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金不会预知到,如果他今天没有遇到那场大火,他的人生轨迹或许会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
年方十八的水工李真金是水行的一员,像往常一样,他要游走在大街小巷,送水到各个地方。
刚过立夏,汴梁的街头已经开始热得有些发闷了。
趁着天色将亮,水行的水工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上了街头,他们趁着清晨的一丝清凉,先取好了水,沿着街巷挨家挨户地送到各处的店铺与宅院。
李真金也推着水车上路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好朋友环饼。
环饼本来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因为喜欢吃环饼所以叫环饼,一直叫到了现在。
李真金和环饼两个人长得看起来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李真金身形瘦削,个头不高,环饼长得肥肥大大,恰好就像个环饼。
面和好了,拧成个圈,大小恰好能套在胳膊上,过油一炸成了金黄色,这就是环饼。
环饼比蒸饼要香多了,因此环饼最爱吃环饼,他也不愿意改成其他的名字。
他曾经对李真金说:“我就叫这个名字,永远也不改了,这个名字会保佑我永远有环饼吃。”
李真金比环饼还大两岁,可是环饼长得有两个李真金那么重,力大如牛。
这样一来,其实两个人正好搭班子送水。
环饼负责推车,整个汴梁,恐怕只有环饼才能单人推得动那么大的车子,一次装的水,足够一个脚店一天的用量。
李真金负责拉车,牵着方向。两个人配合起来,天衣无缝,携着巨大的车子健步如飞。
到了中午头上,水工们才有时间喘上一口气,吃上顿饭,喝上口水。
不过别说酒楼,就连一般的脚店他们平时也是不舍得去的,随便吃点自家带的食物也就罢了。
李真金和环饼一般就吃自带的蒸饼,不过行情好的时候,他往往会买两个环饼,他自己吃半个,环饼一个人吃一个半。
今天他兴冲冲地买了三个环饼,全塞给了环饼。
环饼笑嘻嘻地说:“哥,你也吃。”
李真金还是掰下半个说:“我就吃半个就行了,今天高兴,高兴得都不饿了。以后这车就是咱们兄弟的了,挣的钱咱们对半一分,每个人能挣到的钱比之前还要多出一半。”
水工们的车子有的是自家的,有的是水行的。用了水行的车,就要多交租车的钱,这样一来,挣到手里的钱就没多少了。
对于水工来说,拥有一辆自己的水车就像是农民有了自己的地,足以成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了。
“多挣一半?那我以后可以多吃多少个环饼啊。”环饼开始畅想了起来。
“就知道环饼!”李真金笑着骂道。
中午头上的太阳像是毒火一般烤在人的额头上。在这种天气下奔波了一上午,停下脚步来,没有哪个送水工不乐意喝上一碗卤梅水。
天气就算炎热,李真金的妹妹真铃依旧围着一条纱巾,刚刚十四岁的她提着一大桶的卤梅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李真金连忙上前接了过来。
李真金和母亲妹妹三人相依为命,李真金做水工,母亲因为生病没有办法出来干活,于是在家里做卤梅水,每天让妹妹真铃拎出来卖一些,多少补贴下家用。
每天中午,真铃都会在这里等着哥哥和其他水工们。
说话间,梅子的酸甜味已经散开了,水工们见了,照例都来捧场。
真铃和母亲用不起价格昂贵的冰块,不过他们做的这卤梅水都是用井水冰过的,因此依旧清凉,更重要的是,价格便宜,解渴又去火。
“小铃姑娘啊,每天中午就等着你这一碗梅子水了,一碗下去,浑身的劳累全消了。”水工们纷纷夸赞道。
每每听到夸奖,真铃就笑着说:“还要多谢你们捧场,今天天热,我和母亲特地在里面加了一点甘草,这是我母亲特制的,因此没有了苦味,只有甜味。”
真铃的笑声就像她的名字,银铃过耳,同样能给人带来清凉。
“怪不得,味道好像厚了一些。”水工们又说。
李真金这时又说:“大家痛快地喝,今天都不收钱,谁也不要给钱。今天我请!”
水工们纷纷跟着笑起来。
“好!李真金弟弟今天刚买了水车,我们替他高兴,喝!”
水工们纷纷举起碗来,一饮而尽,颇有饮酒的架势。
“哥哥,你有车了啊。”真铃惊奇地问道。
“等哥哥以后挣了钱,想要什么给你买什么!家里给你堆上一百多个磨喝乐。”李真金越发得意了起来。
磨喝乐是京城人人都爱的玩偶,各式各样千奇百怪。
真铃吐了吐舌头,又说:“要是真挣了钱,希望能把娘亲的病治好。”
“我一定治好。”李真金叹了口气又说道。
娘亲早年落下了病根,双腿麻痹,今年行走都很困难了。这些年来,没少求医问药,可是都没有治好。
“我今天会晚点回去,顺便去抓药,你告诉娘,放心。”李真金又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注意歇息,不要太劳累了。”
真铃又响着银铃一样的笑声离开了。
水工们天黑前照例还要再送一趟水。酒楼脚店,勾栏瓦舍,到了天黑时,这些地方才正是人多的时候,真正开始热闹。
李真金喊了一声,环饼推着车子出发了。
穿过小巷,来到城郊的水井,打上满满一车水,又折返回到了酒楼市坊,一车又一车的水卸在了门前。
等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李真金和环饼也结束了往常一天的工作。
李真金把水车放在了水行之后去了药店。
环饼没有家,或者说水行就是环饼的家。
环饼从小被水行的老师傅收养,老师傅带着环饼和李真金入了这一行,现在老了,水车推不动了,又无儿无女,因此一个人住在水行的偏房里,每天负责开门关门,防火防盗,水行每个月会给他发放例钱,以供度日。
抓完了药,李真金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走在通明的汴河边上,看着远处游船的辉煌灯火,瑟瑟乐声,李真金心想,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明天又会有新的希望。
李真金还未走远,便听到了远处的锣声。三短一长,急切而密集。
李真金的心里咯噔一下,这锣声他再熟悉不过了,是水行的集结号令。
每当锣声响起,这就意味着城里有地方着火了。
此时环饼正好也飞奔而来,看见他连水车也推了过来。
环饼气喘吁吁地说:“哥,明义坊起火了。”
李真金长这么大,最怕的是火,最恨的也是火。
汴河悠悠,南来北淌。
人群熙攘,南来北往。
将近一百万人口在汴梁生活,这条悠悠的汴河牵连起了汴梁的人们,维系着汴梁的一切。
拥挤的汴梁,每次发生火灾,其悲惨程度往往不可想象,汴梁房屋多为木制,碰到干燥的天气,这些房屋在火神的面前,都是鲜美的燃料。
更有甚者,六年前的汴梁大火,让数万人流离失所,经历过那场火灾的人回忆起来说,那天汴梁的天空都是一片黑色,烟气冲上云霄,遮蔽了太阳。
城市里回响着人们的哭泣声,汴河里的水都变成了灰色,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从那以后,官府作出了规定,每当出现火情的时候,邻近的居民可以先行自主救援,率先遏制火势。
因此,这些水行人也往往是率先要出动的。
作为水工,最不愿意看到就是火灾。
虽然火灾的时候,一时会产生很大的用水需求,他们往往会卖出平日里十几天才能卖出去的水,但是大火最是无情。
更何况他们是水行人,水火从来不容。
李真金和环饼二话没说,照旧是一个拉车一个推车,赶紧取水去了。
他们走在街上,正看到远处仿佛有一丝火光。
一旦起火,水行人势必要立刻到位,这是他们行会的惯例。
如果说汴河是汴梁这座城市的血脉,那么负责送水的水行则是汴梁人们的血脉。
水行人肯定不是汴梁这个城市里最有钱最有势的工会,但却是最重要的工会。
他们每天打上来清凉的井水,推着水车走街串巷,沿着汴河两岸,走入千万家户里。
这些水有的被泡成了茶,成为闲情逸致时的消遣。有的被做成了各式各样的饮子,成为人们解渴的佳品。有的则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最终酿成了酒。
总之,这小小一捧水,融进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这是个嘈杂的世界,充满了各类声音,号子声,叫卖声,瓦子里面的乐音,街头的喝彩声,这里永不安静。
这是个拥挤的世界,贩夫走卒,士农工商,天亮时涌上街头,夜深时慢慢退去,像潮水般来去匆匆。
但是,这里也是金碧辉煌的世界,有的挥金如土,有的夜夜笙歌。
这里就是繁华的汴梁。
李真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了水行人,这个繁华的大世界也会突然停止运转,像青山失去了溪涧,大河失去了细流。
可是平日里,水行人并不起眼。
但遇到火情的时候,水行这条血脉便事关汴梁的安危。
真金和环饼装好了满满一车水,尽快赶到了水行,已经是气喘吁吁。
此时老师傅张头已经做好了准备,张头做了一辈子的水工,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往往还是他来牵头指挥调度。
此时他立刻召集所有的水工前来,因为说话的时候用了太大气力,他的嗓音几乎要撕裂开来。
“走水了!装车啦。”
一声出来,水工们立刻行动起来,装水的装水,开路的开路,四散而去,有条不紊。
水工们就近从汴河边取了水来,直奔火场而去。
火神来到之时,水就是汴梁城价比金银的珍宝。
李真金率先拉着水车往火场冲了过去。
看方位,着火的应该是明义坊的酒楼。
到了火场之时,火光已经冲天而起。
火是从二楼烧起来的,这个四层的酒楼名字叫做晖月,如今浓烟从二楼绵延而上,遮住了酒楼,同样遮住了天上的晖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李真金感到的时候,打火队的人已经在场展开救援了,土行孙打火队是明义坊自发组织建立的打火队。
自从官府出令可以遇到火情,民间可以自发先行救援,之后汴梁城内几乎每一坊的民众都自发成立了打火队。
在汴梁城各式各样的民间社团中,打火队作为实用的一类很快推广开来。
土行孙打火队即由明义坊的店家牵头,联合出资成立的,明义坊的百姓之中有很多都是打火队的成员,他们按月领着例钱,每次遇到火情的时候,因为就驻扎在明义坊,因此他们率先可以赶到,组织救援,展开灭火。
此时,为首的是打火队头领木楞,他年方四十,身材高大,螳螂腿,车轴身,浑身的肌肉像是精铁锻打一般。
木楞指挥若定,时刻观察着风向,避免火势蔓延。
一方面,他派人进去救人,他们披上用水沾湿的厚蓑衣,冲进酒楼,救出里面被困的客人。
另一方面,木楞正派另一队灭火,打火队没有军队的云梯,他们灭火全凭蛮力,只好用水囊或者水袋装了水往着火处扔过去,用来遏制火势,又或者是用压水器往高处喷过去。
这种压水器又名唧筒,用长竹子制作而成,下面一端开了小口,下面用长杆裹上棉絮推动水从小口里射出,一般单人就可以操作,大一些的则需要两人。
但是唧筒这种人力压水器的水量有限,而且唧筒的喷射高度则更多取决于使用人的力气,碰上这种四层高的大酒楼,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酒楼中,还有人被困在里面。
一片惊慌的叫声,人们纷纷从酒楼上下来,李真金到场之后,立刻开始协助往压水器里面装水。
火灾刚刚发生的半个时辰以内,是最重要的时间。
人们能不能安全逃生,火势能不能及时遏制,家当能不能更多保全,全在这个半个时辰之内了。
酒楼的老板王员外此时看着面前的熊熊大火,人已经懵了,他呆呆地望着,一口一个阿弥陀佛。
这不是李真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这样的大火。
在他十岁那年,汴梁大火烧掉了城南左厢的整整三个坊,大火蔓延到了李真金的家,李真金惊醒的时候,整个巷子已经烧得无路可逃,他抱着妹妹躲来躲去,像一只热锅上的老鼠。娘亲最后冲进大火救出了妹妹和他,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娘亲的腿被砸伤了,此后渐渐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大火卷起热气扑面而来,李真金浑身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四处的筋脉都跟着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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