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宫人的除夕夜
    瀛姝其实不是第一次在宫里过除夕了。

    除夕夜,皇宫里其实是天地间最寂寞的地方,小的时候,瀛姝就听祖父说过春节的传说,关于魔怪的,每隔一年就要来世间兴风作浪,人们为了吓跑这个大魔怪,于是敲锣打鼓,放声笑闹,魔怪先会在除夕夜放出叫“祟”的小妖,小妖专会捉弄孩童,因此除夕夜长辈不仅要给孩子压祟钱,还要守祟,防止家里的孩童被小妖捉弄。

    深宫大内,真龙天子的住所,不管是魔怪还是小妖大抵都不敢来作乱,不需燃爆竹驱小妖,也不会有锣鼓喧天的欢闹,除夕夜的酒宴上,听的也是琴箫这样的雅乐,观赏歌舞,个个都要维持正襟危坐着,也不会守祟,各处宫门依时下钥,除皇后之外,所有女子都要独守空闺,除夕夜这天,按法统,皇帝陛下只能留宿显阳殿。

    也的确在大年初一,帝后分别接受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的拜贺,祭明堂、祀宗庙,各项大典都需肃行,严格依照仪程,瀛姝在宫里,反正是从未感受到新岁的欢愉。

    处所里,隐隐能听见千秋殿传来的丝竹声,像叹息,时而就来,连叹息都不来的时候,风也不响,于是经过的步伐声都能听得清楚了,似乎有人在谈笑?

    “是子虚几个女仪来了,中女仪让请女监也过去饮乐。”映丹笑着进来:“下昼的时候子虚她们几个就过来,扫洒院子,布置北楼,又央着中女仪出面,托了内膳司的女执准备几道小菜,这会儿子在北楼上准备守祟呢,可唯独没有备酒,知道女监这里藏了好酒,是不会空手去的。”

    御膳司专备陛下的膳食,但建康宫里还设置了内膳司,内膳司一般只负责准备宵夜,当然女官、宫女们是无权支使内膳司准备饮食的,但无权,不代表不能,事实上如果瀛姝想吃宵夜,打声招呼,内膳司也会热情的张罗,尤其是今晚,一年一度的除夕,中女仪出面请托,内膳司也要卖她一个人情。

    北楼是这个值院里,瀛姝和中女仪共用的小楼,因为靠着院子北墙,就称为北楼,楼上现在灯烛明亮,八张小案拼成了一张大案,楼下的十几张坐枰也被尽数搬了上来,围着大案摆放妥当了,大案上不仅有鲜果、茶点,最显眼的是“炮羊”“熘鱼”几道热菜,竟然还备有白胡椒碟,的确就差酒饮了。

    中女仪挽着瀛姝让挨着她坐:“你不比得我们,在我们眼里,这些就是山珍海味了,但你可看不入眼,我也是只能有这么大的能力了,其实内膳司的钟掌执厨艺是直绝妙,不比御厨差,可惜不是我能支使得动的人,也不敢开口让她替我们下厨。”

    “我甚至不知道还能让内膳司提供这样的方便呢,也不知还有这样的俗例,一点没帮上手不说,拿了两壶酒来,竟还记挂着子施她们,让映丹去喊她们也来蹭吃的了。”瀛姝笑道。

    “过去我们也没这样闹腾过,容女监是个严肃人,她在这里的时候,别说子虚们了,连我都不敢做有违宫规的事。”

    多数的宫人其实宿处都在位于华林苑外的北巷,下值后并不能在宫里多逗留,更别说食宿了,可毕竟还存在殊例,如乾阳殿的宫人,在宫里是有固定的处所和值舍的,但省了往返于台城及内廷,而宿处在内廷的宫人,其实三餐也是靠内膳司提供,内膳司下有备膳署,就专门为这些宿于内廷的宫女、女官准备饮食,可备膳署备餐,需要遵守严格的份例,不同职级的宫人,份例也各有不同,可不管职级有多高,其实也没有专享诸如“炮羊”“熘鱼”这样的福利,尤其是胡椒粉。

    胡椒虽然是佐料,填不饱肚子,但因为是从番邦传入,十分稀罕,别说百姓们不可能享用这样的佐料了,就连不少世族,得赐两斤胡椒都要兴奋得手舞足蹈,胡椒现在还不会做为商品在市集店铺里销售,可却跟丝帛一样,具有特殊的“货币”价值,比如江东贺之所以被称为豪富之族,吴郡百姓会告诉你——听说江东贺啊,私库里光胡椒就有上千斤!!!

    宫人们吃点胡椒不算违规,但在内廷聚饮却是不被允许的,只不过除夕毕竟特殊,各殿阁的宫人往往也会在此特殊的节日聚饮笑闹,乾阳殿的女官们只要不误值事,也不怕因此就被追究,然而容齐严谨,因此她任中女史时,大家都怕私下聚饮会受她的训斥,反而败兴。

    瀛姝看子虚动手烫好酒,赶紧先递了一盏给中女仪,露出手腕上一串珊瑚珠,而这串珊瑚珠,之前是带在中女仪腕上的。

    年节时,像中女仪这类职级的女官通常会被赏赐首饰,不属于规制用物,是允许另赐他人的,不过瀛姝过去却没注意,原来中女仪如此看重子虚么?

    这不是瀛姝在宫里的第一个除夕,但却是最欢闹的一个除夕。

    她们行起了酒令,子虚明明是大赢家,但她先喝高了,兴奋得两眼放光,竟主动唱起了一支小曲,有一个女仪惊奇道:“这可是南郑的民谣,子虚你家不是籍居益州么,如何会南郑民谣的?”

    “这是南郑的民谣?南郑是何处?我不知晓啊,是阿娘教会我唱这小曲的。”子虚胳膊肘撑在食案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阿娘的缘故,眼睛里有了水光。

    “南郑曾是梁州的治所,现属汉中,也许子虚的祖上其实生活在汉中,衣冠南渡才迁至益州吧。”中女仪说:“我也是益州籍,知道益州有不少民户都是从汉中逃迁过来的。”

    “难怪女监这样关照子虚。”女仪似乎很是羡慕。

    瀛姝对这个女仪印象深刻,她本姓良,入宫号得名子慧,已过二十五岁,求了放赦,这应该是她在建康宫里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良女仪因此特别感激瀛姝,前不久,私下还跟瀛姝说过心里话。

    “女监别笑话我,我听说我家在上古时也是贵族呢,可我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败落了,那些话都是祖父念叨的,也不知真还是不真。不过父亲也告诉我,我的姑祖母曾经是洛阳宫的中女仪,我是应建康宫的第一届小选,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但我家人都在建康城,承蒙章大监照携,我其实知道家里的境况。

    祖父、祖母均已过世,但父母还康在,我的兄长现任着小小的术吏,但养家糊口是不难的,兄长有个好友,同样是术吏,听说品性是可靠的,前两年,妻子病故了,他膝下还没有子女,我的兄长本就一直为我谋划,想争取让我求得放赦,但毕竟不是易事,那人也愿意等着契机。

    没想到竟然不需谋划了,多立时就能求得放赦,家中连我未曾谋面的嫂嫂都是喜气洋洋的,就盼着我能回家,其实我当时也跟子施似的,对女监存有成见,其实是妒嫉心作祟罢了,因为我们这样的人,谋求的事,对于女监而言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瀛姝直到今晚才知道,良女仪不仅仅是羡慕她,其实也羡慕着子虚。

    当然,都是曾经了。

    映丹都被灌了两口酒,脸上透出红晕的时候,中女仪拉着瀛姝下了北楼:“有我们两个在场,她们多少还是有些放不开,需要照应着我们,难得今年能过个这样的除夕,再过上几个月而已,有几个人就要出宫了,虽然这也是好事,可只怕再见不易了,一同处了这些年,心里都是不舍的,今晚就让她们尽情致兴。”

    这一走,不觉走去了值院外,身后是乾阳殿,今夜照旧灯辉煌,往前走不远,就是显阳殿,凤厥上挂着华容灯,那是唯有新岁才会燃亮的一组灯器,共四面灯屏,屏上不仅画着国色天香的牡丹,还有仙鸾展翅,灯器是转动的,光华流溢,牡丹随风而动,仙鸾留连飞翔,这悬于半空的华美,高高在上,应是希望让世人仰望称羡。

    可其实,台城之外,没有谁真的会注意凤厥上的华容灯。

    隔得太远了,从市井张望过来,再庞大的灯器,也如沧海一粟,反而会让人疑惑,为何凤厥如此孤高,为何在新岁时,非要被灯烛照得如此孤高。

    此时,中女仪望着华容灯,站住了步伐。

    “女监前些日子忙着查探何事,我略有耳闻。”

    中女仪的声嗓还是温暖柔和的,哪怕紧跟着的是一声叹息:“今夜华容灯仍然还亮着,陛下应该不会继续追究了吧?如此也好,这宫廷,无论何时都需要粉饰太平,若真是连粉饰都无必要了,我们在这当中,乾阳殿和显阳殿,越发被挤迫得胆颤心惊了。”

    “中女仪是有事向我打听?”

    “你真是太警觉了。”

    中女仪退开一步,躲进了树影里,问:“女监可知道这华容灯的来历?”

    “倒是没有关注过。”

    “皇后,闺名懿妽,字华高,据说是皇后出生之前,其母梦见受神女之邀,赴天庭的牡丹盛会,梦醒,便得一女,皇后未成皇后前,一直不知梦兆真意,直到母仪天下,恍然大悟,才敢将此梦兆告诉陛下,陛下闻之大喜,遂令造华容灯。华容灯内,置七十五盏灯烛,因皇后生于一年中的第七十五日。”

    居然是这样的典故?瀛姝眨了眨眼。

    中女仪还一直看着华容灯:“我入宫入得早,我知道这盏灯其实就是皇后自己为自己造的,当年三夫人入宫,每一位都比皇后出身高贵,皇后忧心不已,也不知听了谁的谏言,敷演出梦兆之事,企图让世人相信正因为有她降世,才会有现在的东豫皇朝。”

    “这是真话,不过,还是少说为妙啊。”

    “跟女监说说大抵是无碍的,我想女监应该比我知道更多的隐情,像皇后这样的人……我有时候甚至困惑,不是说男子多薄幸么?陛下完全可以无奈为由,以社稷为重,另立后宫之主,天下人不会有诽议,因为舆情,不尽都是受控于世族文人么?百姓其实都是务实的,他们才不会因为一个眼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妇人,去打抱不平悲叹愤怒。”

    中女仪忽然指着华容灯:“这一盏灯,曾经熄灭过,那一年新岁,风雪大作,使得灯器倾斜,多亏得匠人心细,在构造之时就想到会有意外,于是虽然熄灭,但不至于着火,可皇后依然用疾病突发为借口,证明有几个宫女为人所收买暗中用厌胜之术咒害她,解释了为何华容灯会因风雪而灭,可共有九个宫女,被冤害处杀!

    她们虽然都与三夫人有所亲近,可并没有咒害皇后,她们死得太无辜,而从那之后宫人都明白了,虽然皇后并非出身名门权阀,可在这座内廷里,仍然能够主宰不少人的生死。”

    瀛姝只是静静听着。

    中女仪又是一声叹息:“有的话憋在心里,着实不吐不快了,陛下宽仁,但皇后阴狠,我算是个幸运人吧,明白,并且能够在内廷找到保身之道,我现在甚至还有希望求赦了,中女史,你的这个提谏,对所有宫人而言都是福音。”

    “中女仪也想求赦?”瀛姝问。

    “现在不求,过几年吧。”中女仪说:“我已经快至不惑了,是不想嫁人的,现在回去心里忐忑得慌,预料不到今后会面临何种境况,还是再看些年,确定得了放赦回去,不至于成为家人的负累,又或者甚至能为子侄辈在京中谋个生计,也不枉了……”

    不枉了什么中女仪没有说,她似乎在今晚拉了瀛姝来内廷里最核心的两座殿阁间散步,并非是为了要探问什么,而是为了要发泄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陈扇仙说当建兴年降下帷幕,未亡人迁居离宫后,需要的就不是拼争倾轧,得靠着某个或者某些人的陪伴渡过余生了,但对于更多的女官、宫人而言,也许从入宫那天起,孤独就如影随形,最初是拼尽努力想要活下去,可越活就越孤独,迷惘的前路,不知道想要获取什么,能看清的是不断在失去,逐渐遗忘的家园,失去了亲友的音讯,同行者稍不小心就跌落深渊粉身碎骨,她们来到人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可又像从来走不进飞阁流丹里,就连是更清醒了,还是更惘然了,都难以笃定。

    瀛姝没有再回北楼。

    她知道除夕夜宫中是子初下钥,宫宴应当亥正散去,子初时南初应当已经回到了鬼宿府,瀛姝只有一个办法阻止南次切莫急于利用殷才人事案这个突然的契机,她从窗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青瓷小碟,倾出一些金色的粟米在碟子里,闻机就从房梁上飞了下来,很欢快地享用这餐宵夜。

    瀛姝撑着下巴,她不知道闻机能否听懂:“你不是信鸽,但这回我只能把你当信鸽用了,你得飞去鬼宿府,鬼宿府你还记得的吧?五殿下你也还认得的吧?你得把物件捎给他,好闻机,这回真要靠你飞雀传书了。”