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阁
长安的一切,依旧与此处无关。
不光是漱玉阁,就连整片神武宫,都是一片寂静。
比冷宫还要冷。
似有一双大手,有意的将此处拨出棋盘外。
日上三竿。
阁内平铺着厚被褥,其中正呼呼睡着一人。
霍光侧过身子,闭目枕着胳膊,发出断续的呼吸声。
看起来没什么稀奇。
可若是再看一眼,会让人惊掉下巴!
霍光在睡懒觉?!
要知道,霍光从不出错,就连头发束起都要做到一丝不苟,每一步走得距离都相同,像这样似有强迫症到变态的人,怎会睡懒觉呢?!
若霍去病看到这场面,定然会被惊得大呼小叫。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霍光睡了一天一夜,睡得酣畅淋漓,身为陛下身边的谋主,在整个盗陵案中,竟完全没参与一点,
前些日子还对殿下教教书,给殿下放假后,霍光就更闲适了,一个人在神武宫,仿佛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
又是睡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霍光坐起,睡眼惺忪的放空,睡得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漱玉阁,
揉了揉眼睛,霍光站起身,黑发披散在后背,头顶有一缕呆毛高高竖起,随着霍光的晃动,这缕不安分的头发,也跟着跳动,
没有人看过霍光这副样子,
霍光没急着束好头发,反正神武宫就他一人,今天要做的事很多,不急着先弄头发,里衬一件白色单衣,随意套上黑袍,连腰带都不系,只敞开着衣襟,
也幸好宫内无人,不然被旁人看到,只以为霍光是被人换了神魂,
霍光打着哈欠,走到窗边,推开,带着冬日特有味道的干燥冷风,灌进阁内,让空气为之一新,
“唉,有些放纵了。”
挠挠头,霍光扫过周围,到处都是书本简牍,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做起,
“嗯…”
抱臂靠在窗边,霍光习惯先将每一件事的先后顺序,在脑中都排列好,想好之后再行动,打了个响指,霍光自言自语道,
“先把被褥收好,得有很久不会再来这儿了。”
弯腰,蹲下,再不随意糊弄,将这套被褥规规整整的叠好,这套被褥是董先生住在这里时盖的,按理说,人死了,他用过的东西也要烧掉,
但,陛下不忍,还是留下了这套被褥。
其实,说是这套被褥是董先生的,实则盖得最多的,是东宫的孩子们。
想到这,霍光嘴角不由勾起,眼中闪过追忆的神色,
他们小时候总喜欢趁夜来折腾董先生,董先生却从不生气,让他们顺势在这睡下,
那画面清晰的就似在眼前,
几个小家伙缩在温暖的被褥中,烛火将暗室照暖,董先生的背影对着孩子们,董先生会看一夜的书,孩子们也睡得格外香。
时间并没有让美好的记忆斑驳,反而会不断的加上滤镜,愈加清晰。
悲惨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
同样,
美好的童年,会治愈一生。
我们拥有过美好,并且,会为之奋斗一生,
不知不觉间,霍光已整理好了被褥,收进柜里,霍光恭恭敬敬的朝着柜子,行了个学生礼,
将被褥收好,总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接下来的难题,就是满地的书籍了。
董先生因材施教,在家乡传道授业时,反复强调,博不如精,要学生们只学好一经即可,
可对刘据和霍光二人,却说法不同,要他们不应专于一门,
刘据是未来的帝王,既然是帝王,就应博学,不困于一家之语,
而要霍光博,只因霍光是个天才,别人精于一门,是他们只能精于一门,霍光却完全有能力精博兼备,
将百家成书,分门别类收好,又是用了一个时辰,霍光忽然想到什么,咚咚跑向窗边,
急道,
“哎呀,起来的太晚了,再不快点,日就要落了。”
霍光跑下漱玉阁,快些打了桶水,弯腰将竹地板都擦了一遍,忙忙碌碌又是一个时辰,可霍光好像乐在其中,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在哪处角落,发生过什么事情,
有时,说着,还能把自己给逗笑。
漱玉阁上下都被收拾干净了,霍光跪坐下来,照着铜镜,将头上翘起的呆毛按住,刚按下去,又抬起来,
霍光气得呲牙咧嘴,
“我还弄不了你了?!”
一只手强压住呆毛,另一只手快速的将头发都拢起,接着一转,一束,头发就规整好了,再收一收毛刺,戴好顶冠,望着铜镜里青年英俊的脸庞,霍光满意的点点头。
弄好头发后,再系好衣襟,将浑身上下都弄得毫无破绽后,霍光长舒口气,关紧竹窗,他怕风雪吹进了漱玉阁。
起身,走到梯处,最后看了一眼漱玉阁,
桌案,简牍,竹榻,
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霍光将这一幕,死死刻在了脑中,
“我走了。”
对着空无一物的漱玉阁,霍光喃喃道,
关紧竹门,顺着梯子走出。
虽然已夕阳西下,但太阳还没有消失。
霍光睡了一个大懒觉,
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睡懒觉,或者说,是最后一次睡个好觉。
为报君恩,他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这个伟大的帝国!
奉献给陛下!
迁都之事的最后,要留给霍光收尾了。
所有反对力量都被打残,朝中百官虚弱,是重新建立朝堂秩序的最佳时机,
旧的正在消弭,新的冉冉升起,
再也不会有这般的君王,也再也不会有这般的宰辅,
霍光再没回望漱玉阁一眼,头也不回的向前走着,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无限长,延伸到了漱玉阁上,好似漱玉阁有了生命,对他依依不舍。
天光六年,冬
霍光走出漱玉阁,
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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