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罗小姐失败了。
我被带去阿兹卡班。
当时正值酷暑,八月的风越刮越热,吹来的阵阵毒气夹带着石碱花的腐臭味。路上的那些看守没怎么为难过我,有人买通过这些看守。
这座监狱处处都有回声,这种声音仿佛被封闭在墙洞里,或是被压在石块下。迈开一步,就会觉得它就跟在脚跟后边。有时候,我会听到卡嚓卡嚓的声音,有时候会听到笑声。
这都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声音,好像已经笑得腻味了。还有些声音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彻底丧失本来的含义了——在这里种种声音我都能听到。我想,总有一天这些声音会消失的。
摄魂怪们来得不是很勤,它们离我远远的,只是偶尔将自身带来的霜蹭到牢房的栏杆上。
我的邻居已经老得快要死了,我无心去问他的罪过,进来这里的都是要赎罪的,活在外边也是——世界上的每一处都没有什么不同。
“有一阵子,”我在报纸上写道,“有好几个晚上我都听到过节的喧闹声,这种声音一直传到我的房间。我透过高高的窗户往外看,想看看热闹,结果我只看到我们眼下的情景:什么都没有,既见不到任何人,也见不到任何东西,天空与往日一样都是空荡荡的。”
“后来,我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那是因为我待得有些累了。因此,不再听到那些喧闹声我也不觉得奇怪。”
这个监狱里到处都是那种嗡嗡声,现在我已经不会感觉到恐惧。当我听到狗叫……我就让它叫去吧。还有,那些刮风的日子里,我还见到风卷过树叶。我的视野里从未出现过树木,但是我知道,它们一定都在外边,不然那些从窗户外落进来的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里最叫人害怕的不过是听到某人在说话,那声音像是从砖块的缝隙里传出来的,甚至能听出是谁的声音。又过了些日子,隔壁的老头死了,我听着他被拖出去的声音,缩在墙角念《天主经》。
新来的不断和我强调天气很热,但是我觉得现在已经足够凉快了——甚至有些冷——当阳光照在我身上时,我盯着空气中的浮尘想。
时节悄然转换,那扇通往外界的窗户也不再是空茫一片。在某日的下午、某日的晚上、某日日暮的尽头,我看见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像是某种回忆被掀开一样,我又想起在孤儿院里的日子:那应该是一颗恒星。
我不是很能理解什么是恒星,只能将它当成一种近乎永恒的天体。大概由生到死,再直到死亡都湮灭的尽头,这颗星星才会从天空中彻底黯淡下去吧。
当晚,在星光的照耀下,我陷入长久以来最好的梦。
那是一个泛着浓雾的花园,一颗佝偻的果树生长在早已干涸的圆形喷泉中,它苍白色的根须像是活人的手臂一样耷拉在喷泉周围的石壁上,盘根错节又丑陋多瘤。
我走过去,发现树干也是白色的,纤维裸|露,像是生了病亦或者剥去树皮。一些白色的花藏在葱郁绿叶中,一只黑色的乌鸦停在上边,红色的圆眼睛低垂着看着我。
“午夜,你来得晚了些。”乌鸦说,“是什么拖住你的脚步了,派丽可?无用的羞|耻与愧疚吗?还是只存在于凡人中的道德枷锁?”
“都不是,我只是被吵得睡不着。”
乌鸦轻笑了一声,声音却老的快要死了一样。
“他们再也不会吵着你了,派丽可,祂要来了。”
“是先祖召唤的‘祂’吗?”
乌鸦没有说话,但是脖颈处的羽毛开始渗血,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树根上,果树仿佛在晃动。“你也害怕‘祂’吗?伯德怕死了祂,所以她失败了,所有人都怕祂,所以他们都失败了。”
“祖先杀了那个男人,召唤出祂,祂本身就是在死亡中诞生的,有谁会不怕死呢?”我回答,“人恐惧毁灭,就像维护自身一样都是本能。”
“人类本就在战胜本能中生存,派丽可,一旦屈从本能,【人】的一部分就会完全从你们身上剥去。”乌鸦的血不断滴落,它的身体越发瘦小,“生存是本能,本能是盲目,但是认知不是,派丽可,认知是我们能够获得的最应该证明我们存在过的东西。当认知能够战胜本能时,我们就应该为其喝彩。”
“对于生存这一本能来说,生存本身必然至高无上,尽管这样的生存是何等短暂,充斥着不确定与苦涩。相比起来,认知远不是对生存的渴望做出附和的声筒,相反,它是对抗,因为认知揭示死亡无力的现实,揭发生存毫无存在价值,并以此来打消对死亡的恐惧。”
乌鸦歇了歇,似是给予我时间来理解它所对立起来的【生存本能】与【死亡认知】。
按照它的语言,当对于死亡的认知占据上风时,人们便能够勇敢从容走向死亡,人们将这样的态度称之为尊贵与伟大。
“那么智者必将不畏死吗?”我问,“我小时候一直都生活在阁楼上,有时候我也幻想过跳下来,那便是不畏死吗?那是认知吗?”
造成这样想法的元因却恰好是无知。
乌鸦嗤笑道:“你真的安然走向过死亡吗?派丽可,一生蝇营狗苟,拼尽全力反抗步步逼近的死神,最终在绝望不敌中死去。在此不妨试问:为何对生的无限眷恋,以及能为此苟延此生而不惜动用一切手段?”
“既然如此,为何生就是善良神灵赐予我们、需要我们谢领的礼物,而视死如归却又显得伟大高贵?”
“难道求生是一件将尊严踩在脚底下的事吗?”我问乌鸦。
“不顾一切求生才是。”乌鸦指出。
这时候,它脖颈处的血似是流尽了,干瘪的皮囊包裹着嶙峋的骨头,直直坠落在树根上。
这是它的视死如归吗?
树干裂开,金色的小羊抱着自己的头从空空如也的树洞中走出。它淌过乌鸦的血河,用纯金的毛蹭过我的腿,它像铁丝网一样锋利。
“你可以为自己念《玫瑰经》了。”羊说,“已经到了你的第七日。”
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想起什么。果树开花结果,红色的果实挂在枝头,空气中充满鲜血与腐臭。
突然,我觉得头顶遭受重击,接着,鲜红粘稠的汁液顺着额头开始往下滴落。是那个古怪的果实,像是剖开的人腹。
有什么逐渐在头脑中生成。
“你应该是蛇。”我对小羊说。
“或许吧,不过你可不是最初的那两个,”羊慢吞吞地回答,“我们的剧本不对,你是末人。”
鲜红的汁液自果实破损处不断外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整个人都像是被困缚粘稠猩红的胶水里,恍惚之中,我开始剧烈喘息,肺部不受控制地抽出紧缩。
果树的根系开始蔓延,它先是侵占我的梦境,又在意识清醒之后吞噬整个世界。
这是【世界食粮】。
我跪坐在监牢里,盯着不断蠕动生长的根系,开始不由自主地沿着那些已经木质坚硬的裸露根往外走。像是有一个声音,亦或者某种刻在血液里的感召,催促我去它的身边。
周围一片浓雾,阿兹卡班已经完全崩毁,只剩下黑色的砖石以及几根可怜的碎骨。摄魂怪们不知所踪,大概是逃走了,亦或者被这种古怪的根系转化成粮食。
我看见脚底下的水面,咸涩的风提醒我它应当是海水,但是如今也变成黑色的一片。世界是死的,只有脚底下的根提醒我它是活的。
【里德尔曾经告诉我,我们的花园里藏着一只恶魔】
所有根系的主人就在孤儿院的小喷泉里。它是一颗普通的果树,当它吃掉那颗系着秋千的无花果树之后,枝头挂着红色的果实。
这里没有任何活物,一切死去多时,只有粗略构成世界的尘土仍未被吞食。
【下午好!】我闻到令人欢欣的甜香,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金发的形象。我摇着头,将幻觉赶出去。同时心底愈发确认此物不善。
“您好……”我说,“我还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您。”
我需要一个定义。
“你在合适的时间里,所以存在于我的眼中。”那颗“树”说,“真可爱呀,你可以陪在我身边,享有这个世界的一切。”
“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死了,我想要的又有什么存在的含义呢?”我说,“是我造成他们的死亡吗?”
“存在的本身就是非存在,你可以向我许愿推开那扇门,走到我身边……你们上一个是这样祈求的”
上一个?
毫无来由地,我想起写下日记的先祖。转而我又想起那只在树枝上与我辩论的乌鸦。
【祂来了。】
【既然如此,为何生就是善良神灵赐予我们、需要我们谢领的礼物,而视死如归却又显得伟大高贵?】
【求生是一件将尊严踩在脚底下的事吗?】
【不顾一切求生才是。】
没有人知道许愿的后果是什么,没人知道当时的先祖经历了什么,我必须做出最稳妥的抉择——在没有活物的世界里,最普通也是最简单的选择是什么呢?
是死亡。
就像乌鸦所描述的那样,独独选指你的,如同上帝神灵一样的存在所给予的“生”,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不想打破什么门……如果可以,请您送我去死。”
像是有什么被怦然击碎,那颗苍白的树缠住我的脸,有什么东西缓慢从皮肤表层被剥离。
“好吧,”它说,“那我将给予你永远无法被打扰的沉眠。”
“派丽可·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