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幕间40
第二天, 众人一起去了环球中心,李灯水仍然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样子,但在一些沉浸式项目的惊险之处, 还是露出了孩子的神情。
中途方思弄去接了个电话,周瑶打来的,问了一下他的近况, 又问他在不在北京,最后才说也不是想打扰你, 就是《半生一幕》的粗剪版出来了,明天观影会,你有空来吗?
周瑶说话的语气看似正常, 但方思弄还能听出一点小心翼翼,他心绪复杂, 答应下来。
翌日,方思弄、蒲天白和黎暖树一早出发, 前往傅和正的工作室。观影会的人不多, 除了剧组人员外, 只邀请了一些业内好友,加起来五十人上下。
傅和正是舞台剧导演出身, 将观影会会场布置成了舞台剧式的,有舞台和鲜红的帷幕, 大屏幕在帷幕之后展开。
黎暖树被编剧组的人请走了,方思弄也被傅和正拉到第一排挨着坐,方思弄不习惯这么引人注目的位置,何况今天还来了几个老前辈,怎么说也不该是他坐傅和正旁边,正想婉拒, 傅和正却抢先按住他的肩膀道:“小方,这电影有今天,你的功劳占一半,安心坐着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却不好驳了老师面子,只能坐正。
主创人员简短发言后,电影开始,全长143分钟,讲述了女主角从上世纪70年代到新世纪之间走过的人生历程。
傅和正的电影有着强烈的个人色彩,以独特的视觉风格和细腻的情感描绘闻名,一般采用非线性叙事,通过记忆、情感片段来打破时间顺序形成跳跃式的时间结构,用反复出现的情节与意象建立电影的情感节奏。
幽微的情感是傅和正电影最大的特征,对爱的追寻和迷失也是这位导演追逐了一生的主题,这个主题在这部电影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女主角一共有过三段亲密关系,年少早逝的竹马、青年时一起奋斗的伙伴、年华老去后出现的火花。
人物成长的历程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其中,比如七十年代她和竹马共同经历了惨淡迷失的少年。后来和第二位“真命天子”一起乘上了经济腾飞的列车,然而有的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经历了惨痛的割舍后她进行了一场出走,在山水间徜徉,却又在几乎已经找到内心平静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年轻人,比她年轻很多,会像小狗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说一些她根本没有听过的甜言蜜语。可想而知,他说了很多很多遍爱她,其实只是爱她的财富。
最终她再次出走,抛弃了让她软弱的感情。多年之后,在他乡一栋温暖的小洋房内,她在上门来看她的年轻女社工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意识到世界上好像一直在进行一场又一场轮回。
原定剧本是这样的,蒲天白饰演其中早逝的竹马,戏份算不上很多。
不过傅和正拍电影也很有特点,在拍摄之前工作人员拿到的只有人物小传和大纲,几乎不会有规划好了的详细剧本,只有大事件提示,连演员台词可能都不会有,最终的电影效果完全靠导演的情感驱动,由剪辑完成。
饶是知道傅和正的尿性,这个粗剪版还是把方思弄震惊了。
主要是蒲天白的部分。
蒲天白原本的设定就是纯白无辜的白月光,总在女主角弥漫着阳光的回忆里出现,代表的是一个人童年到青年这一个阶段的美好和温暖,在整部电影的多次闪回有不同意义,但基本是“回忆过去美好”、“提供支撑下去的勇气”、“对比现实的残酷”之类的,对演技没有太大考验,不,应该说是对蒲天白的演技没有太大考验,因为他本色出演就可以。
然而这个粗剪版,这个角色所展现出来的完全是颠覆。
蒲天白的戏份被大大增加,甚至有很多初看下来完全无意义的镜头,比如蒲天白蹲在片场角落看东西的场景,其实他在看什么都拍不清楚,是蚂蚁还是野草?又比如蒲天白坐在阶沿上吃盒饭,塑料盒子一次性筷子,发现被拍后对镜头投来一个无奈的、黑白分明的眼神。
太多了,几乎充斥在女主角的每个人生阶段的每个场景里,过去、现在、未来,闪现的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的印象,可一旦够多,遍成为了一种类似于梦魇的存在,给整部电影蒙上了一层疏离而迷惘的科幻色彩。
于是连带着所有角色都被改变了。
白月光竹马的存在本来是女主的精神避风港,基本都在她失意的时候出现,但在这一版中,他无处不在。
比如女主和二号一起创业时,她看到二号蹲在路边吃盒饭,眼前就闪过了蒲天白吃盒饭的场景,可那个场景明明是不存在的,因为白月光还活着的年代是没有塑料饭盒与一次性筷子的。
这种处理还有很多,贯穿了整部电影。
对此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可能会理解为旧情难忘,方思弄却感觉到一种飘忽的不寒而栗。
“你把他拍得很美。”电影中途傅和正朝他倾斜,低声说道,“你的镜头很奇妙。别人说导演是观众的眼睛,而你,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没有设想过的美。”
方思弄注视着屏幕中的蒲天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把蒲天白拍得很美,那是一种很寥落的美,镜头仿佛一直笼罩着一层蓝绿色的滤镜,弥漫着化不开的愁绪。在蒙太奇和精妙配乐的加持下、与现实不相符的诡异参差,那些频频闪回,透出一种预言般的神秘。
他也低声说:“我没有想到……您会看到这些片段。”
他的习惯是随手拍摄,哪怕是工作设备里也有很多随手拍下的片段,那段时间他被“戏剧世界”困扰,对蒲天白心存愧疚,不知不觉就将过多的镜头对准他,拍下了很多蒲天白在片场的生活片段。
也是因为这个习惯,他提交工作视频之前会整理出一个新文件夹,把工作要求的部分重新归档交上去,那些随手拍下来的则自己带走储存。这些乱拍蒲天白的片段他当然没有提交上去,不过当时离开剧组的时候他状态太差,可能忘记带走底片,也没有在工作设备里删除。
“我早就看到了,所以我让你放手拍。”傅和正摆摆手,又看回屏幕,此时屏幕中是蒲天白脸部的一个特写,他平静地盯着镜头十数秒,双眼黑白分明、欲说还休。
“发现了吗?”傅和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你用一种很慈悲的目光在注视他。”
“这太美妙了,我注意到之后,完全割舍不下。”
方思弄:“不惜改变了整个电影的基调。”
“没错,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傅和正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我相信,它现在是最好的。”
随着剧情发展,方思弄发现了越来越多不同,再次震惊于傅和正的导演功力,有太多是他可以学习的。
有了蒲天白这个“幽灵”在,女主的整个生命线都发生了改变,不是说她经历的事件,而是对待这些经历的方式。她从一个对竹马的死怀有悲伤,但还是怀揣着梦想走入新时代,最终清醒过来通过出走找回自我的“抛物线”式人生,转向了一种始终与孤独为伴、迷失又疏离的人生。
她好像也成为了空中飘荡的一缕幽魂,在注视着自己,她已经勘破了人生的痛苦与虚无,不管她肉/体再怎样哭哭笑笑,她的这部分灵魂都抽身世外、无动于衷。
所以之后的沉沦时刻她都是清醒的,是自愿的。她年纪一把了,会看不透一个存心接近她的美丽的年轻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吗?她是自愿的,她不在乎了,她放弃了自己,清醒地沉沦了。
她的人生,在看到在他们跳过舞的那片雪地上的竹马的尸体时,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冬天,就已经静止了。
最后一幕,是在阳光弥漫的洋房中,她教年轻的女孩跳舞,跳半个世纪以前她和蒲天白跳过的那支舞,过往的画面飞速闪回,最后停留在老人与女孩相握的手上,如同完成一场交接。
但交接的是希望,还是悲剧的命运,仁者见仁。
演职人员表弹出,观影厅掌声雷动。
“小方,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这部电影。”傅和正向方思弄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久久没有放开,而是郑重地说,“谢谢你。”
之后才上台去致谢、演讲、开讨论会。
讨论会结束之后是社交时间,方思弄习惯性地退到阴影中,很快就被蒲天白找到了。
观看了这场电影的所有人几乎都能意识到,这个演员要火了,应该不少人想找他说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溜到这里,还没被什么人发现的。
而在阴影的保护中,他张口就是:“哥,谢谢你。”
这句话是真情实感的,没有方思弄,他这个角色就是个设定平平无奇的白月光,虽然傅和正的白月光可能好于其他白月光,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能让这个角色浓墨重彩地留在电影史上。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会发生。
“别这么说,无论我做了什么……”方思弄却如鲠在喉,猛然偏转视线,“我依然觉得很对不起你。”
时至今日,他依然觉得是自己和玉求瑕拖累了蒲天白。
蒲天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先申明不是为了安慰你啊——关于‘世界’的事,说实话,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也会想,如果那天,我不去找你就好了,你可能一觉就睡到晚上了,我们可能都不会被卷进去——你怪我吗?”
方思弄摇头:“没有。”
他确实没有,因为在他的概念里,他与玉求瑕始终是一体的,玉求瑕被卷进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蒲天白说:“那我也没有。”
“这不一样……”
蒲天白打断:“我刚刚就说了,不是为了安慰你,我是真这样觉得……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很难形容、很玄……就是、就是——我现在越来越感觉,这是我的命运。”
蒲天白的眼睛很认真,在阴影中依然黑白分明,跟方思弄记忆中的、大学的样子没有什么分别。
“现在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他看向红幕舞台上的大屏幕,黑底白字,演职人员表还在滚动,“作品的生命比我的要长。作为一个演员,我很幸福。”
“谢谢你,很多事。”
第192章 幕间41
没多久, 蒲天白还是被发现了,热情又矜持的人群围上了他,方思弄则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准备走了, 又不得不去跟傅和正打声招呼,可傅和正现在眼见的没空,他便摸到另一个角落里等待。
后来周瑶找了过来, 递给他一杯酒,和他站在一起,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部作品可以预见的成功,但周瑶完全不提,净说些平平无奇的小事, 比如自己老公最近忽然开始给自己削果皮,以前都没有的, 又问玉求瑕给不给你削果皮?
方思弄笑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会不会给他削,答案是会, 我还会给他切成一块一块的, 配个小叉子。
周瑶夸张地眨了眨眼睛, 说我以为你们分开几年重归于好,还闹出那么大的阵仗, 会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方思弄无奈地想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化, 从开始是一场灾难,到现在依然是。他们是两个破碎的残片,只有靠在一起的时候会完整一些,所以他们哪怕分开一百次,也会不断重逢。
他视线偏转,去看站在舞台前面的傅和正有没有和上一拨人谈完, 他想走了,当然不是和周瑶聊天无聊,只是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想待在玉求瑕的身边。
也正是这一瞥,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刹那之间毛骨悚然。
在舞台鲜红的帷幕和灯光的夹缝间站着一个扭曲的人型,站得很直,像肩膀被衣架吊着那样直,但依然难掩扭曲。它绝不是人类,身体介于实体与虚体之间,身形瘦长,不,用“细长”整更为合适,瘦得恐怖,整个包裹在仿佛旧布条般的阴影纱缠绕中,那些阴影不断飘动,时而凝聚,时而消散。
方思弄感觉自己心如擂鼓,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肾上腺素飙升,这是极度恐惧的表现,可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种表现:僵硬。
他的全部注意力被那东西狠狠吸引,虽然感觉到了身体发出的濒临崩溃的信号,却一动不能动,连眼睛也不能眨动一下,目光仿佛被紧紧攥住,牢牢固定在那东西身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薄,而到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又变得越来越厚——
恐惧也来到了顶峰,他意识到——那东西在转身!
刚刚他看到的是那东西的背面,而现在,那东西正在转向他!
终于,那东西转过来了。
他能够看到它的脸……如果那真的能被叫做一张脸的话。
它的头部如同一个模糊的深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连基本的五官轮廓都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深不见底,仿佛连光线都无法逃脱。
“哗啦——”
尖锐的破碎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好像猛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视角天翻地覆,正对着天花板,根本就看不到舞台。好些人影在他眼前晃动,脸都是黑的,都像深渊。他下意识地往后缩,想要躲开,然后摸到了地面和散落的破碎的玻璃,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那些人的脸这么黑,是因为全部逆光。
他的手臂被人捉住,被那人的指甲刺得有点疼,但他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不再挣扎了,接着就看清了周瑶的脸。
有好些人凑到他面前来关心他,头和头紧紧挨在一起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墙,周瑶在最前面,好像在摸他的脸和脖子,嘴唇也在动,应该是在说话,但他现在脑瓜子嗡嗡的,耳朵里也充斥着尖锐的长鸣,根本听不清楚。
面前一张张关心的脸大都眼熟,但他现在想不起来他们任何一个的名字,他想叫他们让开,他要透不过气了,但他说不出话。周瑶似乎发现了他的意愿,招呼其他人散开,终于那面人墙裂开了一些缝隙,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来,他看向舞台的帷幕与灯光的缝隙,没有看到那个东西。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耳朵渐渐能听见一些声音了,关心他的人群渐渐散了,他看到舞台那边的傅和正,似乎谈完一轮话,或者发现了这边的骚动,正在往这边过来。他想着正好跟傅和正说一声就要走了,又甩了甩头,希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他坐在高脚凳上,周瑶面对着面站在他面前给他整理衣领,离他的脸很近。他们算是一起白手起家、共患难过的关系,这不是算什么,他还在调整状态,注意着傅和正的位置。
“方思弄,再坚持一下。”周瑶忽然说,很慢很慢,字正腔圆,“——结局将近。”
电光石火间,方思弄重新将视线聚焦到她脸上,她离得太近了,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模糊的表情,那是一个双目漆黑、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容。
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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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过来,是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冰凉凉。
蒲天白率先发现他睁开眼睛,凑过来道:“哥你醒啦?”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余光瞥见也凑过来的周瑶,瞳孔收缩了一下,没出声。
“方方,到底怎么回事啊?”周瑶担忧的神色不似作伪,近来方思弄对她的这种表情都很熟悉了,“医生说是疲劳加上惊惧,主要是长期的神经紧绷。”她犹豫了一下,“你……还是过得不开心吗?”
看到她的脸方思弄就抖了一下,好在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不需要费心解释自己颤抖或抽搐的原因,他直接坐了起来,没接周瑶的话,转向蒲天白:“所以我没什么事对吧?”
“大事没有,不过还是要注意身体啊。”周瑶对他的行为很不赞同,直接伸手来扶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都还等着你回来带领我们再创佳绩呢。”
方思弄被她扶着一只胳膊,僵硬地坐着,半天憋出一句话:“学姐,我们工作室最能带领大家的,肯定是你。”
周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现在还跟我说这些……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硬通货是什么?是会喝酒谈项目吗?不,是才华啊。”
蒲天白此时插话:“那个……周周姐,方哥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不然我守着他,你去忙你的吧?刚不是来了那么多电话?”
方思弄又去看蒲天白,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都动了动。
周瑶确实很忙,方思弄又确实没什么事,跟着叮嘱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就走了。
蒲天白送她出门确认她走了,走回来问:“你看到什么了吗?周周姐有问题?”
方思弄先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确认自己没晕太久,最多两个小时,一边把刚刚在观影厅里的事都说了。
“临近结局?”蒲天白蹙起眉头,“……有没有可能是你听错了?空耳?这四个字能空耳成什么……”
方思弄提醒他:“她还笑了。”
“好吧,那如果你真的确认没看错……”蒲天白提议道,“回去问问大家?”
这下方思弄又有点犹豫了,又回忆起那段画面……当时他确实精神状态也不好,观影厅也暗,那个帷幕后面的影子也忽隐忽现的……要说完全没有看错的可能,他不敢打包票。
他经历了那么多戏剧世界,也许是想象力异常发挥或怪异的视觉残留……周瑶当时是笑了吗?是的吧。她真的说了那句话吗?
他有些动摇。
蒲天白小心地看他:“那进医院这事我要通知玉哥吗?医生说你没什么事,我还没告诉他。”
方思弄又看了蒲天白一眼,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有眼力见,摇了摇头道:“别告诉他。”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让他担心。
方思弄又说这件事自己会跟玉求瑕说,叫他别管了,之后两个人一起回了玉宅。到晚上,方思弄和玉求瑕两个人在房间里时,他想说这件事,叫了玉求瑕一声,结果在玉求瑕回头、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忽然决定不说了。
梅斯菲尔德也曾多次跟他提到过“结局”,但这些内容对玉求瑕都是被禁言的,为什么从周瑶嘴里说出来的就没有呢?
就是一瞬间,他的想法改变了,他抗拒让玉求瑕听到“结局”这两个字,他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怎么了?”
玉求瑕看着他,刚洗过澡,眼中有一种湿润的氤氲。
方思弄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借口转移话题,他从来不擅长这个,只能抱上去,颈脖交缠,错开两人的视线道:“我想你了。”
他们几人对《录鬼簿》的调查研究一直在进行,但进展也不大。方思弄以为第二天依然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研究、吃喝拉撒、等待“世界”降临的日子,没想到这天他稍微多睡了一个小时下去,就看到其他人都坐在客厅里,他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井石屏道:“你终于下来了,既然人齐了,就出发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去哪里?”
“玉求瑕没跟你说吗?”井石屏也很惊讶,“小李后天就要开学了,我们今天出去玩。她选了游泳馆。”
“游泳馆?!”方思弄下意识去看玉求瑕,期望用眼神表达疑问:昨天晚上搞成那样,我怎么去游泳馆?
然而玉求瑕这时候与他在心灵上完全断了联,很平静地过来揽住他,笑的很好看:“走吧,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还能怎么办?李灯水后天就要开学了,准大学生的意愿和圣旨有什么区别?
第193章 幕间42
方思弄一身花红柳绿震惊了所有人, 他硬着头皮板着脸库库放冷气,但到现在没有人吃他这一套。
蒲天白首先发言:“哥!你居然是下面那个?”
玉求瑕轻佻一笑:“那你在幻想的时候难道是被他操?”
蒲天白震撼地看着他,耳朵一下子红了, 羞愤道:“我没有幻想到那一步!我那时候还小!”
井石屏在一边念:“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没想到是李灯水接过了蒲天白的接力棒,双眼直直盯着方思弄赤/裸的皮肤, 眼睛睁得圆圆的:“好残暴……”
她说的倒也没错,玉求瑕在床上是有些残暴的, 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只是他太了解方思弄,很快就发现了方思弄对疼痛的渴望, 随着方思弄阈值的提高循序渐进,到现在在皮肉上呈现的效果已经算是有点触目惊心了。
黎暖树捂住了李灯水的眼睛, 谴责地看向玉求瑕,玉求瑕举起双手, 没有辩解。
方思弄烦躁道:“还游不游了?”
好在省游泳馆人少、泳池大, 没人听到说话, 也没人看他,在来的路上他都想好了, 要是有人不长眼问他身上怎么回事,他就说是拔火罐拔的。
随着一阵“扑通”声, 众人陆续下水,李灯水直接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再冒出头已经到了泳道中间,岸上的救生员吹哨子喊她:“这里不允许潜泳!”
李灯水的家乡在海边,她说自己是水里长大的孩子。
在来的路上方思弄还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海边玩?北京离渤海不远,两天来回也够了, 去秦皇岛也够。李灯水说那些旅游景点人都多,没意思,方思弄猜她是不想耽误太多时间。
说到时间,方思弄觉得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有点怪,就是知道了下个“世界”到来的日子,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要是像之前几个“世界”的“幕间”时间——玉求瑕起的名字——一样,及时行乐还好,而这一回,因为有了黎暖树带来的这些资料,所有人都怀揣着一点希望,就是能得到多一点、更多一点线索,可怎么也不够,就像考试之前复习知识,怎么都觉得复习不够、背得不全,因而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资料就摆在那里,是黎暖树费了老鼻子劲才带回来的,不继续研究吗?万一忽然突破了,参透的“世界”的玄机呢?
可万一不呢?万一参不透呢?时间本来就不多,哪可能这么容易就参透?方思弄是逐渐意识到自己怀着一种悲观态度的,坐在桌子面前对着电脑和古籍堆成的山发现自己在磨洋工,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
他好像忽然横跨十数年时间理解了那些一点也不学的学渣,他们没有复习资料,不需要准备,不紧张、不惊慌,早已接受结果,所以直到考试的前一秒,都是快乐的。
方思弄前几天跟玉求瑕说过这些想法,玉求瑕笑他说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羡慕咸鱼。方思弄想人在幸福里就会变成咸鱼,想时间停止,永远和爱人靠在一起,不要起身,不要动,不要挣扎,不要追求。
现在是工作日的早晨,游泳馆里人不多,大都是退了休的老人。一行人都是会水的,选了中间的几根泳道,每根只有一两个人。
李灯水如鱼得水,早就玩得没了影,其他人也陆续自己游起来。方思弄挂在池边泡了片刻,玉求瑕游完一圈回来,抱着他的腰钻出水面,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问他:“不游吗?”
他抱住玉求瑕的肩膀,小腿缠住玉求瑕的小腿:“游。”
玉求瑕笑了一下,水光在他的皮肤上跳跃,使得这个笑容让人目眩:“那来比一场?”
“比就比。”
玉求瑕又蹭了他一下,钻到了隔壁泳道,方思弄很不规范地叫了开始,抢先出发。
蓝色,水的蓝色,还是水池的蓝色。
不知道。
蓝色包裹了他,他游自由泳,从侧面换气,不看前面。
有一小段时间水里好像只有自己,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但很快他侧面的视角捕捉到了另一片飞溅的水花,玉求瑕也游自由泳,追上来了。
泳道是五十米长,转瞬即逝,方思弄触到池壁,脚收回来踩到池沿,这时候玉求瑕才到。
“是我赢了。”方思弄说道,但玉求瑕没听,甚至没有出水,直接在水里翻滚转身,一蹬腿又游了出去。
方思弄这才知道被耍,又一猛子追上去,但起步晚了,到最后也没有追上。
他钻出水,玉求瑕趴在浮漂绳上摸他的脸,他低头喘气,说玉求瑕你没说要游来回。
玉求瑕耍赖:“我没说吗?”
方思弄当然不和他争,还在喘,过了好一会儿才喘匀,摇头笑了笑道:“老了。”
玉求瑕扬着眉毛笑起来,说他胡扯。
之后玉求瑕又钻回他这条道,两个人一起游。但说是一起游,其实还是自己游。
他们会在游到池边时短暂地触碰彼此,但真的游起来,还是一前一后,各游各的。
方思弄一边游一边想,游泳,好像是一种很孤独的运动,在水里,被水包裹的时候,一个人的所有沟通手段都失效了,口不能言,听力也被水浪侵蚀,在漂浮的时候,人至少很短暂地只能感觉到自己。
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在嘈杂的水声中震耳欲聋。
也许会像在妈妈的羊水里一样。
可他已经记不起妈妈的样子,更不可能记得妈妈的子宫和里面的羊水。
他游自由泳游累了,换成了蛙泳,心跳也跟着呼吸变得规律,仰头,吸气,低头,呼气,他把泳池底部的瓷砖纹路看得很清楚,还有透过天窗照到下面的阳光。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他的脑子放空了,思绪融化进了水里,漂走了。
他感觉很安静。
他低头,呼噜呼噜,吐着泡泡。继续看瓷砖、看池底的阳光、看水里的泡泡,水波在池底摇晃,如同一张网。
他仰头,呼——吸气,可以看到水面、浮漂绳、前方岸上在做广播体操活动肌肉的老人、教站在出发台上的小男孩的私教、在高高的观察椅上的救生员、因某场比赛拉起却忘记或是懒得拆掉的彩旗、墙上的标语:更高、更快、更强。
又低头,呼噜呼噜——
又抬头,呼——
又低头……
他再次抬起头。
忽然,他余光一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让他不寒而栗。
他视力很好,只一个瞬间就看清了那个在他这条道正对岸上做体操的老头的脸,是一个黑洞。他下意识去看出发台上的小男孩和私教,他们的脸也是黑洞,他又去看瞭望椅上的救生员,还是黑洞。
他们刹那间变成了在《半生一幕》的观影厅中的那个东西,旧布条般的阴影围绕着他们飘动。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他的身体习惯了游泳的频率,自然而然向下,呼——
呼呼——哈——呕——
他在水下吸气了,带着消毒液味道的水填满了他的喉管、肺泡、五脏六腑,他再也无法呼吸。
刹那之间,平静微澜的水面似乎忽然出现了一道断崖式的深渊,他的四肢变得沉重不堪,他用力划水,却被那道深渊卷进去了,水里的深渊也叫漩涡,他不由自主,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拉住,往下沉,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仿佛忽然变成了仰躺的姿势,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
很奇怪,他明明在拼命挣扎,他的耳朵里充斥着激烈的拍水声和喘息、心跳声,可脑海里又是一幕慢慢往下沉的画面,他好像一下子分成了两个,一个在挣扎,一个已经放弃。
很快挣扎的那个没有力气了,四肢失去控制,他只能无奈往下沉,他被水流的深渊吸进去了,被那些怪物脸上的黑洞吸进去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完全被黑洞吞没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卡着他的腋下,迅速而有力地将他拖向水面,他的身体在水中被向上拽动,周围的水流突然变得急速,仿佛在拉扯着他回到人间。
他感觉自己猛然被推出了水面,耳边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杂的声音——惊呼声、奔跑声、水花四溅声。他感觉到脸颊被冰冷的空气拍打着,有人在捶他的胸腹,有人叫着翻过来翻过来,然后他被那双救他的手拉起来,翻了个身,面朝下,肋骨被那人的手臂卡着,很疼。还有人在拍他,他疼得要晕过去,眼前发黑,不知道多久后忽然开始吐,汹涌的水流从他的鼻子嘴巴一齐涌出来,冲击在地板上。肺部终于重新吸入了空气,剧烈的咳嗽声随之而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吐出了几口呛入的水,呼吸依然急促,但终于恢复了知觉。
他又被翻回来坐着,脸被玉求瑕捧在手里,他的游泳眼镜不知所踪,眼睛也许被消毒水伤到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现在看玉求瑕的脸仿佛有一层光圈,没看过久他就被玉求瑕抱进怀里,听到了玉求瑕密密麻麻的心跳声。
他恍恍惚惚,看到周围的人墙,他去看他们的脸,不是黑洞,他们似乎在和他说什么,但他的听力被玉求瑕的心跳声占满了,他听不见。他看到那个小孩和私教也在人群中,他们的脸也是正常的脸,小孩还有点可爱,不是黑洞。
后来围观的人慢慢散了,他们的“自己人”才逐渐聚集过来,游泳池太大有时候就是这样,哪怕你和最亲密的人一起来游,如果你们的速度差距都大、离得够远,可能对方淹死了你也还不知道。
玉求瑕一直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他的后背、后颈、亲吻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说一句话,那句“怎么了”还是跑过来途中摔了一跤的蒲天白问的。
被救上来很久的方思弄还在发抖,他抬起眼看了蒲天白一眼:“……我又看到了。”
第194章 幕间43
“看到什么了?”
玉求瑕问他。
他攀在玉求瑕肩头的拳紧了紧, 还是将昨天在观影会上和刚刚看到的东西都说了。一边说他一边心有余悸地去看救生员的脸,依然没有什么不对。
听完之后,所有人都下意识去看玉求瑕, 黎暖树应该是听不见,就站在他们后面防止其他人靠近。
沉默时间太久,井石屏等不及问道:“你怎么想?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玉求瑕有些忧疑地看着方思弄, 最后眸光一敛,还是道, “我认为不可能,我认为‘戏剧世界’和现实世界不会重叠,‘戏剧世界’的怪物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
他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假设他所说的内容是真实成立的,那么另一种可能性也同样无限逼近真实, 那就是,方思弄自己出了问题。
他的心理或精神出了问题, 看到的是自己臆想中的幻象。
这似乎是更合乎逻辑的一种解释。
方思弄其实也不确定, 出问题的到底是他们所生活的现实, 还是他自己。
他遇到的怪事也不止这一两件了,从第一个“弗兰肯斯坦世界”开始, 他在“世界”结束时就能看到剧中人物的回忆,他看到了老疯子的, 之后又看到了蔡伯喈和胡刁的,他本来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到,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得到过一次“真眼”,用那只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又出现在了几个世界之后的现实中;说到现实,他还在现实中见过梅斯菲尔德, 在景明找他喝酒的那天晚上,之后梅斯菲尔德又从那片代表死亡的黑暗中救了他一命,提到了“结局”……
他一开始想过,那种可以看到剧中人物回忆的能力会不会就是他的异能?可一个人应该只有一种异能吧,就算那个是异能那别的也不可能是,所以他似乎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呢?他既没有传统也没有血缘,为什么是他?他有什么特别的?
现在玉求瑕指出了另一种可能:也许出问题的是他自己。
也许这真的就是答案。
因为精神上的异常,他把臆想中的幻影当作了真实,而“戏剧世界”放大了这种幻影,让他在那个世界中臆想更甚。
那张大教室的照片,那张在数个“世界”后出现在他手中的照片,也只是出现在他眼前而已,等他从“野鸭世界”中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只是很普通的一张拍立得,拍的那天的午餐,根本就不是大教室。
而梅斯菲尔德,现实中的梅斯菲尔德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而且整个人的品行性格都跟自己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的话——
完全说得通。
玉求瑕又抹了抹他脸上的水,想把他抱起来:“先回去吧。”
方思弄没让他抱,只是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说:“我想回家拿个东西。”
这个家指的是哪里不言而喻,于是众人兵分两路,其他人回玉宅,玉求瑕则陪方思弄回方思弄买下的那个家拿东西。
“你在找什么?”玉求瑕跟在方思弄后面看他翻箱倒柜。
方思弄翻完了书桌又去翻衣柜,声音被闷在里面:“你记得我从西藏回来之后送过你一瓶香水吗?”
“记得。”
方思弄在里面翻了一会儿,退出来,看表情是没有翻到,抬起头继续问他:“你最近还在用吗?”
“没有。”玉求瑕顿了一下,“抱歉,因为是你送我的东西我不好这么说……但实际上,我很久没见过它了,我以为是我从这里搬出去时没有带走。”
他觉得方思弄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香水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垂头想了一会儿,再问:“我有跟你说那瓶香水是哪里来的吗?”
“你没说,你当时就是送我了。”
“不,我说了,我说我遇到了调香大师梅斯菲尔德,他送了我一瓶香水,我觉得很好闻,就送给了你。”
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脸,说着说着打了个寒噤,玉求瑕的表情告诉他,他又被“禁言”了,玉求瑕根本没听见。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
所以当时他送玉求瑕那瓶“圣域”时,就已经被“禁言”了。
他又仔细想了一遍,发现似乎……跟梅斯菲尔德有关的话语都会被禁言。
玉求瑕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眉头微微蹙起,两人一时无话。
方思弄又回头找东西。
最后他在书桌和床柱的夹缝中找到了那瓶“尸体派对”。
找到它的时候他心脏重重一沉,同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是一个实体,是存在的。
他把香水拿给玉求瑕看,问:“这个你有印象吗?”
玉求瑕立即就想起来了:“景明?”他把方思弄送回家,在方思弄的衣兜里发现了这瓶香水。
方思弄说:“是那一天,但不是他。”
玉求瑕捏起香水瓶子观察了一阵:“它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我在‘野鸭世界’,从你身上闻到过它。而且从‘弗兰肯斯坦世界’开始,之后的好几个世界,我都在你身上闻到过‘圣域’。”
玉求瑕的额角一跳,在方思弄说的这些时间点,他都没有用过这两瓶香水,而且进入“世界”之后所有人身上的衣饰都被“世界”整体替换了,难道香水的味道还能保留吗?
又或者,还是之前那个问题:如果一个人的精神出了问题,他/她的眼睛能看到幻象,那他/她的鼻子呢?会不会也能闻见想象中的、不存在的气味?
怀着满腔疑惑,两人忧心忡忡地回了玉宅。
时间依然平静地向前流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8月20日,所有人一起送李灯水去学校,开始大一新生的军训。
军训结束后李灯水就住在了学校宿舍,跟众人在线上联系。她不在,其他人的日常还是没怎么变,依然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凑在一起解读《录鬼簿》,依然是没有太大进展。
9月16日,李灯水回了玉宅,跟大家一起等待9月17日的到来。
9月17日上午,花田笑也过来了。
为了不卷入无关人员,众人一起待在一楼一间密闭的房间里,这是玉宅的老人房,玉将行夫妇有时候会来住一段时间,黎勾元也来过,现在已经停用很久了。
房间整体是中式装修,所有家具都是沉重的红木,时隔经年,哪怕曾经使用它们的主人已经化为了一抔黃土,依然在这个仿佛静止的空间里散发着醇厚的木香。
蒲天白搬了投影仪进来放电影,一直在放闹腾的喜剧片。房间里就有卫生间,他们打算在等到“世界”之前今天就不出去了。
方思弄自然和玉求瑕坐在一起,他中途去上了个厕所,再回来表情不太对,被玉求瑕敏锐地察觉了,贴着耳朵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抱住了玉求瑕的脖子。这些类似于撒娇的行为他以前是决计做不出来的,现在却不在乎了,其他人也全当没看见。
他不想说,刚上完厕所走过来看到的那个画面,投影中的电影热热闹闹花红酒绿,可对面这群看电影的人却都显得太过安静,哪怕是笑都显得虚假无力,像一片安静的墓碑。
在第二部 电影放到高/潮时玉求瑕忽然起身,动作突兀冷硬,方思弄本来趴在他怀里都被推开了,一瞬间就意识到玉求瑕在生气。
怎么了?他的视线跟着玉求瑕移动,所有人的都跟着玉求瑕移动。他们看着玉求瑕大步流星走到了那只古朴的红木衣柜前,很用力地拉开了柜子。
玉求瑕的身体遮挡了看向柜子里的一大部分视线,但所有人都能看见里面有个人,有的看到的是肩膀上的卷发,有的看到的是曼妙的腰线,有的看到的是蜿蜒雪白的腿。
那是黎暖树。
玉求瑕的声音冷若寒冰,亟待爆发:“你怎么在这里?”
黎暖树本来是横躺在柜子里,无奈只能慢慢坐起来,捋着自己的头发道:“小时候我就喜欢躲这个柜子里。我在怀念当时的感觉。”
玉求瑕直接伸手提着她的手腕将她拎了出来,黑着一张脸极不客气地指着身后:“你面前这么多求生不得的人,你还要把自己往里送?”
“对不起,小玉……”黎暖树低着头,光影变幻中看不清表情,“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
此时电影里的中年主角忽然满面风霜地来了一句:“我呢,是故事太多,想给故事一个结局。”
方思弄起身,朝玉求瑕走过去,花田笑则在戳蒲天白的胳膊:“快暂停快暂停!”蒲天白急急忙忙按了暂停键。
于是,声音、流动的光影都停止了,一切好像都停止了。
玉求瑕直接提着黎暖树往门外走,方思弄跟在后面,他想这样子黎暖树肯定很痛,但是也不敢劝,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戏剧世界”会不会就要降临了,赶快让她离开这个空间才是正经。
玉求瑕把黎暖树放在门外,就要关门:“你走。”
黎暖树却扒住了门,眼中似乎有泪:“我说!我说吧!我其实还带出了一本日记,是你妈妈的,我看不了,但我想看!”
玉求瑕把她的手扳开,还是那句:“你走!离开这栋房子!”
黎暖树高声道:“你可能不理解,但这对我很重要!”
玉求瑕依然在推她,她的力气在玉求瑕手里约等于无,一个没站稳就跌到了地上。玉求瑕也跪下去,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离得很近,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低哑道:“你忍心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人吗?”
第195章 幕间44
房门合上, 落锁声清脆。
玉求瑕面对门站着,久久不言。很快听力被强化过的众人就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方思弄走过去挨着他,抓住他的一只手, 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花儿来,只能牵着他。
“好了。”结果是玉求瑕回头看到他的表情, 扑哧笑了一下,“我没事, 回去吧。”
玉求瑕牵着他走回座位,其他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玉求瑕还是笑:“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演到哪儿了?”
蒲天白被花田笑戳腰眼戳得叫了一声, 屁颠颠扑过去点播放,电影重新播放起来, 屋内的空气似乎也跟着流动了。
这时李灯水却说:“你不要怪黎阿姨,我可以理解她的。”她看着玉求瑕, “我被卷入‘世界’的时候很害怕, 但后来知道我妈妈也进去过……死在里面, 我就不后悔了。真的,我就觉得我哪怕是死在里面也没关系, 只要、只要能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出去之后,我在家里的一些地方, 笔记本、便利签上面找到了一些只言片语,以前我都看不见,以为是一团墨迹……我就更不后悔了。”
井石屏“嗐”了一声:“说什么死不死的!”
玉求瑕仍是笑,从刚刚开始这笑容就像是焊在了他的脸上:“行啦,我明白,她们是姐妹情深嘛。”
“姐妹情深。”蒲天白又趴到播放器那儿去操作, 将电影的音量调小,展开话题,他很认真地问玉求瑕:“有兄弟姐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想象不出来。”他开始喋喋不休,“我总是在网上刷到啊,什么兄弟姐妹争夺遗产啊,重男轻女啊,姐姐对弟弟好叫扶弟魔,男人给父母兄弟花太多钱叫拎不清……但也有很多好的啊,什么赌鬼弟弟把家里父母的财产都赌光了,老婆孩子被打跑了自己孤独地死在出租屋,哥哥给他办丧事时还是忍不住痛哭……哭什么呢?这种祸害不是早死早超生吗?哥哥自己家里也被他害得不浅,可还是为他哭,我猜哭的时候这大哥应该会想到他们小时候一起生活的日子吧?那些在阳光弥漫的小巷子里奔跑的日子……”
花田笑惊讶地捂住嘴:“你管这叫‘好的’?”
“这人是烂透了,但兄弟情谊有点好吧。”蒲天白解释了一句,又看回玉求瑕,“玉哥,你别误会,哎,我就是随便说说,随便聊聊,左右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其实是我经纪人刚给了我一个新本子,万老师的,演一对兄弟中的一个,我挺找不明白感觉的——我想象不出来有兄弟姐妹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茵茵以前倒是也不怎么提你,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对她来说很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说了,你们的关系其实不算太好吧?”
“不好,很不好。”玉求瑕说,“我曾经有很多次都想过她要是没有出生就好了。”
蒲天白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好像真在给他的新电影找角色感:“那你对她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玉求瑕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空白。
他这一生讲过太多话——通过他的电影人物之口——他是不屑于说谎的,所以一直都在讲真话,只是他被太多幻影纠缠,所以说出来的真话也云山雾绕,好似玄言。
玄言是不必讲清楚的,说的人在说,听的人在听,二者之间关联不大,听者以为自己听懂了,说的人却也不在意他们是不是真的懂了。
不在意。
他这一生说了很多话,归纳起来却就是这样一个“不在意”。
他早觉得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平生所求不过一死,外界的任何点评或夸赞都是过眼云烟,有很多问题他都探讨过,走得很深,有些差点回不了头,可这时候一个人问他:你对你妹妹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他竟然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一个多么浅白、基础的问题,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都能立即给出答案,他怎么会回答不上来?
怔愣只是一瞬间,他却近乎下意识地说出:“兄弟姐妹,就是从出生就在互相争夺的关系。小时候无意识时就在争夺父母的关注和爱,不,应该说在父母活着时都一直在争夺,争到他们去世,又争夺遗产。一个人的感情永远是不平等的,父母的当然也不,没当过父母?那我换句话说,你要是同时养了三只猫,你都不会同样爱它们,你会根据你的喜好去喜欢更美貌或更丑陋或更乖巧过更调皮的那一只……这种不平等的爱造就了必然的争夺——在我眼中兄弟姐妹就是这样一种存在,他们也许也会爱彼此,但依然永远逃脱不了争夺。”
蒲天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已被不留痕迹地岔开。
方思弄把音量调回去道:“看电影吧,看电影。”
离奇的是,今天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众人面面相觑。
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9月17日”的时间感觉,可是9月17日已经结束,“世界”并未降临。
“又推迟了?”蒲天白奇怪道。
“这么说起来,还有提前了的呢。”井石屏说,“说提前就提前,说延迟就延迟,那还特意给个时间干什么?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
李灯水推测:“会不会不是按北京时间算的?要西时区的9月17日全部过去了才算?”
“之前没有这个先例。”方思弄道,“而且我们不是推断出这事是分文明出现的吗?应该就是看北京时间吧?”
花田笑提议:“以防万一,我们再看一部电影?”
然而这个“万一”没有降临,全球的9月17日就这么过去了,无事发生。
“世界”推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之后所有人都失去了对下一次进入“世界”的时间感知,李灯水再次提出那个观点:也许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人也在攻略“世界”,他们攻略成功了,“世界”就结束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去学校给自己办了休学,住回了玉宅。
不知道下一个世界什么时候降临,意味着它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大学校园里人太多了,她不能冒着把别人卷进来的风险继续待着。
黎暖树则被玉求瑕赶了出去,甚至取消了她进入小区大门的权限。
日子继续流逝,而在那个9月17号之后,方思弄也像黎勾元一样,开始写手稿。
他一开始借着搜索信息记笔记的名义偷偷写,就像回到学生时代开小差,还挺刺激,但很快还是被玉求瑕发现了。玉求瑕看到之后就生了气,回房间里不出来,方思弄只能去哄,自知理亏,做小伏低,哄得第二天腰都直不起来,玉求瑕却是哭得更凶的那个,从看着他醒就开始哭,说你写那东西干什么?留给谁?我们要是死了还管其他人干什么?世界毁灭都和你没关系!
玉求瑕一生都在为自己活、说自己想说的话,巨大的自我造就了他自私的灵魂,他不想要方思弄去普渡众生,他要方思弄只看着他。
在分手之前方思弄哄人也只会不开腔地默默做事,现在却摸清楚了玉求瑕的脾气,毛要顺着撸,哄人还是要张嘴。
哄完了日子照常过,方思弄还是会抽时间偷偷写。
他也不是想留给谁,他就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经历,他以前听过一句话,是说这个世界上有一部份人天生就有创作的欲/望,就像吞咽的欲/望一样客观存在。他感觉自己是临到头了忽然觉醒了这种欲/望,就好像别人写自传、写忏悔录一样。
他没法控制自己,他就是想写,他想把自己和玉求瑕的故事写下来,没有人看也不要紧。
不想再惹恼玉求瑕,他就晚上爬起来偷偷写。
玉求瑕觉浅,但睡之前做得尽兴的话就不怎么会醒,今天就是这样,方思弄掐着腰爬起来,窝到露台沙发上打着小灯写,写累了一回头看到玉求瑕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在流泪。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攥得死紧。
他把本子放好,双手投降走回床边,跪在地毯上去擦玉求瑕的泪,讨好地哄:“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别哭了。”
“我知道你会写的。”玉求瑕除了在流泪以外一切正常,表情也很平静,还理了理他的额发,温声说,“写吧,明天白天写,别伤到眼睛。”
方思弄心一颤,愧疚得不行,掀起被子钻进去,趴在他的身上。
玉求瑕揽住他的腰,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方思弄忽然说:“我做过一个梦,梦到你那天没有答应我。”
玉求瑕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没有问是哪一天。
“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方思弄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今天确实累了,“……玉求瑕,我不怕死,但那个梦差点吓死我。”
他又说:“玉求瑕,我不为别人写,我为我自己写的。答应我,只有等我死了,你才能看它。”
玉求瑕只觉得自己被人捅了一刀,从心脏传来一阵极大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全身,他简直想把方思弄的嘴撕了:“你闭嘴。”
“作为‘把骨灰撒到南极’的交换。”方思弄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很锋利,还有点刻薄劲,“只准你能安排后事,我就不行?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玉求瑕的气就这样散了,他低头亲吻方思弄的头顶、摸他的头发,感觉眼泪流进鬓角,然后低低地笑起来。
狗屎,这坏东西可真记仇。
方思弄很快就睡了,玉求瑕把人拖到旁边的位置上摆好,又侧躺下来,在方思弄忘记关的露台的昏黄灯光中端详方思弄的脸。
那片黑暗就是这时候降临的。
像一片墨水海洋,瞬息之间就将方思弄吞没了进去,玉求瑕只觉得胸腔霎时间就空了。
第196章 电影01
经过那片已经熟悉的黑暗之后, 方思弄感觉到了自己。
但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只是在意识上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视力得到恢复, 可以看到除黑暗之外的场景,但他的脖子似乎不能动……或者说,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脖子……那种感觉, 很难形容,就像还停留在那片黑暗里一样, 他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到哪里是脖子,哪里是手脚, 也没法转动脖子往下看,看一看自己是否还有身体和四肢。
但说跟悬浮在那片黑暗里完全一样又不对, 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黑暗以外的场景,是一间看似普通的卧室。
他还能控制自己的“眼球”, 在小范围内转动视线, 但决计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房间里有床, 有书桌,有衣柜, 有一扇窗,窗外有铁栅栏式的防护栏, 上面摆放着几盆瘦骨伶仃的植物,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
窗户玻璃上似乎贴了暗色的透光纸,让射入这间房间的光线都被染上了一层黯淡的蓝绿色。
他顺着那道光线看向隆起一团的床铺,那里躺了一个人。
他感觉不到身体,只能停留在原地继续观察房间里的物件,渐渐的他找出了直觉中违和感的来源。
房间不大, 整体有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布局很规整,四四方方,木窗木桌木书柜,浅绿色窗帘、淡黄色小碎花被,规矩含蓄的配色。床旁的书桌上放着几本教材和笔记本,钢笔、铅笔和尺子整齐地摆放在笔筒里,似乎展示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不出格的乖学生。
但当视线落到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时,一股异常的气息开始显现。
墙上留着一些胶布的遗骸,显然是暴力撕下过什么,看大小像是海报,因为撕得太急切,反而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床下若隐若现露出一双尖头皮靴,鞋底泥泞,还沾着一点金粉,暗示着屋主夜晚流连的地下酒吧或迪厅。衣柜的门没有完全关紧,露出一道黑缝,底部露出几条黑色细带,让人联想到与“性/感”有关的衣饰。
这一切显然都与屋主表面上乖巧的形象不符。
很显然,屋主在这间屋子中伪装成了一个乖女孩,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应该有着黑夜和白天两种不同的人生。
诚然在现实中一个女孩拥有这些东西并不意味着她就不是一个“好女孩”了,可在戏剧中,场景的每个细节都暗示着人物的性格或者命运。
方思弄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阵狂暴的声音惊醒。过了好半天他才确定那声音的确是一首音乐,是从屋主枕边的手机中传出来的闹铃。
这重金属重得简直要中毒,可惜他没有手,也没有耳朵,做不到“捂住耳朵”这样的动作。
同时他还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熟悉。
闹铃响了好一会儿,一只细白的手才从被窝里伸出来,“啪”的一下手机被拂到地上,闹钟却还在响。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不得不从被子里钻出来,痩得伶仃,浑身细白,颈椎骨嶙峋地凸起,头发枯黄蓬乱。
是李灯水。
她用手撑着地面,下半身还留在床上,趴着去捡手机,动作粗暴地关掉闹钟,生着明显的起床气起床。她只穿了吊带睡衣和内裤,方思弄下意识就要闭眼睛,可他做不到,只能尽力将“眼球”转开,可惜屋子太小,他的余光没法完全离开。
好在李灯水是背对着他,脱掉吊带后她弯腰去衣柜里找衣服,顺势将与那几根黑色细带有关的部分往里面怼了怼。这样子的姿势,使得她的脊椎和肩胛骨非常明显,嶙峋陡峭,仿佛都要破体而出,黯淡的晨光洒在上面,反而称出她异乎寻常的白。
她换上了一身规规矩矩的衣服,拿上书包,开门出去了。
关门声惊醒了方思弄,惊出他一身冷汗——如果他确实还有身体且身体还有汗的话——他猛然惊觉自己刚刚好像不由自主地盯着李灯水看,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看李灯水。
这个发现吓到了自己,他惊慌失措,下一刻只觉得视角陡转,身遭瞬间黑了下来,他似乎被压在了一片巨大的石板下,龟缩在狭窄低矮的空间里,眼前耸立着一团巨大的黑影。
他惊魂未定,努力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只是忽然就出现在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
平复心情之后,他逐渐发现他好像并没有离开那个房间。眼前的这团黑影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立着一部分倒着,泥泞的碎屑散落在周围,隐约还可以看到一些金色在闪动。
——是那双鞋。
他反应过来,是刚刚看到的床底下的那双鞋!
他忽然来到了李灯水的床底下?
那时间呢?时间是接续上的吗?现在是在过去还是未来?李灯水是已经离开了还是仍在床上睡觉?
他的状态依然跟刚刚一样,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竭尽全力控制视线,从沾着泥浆的鞋子中间望出去,通过对空间的构想,看向了极有可能是他刚刚所在的地方——床板挡住了一大部分视线,他只能看到一点木柜子的边缘,那似乎是……书柜?
他竭尽全力往那边“看”,也许是意愿太强烈了,下一刻,他的视线瞬间“滑动”过去,大概是从床中间平移到了床脚,然后他忽然可以看到大半个书柜。
……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物质形态?
怀着这种困惑,他看向了书柜上方,结合对高度、角度的判断,他判断他刚刚的视角应该位于书柜的第三格或第四格。
那里都是书,摆得不是特别整齐,可能经常会抽出来看,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精神与绝对知识》、《忏悔录》,也有《小泉八云文选》、《莫泊桑随笔》、《飞鸟集》……
他当时是待在哪里的?
可以肯定的是,一个成年人类的身体,是不可能挤进那任何一个书架的。
那自己刚刚到底在哪里?
他越想越入神,盯着书本和格子上方的一小段黑色阴影……倏然间,视线再次转换,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应该就是书柜上。
他再次可以将整个房间收进眼底,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人,整个屋子是李灯水离开之后的样子。看起来时间规则还没有失效。
他又看向床底下,努力了一会儿,再次回到床底的视角。
他思考了一阵,寻找这两个地方的共通之处……
是影子?
他需要在阴影中活动?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他又回到柜子上,在这个房间中搜寻别的“阴影”,一眼看到的就是没关严的衣柜那条漆黑的缝。
他盯着那条缝,心念转动——如果他还有心的话——集中精神感受着变化,发现他盯着的那条缝似乎越来越宽越来越近,脑子里冒出那句“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然后他成功了,他进入了衣柜。
竟然真的是这样!
他可以在各个阴影间瞬移!
而且,阴影范围的大小好像决定了他的活动范围,书柜上的那个阴影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所以他能够活动的范围很小,而在床底下和衣柜里,他的自由度明显要大一点。
他更好奇了,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形态?
此时,他身处在李灯水的衣柜中,被女孩子的衣物包围着,可以发现衣柜外层的衣服都叠的很好,垒成一堵墙,把后面的混乱都遮住了。
那团混乱五光十色,皮带、蕾丝、性感内衣应有尽有,像爱丽丝的兔子洞,链接着另一个世界。
这样零距离待在一个女孩的柜子里似乎有些猥琐,不过他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嗅觉,失去了一种感官让他与整个世界似乎都隔着一层什么,所以他也没有太大感觉。
他又回到书柜上,在这间房里这里的视野最好。他盯着门缝看了一阵,想离开这间房看看,但没有成功。他又去看书桌,试图进入抽屉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结果依然没有成功,只转移到了书桌下面的阴影里,看来门缝和抽屉缝都太小了,他穿不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已经把这间屋子里可以去的地方都探索完了,甚至还在床和墙之间的夹缝里发现了半个避孕套包装袋。
可他出不去,完全被困住了。
安静下来之后他再次思考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怕光线?是吸血鬼?或者中国鬼魂?
可他看不到自己的实体不说,他其实也并不畏惧光线。在传说中吸血鬼或鬼魂害怕光线,在光线中会被烧成飞灰,但他的感觉并不相同,他似乎只是……无法到达有光的地方。
就好像有光处和阴影处是完全不相交的两个世界,他只能在其中一个世界存在,但也并不怕另一个世界就是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在晚上岂不是哪里都可以去?
他试图在这间房间里找到镜子或者玻璃之类能反射出物体形象的东西,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自然也照不了“镜子”。
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从外面被打开,当时他待在床底下,只看到了一双穿着拖鞋的女人的脚。
女人在屋里转了两圈,很快发现了床下的鞋子,粗暴地把鞋子拎出去,嘴里骂出不堪入耳的脏话。
方思弄有点怕那女人收拾了鞋之后还要趴下来看床底下看到他,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于是他移动到最靠近门的地方,透过未关的门看到了外面的客厅,然后移动到了沙发下面的阴影里。
女人还在李灯水的卧室谩骂着,方思弄则趁这个时间将客厅里的空间大致探索了一遍,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家庭客厅,从装潢和摆设来看这家人也很普通,没有特别富裕也没有特别贫穷,从事的职业不会特别低贱也不会特别精尖,一个乏善可陈的家庭。厨房狭窄的灶台上还炖着什么东西,厕所的门关着。
不知道是世界设定还是他太粗心了,偌大一个客厅他竟然也没发现可以照出自己样貌的东西。他猜厕所里应该有镜子,可他进不去。
女人骂了一会儿回了自己房间,很快又风风火火走出来,原来是去换了衣服。她打开了大门,停顿了一下,回到厨房关火,然后再次离开。
这一系列动作都昭示着她在气头上,一路叮铃咣啷的,方思弄下意识瑟缩在墙角,惊鸿一瞥间看到了她的脸,发现自己在一些资料和李灯水——外面世界的那个、正常的李灯水——的手机屏幕上见过她。
她是李故云。
方思弄瞬间就想到玉求瑕说多的话,说他预感到会在这个世界中与父母重逢。
这个预感是否会在这个世界应验?
也许是因为见到李故云太过震惊、只顾着震惊,他没有抓住李故云开门的时机离开,便被关在了这个房子里。随着窗外太阳高度角的变化,他将这个房子里所有阴影能够到达的角落走遍了,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不过没有发现就是最大的发现,这么大一间屋子,餐具都是白瓷的,别说镜子,一块玻璃也没有,这根本不符合逻辑,他怀疑是“世界”设定,自己的存在形态可能不自己能轻易得知,也许与揭开谜底有重大关联。
不过事实上他并不十分焦虑,因为他判断,在夜晚来临时,他的活动范围也会变得宽广很多。
傍晚时分,大门打开,李灯水回来了。
方思弄有了离开这个房子的选择,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跟着李灯水回了她的房间。
李灯水回到房间后就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没多久外面门响了,可能是李故云回来了,不过李灯水进房间后就锁了门,方思弄也出不去。
再晚一点房门被很重地敲响,李灯水放下笔,坐直身体,脸上出现了一种扭曲的狠劲,像影视剧中,那种刻板的、会出现在叛逆青少年脸上不耐烦的表情,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开门出去了。
母女俩在昏黄的灯光下相对着吃完了饭,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李灯水又回到房间来,趴在书桌上写东西,期间打开抽屉找什么,没关严,方思弄趁机进入了抽屉的阴影里,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半包香烟、几张演出门票、带有些许污渍的夜店手环。化妆品也巧妙地藏在文具和纸张中间,避免被母亲发现她涂抹的鲜红唇膏或带着烟熏气息的眼影。
这些都是方思弄一大早就预想到的设定,吸引他注意的是另一样东西——那几张演出门票最下面的一张大的,是一张邀请函,宣传单大小,背景是深沉的墨黑,仿佛一片无尽的夜幕,隐隐透着冷光。纸面中央浮现一只繁复精致的面具,面具的边缘镶嵌着金色烈火图案,面具的双眼空洞而神秘,镂空的细节犹如缠绕的藤蔓。在面具上方印有一排华丽的花体字,前半部分被遮住了,方思弄只能看到后半截,是这样几个字:“绳食儿舞会”
方思弄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一个数年前的画面跳至眼前:
那天他也是接了喝了酒的玉求瑕回家,回他租的那个家,楼下没有停车场,要停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步行五分钟左右。这五分钟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居民区,一楼的店铺彻夜不息。
玉求瑕歪歪斜斜,被他架着走,今天似乎喝得还挺开心,一边走一边唱歌,走到中途忽然停下来不走了,方思弄转脸一看,发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摸棋牌室大爷养在玻璃缸里的鱼。
发现他的目光,玉求瑕转过来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极其灿烂、比他们头顶上那盏白织灯还让人目眩,说道:“它们居然知道这不是绳。”
方思弄没有听清,有些呆地问:“这不是神?”
他想说你就是神,别说对这些鱼了,对我来说,你也是神。
玉求瑕却一眼就看穿他,知道是他听错,纠正他:“是绳儿!”
“绳?”方思弄还是不解,竭力想要跟上玉求瑕的脑回路,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太愚蠢,便自己揣摩道:难道玉求瑕的意思是自己的手指在水里像绳子?可鱼知道他的手指不是绳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玉求瑕好笑地用沾了水的手弹他的鼻子,笑得更好看了:“是食儿!鱼食的食儿!”
这是一个完全的乌龙,一个在每个人的人生中足以出现成百上千次的“听错了”的瞬间,一段小插曲,本来不应该被任何人长久地铭记……
直到后来玉求瑕在拍《十八》时,方思弄检查美术组的场景布置,发现了舞会邀请函上的字“神绳食儿舞会”,那个夜晚便永远镌刻在了方思弄的记忆里。
那张邀请函在电影中并没有正面出现,仅作为背景在屏幕上停留过几帧,就是最眼尖的电影评论家或最狂热的粉丝都没有清晰地扒出过这几个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方思弄忽然感觉一阵寒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身体都没有了,还能感觉到冷。
——这个世界,是玉求瑕拍的《十八》?
第197章 电影02
在萧瑟的秋风中,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穿过遍布玻璃与钢架的如水晶般剔透的城市,推开了城市角落一道吱呀作响的门,走进了一间充满浮尘、铁锈气息、脂粉和雨水、霉菌味道的房间。这个房间形状怪异, 如一列狭长的火车,或者说一条通道。一群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人在通道两旁站成庄严肃穆的两列, 齐刷刷地看着来人。他们都不年轻了,皱纹爬满了他们浓重脂粉下的面庞, 他们都把脸涂得很白,瞳孔深黑,挤在一起像一群遗落在旧时代里的鬼。
老太太的视线穿过他们, 投向走廊尽头,那里坐着一个一身素白的人, 正在对镜梳妆。他的头发也是白的,长长的披下来像瀑布一样坠落在地。
没有回头, 但他开口说话了, 声音苍老嘶哑, 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你真的来了。”
老太太回答:“我答应过的,人总要守诺。”
那人却道:“年轻人才会相信诺言必定会实现, 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八岁,还有资格说来日方长。可现在我们已经八十一岁了。”
《十八》是玉求瑕最负盛名的一部片子, 也是让他一战封神的一部,在影史、和他的个人生涯中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时有权威评论称,《十八》是《恐怖洛基秀》在本世纪的复活,以恐怖、叛逆、混乱在当时一片死水的华语影坛撕开一条血路,其中充斥着错位的现实、诡异的笑声、消失的灯光、突然的尖叫和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怪物形象。同时它又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不涉及任何科幻元素, 就在所有人脚下的这片人间展示了一场盛大的幻灭。
女主人公阿梅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她的母亲因为失败的婚姻而时常显得神经质与患得患失,这种经典的家庭模式造就了母女双方的痛苦,阿梅果然成为了一个面上一套里子一套的“乖”女孩。在母亲面前、在阳光下,她是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默默无闻的内向女高中生,而当夜色降临,她就有了另外一张面目。
真正的故事开始于她收到那张邀请函的那天,那是一场地下世界的舞会邀约,这场舞会也占据了电影的绝大部分篇幅。她在舞会上完成了彻底的蜕变与异化,在那之后,她眼中的整个人间都变得鬼影绰绰——母亲时不时会变成怪物、学校老师社会的规则都变成了一场游戏般的幻觉。
而李灯水现在就在饰演这个女主角阿梅,她收到了邀请函,前往了这场舞会。
去的时候是晚上,方思弄轻易地跟上了她。
他跟着她的影子行动,来到了那场“神绳食儿舞会”。
这场地下舞会隐藏在一栋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里,进入之后方思弄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音乐声太大了。他没有嗅觉,但只用看也能想象出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暧昧的窒息感。昏暗的灯光打在墙壁上,时而投射出跳跃的光斑,时而只剩下扭曲的阴影,像是一场无尽的梦魇。霓虹灯管摇摇晃晃,发出幽冷的光,色彩交替着在四周闪烁,染红了低语、笑声与尖叫。
人群的身影在迷雾中摇曳,鲜艳的唇色、夸张的眼影与精心描绘的面具相互映衬。男女皆着装大胆、怪异,高跟鞋的叩击声与沉重的低音音乐一同在地板上震荡,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既陌生又肆意的狂欢中。
李灯水穿着那身黑色细带组成的衣服,虽然浓重的烟熏妆和烈焰红唇都是为了掩盖她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稚嫩,可显然不是那么成功。她戴着一张狐狸面具,瘦弱干瘪的身体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瘦削的锁骨和半个胸裸露着,肩膀微微耸起,脚步有些不稳。
她挺直背脊,努力将自己融入周围成熟的气息,仿佛通过这身装束便能伪装成她想要成为的样子。然而,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略显僵硬的步伐,偶尔下意识的环抱手臂——都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她的性感装扮就像一件还不合身的盔甲,无法完全掩饰她那十七岁的青涩与不确定。她很白,也只剩下白,在这里的灯光条件下简直白得发光。她进入这里,就像羊羔走入了羊群。
方思弄挨过最初那阵“音波攻击”后,李灯水已经不见了,但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这里是《十八》,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比起担心李灯水在这里遭遇什么不测,他不如冷静下来想想要怎么出去。
硬要说的话《十八》算一部荒诞剧,而荒诞剧的一大特色就是没有出路。
要怎么在一个没有出路的世界中找到出路?
跟他对这部电影的记忆相符,很快,舞会开始的时间到了,音乐声渐弱,疯癫般舞动的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先念诗:“我纯洁的头颅被接到了无耻的身躯上。我有欲念,又没有欲念。我遭受着痛苦,却又在享乐,我厌恶活下去,而又害怕死。”
从极动进入极静中,刹那间世界仿佛万籁俱寂。
整个地下室的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束追光灯,从舞台帷幕慢慢往前打。这里的舞台是长条形的,从帷幕后延伸出来,像走秀的T台。
有人在舞台上亮相了,但人群并没有那种见到明星的骚动,他们还在读诗,声音很安静。
方思弄飘荡在阴影中,在舞台边缘找到了李灯水,她仗着身子瘦小已经挤到了第一排,不过是在靠近帷幕的地方,只能看到站在舞台前方的那个人的背影。
一首诗一首诗地念下去,很多人泪流满面,李灯水眼巴巴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她还小,有一些诗是不懂的,她只是强烈地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终于,那个人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缓缓回眸——
在电影里,这里就会闪回最后在那栋老旧屋子里的场面,两列人站在走廊两侧,恰如现在人群站在舞台两侧。尽头的人有着如瀑的长发,他回头的瞬间时空都被压缩混淆。
八十一岁的他白发如雪,可面庞竟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很开心地向她伸出手:“我为我们准备了棺材,你要去看一看吗?”
八十一岁的阿梅抬了抬手里拎着的袋子:“我也带来了好东西。”
“是什么?”
“我妈妈的骨灰。”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鼓掌:“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炮/弹!”
她说道:“或者把她分给大家,这样大家就都有妈妈了。”
当时拍这一幕的时候,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找不到感觉,玉求瑕亲自示范了一次,于是在方思弄的记忆里他就总是玉求瑕的脸,美丽得如同圣山上被阳光照耀的冰雪,叫人如见天颜。
那人离开舞台之后念诗活动也结束了,人们再度沉浸在酒精、音乐和舞蹈中,李灯水也加入了他们,在这里没有人阻止她饮酒,她一开始不好意思,几杯酒下肚就蹦到舞台上去跳了。
舞台的黑暗和灯光容纳着她,让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所不能。她不会跳舞,但极力扭动着身躯,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中像片片雪景。此时舞会的整个配色和氛围来到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高/潮,以她为中心的整个画面就像卡拉瓦乔的《酒神》一样,黑暗中耸动的人群如同画中的腐烂水果,象征着青春堕落的肉/体,而从她身上透露出一种圣洁又强烈的情/欲。
方思弄仰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拍摄这个画面的那一天,那时的女演员发育要成熟一些他没有太大感觉,但这一刻,看着李灯水,他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方佩儿。
很玄妙的一种感觉,他好像回到了那天,可在舞台上跳舞的却是今天的李灯水,不,是方佩儿。他怀抱着摄影机对准她,忽然她对着他笑了一下,在镜框中如潮的光线落到了她的身上,所有的衣物、人群、墙壁和地面都被穿透,将她苍白嶙峋的身体照耀得晶莹剔透,好像她的骨血忽然以几亿度的温度燃烧起来,亮得要把人刺瞎。
下一刻她就摔碎在了地上。
她从她家六楼阳台上跳了下来,摔碎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雨水和血映着晨光飞溅,她白得像雪,扭曲地死在那里如同一只水晶木偶。
镜头慢慢升高、拉远,晨起的邻里来来往往,对此都视而不见。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默默无闻。
当然阿梅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依然在平庸的生活之中沉沉浮浮,只是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妈妈变成了怪物,老师变成了鸭子或驴。那天晚上认识的一些朋友会时不时在她的身边出现,电影最终结束在老旧小屋中,那群苍老的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人们唱歌跳舞演戏,复刻了这一晚的一切。
她依然站在最中间跳舞,跳得依然不好,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
阿梅在八十一岁时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天,这是一个荒诞剧的典型轮回式结构,主人公找不到出路,遑论他人?
这部电影集合了太多元素:恋母、弑母、反叛、异装癖、性解放、超现实……
后来有评论认为阿梅本人就是一个异装癖,因为很显然这部电影极其个人,几乎可以看作导演本人精神世界的衍生,而玉求瑕小时候有戏曲学习的经历,经常有反串的要求,这造成了他的心理障碍。
关于那场没头没尾的跳楼,大多数人认为那代表了主人公效仿哪吒的精神性的自杀,而那个不老的男人(这也被看作阿梅是异装癖的证据之一)、包括舞会或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是她完全的臆想,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带着青春的狂怒构筑了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精神家园,到八十岁时却依旧没能摆脱、选择了回归。
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追问玉求瑕关于这部电影的问题,可玉求瑕从来没有回答过。
方思弄倒是没有问过,他比其他人更清楚这部电影与玉求瑕的连结,他早已预感到了什么,他不敢问。
电影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忽然定格在了第二天清晨,他站在李灯水家楼下看她的尸体,身边人来人往,他还看到李故云从楼道里出来、从尸体面前走过,血水里倒映出她的样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
他感觉自己忽然知道要怎么出去了。
第198章 电影03
方思弄躲在花盆的阴影里, 遥望着夜幕下的城市在晨曦中逐渐亮起。
电影中的阿梅一生都在逃离,在寻找,在逃离母亲、逃离不合理的秩序、逃离痛苦, 可实际上只是在八十一岁时逃到了她十八岁就去过的舞会上。
那算是真正的逃离吗?
黑夜会结束,一个挑战了视觉、审美、价值观的精料绝伦的舞会也终会结束,人们不得不重新走入庸碌生活。
阿梅一度以为自己生命中的不幸大部分是母亲带来的, 母亲去世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虽然母亲去世得有些晚——在阿梅已经八十岁的时候, 但她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至少自己仍旧活着,还活着。
离开了母亲的自己, 终于自由了吧?
她穿越半个城市去找当年的舞会,然而那是真正的解脱, 还是单纯的发泄狂欢?
舞会当然不会永远进行下去,在这场舞会结束后, 会怎么样?她是否仍旧要回到她挣扎了一生的生活中去?
她这一生, 到底在逃离什么、追寻什么、挣扎什么?
方思弄看到城市的边缘亮起一线白光, 天要亮了。
身后的床铺发出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是被窝里的李灯水, 她在半夜的时候就回家了,辗转反侧, 一直没有睡着。
电影中,这个早晨她经历了一场死亡,在雨后的清晨摔碎在路边,像一具扭曲的水晶人偶。电影只呈现了她落地、死亡的瞬间,没有描述具体的过程,从环境来说她摔死在家楼下, 看电影的时候大家都会这么想。实际上她没有死,她家的窗户也装着铁栅栏,她很瘦,却穿不过铁栅栏。
一切都暗示着她没有死,这一场死亡,可能是梦,可能是狂欢后的想象,可能……这个清晨,她确实死去了一部分,过去的自己,或者、或者某些精神性的东西。
方思弄看过这部电影无数遍,特别是在他和玉求瑕分开的那两年,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玉求瑕拍过的电影,寻找玉求瑕离开的原因。他一遍一遍地梦见在地上摔碎的那个人是玉求瑕,梦见舞台上念诗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大海中溺亡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在太阳中沉没的那个是玉求瑕……玉求瑕的电影个人得令人发指,就像他人一样,极端自私、我行我素。
每一部电影都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每一部都是那么走投无路。
方思弄找不到别的出路,这些电影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他找不到办法,他想和玉求瑕在一起,他不想玉求瑕死,可他找不到办法,所以他没有办法去找玉求瑕。
因为“戏剧世界”的出现,他们好像找到了出路,或者说逃避了当年的问题。
可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
他要怎么解决?怎么离开这个世界呢?
他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阿梅的一生就像一个噩梦,如果,如果她真的能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死在这个清晨,真正的死亡,那她此后一生的挣扎也都不会发生。
这其实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毕竟他在这个世界还没有遇到其他人,他仔细找过,昨天的舞会上没有,匆忙地结束风险很大。
看这个清晨仓促地到来了。
他认为阿梅的一生中只有三个时间点有可能找到出路,分别是十八岁的舞会、八十一岁的舞会,和意识中的死亡的清晨。
第一场舞会已经过去,第二场舞会还要等六十多年,他的机会只有这个清晨。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物质形态,他仍然没有搞清,但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一个人类。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是一个人类,从六层楼摔下去就会死,那他也不可能穿越眼前的铁栅栏。
是这个道理吧?
重金属中毒般的闹铃在房间中响起,东方的光芒彻底划破天空。
方思弄纵身一跃,穿过狭窄的铁栅栏,跳了下去。
他并没有失重感,下一瞬间,他踩在了实地上。
然后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身体发出来的。e
成功了。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脚,看到了被黯淡的青色光源照亮的方形瓷砖,他微微后退了一点,撞到什么东西,转过身他看到了一整套电影数字放映设备。
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一间放映室,从监控屏幕上可以看到外面的影厅,大荧幕上正在放映《十八》,李灯水摔碎在地上、李故云从楼道中走出来,提着公文包路过尸体的画面。
所以电影……就是电影?
他感觉自己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疯狂而恐怖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那过去的那些“世界”,也会是一些正常上演的戏剧吗?有观众在观众席观看他们吗?
他颤抖着把目光放到影厅的观众席,随即他发现观众席并没有人。
电影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可他现在却感到一种由衷的恐惧。
他走出放映室,来到影厅最后排,用肉眼扫视整个影厅。这是一个大型影厅,至少三百个座位,高耸的天花板像一片压抑的阴云,看不到尽头。他花了一些时间仔细观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人。荧幕上的李灯水已经路过自己的尸体来到学校,开始新一天的学习,然后她发现走上讲台的是一头驴。
方思弄转身去拉影厅的门,其实他原本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心中更倾向于这个“世界”的范围就是这个影厅,没想到竟然拉动了。
敞开的门缝中是一片漆黑,一丝光也没有。
他打了一个寒噤,捏着门把想了想,还是向前迈步,离开影厅,走入了那片黑暗中。
然后他来到了走廊。
一进入走廊,黑暗与严寒便吞噬了他。影厅大门斜上方有一面惨白的号码灯,他刚出来的这一间显示是“1”,在电影院里这多半是“一号厅”的意思,灯光微弱而闪烁,像是濒死的心跳,忽明忽暗。
“1号厅”的右边是一片黑暗,左边则还能看到其他号码牌,不过每一个号码显得极其遥远,以他现在的视力,也只能看清第二个牌子上写的是“2”,后面的就看不清了。
而走廊本身,也给人一种恐怖的压迫感,站在这里就像立于一片荒凉的旷野,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宽广恐惧症”又要犯了,在这片黑暗的旷野上仿佛只有影厅的大门和闪烁的白灯是存在的实体,黑暗无形却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口,他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至于他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是“走廊”,应该是顽固的经验主义在作怪。
他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压抑呼吸的紧张终于消散了一些,他朝着“2号厅”走去。
他本来想沿着墙走,可离开门之后他就摸不到墙了,门好像只是门,孤零零地立在黑暗的旷野上。
他没有一点依靠,只能强迫自己走下去。
他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响亮,回音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这时候它又像是走廊了,因为旷野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回声——与此同时他却有另一种联想,就是这种脚步声并不是自己的,而是潜伏在暗处的某种庞然大物在模仿他的脚步悄悄靠近。
影厅号码在远处亮着,是唯一的引导,但越靠近它,他越感到不安。
终于,他走到了“2号厅”门口,臆想中的庞然大物也没有出来伤害他。
“2号厅”的大门与“1号厅”完全一样,是很普通的电影院的大门。他站在“2”号灯牌下,回头去看,看到了一号厅的“1”,再看另一边,又看清了“3”。
他本来想把周围环境都探查一遍再考虑进影厅的,可这段路看起来远,走起来更远,他已经没有体力走到“3”,更别说后面还有“4”、“5”、“6”……
迫于无奈,他推开了2号厅的大门。
影厅的门异常沉重,可能是推开一号厅的门时他太紧张了,没有注意到,现在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差点没能推开这扇门。
门依旧位于影厅的后方,他进入之后是在影厅的最后排,正面就是大银幕。银幕上放映着无声的黑白片段,影像模糊,画面上的人物没有面孔,只是一片虚无。
乍一看到这个画面方思弄心中“咯噔”一声,但他忍住了没有叫也没有动,片刻后才感觉到四肢都麻了。
影厅陈设新潮,座椅都是新款的按摩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严阵以待期望着观众的到来。
方思弄再次仔细观察了全场,确认这个空间中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生物,他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排,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电影。
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更多线索。
电影的剧情在推进,方思弄已经发现刚刚看到的那种没有面孔的生物是电影中的幽灵角色。
这部电影的主角是蒲天白,他似乎在进行一场冒险,那些幽灵就是他在路途中经历的艰难险阻中的一难。
这便引发了方思弄新的猜想:所以这并不是《十八》的世界,而是一个“电影院世界”?
每个人会出演一部电影?
那他呢?他为什么又特殊起来了?
第199章 电影04
“伟大的冥王与冥后, 我九死一生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请求您们能将我的妻子还给我。”
蒲天白怀抱竖琴,朝王座上两团威严却虚幻的人影说道。
剧情发展到这里, 已经再清楚不过,虽然方思弄不知道具体是哪个版本,但电影毫无疑问是在讲述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妻子被毒蛇咬死, 悲伤的丈夫去冥界想要带回她,冥王冥后被他的音乐才华打动同意了他的请求, 但提出一个条件是在离开冥界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可以回头。然而,在即将走出冥界、望见人间光明的那一刻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回头想要拥抱妻子, 妻子的灵魂瞬间被拉回冥界,永远无法再与他相见。
银幕中的冥王冥后如希腊神话中所述的一般同意了蒲天白的请求, 也同样提出了那个不能回头的条件。
蒲天白自然答应,冥王便要求他从现在起就转身向外, 不能回头。
蒲天白一愣, 神情又困惑又悲伤:“我不能先看她一眼吗?”
冥王回答:“不可以。”
蒲天白只能无奈转身向前走, 冥王随即从地底的亿万亡灵中召唤出一个,跟上了蒲天白。
在冥界昏暗的空气中, 那道身影若隐若现,几乎无法分辨出具体的形态, 像是薄雾一般,轮廓模糊不清,仅剩下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残影,没有清晰的面孔,只有一双隐约浮现的空洞眼眸,透着淡淡的光, 紧盯着蒲天白的背影。
“呼哧。”
极轻极轻的一声,好像有人在啜泣。
电影屏幕上的光影忽明忽暗,映照在周围的座椅上,有一个瞬间,方思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身边仿佛坐满了人。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轻微的呼吸声、偶尔的窸窣动静,甚至是隐约的低语。视线的余光中,好像有人在不经意间靠近,又迅速退远。
好像这个影厅里全是人。
为了能随时跑出去,他坐在很靠后的位置,可以看到前面的大半个影厅,跟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但被无数目光紧紧包围的感觉愈演愈烈,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快,心跳声在身体里震耳欲聋,几次忍不住想侧头瞥一眼,却迟迟没有勇气。
他仍是梗着脖子盯着电影屏幕。
电影里,蒲天白走上了一条向下的羊肠小道,镜头划过前方,照见一个隐秘的黑洞,方思弄心中一动,忽然浮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好像走过这样一段路。下一刻,他的心又是一紧,因为他忽然觉得前面的地上有一个凹槽,踩进去很容易崴脚。或者说崴脚都没什么,别下意识回头才好。
果然,几秒后蒲天白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朝下一跌——他一只脚踩进了凹槽里。
“啊。”
同时,方思弄再次清晰地听到这样一个声音,来自自己的身后,好像也为蒲天白捏了一把汗。
他下意识转过头朝后看,那个瞬间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银幕中所放的电影有那么明显的提示,已经不能说是暗示了,就是明示,要人“不能回头”,他怎么可以回头呢?
但已经晚了,他的身体比脑子动得要快,那种野兽般的直觉要求他立刻正面对着敌人,已经晚了。
……但他想象中的恐怖没有发生,映入眼帘的是后排空荡荡的座椅,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
他大口喘息、惊魂未定,急忙看向另一侧,依旧空无一人。那种原本密布在他周围的压迫感瞬间消失,窸窸窣窣的动静也全部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但他知道,或者他这么觉得——它们并没有真正离开,只是在黑暗的角落,等待着他的注意力再次转回银幕。那些隐形的观众,依旧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凝视着他。
他承认他被这种恐惧击垮了,他站起身,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影厅。
在什么都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不可能再随意进入电影里,他得搞清楚更多东西,至少找到玉求瑕在哪里。
蜷缩在二号厅门口休息了一会儿,越坐越冷,他朝着三号厅进发。
三号厅的外观与一二号厅几乎完全一样,方思弄推开一道门缝往里看,看到银幕上的井石屏。
他没进去,就趴在门上看了几分钟,发现正在上演的是一部港风黑/道电影。他
没耽误太久,继续向四号厅去。
四号厅的主角是花田笑,一部古装片。
他继续往前走。
行走在一片黑暗的旷野中,前方只有唯一的一盏灯在指引他,他极度疲惫,每一步都像是迈入泥沼,双腿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脚下的地面松软又冰冷,每一次落脚都带来空洞的回响,而他现在连害怕的力气都不剩了,只剩下死寂与冷风在耳边呼啸。
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意志很有可能崩溃,支撑着他的不过是一个猜想:玉求瑕就在下一个影厅中。
这不是无凭无据的期望,而是认真思考过的:他们一行六人进来,除开他以外还有五个,一人一部电影,现在他已经看过了四部电影,第五部 理论上来说肯定就是玉求瑕的。
他不是不想休息,他是没办法,影厅里太恐怖了,他有种随时都会被吞噬的感觉,而在影厅外,哪怕是倚着门靠一会儿也不行,因为太冷了,要是不小心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现在只靠着一股气在支撑,他眼皮沉重,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天地仿佛在逐渐扭曲,周围的景象变得不真实,眼前时而闪过高耸的树影,时而浮现模糊的山峦,像是幻觉般变幻不定。
在一个很突兀的瞬间他忽然一个激灵,原地跳开,就像是在睡梦中一脚踩空般的感觉——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像蒲天白刚刚一样踩进坑里了,好在自己忽然惊醒,避开了它。
这种感觉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站定后他甩甩头,努力眨了眨眼,蹲下/身去看地面,确认地面平整光滑,没有任何一个坑洞。
是幻觉?
他为什么老觉得前方有洞?
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回头去看,看到黑暗中的“4”号灯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跟前方的“5”号灯牌差不多大,知道自己大概走了一半。
坚持,再坚持一下。他给自己打气。然后迈开步子,接着往前走。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跳仿佛变成了唯一的声音,而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周围的幻觉越发真实。
他看到有人影在前方晃动,像是某个熟悉的人正等着他。但当他咬牙追上时,那身影忽然化为烟雾,消失无踪。四周渐渐有低语声出现,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他再次有了那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疲惫已经侵入他的骨髓,脚步越来越沉,连抬脚都成为一种痛苦。周围的黑暗像活物一般蠕动,眼前的世界愈发扭曲,仿佛脚下的大地都在摇晃。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行走在虚幻与现实的边缘,随时可能坠入无底的深渊。他努力想要清醒,但疲惫和幻觉已经将他拉进了深深的梦魇中。
“方思弄。”
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虽然说出来很俗,但是就是这样……哪怕自己化成灰了也不会忘记,不会认错。
是玉求瑕的声音。
他心中霎时涌出一股狂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委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转过身扑进对方怀里,他太累了,他需要温暖,也需要休息。
他停住脚步,转到一半的身体僵直在半空。
这一刻仿佛是有什么世界之外的东西忽然按下了暂停键,一瞬间他周围的所有私语声都消失了,天地间一片黑暗,万籁俱寂。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他的脚底呼啸而上,直接卷到了天灵盖。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像是一个并不属于他的灵魂忽然降临在了他的身上,尖啸着让他不要回头。
可是为什么呢?他刚刚又不是没有回过头,他甚至才回过头丈量距离,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玉求瑕”还在说:“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气了吗?”
“方思弄,宝贝……你回头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
“为什么……”方思弄的嘴唇发着抖,有些虚弱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头?你为什么……不走到我面前来呢?”
那个“玉求瑕”不说话了。
但只是一会儿,又接着开口,像刚刚的对话都没有发生一样:“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帮帮……帮帮我……”
方思弄实在支撑不住,抱着头蹲下去,一时间过往的无数画面涌入他的脑海,让他头痛欲裂、失声痛呼。
过了不知道多久,脑海中锋利的尖啸才逐渐褪去,他尝到了嘴里的腥甜。身后的“玉求瑕”还在哀求他,他浑身都疼,慢慢爬了起来。在“樱桃园世界”中他曾经想与虚假的玉求瑕一同死去,可他现在已经不想了,他要和玉求瑕一起活下去。
他咬牙往前走。
第200章 电影05
方思弄终于来到了五号厅门口, 一次都没有回头。
身后玉求瑕的声音伴随了他很久,但没有到现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也不敢回头确认。
狼狈地扶住五号厅的大门,他只敢往前看,跟他预想的一样, 前方已是一片黑暗,没有了六号厅。
除了他以外, 只有五个人进来,出演了五部电影,一共有五个影厅。果然如此。
这也意味着, 这个世界没有其他新人被卷进来了。
不得不承认,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结局”的味道。
他喘匀气, 推开了五号厅的大门。
与前四个影厅完全一样的布置,他看到了银幕上的玉求瑕。
玉求瑕躺在一张华丽的大床上, 整个人被天鹅绒与金丝绸包裹, 裸/露的身体如石膏像一般完美苍白。他微阖双眼, 羽睫轻颤,脸色惨白憔悴, 泛着病态的青灰,散落在枕头上的长发蜷曲蜿蜒, 皆为雪色。
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实在不好,也许病入膏肓,也许死去多时。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了,腿也瞬间软了,他的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疼得不行, 与此同时,一股极大的愤怒也在身体里拔地而起,驱散了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和寒冷。
他没有去观众席,而是直接钻进了放映室。这间放映室里的内容与一号厅是完全一模一样的,他回忆着从《十八》中脱离的画面,低头观察脚底的黯淡的方形瓷砖。他找到一个角度,微微后退了一点,感觉自己的手肘撞到电影数字放映设备冰冷的棱角。
就是这里。
他确定,从《十八》出来后,他就是这样的角度,这样的姿势出现在了一号厅的放映室里。
搞清楚从哪里出来,才能找到从哪里回去。
他原地转身,审视操作台上的物品,最终将目光放在了数字放映设备上。
这是电影播放器,理论上来说,也是进入“电影世界”最重要的机关吧。
他半蹲着身体仔细观察,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数字投影机上,这是放映设备的核心,使用高分辨率的数字投影技术将影像投射到银幕上,这台设备是目前最新的LCoS技术,用光学系统代替了前代的集成电路,核心是在反射式硅晶基底上应用一层液晶,以此来控制光的反射,形成影像。
这些信息都在他的专业知识储备里,但它们出现的同时他不禁又想到,这些信息真的有用吗?如果今天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不是一个摄影师、不知道这些知识,那么就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思及此,他的思绪收回来了一部分,转而又想:光,光学,光影,光与影……《十八》中的阴影。
在《十八》中他的“阴影活动”能力,是仅限于《十八》,还是这一整个世界呢?
他保持自己双脚的位置不变,再次仔细观察投影机上面因为部件的遮挡关系出现的阴影部分,同时集中精神回忆在《十八》世界的阴影中移动的感觉。
就在他看向主光源背后那个凹槽时,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进入了玉求瑕的电影世界。
时空的变换只在一瞬间,没有过渡、没有割裂、没有颠簸,甚至没有那种梦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现实的过程,他是直接出现在了电影中的世界里,并且他很快意识到,跟在《十八》世界里一样,他依然是一个“影子”。
他来到了一间堪称“恢弘”的卧室。
房间高耸的天花板是拱起的圆顶,镶嵌着繁复的金边与浮雕,穹顶正中是一副描绘天国场景的油画,神话中的英雄与女神身披轻纱,随着云雾飘荡在天际。四壁……不,这个房间甚至不是四壁的,它没有完全封闭,而是由威严的石柱与拱门切割出一个通透的又略显复杂的空间。在重重石柱的包围正中的是一张富丽堂皇的四柱床,金丝织成的绸缎帷幔将其包裹,隐约能看到上面躺着一个人。因为看过刚刚电影中的特写,方思弄知道那是玉求瑕。
他现在应该是待在壁炉里,此时天光敞亮,透过设计精巧的穹顶照耀在那间床上,方思弄找不到阴影可以存在的角度,他进不去,只能在黑暗中等待。
好在没有过太久,一列穿着统一长袍的女子走了进来,每一个都长得标致美丽充满异域风情,可以直接拉去走“维密秀”。但从她们的装束和行为举止来看,方思弄猜测她们是侍女身份。她们光着脚,走路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手里端着不同的东西,以一道清晰的动线绕过路途中的拱门与石柱,径直走到床边。
方思弄终于找到机会,藏在她们身体的阴影里进去了。
他终于没有任何阻隔地看到了玉求瑕,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尖锐的刺痛席卷了一切,他只想惨叫。
亲眼目睹,与在屏幕上看到,完全是天壤之别。
可他现在没有身体,发不出一点声音、做不出一点动作。
只见在厚重天鹅绒被褥、深紫色与金色交织的枕头中间,玉求瑕浑身惨白地躺着,眼睛甚至没有力气完全合上,露着一道白缝。他的头发也完全白了,整个人没有一点别的颜色,宛若一尊瓷偶,亟待碎裂。
第一名侍女端着的是一盆热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细致的玫瑰花瓣。她将水盆放在床边,轻轻浸湿了一条细软的丝巾,随后细致地为玉求瑕擦拭面颊和手臂。在这个过程中,后面两个人会帮助她抬起玉求瑕的躯体四肢,也是这时方思弄发现玉求瑕的身体似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它们像面条一样瘫软,简直要让人怀疑里面是否还有肌肉和骨骼,只能任人摆弄。
待玉求瑕正面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细致地擦过后,床的另一边又过去两人,一共四人合力为他翻身,三个人小心翼翼托住他的肩膀、腰部和脖子,第四个人立即用软枕将他身后的空隙填上,就在那短暂的间隙方思弄看到了他的肩胛骨,锋利尖锐,像两片振翅欲飞的翅膀。
与此同时,另一名侍女跪在床边,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为他修建指甲、涂抹精油,床头又过去一个为他梳头发。那一头白色的头发不像白雪,更像陈灰,没有生机,但侍女依然像对待最珍贵的丝绸一样,小心呵护,这让方思弄在极端的痛苦愤怒中又生出几分怨恨,想叫她走开,不要碰他的头发!
清理流程结束后还有进食流程,这个流程似乎更麻烦,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侍女中的一半簇拥到床头,四五只手将他的头抬起,还有人负责轻轻掰开他的嘴,端碗的是一个人,用勺子喂的又是另一个,药汤缓慢流入他的喉咙,每一个人都极尽耐心,但玉求瑕似乎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即使嘴张着也喂不进去,要按摩着他的喉咙才能勉强喝进去一点,大部分都从嘴角滑落,浸湿了她的下巴,仿佛泪水流淌在枯槁的面庞上。
方思弄不忍再看,转开目光,也正是在此时,他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雪亮——有个蹲在床尾给玉求瑕揉腿的侍女忽然从自己的托盘下面摸出一把刀!
在一片惊呼声中,她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倏然就骑到了玉求瑕身上,高举弯刀,悍然挥下!
而方思弄在这一刻,完全没有思考,近乎本能地靠着她的身体制造出的阴影,挡在了玉求瑕的胸口上。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被刀刺中了,从视角上来说肯定是,那把刀可以说是直接刺进他两眼之间的,但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像从《十八》中李灯水的窗台上跳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疼痛,没有“死亡”的过程,下一瞬间,他站在了放映室的地板上。
他立即转身去看影厅的监控屏幕,大银幕上还在播放这场刺杀的后续,慢镜头、大特写,玉求瑕太美了,死亡的那个瞬间更是美得惊心动魄,方思弄相信任何一个导演都会这样处理这个镜头,然而他现在只觉得肝肠寸断。
玉求瑕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杀手被拉远,死亡却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他身上。刺目的鲜血从刀锋之下流出来,像雪地上流淌岩浆,又像一朵巨大的、自一个人的胸膛上迅速盛放的石蒜花。
死亡的这一个瞬间光辉而促狭,穹顶上的英雄与女神在氤氲的日光中闪回,玉求瑕的眼睛猛然睁开、血丝暴突,然后又缓慢地、缓慢地熄灭。
然后死亡降临了。
方思弄跪在监控屏幕前,近乎痴呆地看完了这一幕,然后他忽然暴起,扑向投影机,再次尝试进入这部电影。
他再次成功了。
他回到了刺杀荒唐的末尾,这个空间中的一切都混乱癫狂,之前井然有序的侍女们有的尖叫,有的奔逃,有的哭泣,全副武装的侍卫冲进来,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惊恐的人群撞翻了桌上精致的瓶瓶罐罐,瓶中的香料、香水洒了一地,与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方思弄仍然没有嗅觉,但他认为自己嗅到了浓浓的死亡的气息,就像……就像……
对,就像“尸体派对”那样。
这次他依然“刷新”在壁炉里,趁着侍卫撩起帷幔查看玉求瑕的时候飘了进去,窝在了玉求瑕的脖子与枕头之间的阴影里,在这里他可以清晰地确认,玉求瑕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也失去了体温。
是真的死去了。
周围的混乱仍在继续,帷幔外隐隐绰绰的人影来往不断,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但这一切都仿佛与方思弄无关,他好像沉在深海里,与这一切都隔着遥远的水幕。
他觉得深海里很安静,一片黑暗。
只有一个问题浮现在他面前,有且仅有的这一个——
玉求瑕死了,那……那……那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