腹。
屈慈闷哼一声?,迷蒙的眼微微眯起。
这一脚的效果?显然不?错,控住后脑的手收了力,屈慈总算肯松口了。
而?崔迎之的一串连招并没?有?结束,她攥着手上的衣领不?放,用臂膀半支起身?,想?把屈慈按下,让他老实一点儿。可还未完全坐起,头皮传来被?扯动的刺痛,她又摔回床榻上,落回屈慈怀中。
松开屈慈的衣领,崔迎之缩成一团,捂住自己?的脑袋,烦躁气焰消了大半,只余下满腹抱怨,幽幽控诉:“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两人散着发挨在一块儿,墨发铺了满床,穿插于被?褥枕间,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
屈慈心安理得地回:“你也?压到我头发了。还有?,你踢得我好痛。”
躺在榻上压根使不?出什么力道。这脚对屈慈来说?还没?他切菜切划破手指严重。
跟她演什么呢。
崔迎之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也?没?想?着解救自己?被?压住的长?发,只是把被?褥拉过头顶,一副倒头又要睡去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但是屈慈仍然坚持不?懈地骚扰她,叫魂似的叨叨。
“崔迎之。”
“三娘。”
“崔三娘,醒一醒,再晚点儿起都该能用晚膳了。”
……
没?过多久,不?堪其扰的崔迎之忍无?可忍,怒而?暴起。她将身?上的被?褥一把扯开,从头到尾盖住屈慈把人捂了个?严实,而?后反身?压在屈慈身?上,隔着被?褥埋首于屈慈颈窝处,把人当个?人形抱枕搂住。
“再睡最后一刻钟。”
声?调黏黏糊糊,夹着撒娇意味,让人没?法拒绝。
屈慈把压在面上的被?褥掀开,透了口气,任由崔迎之压着,无?奈地把被?子给崔迎之裹上。
一刻钟稍纵即逝。
屈慈掐着点儿把人喊醒。这回不?论崔迎之再如何耍赖抗议,都没?能如愿。
梳洗完后彻底清醒过来的崔迎之坐在桌前,眼下早已过了用午膳的点,不?过鉴于两人都没?能准时起身?,故而?拖延到此时此刻。
出门行路并不?方便带太多东西,他们手头自然没?有?太多可用的食材,昨日去市集采买的又多是方便储存携带的干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大鱼大肉着实勉强,屈慈只能煮了清汤面,撒了点盐粒,吃起来倒也?不?算清汤寡水。
崔迎之没?能睡醒,浑身?上下散发着幽怨气息,吃着吃着便长?叹一声?,撂下筷子。
屈慈知道这是崔迎之又要开始她的表演了。
就见崔迎之垂下眼睫,眉头微蹙,一派凄惨姿态:“我一个?人过的时候,每日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每餐至少一荤一素,面里还能卧两个?蛋。”
屈慈没?说?什么诸如“那你一个?人过吧”的话,只是语气平静地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虐待你了?”
崔迎之瞥他一眼,目光移到窗外的黄浓绿翠间:“我可没?这么说?。”
再如何放纵自由那都是在下洛遇见屈慈之前的事情了。
近一年崔迎之跟着刘向生东躲西藏,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时刻准备好细软以便随时跑路,压根过不?了什么安生日子。跑路途中的条件自是更不?必说?,少的时候一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饭也?吃不?上几口热乎的。
就算有?时候短暂安定下来,她其实也没心思去细细考虑每日吃点儿什么,总不?可能指望刘向生给她做饭,故而往往都是她自己随便找间小店凑合。若是在某地停留久了,同一套菜色能连着吃上大半月。虽说?饿不?死,但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只是勉强提供她生存的必要所需。
而?这一路条件虽然受限,但他们两人在野外也时常能猎到加餐,每日都有?新花样,压根没?挨过饿,也?不?曾缺眠少觉。若是途径城镇,也?常常去当地的店家下馆子,有?屈慈包揽,崔迎之完全不?用纠结去哪间食肆,纠结点什么菜品,只需要放空自己跟着屈慈走就行,左右屈慈熟知她的喜好和忌口。
若是没?有?对比,崔迎之其实也?不?会觉得以前的日子过得有?多难受。她从来都是得过且过的性子,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不?是死到临头,对她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儿。
可一旦有?了对比,崔迎之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过得的确有?点儿糟。
平心而?论,屈慈非常的靠谱,宜室宜家,简直是出行必备。崔迎之这些?日子除了在饭点会被?强制喊醒用膳以外就没?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就算存心挑刺,她也?挑不?出屈慈什么不?好来。
若说?屈慈虐待她简直就是倒打一耙。
实在缺德。
屈慈见崔迎之沉默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情绪越来越沉,瞧着都像是快哭出来了,着实有?被?吓到。他凑近,把崔迎之的脸转过来,正?色道:“我现在就去市集买,我们以后一顿吃八个?蛋。别不?高兴了。”
崔迎之:……
崔迎之:有?毛病吧你。
崔迎之扯了扯嘴角,酸涩的情绪刚冒了头就被?掐灭,她扭过头去,轻轻推了推他,没?用什么力道:“你自个?儿吃去吧。”
“而?且我没?有?不?高兴。”崔迎之觉得屈慈好像总是在担心她不?高兴,屈慈又不?是欠她钱,这实在没?必要。
不?对,屈慈好像确实欠了她钱。
她的目光落回屈慈身?上,原本舒展的眉头再度蹙起,“屈慈,你不?觉得累吗?”
这世上谁也?不?是为谁而?活的。人又不?是无?知无?觉不?知疲惫的器具,把自我的重心寄托于他人,无?异于引颈受戮。
崔迎之幼时家庭美满,父母和睦,兄姐恭顺,少年时又有?沈三秋小心翼翼看顾引导着长?大,知道一段健康和谐的关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但是很显然屈慈少时并没?有?这样的生长?环境。
屈慈歪了歪头:“市集离得不?远,不?需要走多远的路……”所以不?会累。
“我没?有?在说?这个?。”崔迎之打断他,沉下声?,神色凝重。
屈慈噤声?,垂首,避开崔迎之的目光,伸手,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把玩了一会儿崔迎之的手,而?后将指节插入交错的指缝间,十指交扣,抬首,对崔迎之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捡我回去,我可能压根活不?到这个?时候,现在多活一天都算我赚的。这条命还给你也?没?什么要紧。”
更何况,他虽然未曾参与崔家一事,但这事儿跟屈家实在撇不?清干系。
他知道崔迎之是恩怨分明的人,但还是时常觉得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会轻轻揭过呢,迟早得被?清算。他得做好打算。
崔迎之挣开屈慈的手,站起身?,试图跟他讲道理。
“那如果?我觉得烦了想?跟你掰了呢,你难不?成要去寻死吗?”
屈慈抬手,拉住崔迎之的手臂,轻轻一拉,崔迎之跌坐在他怀中。
柔软的布料摩擦,怀中的热源仿佛是这个?暖春真正?的旭日。
屈慈又一次握住崔迎之的手,贴上自己?的侧脸。他半垂着头,抬眼,与崔迎之四目相对,整个?人一派淡然姿态,“那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只要假装你爱我就足够了。”
分明是自己?占据上位,崔迎之却觉得被?扼住了喉舌,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压根讲不?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